姐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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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记得题诗客

    斜倚春风笑不休

    ——(金)元好问

    死刑的判决书下来后,我并不上诉,等着我的就只有一件事了:执行死刑。

    梅小如是不服上诉的,但是终审判决还是死刑。尽管我们无数次的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小如还是不能接受这个结局,拿到终审判决书,他整个人都傻了,晚上睡觉也睁开眼睛,眼皮上就蹲着一只苍蝇,他也感受不到。整个九号房非常安静,没有人敢惹我们,甚至连跟我们说话的勇气都丧失了。整个号房就剩下我跟小如在说话。

    达·芬奇曾悲哀地写道:“啊,时间,你这万事万物的毁灭者,你这心怀嫉妒的老人。你毁灭世间的一切,你用年代的利齿,用缓慢的死亡,一点点地吞噬一切。当海伦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一脸令人伤心的皱纹,变得衰老不堪时,她独自哀怨道,我的生命为什么会两次被抢走呢?”

    第二天,小如脸色苍白地问我,“大哥,我们要被枪毙吗?”

    我说,“应该是吧。”

    “那一定很痛?”

    “可能吧。”

    “大哥,我不想再整理你的故事了,我没有力气,你看,我的手在哆嗦。”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边回忆边写。”

    小如擦一擦涌出来的泪花,“大哥,你能给我讲讲枪毙的历史吗?”

    “可以,”我说,“但是希望你听完了能够更勇敢,而不是更害怕。”

    我告诉小如,自发明火药之后,便产生枪支,因此枪杀刑做为死刑的一种便广泛开始使用,尤其是在战争条件下,这一死刑越加被广泛使用在战场上,而且方便有效。

    枪杀刑经常是用单个子弹来执行的。由一种或几种因素的作用使人致死:破坏生命的主要器官,比如,破坏心脏,破坏主要神经系统,使犯人大量流血而死。

    如果是单发射击致死,由法官命令枪手,瞄准人体的某个部位,心脏,或者头部。如果枪手和犯人有一定距离,子弹准确性就会降低,因此后来主张用枪管直接与犯人的身体接触,这样命中率就高了。对于这个问题,英国皇家委员会在研究大不列颠可能使用的各种死刑方法时,认为单发枪杀不可取。因为这样必须有一定数量被判决死刑的犯人,还因为这一死刑不能确定瞬间死亡。

    实践已经证明了英国皇家委员会的论证,1988年,台湾有一次在执行枪刑过程中先后两次开枪执行,而且其相隔整整一个小时,受重伤的犯人还在呼吸。1918到1920年莫斯科肃反委员会也有这样的实证:有时射击不中,一枪射击,人倒下了,但却没有死去,接着又向他射出一排子弹。

    我的话把小如吓住了,他的嘴唇变黑,并且颤抖不止。“大哥,大哥,我听说现在可以执行注射死刑,你能不能向白所长申请?”

    “可以,但是这种事他一定是做不了主的。”

    人们认为死亡是一种灾难的深渊。但是,对我来说,死亡却是一种幸福。我认为,死亡意味着一切知觉都丧失,所以死者没有任何知觉;或者,死亡对灵魂来说,是由此及彼的过渡。假如死亡像梦一样没有任何知觉,那么死亡不也是一种美好的结果吗。我想,如果有人能整个晚上睡觉不做梦,然后用这个晚上同自己一生中其他的日日夜夜作比较,细细忖度,他一生中有许多日夜比那个晚上更美好、更惬意,不仅是普通人,就是美国总统也会觉得这种比较没多大价值。如果死亡就是睡觉,那么死亡当然算是一种美好的结果,由此就能得出结论:多活一天少活一天并没有差异。

    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对方生的庆贺,也是对将死的抗议。契诃夫说过:“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晃动着一个小黑点,待你终于看清这一小黑点时,才知道原来是自己的坟墓。”我们的古人也说过,“人莫苦于生,而莫乐于死。天道至公,人人各与以一死。而惜乎其一死不可再死也。”人类既然不能摆脱死亡,那就不能逃避死亡。肉体是灵魂的监狱,灵魂从肉体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惟一办法是死。因此,死亡是一种解脱。

    原先以为申请执行注射死刑很艰难,不想到一报上去就批准了。“法院马上就同意了,”白达说,“你们碰到好机会,现在正是实行改革的阶段。”

    喜讯传来,小如脸上重现了笑容。“大哥,我就知道你神通广大。”小如摸摸自己的脑袋,又摸摸胸膛,似乎这些器官都曾经丢失,现在是失而复得。他说,“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担心我妈,她身体不好,如果我的脑袋打烂了,胸脯打烂了,她哪有胆量给我收尸?”

    说到这里,小如的脸上又是乌云密布,“大哥,打针难受吗?是不是像吃老鼠药那样,肠子会断?我小时候见过一个邻居喝乐果,痛得在地上打滚,家里人给他喝尿,肠子还是断了。”

    “不会的。”我说,“你打过麻醉吗?”

    “没有。”

    “那么你吃过安眠药吗?”

    “也没有。”

    “那你一定吃过晕车丸,晕车丸就是安眠药。”

    “我会坐车,吃那玩意儿干嘛?”

    “好了,你总醉过酒吧,慢慢的不省人事。注射死亡就是那种感觉。”

    小如满意地点点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确凿的方向。“大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注射死刑的来历?”

    我告诉小如:现在,全世界范围内正兴起一股热潮,要取消死刑。在取消死刑还不具备条件的情况下,有人试图将死刑变得更加人道,这样,通过给犯人注射致死药物的方法就应运而生了。

    用致死药物注射的死刑,是以一种叫“速效麦迪纳”的催眠药外加一定量的化学药品不断注射到体内,从而产生致死效果。死刑过程类似于医院使用镇痛注射药品的过程,但在死刑用量上必须是有致死效果。在美国的杰哈斯州,执行死刑用的就是注射刑法,他们的注射液中含有三种成份:钠化物、溴化物和氯化钾。第一种成份可以使人失去知觉;第二种成份破坏人体内压力,而使肺部停止活动;第三种成份使人心脏停止跳动。

    当然,这一死刑方式的改革并非一帆风顺。你想想,假如犯人对药物产生抵抗力,毒液就会浸入到细胞内和神经网,产生痛苦。如果注射用液的成份比例不正确,也会产生副作用,可能会出现神经收缩和静脉堵塞,那么死亡的过程将大大减慢,犯人的痛苦就大大增加。

    你读过《水游传》吗?里面写到一种“蒙汗药”,客人喝了不知不觉就晕过去,强盗就是靠这种手段做人肉馒头的。

    小如竖起大拇指,“大哥真是知识渊博,什么都懂。”

    我一声苦笑,“不是大哥渊博,大哥跟你说实话,我多次想过自杀,读过许多讨论死亡的书。”

    除了思考死刑会不会是痛苦的、亲人朋友对我的死刑会有什么回忆?我还有另一重担心,当他们来九号房提人时,我将怎么办,会不会有歇斯底里的发作,会不会神经崩溃?诸如此类的想法对我构成一种纠缠不休的折磨。这些日子来,我被深夜的恶梦折磨着,在梦中死刑的过程按步骤地进行着。可见,问题想通了,并不等于没有恐惧。

    今天,白达在提审室交给我一封信,我一看信封,是江守恩写的。白达说,“他昨天出去了,让我交给你的。”

    我撕开信封,展现在我眼前的是秀气的笔迹,虽然用的是圆珠笔、粗糙的稿纸,但这封信看起来还是非常舒服。

    敬爱的哑巴:

    您好!

    我知道不应该这么称呼你,但是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想,怎么称呼是无所谓的,一个人的代号而已。今天,我要跟你谈一谈死亡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不介意我谈论死亡的,因为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豁达的人。

    我们能改变自己的生命吗?不能!不止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生命,连神也不想改变。人的生命好像是一个制造罪的工厂,天天有罪的产品生产出来。所以神在赦免罪之外,还要解决我们这个犯罪的根源。神既然不来改变我们人的生命,他如何从根本上来拯救我们呢?

    罗马书说,“因为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人如果要得着拯救,脱离犯罪的生活,这个人除非死了,别无他法。人死了就脱离了罪,就不再犯罪了。

    比如说一个最骄傲的人,最喜欢夸自己那些荣耀的事,没有一个办法能消除他里面的骄傲。一天他死了,即使全世界的人都来,围着赞美他,背诵他那些光荣的历史,但是他怎样呢?他还能骄傲得起来吗?

    所以,神对我们人的救法是死!已死的人,是脱离了罪。

    神喜悦将他自己的生命分给人,这是神的救法中最主要的一点。只有得着了神的生命,才能够有像神那样的生活。如果要以人的生命来过神的生活,是不可能的,人生命的表现是罪。因此,神要先解决了我们所犯的罪,他赦免我们的过犯而不损害自己的公义。这一点,我们已经看见神刑罚了他的儿子,而我们因着在他的儿子里面,我们的罪就都得到救免了。

    我们基督徒都能以一种明快的心境来对待死亡,把死亡看成是跨进永恒的生命大门的必经之路,看成是听从上帝的召唤,升入天堂,得到永恒的成功、巨大的飨宴、和平、幸福、宁静的平坦之途。因而,我们往往能以一种达观的心境来对待死亡。

    我希望,我的话能给你带来安慰。我更希望,在你失去生命之前,能够坚定地呼求主的名,让主做你的救主。

    愿我们在未来属天的日子里同在。

    你的弟兄:江守恩。

    读完信,我问白达一个思虑已久的问题,“我在景区售票处待了近二十个小时,你们怎么老半天不来?”

    白达不回答我的提问,反而问我,“你是不是等着我来抓?”

    我愣了很久,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了,如果能让你立一功,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于是,白达给我讲起了烂会、清会的前前后后。

    42、烂会

    哑巴,我们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来抓你,这跟沈局长延误战机有关。真的,你要是选择逃跑,机会有的是。你为什么不逃命呢?沈局长虽然彻夜未眠,但是他既没有向110报案,也没向三把火汇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该不该报案,必须等三把火定夺;而这个时候打扰了书记大人,无异于自讨没趣,万一花季就在他怀里呢?官场上的许多内情,你了解不了解是一回事儿,该不该讲又是另一回事。

    我是八点整在三把火的办公室见到沈局长的,老虎雄也在,三把火是当事人,叫他来公安局目标太大,只能是我们去那里进行案情分析。沈局长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白达,你说说看,那把该死的花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陶传清告诉我花季的花伞架在柳树杈上,我就睡意全消,竖起枕头动脑筋,这到底是他娘的怎么回事儿呢?”

    我无法回答沈局长的问题,也没有时间回答,因为三把火要讲话了。三把火神色有点慵懒,大背头有点凌乱,他首先发话:

    “本来,一个干部的失踪是不用书记来管的,陶花季同志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是从这个办公室出去的,我要负一定的责任。事情是这样的,陶花季在昨天的《海峡日报》发表读者来信,批评桃花彩选有舞弊行为。不是说桃花彩选不能批评,公民有言论自由嘛,但是我反对动不动上访、动不动写读者来信的做法,每个党员干部都要有全局观念,有问题可以向组织反映嘛。一下捅到报纸上去,我们工作就很被动,也影响安定团结。因此,我就让沈局长通知她来谈话,开导她几句。”

    “书记对一个干部进行批评教育,就是对她的爱护。”沈局长猛然意识到“爱护”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不妥当,连忙改口说,“花季不回家肯定跟书记的谈话没关系,我已经布置陶传清守在家里,陈馆长守在文化馆,一旦有消息立即汇报。”

    老虎雄跳了几跳头皮,他是哑巴吃扁食心中有数,在三把火面前挽回影响的时候到了。“这个案子我是这么分析的,”老虎雄摆出一副专业的姿态,“从作案动机看,哑巴最有嫌疑,因为桃花彩选一封,损失最大的就是他。根据我的线人报告,在厦门SM城市广场遇到过桃汛和劫波姐妹俩,我的推断是,她们在厦门,哑巴也在厦门。那么,他们仨人会在厦门的哪个角落呢?我认为,必定跟那个叫罗宁的人有联系。”

    老虎雄一提到罗宁,三把火就满肚子气,“好了好了,白达你说说。”

    “我认为花季没有离开桃源。”我既不愿得罪老虎雄,又要表明自己的观点,出口就不得不慎重了。“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哑巴,但是,花季不会上他的车;假如花季已经死了,那哑巴为什么要运尸厦门呢?”

    老虎雄不甘示弱,“我没说哑巴杀了花季,我只是说哑巴劫持了花季,那么,劫持到哪里去呢?厦门。”

    三把火一抹大背头,伟人那样挥挥手,“我看这样,老虎雄带几个去厦门追捕,白达的110就在桃源搜一搜。”

    我就带一个助手,自己不配枪械,也不让助手配枪械。助手非要装备手铐与警棍,我勉强同意,但反复强调,没有我的授意,不得随便使出来。巡警大队炸开了锅,他们争论的要点不是你行凶后逃往何处,而是我为什么只带一个人去搜捕。

    我们俩开一辆巡逻小面包,停在你家门口,大门洞开的异常让我非常惊奇。进去一瞧,新旧摩托车都不见了,地上丢了一团擦车的抹布。小偷是不会把车擦干净再偷的,从容骑车的只能是主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关门呢?只有伤心透顶的男人、只有破罐子破摔的男人,对自己的家才会这般麻木。我各个房间转转,从书堆翻出牛皮纸笔记本,揣进怀里,再关好大门。既然你是骑车,那就走不远,我想到的第二个地点就是陶氏祖祠。

    花季遇害抛尸的传闻穿越重重雨幕,雾气那样弥漫在桃源的街头巷尾,小花伞飘落的地点被描绘成若干版本,成为花季不同死法的有力证据。陶氏祖祠被封、从三把火办公室出来、与妹妹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每一个细节都像烘烤过火的连城地瓜干,怎么嚼都嚼不烂、怎么嚼都有味道。你知道吗,第二天的《海峡日报》洛阳纸贵,读者来信版从各单位的报夹卸下来,人们竞相传阅才女花季的绝笔,玩味每一句话字里行间的意蕴。

    在你出事的那几天,市委大院威风扫地,哭声、骂声终日不绝。有的会友甚至摊开被褥睡在市委楼的走廊上,说会款讨不回来,自己回家也没命,不如在这里等死。就在今天上午,十几名会友突破保安的防线,奔向九楼办公室,在三把火面前啼哭下跪。公安局、法院、纪委、监察局,控告书雪片般飞来,信访局更是摩肩接踵、分外拥挤。

    尿急偏逢夜壶漏,专案组的通告往街上一贴,浆糊未干,省委组织部的刘处长就下来考核了。我见过这个刘处长,天生一张娃娃脸,带酒窝的笑容充分显示少年得志的自在。不过他一到我们桃源就笑不起来了,那种混乱、那种恐怖,仿佛历史倒退到内战时期的白区。刘处长根本去不了市委楼,只能在宾馆的房间里找三把火、市长和几个干部谈话。更可笑的是,桃源之大竟然摆不下一张平静的餐桌,要驱车一个多小时跑到连城的石门湖度假村设欢迎宴席。

    听说三把火让秘书准备了一架日本进口的数码相机,这玩意儿送礼最恰当,体积小、不庸俗、价格适中,拿得出手又说得出口。然而,刘处长死活不肯接,两人推来推去,刘处长一转身上了车,三把火急了,打开车门塞进刘处长怀里。刘处长摇下玻璃,伸出一根指头勾住长长的带子,数码相机就接近地面了。刘处长探出车门,微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还是你留着用吧,桃源有更多珍贵的镜头需要记录。”

    说完,刘处长手指一松,数码相机就落地了;相机一落地,奥迪就绝尘而去。这件事情整个市委机关都传开了,假如属实,三把火这回就算烧到头了。能不能上副厅一个小小的处长说不了算,得省委常委会研究,但是刘处长的话让三把火如刺在哽,娃娃脸上的哪里是酒窝,简直是毒药瓯子。

    那天半夜,三把火再次约见我。他让身体往下滑,整个人埋在老板椅中,盯住电脑的液晶屏幕发呆。夜已经很深了,办公室不敢开灯,楼下上访的会友昼夜不散,他们一旦获知市委书记有在,非冲上来不可。办公室里只有液晶屏幕的紫色微光、电脑主机的小绿灯、手机充电器的小红灯,这些混合的小灯光交织在三把火的脸上,就不是威严的问题,而是有点儿骇人了。见我进来,三把火用眼角瞟我一下,朝屏幕抬一抬下巴。我伸长脖子凑过去,都是些发在政府网站“我要说”的贴子,我每天都要浏览一遍,只是这几天太多了,多到能透过这些贴子感受沸腾的民怨。比如:

    “烂会以来,桃源民众直接损失数亿元,有多少人倾家荡产,又有多少人离岗讨债?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店铺关门,机关名存实亡,金融秩序受到严重冲击。在桃源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我们不禁要问,市委在哪里?政府在哪里?他们为什么装聋作哑?”

    “雇人讨债,行凶逼债,捣毁财物,绑架人质,自杀轻生屡屡发生。夫妻反目,亲朋成仇,民间信用丧失殆尽。数千名党员干部、公职人员卷入桃花会,可是,政府为什么迟迟没有态度?”

    “私自扣押财产、聚众斗殴、扣押人质事件比比皆是,被逼债而自杀,被逼债人打死、致残的现象也随处可见,有名有姓的非正常死亡达12人之多,公安部门的沉默是可耻的。”

    寒意袭来,三把火不由抱住双臂,一缕头发挂在宽阔的额头也懒得往上一扫。其实我知道,三把火眼中的“群众意见”好比国人眼中的红绿灯,不当真,权当参考。然而,这一回不一样,官话、套话、正确的废话解决不了问题,机关能不能正常运转也难说。三把火约我来看这些贴子,不是瞧热闹,而是要我提出意见的。想明白这一条,我就非说话不可了。我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要烂会,只是没想到烂得如此迅猛,哪怕拖一个月,再一个月桃花街形象工程、桃花坞别墅区就交付使用、功德圆满了。事到如今,还能做什么呢?似乎仅有严惩会首、清理债务可做了。但是,我顾虑的是,政府过早介入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桃花会,势必吃力不讨好,会友一旦产生依赖心理,就只管找政府要吃要喝要钱要粮,岂不是扬汤止沸?再说了,会钱会款不属于法律保护的范围。《民法通则》第九十条规定,‘合法的借贷关系受到法律保护’。七种情况被列为非法的借贷关系,其中之一就是‘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包括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变相吸收公众存款,非法集资等。从法律角度来看,民间标会属于典型的非法集资行为。国务院《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明确规定,‘因参与非法金融业务活动所受到的损失,由参与者自行承担。’

    我的基本设想是让会友自清自理一段,乱就乱几天,该烂的会烂了,该结的账结了,该死的人死了,自生自灭之后,大会首、大案件自然浮出水面,那时候政府再出面,不就一网打尽了?问题在于,纸是包不住火的,更何况是熊熊烈火。万一会友集体上访,上面给你扣一顶‘不作为’的帽子,就是屁股当成嘴、放屁当唱歌也辩解不清市委、市政府这几天在干什么。到那时候,书记您别说上副厅,能不能在桃源保一个人大主任、政协主席都未可知。”

    三把火被我的想法吓了一跳,一跳跳到门边,打开电灯。我清晰地听到楼下逐渐安静下来的会友异口同声发出一声赞叹:

    “哦呀,书记有人。”

    秘书和衣躺在外间的沙发上打盹,灯一亮,冲了进来。三把火往后一扫,大背头又完好无损了,市委书记的威风顿时回到那张大脸上。

    “马上通知市委常委,开紧急会议。”

    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三把火按自己的思路接着说:

    “在挂勾村蹲点的陈副书记也通知他马上回来,一个都不能缺席。通知公检法,司法局、人民银行、宣传部、财政局、地税局、工商局、信仿局、打私办的一把手列席,还有,还有城关镇的书记镇长、专案组的几个人也要来。白达你别走,听一听有好处。”

    秘书打开中间自己办公室的灯,开始逐个常委挂电话。

    从暖被窝里强行拉出来的常委们睁着惺忪的睡眼,步履慵懒地来到常委会议室,他们惟一的愿望就是尽快散会回家钻被窝。因此,常委会很快就形成决议。会议决定迅速从各乡镇和有关部门抽调几十名干部,成立清会办,主任由纪检会马副书记兼任;清会办下设办公室、评估组、学习班、督查组、执行组、专案组,原先专门处理方立伟会债的清会专案组并入清会办。专案组提交的《关于清理民间债务暂行办法》、《桃源市变卖债务人房产暂行规定》也在会上讨论通过了。

    三把火要求大家要充分认识以赢利为目的的桃花会的危害性,全市各级党政要把当前清理以赢利为目的的桃花会作为一件大事,摆上重要议事日程,动员全市广大党员、干部、群众积极行动起来,积极稳步地进行清会,为稳定桃源社会秩序、发展桃源经济做出应有的努力。三把火说:

    “桃源的清会工作是复杂的、艰巨的,做好清会工作就是为群众排忧解难,只要下决心,把群众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采取有利措施,就能把清会工作一步一步推向前进。

    总之,要通过强有力的措施来安抚民心,防止出现社会动荡,把烂会引发的消极影响和危害降到最低点。”

    天一亮,公安部门就派出大批警力,针对故意毁坏公私财物和殴打伤害、非法拘禁、绑架人质、充当他人打手以及聚众闹事等违法行为,配合清会办开展统一的打击行动。检察院组织了三十多名年轻干警组成的防暴队,每位队员配备防暴头盔、警棒等必要装备,及时应急,维护社会治安。根据公安局的部署,我的110巡警大队主要任务,就是对陶火旺之流充当打手保镖的嫌疑人进行严密有效的控制。刑侦队成立了以老虎雄为组长的追捕小组,对外逃的大会首进行调查摸底,开展追捕工作。一天内,公安机关就受理了各类刑事案件两百多起,共收容审查、刑事拘留、治安拘留、逮捕五十多人。

    我是在陶氏祖祠逮住陶火旺的。巡警没有走正面的水泥路,而是从世外桃源景区穿插一线天,包围了陶氏祖祠,大门一堵,陶火旺就成了瓮中之鳖。我一马当先,揪住了陶火旺的红色尖刀,六名同伙当场擒获。

    当抬出两名奄奄一息的人质,我开始观察这个显赫一时的场所:售票用的桌子上堆满啤酒空瓶,高悬的卷帘撕成布条,筹码撒落一地,砸扁的扩音器踢到墙角,大转盘不知去向。墙上涂抹稀泥,三十七种名花的花词已难以辨认。寿星佬的拐杖折断了,托在右手的硕大桃子也落地一摔两瓣,高耸的额头不知被谁捅了一个窟窿,笑眯眯的表情变得狰狞而怪异。功德箱敲裂了玻璃,里面塞满了街头垃圾桶才有的脏东西。

    这就是陶氏祖祠?这就是给人梦想的地方?这就是让无数人疯狂的桃花彩选所在地?什么叫世事无常,我这下总算理解了。什么都会变,富裕与贫穷,走运与背时,发达与衰败,辉煌与沦落,不变的只有历史,比如在陶氏祖祠,用钢筋罩住的青石上,陶渊明大济于苍生的宏大理想就秋毫无损:

    “金刚怒目”。

    我是清会办专案组的组长,第一项工作,就是以政府的名义草似了第一号通告。清会办的第二项工作是加强宣传攻势,几乎一夜之间,桃源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我起草的清会标语,我念几句给听听:

    “坚持自清、自理、自还的清会原则”;

    “认清形式,还清会款,骗会吃会,法律难容”;

    “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保护公民的合法利益”;

    “依法追究吃会、赖会、骗会、逃会当事人的刑事责任和经济责任”;

    “坚决打击一切在处理民间标会期间发生的金融诈骗、抢夺财产、非法拘禁等违法犯罪活动”。

    为了贯彻执行“自清、自理、自还”的原则,清会办出台了《关于资产抵押还债办法的规定》,印制了统一的《清理标会不动产抵押合同》。与此同时,清会办开辟了会友接待窗口,组织会首轮流外出对账。

    清会办举办学习班,第一个站在接待窗口报名的居然是雷公脸,她手上拎着鼓鼓囊囊的蛇皮带,向马副书记主动要求退会来了。

    学习班建立了《学习管理制度》,进行严格管理,做到一天一操练、一天一训话、一天一学习、一天一汇报。到了还债的实质性阶段,还采取了吃饭家属送、夜间要巡查、出门要报告、值班加双岗的措施。在学习班上,最著名的两名学员是鞋匠和雷公脸,因为你在看守所、桃汛当时在医院,鞋匠就成了班上最大的会首。鞋匠半辈子悠闲自在,哪里吃得了这种苦?更不幸的是,鞋匠跑了三次都没有成功,一次被保卫踩住拖鞋,摔了个狗啃屎;一次爬铁门,尖端刺透衣摆,结果整个人挂在铁门上;一次钻窗户,被钢筋夹住脖子。雷公脸出名不仅因为书记太太的身份,还因为她是学习班的典型。清会办创办的《清会简报》,第一期就介绍了雷公脸的光辉事迹:

    雷公脸主动找到债务人和债权人自清会账,并对部分多角债进行多方当面对账、理清。雷公脸变卖家产抵会款,把刚购置的一部女式铃木王和一部数码相机亏本卖掉还债。雷公脸天天吃青菜、吃咸菜,却把金戒指、金项链等贴身细软卖了出去,并走亲求友借了十多万元现金,用来归还债务人。

    《海峡日报》刊登的政府通告全文如下:

    桃源市人民政府

    关于处理桃花会问题维护社会稳定的通告

    第一号

    近阶段,我市的民间桃花会已从原来的资金信用互助形式逐步发展成为以营利为目的的非正常活动。为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确保全市社会治安的稳定和经济建设的顺利进行,现就处理民间桃花会有关问题通告如下:

    一、桃花会当事人(会首和会友)都应遵守法律和社会公德,恪守信用,履行各自义务。

    二、桃花会当事人不能以任何借口外逃、躲藏。凡已出走的,其亲属都应规劝他们回来,主动配合处理桃花会问题。对个别以非法占有为目的,故意携款外逃,情节严重构成犯罪的,除依法追究刑事责任外,其有经济联系的亲属应对所造成的后果承担相应的经济责任。

    三、会首不得为转嫁个人损失而故意进行“烂会”,会友不得不顾他人利益而“吃会、逃会”,违者应对所造成的后果承担法律和经济责任。

    四、凡因桃花会引起的各种债务关系,会首要负清账还款的全部责任。会首和会友都应根据谁欠谁还,相互协商,坚持自清、自理、自还的原则,做好结会清会工作。

    五、坚决打击一切在处理民间桃花会期间发生的金融诈骗、抢夺财物、非法拘禁等违法犯罪活动。

    六、各乡镇、街村、各机关、企事业单位都要按照“谁主管谁负责”的原则,认真做好参加桃花会干部职工的宣传教育工作,动员当事人积极参加清理桃花会,带头清欠还债,以维护社会稳定。

    (请张贴)

    桃源市人民政府

    43、绑架

    陶传清第一次来看守所带着芽芽,他在提审室见到我的时候,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精神病人那样两眼发直地盯着我,令我不寒而栗。

    “你为什么要杀花季,为什么?”

    见到钢筋网罩住的二姨丈,芽芽已经畏葸不前了,外公粗暴的举动更是吓得她直往门后躲。我怔怔地看着老岳父,欲言又止,我发现他的眼袋更黑了、更沉了,眼圈红肿得厉害,隐隐出现溃烂的迹象。翁婿之间隔着钢筋网,陶传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举动,松了手,情绪渐渐平稳下来。陶传清指着手腕的一处伤痕说:

    “看,这是陶火旺用刀割的,因为你是我的女婿。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陶传清脱下鞋袜给我看,我惊得合不拢嘴,脚趾甲被一一撬开,惨不忍睹。我嗫嚅着,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想,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能给岳父报仇吗?不能。能给岳父安慰吗?不能。一个将死的人如何安慰一个继续活下去的人,我真的没学会。陶传清继续说:

    我的家已经是风雨飘摇中的孤舟,虽然自己没有一阄桃花会,我还是不敢开大门、不敢晚上开灯、不敢随便接电话、不敢轻易出门。焖好粥,炒了一盘大白菜,我从冰箱里取出牛肉干切了几片,晚餐就算准备好了。

    我坐在天井看报纸,其实是看报纸的标题,离开老花镜,甚至连标题都看不清楚了。也许是急火攻心,眼睛越来越不好使,心情越来越烦躁,那些大话连篇的报纸,我通常翻一翻就丢在一边。电话铃声骤响,我吓了一跳,不是因为有人来电话,而是我蓦然觉察天完全黑透了,芽芽还不见踪影。我走到电话机旁,手按在听筒上犹豫不决,铃声不依不饶,停了响,响了停。一个意念从脚底心窜起,直冲脑门,险些将我击倒:来电跟芽芽有关。我站稳脚跟,吞一口唾沫,眨一下眼睛,猛地抓起听筒。电话里第一句话就说:

    “有钱就是不一样啊,外孙女也不要啦?”

    我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谁?我是要钱的人。你赶紧送一百万到村西口的烤烟房来,否则,不要说我六亲不认。”

    听出来了,是陶火旺,我就说,“我晓得你是谁了,陶——火——旺——”

    你晓得他说什么吗?真是无耻啊。“陶火旺怎么啦?陶火旺不就穷吗,你们才不把我当人看,要是有钱,大家还不抢着把女儿送上门。”

    我生气了,责怪他,“少说风凉话,我没钱。”

    他竟然说,“你有没有钱,桃源人都晓得。杀人偿命,欠钱还债,别以为你老了就可以赖账。”

    我说,“我堂堂正正做人,欠过你什么钱?”

    他说,“子账父还,女账父还,天经地义。桃花会的债也是债,卷了钱就跑,还有天理?”

    我说,“你有本事找他们去。”

    他说,“我没有本事找他们,只有本事找芽芽,找你。”

    电话里传来芽芽的声音,“爷爷,爷爷,他们踢我屁股。”

    我愤怒了,“陶火旺,拿出男人的气概来,跟一个小女孩儿过不去算什么能耐?姓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把芽芽送110,交给白达。冲我来吧,钱在我手上。”

    既然躲不过一劫,我干脆打开门,拉亮灯吃饭。喝了半碗粥,我就难以下咽了,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招谁惹谁了?将牛肉片放回冰箱,大白菜该不该放冰箱呢,我拿不定主意。在我举棋不定之际,陶火旺带领两个后生夺门而入,我就看不惯他们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偏偏坐下来慢慢吃大白菜。陶火旺他们倒也没有为难长辈,一人点一支烟,由着我细嚼慢咽。大白菜吃完了,碗筷收走了,我说:

    “跟你们说实话吧,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陶火旺笑了,被烟呛了一口,“这是流氓说的话,你一个老教授也说得出口?”

    我抻袖管抹一抹眼角,说,“教授更要讲实话。不信,你们可以搜。”

    他说,“钱早就转移了,搜什么搜,你以为我们是二百五?没钱好办,跟我们走一趟。”

    我揉一揉浮肿的眼泡,他以为我又眼痛了,其实是在拿主意。我捏住鼻梁说,“这样吧,我上阳台收衣服,收完衣服跟你们走。”

    二楼阳台上靠了一把闲置的小竹梯,我将它探下去,抱紧围拦踩向竹梯,人就落地了。我心中一阵窃喜,哼,我才不跟你们走呢,跟你们走还不把老命丢了?一转身,心头的喜悦就掉到脚底,连腿都抬不动了。陶火旺满脸嘲笑:

    “不够厚道吧,芽芽我放110了,你却想跑?”

    我夹在桑塔纳后座两个后生之间,车子七弯八拐,天色又暗,心里不禁发毛。陶火旺一声不吭只顾开车,从背后看他的尖刀式头发,像是冠豸山传说中怪兽的独角。停了车,两个后生一拉一搡,我稀里糊涂就下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想干什么?”

    我的问题得不到回答,被人重重一推,身后响起铁门关闭的巨响。眯眼适应了很久,我才辨别出这是一间烤烟房,铺满煤炭暖管的地板、高不可攀的天窗、粗黑的墙壁、昏暗的电灯。陶火旺没有进来,站在左右的是两个后生,暖管上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似曾相识,我左想右想,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

    一个后生说,“陶校长,我们请你来只有一件事,告诉我们你家的钱放在哪儿?”

    另一个后生说,“你是文化人,别逼我们动粗。”

    我说,“哪来的钱?我没有一阄桃花会,天上掉下来的钱?”

    那个后生骂我,“老乌龟皮还挺硬,啊?”

    后生一抬手,我就踉踉跄跄往后退,靠到另一个后生怀里;他稍一用劲,我又跌跌撞撞往前冲。我急了,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学生腔:

    “你们不要乱来啊,我会报警的。”

    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屋顶的蜘蛛网都震下来了。他们你来我往,年迈的我成了比赛场上的排球,趔趔趄趄东倒西歪。坚持不了几个回合,我就不行了,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

    “老乌龟还想装死抵赖?”

    我趴在地上,两个后生不再用手推,改用脚踢。我是个修养渗入到骨髓的知识分子,想保留一点脸面、一点矜持、一点斯文,但是我做不到,一声声的嚎叫不是我想喊出来的,而是胸部每挨一脚,都有一股尖锐的巨痛突破喉咙。当我的下体遭到致命的一击时,我像刺猬那样蜷成一团,并像村妇那样发出惊声尖叫:

    “哦呀,救命啊。”

    我不知道自己晕了一夜,只知道醒过来的时候太阳从天窗照到脸上,那个似曾相识的人端了一碗粥汤,笑容满面地说:

    “喝吧。”

    尽管饥渴交迫,但我没有动,不是拒绝嗟来之食,而是全身散了架,手脚都不听使唤。我觉得胯部像被剐了一刀般剧痛,曲身一瞅,神志就清醒了大半,整个裤裆都尿湿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来吧,喝。”

    那人扶起我喝下粥汤,又说,“钱财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舍命保财,这又何必呢?”

    我拨开空碗,擦亮眼睛凝视良久,“你是方礼金?”

    “还有谁比我老方更知根知底?不用说桃花会,不用说桃花彩选,光你推广水蜜桃种苗赚了多少钱,你女儿桃汛卖桃赚了多少钱,我心里明镜似的。家有万斗金,外有一杆秤嘛。”

    我挪一挪身体,让潮湿的裤裆晒着太阳,说,“我一辈子无欲则刚,没有钱,也不想赚钱。”

    方礼金拧开酒瓶,抿了一口说,“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不同而已。想当年,你成天在谭校长跟前上窜下跳,还不是想当副校长?当了副校长,屁股还没坐暖,就要清退这个清退那个,不就想扶正?官瘾不是欲望是什么?”

    我由卧姿改为坐姿,对着裤裆说,“我认认真真做事,堂堂正正做人,问心无愧。”

    哎呀呀,你那个大伯简直是个流氓,他说什么你晓得吗?他说,“问个屌无愧。你苦巴巴地撑一辈子,到底得什么好处?不就市志上一条千字小传吗?告诉你,只要肯花钱,谁都可以上名人大辞典。”

    我责问他,“你嫁祸于人,害苦我一辈子,就不怕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方礼金又拧瓶盖抿一口,咂咂嘴说,“告诉你老伙计,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更难看,信吗?你中书本的毒太深了,一辈子活得像书本一样呆板,比书本更乏味。我跟你不一样,我视钱财如粪土,粪土的意思懂吗,积肥一样敛财,施肥一样花钱。我玩了多少女人你晓得吗?枪毙都值。”

    如果说陶火旺让我对人性有过一次深刻认识,那么方礼金此刻的一番话,给我的是一种彻底的幻灭感。我重新躺倒在地,像中弹的残兵,长叹一声,“你会不得好死的。”

    方礼金站起来,拿出真理在握的派头,边走边教训我,“呀,我好心对你,你还咒我?如果你觉得世界很邪恶,那说明你不够邪恶。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在这间烤烟房受苦吗?我破财消灾呀,陶火旺在水南尾拦我的时候,我立马给他一捆钱,至少几十万哪,眼睛都不眨就给他了。那是我路过闸口巷时天上掉下来的钱,我藏到房子背后的泔水缸里了。钱不就这样吗,来无影去无踪。钱去心安,拿出来不就没事了?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陶火旺压根儿不信我手上没钱,他非要撬开我的嘴,撬开财富之门,比朝井中捞月的猴子还固执。他们毒打我,打了还要我说“谢谢”,喊“陶传清”的名字要立即答到,否则就又是一阵毒打。我忍受不了皮肉之苦,质问陶火旺:

    “按辈份我是你的叔叔,按名份我是你师傅,你忘记我怎么教你种桃树了吗?你就不怕有报应?”

    陶火旺仰起傲慢的脸,说话时亮出上下窜动的喉结,“是你一家人教会了我要怎么做人。这个世道有钱就有一切,你们家的例子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一定要有钱。”

    陶火旺说完恶狠狠地挥手一握,好像空气中就有抓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不死心,我一辈子都相信人是可以教育好的。我说:

    “年轻人,你听我说。贫穷与富裕之间,并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如同从这间烤烟房走出外面,就这么简单。”

    陶火旺的红色尖刀式头发激动得乱颤,使他看上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公鸡。“说得对,我渴望财富,就像你渴望从烤烟房走出去。”

    僵持的局面是注定要打破的,因为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当陶火旺的两个助手用老虎钳将我的脚趾甲一个一个夹走的时候,不要说辩论,我连喊叫的心力都没有了。此时的我问什么答什么,即使问我“是不是你策划了911恐怖活动?”我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是我。”

    根据我提供的银行卡密码,陶火旺取走了卡上仅有的一万块钱。区区一万块钱不但没有满足陶火旺的欲望,反而激起了他的愤恨,好比埋伏多日的强盗,抢到手的居然是一条假项链。他朝我怒吼:

    “你以为是打发乞丐吗,唔?一万块,一万块不要说买肉吃,给哑巴买牙签都不够。”

    陶火旺将扎成一把的百元大钞解开,一张一张的捻,让它们自由飘落到我不断抽搐的老脸上。我龟缩在两根暖管之间的一堆稻草中,露出血肉模糊的双脚,像一条遭到痛击的老狗。我累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累,从前,“名声”二字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完全地主宰了我;而现在,我总觉得有什么灾难即将降临。我累得不想撩开脸上的钞票,我要把力气省下来说话。

    “我就这一点钱,哑巴的钱不等于我的钱。”

    陶火旺真是个混蛋,他说,“你讲鬼话,哑巴没有大把的钱给你,你肯三个女儿让他睡?”

    陶火旺的话刺进我的内心,我不想再说什么了,“你去看守所,问他吧。”

    “女婿的钱不是你的,女儿的钱总是你的吧?”方礼金及时地插话了,他的话听起来入情入理,其实心怀叵测,比伊甸园的蛇还狡猾。

    经方礼金提醒,陶火旺改变了思路,对呀,哑巴身上榨不出油,不是还有桃汛吗?“告诉我桃汛的电话,让她送一百万来。”

    我不吭声,陶火旺将我的右臂扭到身后,稍稍一提,我就疼得呲牙咧嘴,桃汛的手机号立即从牙缝里泄露出来。

    陶火旺拨通后只说一句话,“拿一百万来还会钱,不然要收尸了。”然后把手机丢在稻草堆,“你来说。”

    我就趴在稻草中说话,也不知道桃汛听清了没有,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抓起手机了。

    “他们脱下皮鞋,抽我的脸,抽我的头;用点燃的烟,烫我的手臂;抓住我的手,用打火机烧。我一世从善,怎么到头来,是这个样子?难道做好人没用吗?老天瞎眼了吗?桃汛哪,我实在受不了啦,你让他们,一刀宰了我。”

    白达他们赶到烤烟房,陶火旺几个早就不知去向,幸好我还活着,还在稻草堆中苟延残喘。两个巡警将奄奄一息的我抬上警车,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从角落另一堆稻草中蹿出一个人来,他们以为是埋伏的陶火旺负隅顽抗,吓了一跳,丢下我掏出手抢。那人一捋头顶的稻草,兴奋地说:

    “是我呀,我是方礼金,我也是被绑架来的。”

    白达纳闷了,“你被绑架?被绑架怎么满脸酒气?我看你就像绑匪。”

    白达的警车一路怒吼从烤烟房冲出去,却出不了武陵村,路上的自行车太多了,至少有几百辆,每一辆都崭新锃亮。警车陷入自行车阵中,好比猛虎陷入狼群,狂怒暴跳又无从下嘴。原以为遇到了自行车比赛,一看包装纸来不及拆除,而且辆辆瘪气,都不骑,扶着走,我恍然大悟:一定是哪一家自行车专卖店被会友哄抢了。

    如果说陶传清带给我的仅仅是人生的迷茫,那么劫波带给我的就是死亡来临的崩溃。

    这一天,劫波穿得特别正规,上身一件质地精良的乳白衬衣,立起领子,调皮中含着斯文;米黄色的竖条纹短裙,皱折内是正点的太阳红,人一迈步便有红点相伴的效果,突显迷人秀腿。我注意到,那块德国万宝龙女式名表还戴在劫波手上。目光一碰,两人愕然了,劫波惊讶于我的苍白与颓唐,我的惊讶拐了个弯,劫波的肚皮怎么瘪了?男女之间,发生过肉体关系就能灵犀相通,哪怕只有一次。比如劫波,我的瞳眸一闪,她就捕捉到了疑惑。在劫波的生活经验里,根本不知沉默为何物,片刻之后,她就说话了。

    “我跟你就是为了钱,不是现在,我以前就是这样说的。现在你没钱了,我要跟罗宁,所以刮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好留在他身边。”

    我的悲酸也是从眼睛开始的,瞬间就扩散到全身,使我愁眉不展。

    “有些话我一定要说,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已经在厦门未来旅行社上班,回来一趟不容易。你的钱,我如数交给老爸,还有七位数,怎么处理你跟他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我替你管钱,自己却没有一阄桃花会,因为我知道金钱游戏是最危险的游戏。我就是这么虚荣,我想过的好日子不是多吃几次九门头,而是随心所欲地花钱,游遍所有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穿名牌衣服,住花园别墅,开进口跑车。客家话说,男人力气留不住,女人青春不回头,我的机会不多了。我是懒人有懒命,碗筷不洗老鼠会舔净。原来,我以为你可以帮我实现梦想,现成我知道错了,只有罗宁能帮我实现梦想。”

    我的胸口有一种椎心泣血的疼痛,表现出来就是愁肠寸断的忧伤。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天生贪图享受。我跟花季不一样,她爱你,我爱钱。我小时候穷怕了,你知道吗,我读大学才有自己的衣服,从小到大都是穿大姐二姐淘汰的旧衣服。”

    我全身的血液降到了冰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我下意识地抱紧双肩,但丝毫不能抗拒来自地狱的寒意。

    “我从没有爱过你,我只爱钱,谁有钱我就爱谁。桃汛也没爱过你,你是她报复丈夫偷情的工具。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爱你,就是二姐花季。”

    白色的墙壁在旋转、在倾斜,我的精神世界在沉没、在坍塌,这一切交集在一起,混成劫波那种冰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劫波最后说,“不跟你聊了,我还得给大姐送土烟呢。”离开提审室,劫波唱了一首客家山歌:

    吃菜要吃白菜头,

    跟郎要跟大贼头;

    睡到半夜钢刀响,

    妹穿绫罗哥穿绸。

    劫波走后,我就死了,掩埋在无光无色的坟墓里,是那种五脏俱焚的心死。从第一阄桃花会我就心知肚明,在这个金钱至上的年代,你忍受贫穷,那是生不如死;你往钱眼里钻,说不准哪天死。

    44、夺宝战

    桃汛跟我见面的时候,已经在海源看守所关了一周了,她以非法融资罪被判了五年。白达说,在她的判决书下来之前,我们是不能见面的,“那叫串供。”白达告诉我:

    “国务院《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第16条规定,因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形成的债权债务,由从事非法金融业务活动的机构负责清理清退;第18条规定,因参与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受到的损失,由参与者自行承担。第21条规定,因清理清退发生纠纷的,由当事人协商解决,协商不成的,通过司法程序解决。”

    无所事事的桃汛整天盼着父亲送土烟来,她的舌头又满是倒刮刺了,长满白色舌苔,然而,廉价土烟是她的命根子,特别是在四面高墙的号房中,就算满嘴是疮也戒不掉的。桃汛受的苦一定不比陶传清少,她告诉我:

    我本来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我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传统女人,父亲被绑架殴打,女儿寄人篱下,丈夫正在拘禁,自己又怎么能在别墅里睡得安稳?怎么能咽得下山珍海味?白达接到我的报警,只说了一句话:

    “解救陶校长没问题,但你要回来,总不能要我来养大你女儿吧?”

    罗宁是极力反对我回桃源的,他说,“你这是自投罗网懂吗?桃源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要多乱有多乱,你回去不被乱棒打死也要被唾沫淹死,别忘了,你可是大会首。”

    我说不出话来,坐在红木太师椅上以泪洗面。劫波的肚皮更明显了,她喂完孔雀进来客厅,对我的悲戚不屑一顾,叉腰挺肚教训我。

    “桃源有什么好迷恋的,穷山恶水刁民泼妇。一个臭鞋匠又不是白马王子,滚他的臭蛋。芽芽嘛,大姐,要不改嫁得了,芽芽转到厦门来读书。”

    我说,“爸爸呢?说句良心话,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把他打死。”

    劫波满不在乎地说,“老爸那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还会在阴沟里翻船?再说了,你已经向白达报了案,他们警察还能见死不救?”

    我哇的一声哭开了,冲上楼拎起旅行袋就走,头也不回跑出别墅。

    罗宁在我身后喊,“不要跑,我送你。”

    等罗宁的卡迪拉克滑下斜坡,我早就跑出大门,拨开保安的阻拦,坐上一辆的士。

    我真的太麻痹了,对形势的严峻、对会友的愤怒都估计不足。我刚在桃源露脸,手上的旅行袋就不翼而飞了,来不及喊叫,身上的金首饰又被会友夺去,紧接着,衣服也被啼哭哀号的会友扯破了。昔日名噪一时的水果西施,在人声鼎沸的桃源车站成了羽毛散乱的落汤鸡。

    几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冲进车站,将我拖出来,塞进一辆的士,直奔汪家。陶火旺等候在汪家空荡荡的大厅,见我被推进来,摇晃头顶的红色尖刀说:

    “等你等得好辛苦啊水果西施,知道你会回家,我就睡在这儿,还派人猫在车站成天守着。母狗还恋窝哩,何况女人,对吧?”

    我甩开抓我胳膊的男人,性命难保也不忘整一整撕碎的外套,“总要让我跟女儿见上一面吧?”我拢一拢凌乱的头发说,“还有我爸,他在哪里?”

    “我不贪心,就要一百万,一百万摆出来,你就三代同堂了。”陶火旺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将皮带抽出来,对折握在手上。

    这个充满暴力暗示的动作把我的义正辞严压成求饶,“说句良心话,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家被会友抄了,现金被政府没收了,买的别墅一时半宿也变不了现呀。”

    “不给脸?不给脸就别怪我不要脸喽。”

    陶火旺转身走了,两个帮手却扑上来,抖开麻绳按住我绑了个结实。我又咬又叫,他们捡起墙角擦鞋用的抹布塞进我的嘴;我又踹又踢,他们推来收购水蜜桃用的榜秤,将我固定在秤托上。这时,陶火旺走出来,皮带“啪”的一声空抽,居高临下对秤托上的我说:

    “如果你愿意交钱,就点点头,还来得及。”

    可是我不点头,反而挣扎,把带轮子的榜秤甩得滑来滑去。陶火旺一声长叹,脸色暗下来,帮手接过皮带,一下一下往我身上猛抽。我痛得像锅里的炒肉,每抽一下僵硬一次,直到身体完全绷直,横躺在秤托上。

    “别以为我们是绑架敲诈赎金,我们不过是帮会友讨债。一百万不是给我的知道吗,我们只拿一半辛苦钱,另一半还你的会款。人家手头有你们家鞋匠几百万已付未收的会单,要这五十万不过分。”

    陶火旺是蹲下来说这番话的,看我有话要说的样子,拔掉我嘴里的抹布。我说,“在王三养的粪寮边。”

    陶火旺用手机发布命令,“你快找几十个会友扛钢钎锄头,用长跑比赛的速度赶到王三养家的粪寮边。你们掘地三尺,王三养的粪寮挖透屎了,也要把钱挖出来。”

    过一会儿,陶火旺接到汇报,“什么,只翻出一堆石头和烂泥?”

    陶火旺再打,我受不了,又说藏在李九狗的猪栏角。于是,陶火旺又命令会友把李九狗的猪栏夷为平地。吃尽苦头一无所获的会友发疯了,他们不再依靠陶火旺,挥舞着钢钎锄头拥进我家,解开遍体鳞伤的我,架着走。

    夜幕降临了,迷乱的桃源没有人会在意一伙吵吵嚷嚷的人群要干什么。我心力交瘁,想喊喉咙干了,想逃身体软了,我象征性地扭转几下,只有挣扎的意愿,并没有挣扎的效果。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九曲桥,来到陶氏祖祠背后的桃树林,男人们不由分说就动手脱我的衣服,他们诅咒、唾骂、开怀大笑,他们欢快呐喊,我的辩解谁还听得见呢?我听一个男人吸溜着口水说:

    “拿不到钱,摸一摸水果西施也是好的。”

    黑暗中,我只见烟头闪烁,并竟相朝自己烫来。那帮女人既痛恨我不拿钱,又痛恨男人在折磨我时的畅快,她们嫉妒得要死,摸到我的皮肉就使劲掐、使劲抠。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个跟我做水果生意的姑婆妹甚至折下树枝,挑起锋利的石块,不顾一切地往我赤裸的身上乱挖乱刺。人心哪,哑巴你说这人世间有什么比人心更狠毒呢?一阵阵焦臭,一缕缕青烟,一滴滴鲜血,一声声惨叫,我忘了羞耻与疼痛,在团团包围中东逃西蹿,到处乱钻。

    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心底升起,笼罩着绝望的我,慢慢收缩,收缩成脑袋的剧痛。卟咚一声,我昏死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桃树梢发出凄厉的鸣叫,可是我不晓得什么是吓人。我极力睁大眼睛,仍然看不见任何东西,我以为双眼被打瞎了,眨一眨眼皮,并没有异常。身上痛彻骨髓,没有了成堆的钱,没有一张张媚脸,没有一个亲人,没有天,没有地,只有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只有世界末日般的夜色。身边是坚硬的树杆,有一股草芽的清香,啊,水蜜桃,难道我要死在你的脚下吗?我感觉手里握着一条软绵绵的东西,用手捏来捏去辨认,用鼻子嗅,用耳朵听,突然,我发出一声怪叫,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只死老鼠。我顿时毛骨悚然,簌簌地发抖。

    我的心比夜色更黑暗,刚才的“一声怪叫”是想象的,并没有发出真实的声音。我想往前爬,但身子刺痛得像被肢解,翻一个身就要破碎。我想,今晚是死定了,不痛死也要冻死,在水蜜桃树下做鬼也不错,只是一个桃源的致富能手,却死得赤身裸体,真是可笑。

    假如自己能活下去,当然这仅仅是假如,我就想,一定要做一个快乐的人:只要丈夫有鞋可补、女儿有琴可弹、自己有土烟可抽,要跟父亲识字,做一个看得懂报纸读得懂书的女人。

    突然,我的眼睛被猛地刺了一下,树梢闪过手电白炽的强光。伴随着晃来晃去的光柱,还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

    “桃汛——桃汛——”

    是一个男人熟悉的声音,救星来了,我拼出浑身的劲来应答,喉咙却很不争气,只呼出一声轻微的“哈”。眼看亮光从头顶的枝头掠过,最后的机会就要错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摸到身边的死老鼠,奋力一扬,幸运地击中了身边的枝桠,已经晃过去的亮光又退了回来。

    “桃汛?桃汛是你吗?”

    谢军把手电叼在嘴里,脱下外套和长裤帮我穿上。这时的我浑身肿胀,到处是血迹、伤痕、泥浆和污秽,水果西施的风韵荡然无存。谢军虽然长年画猫,毕竟年富力强,我惨不忍睹的悲哀下场激起了男子汉胸中郁积的豪情,他背起我就下山了。只是我伤过了头,趴在肩头软得像糍粑,谢军还要腾出嘴来叼手电,这样,把我从阴曹地府的门槛背回家,谢军也累得丢了半条命。

    谢军叫来医生清疮消毒,动手煮稀饭,在稀饭里放了许多姜片,这样,稀饭既能御寒又能充饥。医生走了,稀饭喝了,天也亮了,我刚沉沉睡去,立即被一阵突兀的摔打声惊醒,器皿的刺耳破裂之后,是一个女人狼嗥似的歇斯底里:

    “鬼,鬼,我要杀鬼,杀,杀,杀。”

    经过一阵激烈的躯体碰撞,嘭的一声门响,女人的嚎叫变得沉闷,显然,她是被谢军关进房间里了。

    谢军气喘吁吁地进来,见我醒了,干脆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原来,谢军的老婆下岗后开了一家连锁书店,书店不景气,老婆的抑郁症逐渐加重。这几天来逼债的会友太多,他们要钱要东西不算,还破口大骂拳脚交加,老婆受不了刺激,一下就疯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老婆送精神病院,然而谢军除了成堆的会单已经一文不名,该给会友的被逼走了,该给他的会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听说我从厦门回来,谢军像遇到救世主,但他马上就失望了,因为听说我一下车就落到陶火旺手里,又听说被一伙会友挟持到桃树林。谢军想,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就一定会给一点。

    说着说着谢军就落泪了,一个男人的眼泪足以打动女人了,谢军的最后一句更是叫我肝肠寸断。

    “我不多要,三五万就好,能让她住进医院就好。”

    我问他,“按会单加,我要付你多少?”

    “三十八万。”

    我忍不住笑了,我说,“金钱真是一场游戏。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想通了,钱财真是他妈的臭狗屎。说句良心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多少钱给你都不过分。可惜,可惜我真的没钱。”

    谢军的脸色一点一点别扭起来,我不愿让恩人难堪,赶紧补充说,“有一把金条埋在桃花坞别墅的瓷砖下,值不了多少钱,一二十万吧。我买的是16号,记住,金条在二楼客房东南角。”

    我交托的藏宝图给谢军注入了强心剂,他的脸色渐渐生动,呼吸变得粗重,目光像一双激动的手,在晨曦中来回挥舞。

    “只要你能起床,我们马上就去,一时半刻都不能拖。”谢军的脸部肌肉因兴奋而轻轻哆嗦,牙齿磨得嘎嘎响,一直说,“马上去,马上去。”

    我说,“你现在去也可以啊。”

    谢军毕竟是个厚道人,他说,“那不行,我一个人去就是盗窃,性质不同的。”

    我如释重负,我从来不知道舍弃钱财能换来一身轻松,似乎那不是万能的金子,而是活着的负担。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盈,像飘在云彩上,云彩托着我,进入甜蜜的梦乡。

    第三天,我就能勉强起床下地了,但还是无法走路。我听到铁器翻动的声响,接着是“咔”的一声开门。真的,我把宝藏的秘密告诉谢军,就等于卸给谢军一副担子。经过几拨会友的轮番洗劫,摩托车没了,自行车也没了,谢军不晓得从哪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在斗里摆一张小竹椅,扶我上车坐好。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谢军找了一顶破旧的宽边草帽扣在我头上。谢军再提着一根撬石头用的粗壮钢钎放在车里,载着我赶到桃花坞别墅区。谢军抬头一路寻去,最后停在16号的阶梯下。有我在场谢军照样不敢擅自闯入,因为眼前发生的事情打乱了我们沿路反复推敲的构思,让他无所适从:

    张思发一家正往我的别墅里搬日用品。

    尽管谢军将钢钎背过身去,露出的尖头仍然叫张思发诧异,“干嘛,你这是。”

    谢军劈开腿,横过钢钎说,“找一件东西,随便找找。”

    “不会是掘宝吧?”张思发左手的热水瓶并到右手,附在谢军耳边说,“要掘趁早,等大家搬清楚了,你想掘都没地方掘。”

    谢军拖起钢钎直奔二楼,却被张思发攥住了衣摆。“哪一间都可以,就是二楼客房不能掘,谁占山谁为王,我先占就是我的,地板掘烂了怎么住人?”

    谢军转身一甩,张思发手一松,热水瓶啪的一声落地。张思发恼羞成怒,扑上去抓住钢钎,两个死党于是在门口左转一圈,右转一圈,张思发的家人一哄而上,一窝人顿时围绕钢钎扭成一团。张思发的老婆忙乱中脱下皮鞋猛敲谢军脑袋,客家人说“男人头女人腰”,男人高贵的头颅挨了女人鞋是极不吉利的,受辱的谢军发了狠,两脚就踹开张思发一家,轮圆了钢钎一扫,工具车上的高压锅、电饭煲、碗筷醋瓶之类的唏哩哗啦搅成一片。

    几户抢占我别墅的会友闻风而聚,他们从这一对老搭档的口角和钢钎本身所发出的信号得出结论:二楼客房埋有财宝。一时间,锄头、镢子、洋镐,甚至灰抹、菜刀、丝钳,十八般兵器齐上阵,男女老少几十人挤在一间房里使劲。我坐在三轮车上听到,一会儿有人说,“你挖到我的脚趾了。”一会儿有人骂,“该死的,你铲进我的屁股了。”整个房间嚎啕撕打,乱作麻团。

    这一场夺宝战直接导致五人重伤、十三人轻伤,谢军和张思发都抬进了医院急诊室。阴差阳错的是他们没有一人抢到一根金条,因为白达率队及时赶来,所有头破血流的人都被严实地堵在别墅门口,金条一律上缴专案组。

    白达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审了我。

    45、神仙泪

    闽西客家地区的天气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干燥,无缘无故地返潮。尤其在春天,返潮的天气好比女人的脸色,本来一颦一笑总关情,弄到一把鼻涕一把泪人心就烦了。从号房里仰头望天,寒流凝聚成云层,云层沉重地压在铁丝网上面,而且越来越低垂、越来越笨重。天上浪漫地舒展、轻盈地飘飞的云彩只会在桃源人的梦境中出现。天变矮了,地变窄了,号房里的人们就像挤压在阴沟里,憋得呼吸困难。

    最想撬开我这张锁嘴的莫过于一个心理医生,陶传清千辛万苦从厦门仙岳医院请来的心理医生。陶传清说:

    “有一个隐秘的疑问始终在我的心中盘旋,你对任何女人没有兴趣,恰恰跟我的三个女儿有染,是为母亲复仇呢,还是有不可告人的心理顽疾?请来心理医生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水落石出。”

    在提审室,医生是这么对我说的:

    “我本着科学的态度,先到看守所找桃汛,不料桃汛只顾吸土烟,斜我一眼不置一词。正好劫波在桃源,一无所获的我调头走访劫波,劫波的嘴像坏掉的水龙头,打开就拧不回去,她一五一十全说了,每一个细节都不遗漏。为了得出更准确的诊断,我又走访了白达,并复印了白达珍藏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这样,我心里就有底了。”医生说:

    “无论如何,你是特别的,但肯定不是惟一的。假如我能够从你的身上得出结论,我就可以帮助其他跟你境遇相似的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愿意尽力帮助别人的人,这些我都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为什么只爱陶家三姐妹?”

    医生年纪不大,却拖着两道弯弯的长寿眉,眼睛也是那种长长的、窄窄的菩萨眼,让人见了心里得安慰。医生说话的语调与节奏跟警察是完成不同的,我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么柔软温和的话语了,它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伤口,有一种穿透的能力,紧紧抓住了我迷幻的心。我凝视着医生,医生也不躲闪,对视着我。慢慢的,我的心里浮出恬静,目光也渐渐转向面若晨霜的陶传清。医生立即领会我的意思,转头对陶传清说:

    “校长先回避一下,立伟说话不方便。”

    陶传清走了,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医生拍拍额头笑了,“你爱她们,你更爱她们唱的《桃花结》。为了这首歌,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医生缓缓地说,“我想让你了解的是,一首歌不管多么动听,它只是一首歌而已,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一切都是你把你的性能量错误地投注的结果。如果你真正能够意识到,你对《桃花结》的癖好只不过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一种错觉,那么,面对现实,你应该可以警醒了。”

    我愣在水泥墩上,不是太理解医生的话。医生走出提审室,把候在榕树下的劫波叫进来。劫波站在一边,唱起了《桃花结》。我的神态微微一震,呼吸有一点急促,但还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

    劫波唱完,等我变化后的情绪稳定下来,医生说,“你现在可以听到,《桃花结》只不过是一首歌,由歌词和唱腔组成,和性的关系不大。这首歌并没有神秘的地方,是你的幻想把歌神秘化了。”

    医生让劫波把歌词念一遍,再把唱腔哼一遍。我咽了一下口水,还是很镇静的样子,一两分钟的时间,对我来讲却意味着几十年的蹉跎。医生挥手让劫波出去,从桌底下拿出录音机:

    “我现在重放劫波刚才唱的《桃花结》,你试试能不能一边听一边回忆花季的形象。”

    录音带放完了,我摇摇头。医生将录音机塞进钢筋网给我,“我请示过你们所长白达了,他同意你把录音机带进号房。这样,你没事就听一遍,看看多久之后《桃花结》对你的吸引力会消失。”

    我伸手推出录音机,笑了一笑。医生惊奇地说,“我发现,你笑起来的面容跟周润发实在是太像了。”

    我拒绝回答,自由联想就不会有效果,医生决定改用荣格的联想测验试试。医生在一张白纸上拟出一堆词汇,医生将纸和笔塞进钢筋网,笑盈盈地说:

    “这里有一百个词汇,请你对应地写出与之相关的词汇来,比如这个挂钟,你可以在旁边写手表,这个火光,你可以在旁边写蜡烛。明白吗?那好,请你配合一下。”

    我接过纸张,估计有一百个词,他故意把女人、桃花、裙子、山歌、标本、笔记、记忆、梦境、兴奋、秘密等十个词参杂其间。作为诗人,我对词汇有一种职业的敏感,很快的,我就写好了。在这十个词汇旁边我是这样填写的:

    女人——女孩 桃花——爱情

    裙子——大腿 山歌——桃花结

    标本——凋谢 笔记——羞耻

    记忆——痛苦 梦境——重复

    兴奋——表演 秘密——沉默

    医生把我写出的十个词汇用红笔打圈,以示显明突出,叫我反复默诵,牢牢记住。在医生亲切的注视中,神奇的变化真的发生了。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一首歌不过是歌而已。人的心理就这么奇妙,一件很简单的事被卡住后,那么多年都无法解脱。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门,如果找到了钥匙,打开它其实也不难。

    医生打开门,一阵风吹得医生的长寿眉慈祥地抖动,他叫陶传清和劫波进来,告诉迫切渴望揭开谜底的父女:

    “确切地说,哑巴没有报复陶家的动机,他的心理疾病分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叫恋花癖,后一个阶段叫恋歌癖。这种性变态通常缘于少年时期的初次性体验,肯定地说,他的初次性体验跟桃花、小女孩、掀开的裙子和《桃花结》这首歌有关。”

    医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复印的图画说,“哑巴画了十几张千篇一律的钢笔画,你们看,这个手持桃花跳舞的女孩的年龄大概是小学一年级,好像受到惊吓,值得注意的是,每张画的裙子都高高飘起,露出内裤。还有一点十分重要,这些画不是同时画的,根据墨迹的淡化程度判断,是一年画一张。这说明什么?说明哑巴的初次性体验,缘于十几年前的一次表演观赏。”

    劫波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是那种利器划过玻璃的尖叫,让人起鸡皮疙瘩。“是我,就是我。”劫波夺过医生手中的画,激动得声音都变细了,“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登台表演,唱的就是《桃花结》,大姐教我唱的。那天晚上,每个女同学都穿裤袜,就我家穷买不起。我一只手一束桃花,边跳边唱《桃花结》,我记得天气有点冷,不用开电风扇的,是放音响的电工按错开关,结果打开了台上的电风扇,把我的裙子掀到肩膀上,我手上拿着桃花,腾不出空来按裙子,差点急哭了。这件事前前后后不过一分钟,可是记忆犹新,因为我很奇怪,电风扇是从上往下吹的,怎么会掀起裙子呢?”

    “那是因为风撞到地板,没地方去了,反而旋了起来。”医生抖一抖长寿眉,沉吟道,“从此后,哑巴离女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沉默寡言。据白达说,他每年春天都要采一束桃花放在案头,凋谢了就夹在笔记本中做标本。哑巴见到这些桃花标本时,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性冲动,他通过欣赏桃花标本、进入幻想境界来达到性的满足。可是,当哑巴再次听到客家山歌《桃花结》的时候,他的性导向就由桃花转向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将他潜伏下来的记忆激活了。这样,听到《桃花结》成为哑巴的操作性条件反射,是他激发性欲的客观条件,只有听到这首歌,才能进行性生活。”

    劫波听呆了,小心地问,“医生,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哑巴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首叫《桃花结》的客家山歌。也就是说,谁唱这首山歌他就爱谁?”

    医生慎重地点点头,“是这样的,悲剧在于,在这个世界上,会唱《桃花结》的就你们陶氏三姐妹。”

    “那么,”陶传清问,“那么他为什么不去治疗呢?”

    “心理治疗的方法主要有三种。厌恶疗法:当病人产生迷恋桃花的冲动时,要给自己一个强性刺激,比如拉弹橡皮圈弹击自己的手腕,直到感到疼痛,从而控制这种欲念,直至病态现象消失。认知疗法:让病人回忆整个过程,自己指出根源、分析危害,从而对自己的病因有所领悟。疏导疗法:了解恋物癖产生的根源和形成的过程,以及恋物癖的本质和特点,对自己的病症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从而提高治疗的决心和信心。”

    陶传清奇怪了,“这三种治疗方法都很简单啊。”

    医生说,“关键是要有专业人员现场指导,并能持之以恒。恋物癖属于性心理障碍中的一种形式,性心理障碍是指性行为的心理和行为明显偏离正常。病人在意识到自己性心理偏差的同时,要有改变自己的愿望。求治的愿望越强烈,治疗效果就会越好。产生恋物癖的真正原因,需要在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下深入探索才能找到真正的发病根源。最重要的原因是缺少强大的社会压力。恋歌癖不同于那些窥阴癖或者露阴癖,既没有干扰社会,又没有侵犯人权,治疗的意愿就不强烈了。”

    不知为什么,我打了个冷战,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心理医生的解释并没有让我的心情恢复平静,反而令我毛骨悚然,整个事件充满了残忍、冷酷,以及无可抵抗的宿命。

    听了心理医生的解释,陶传清的情绪平静了许多,主动跟我谈起了神仙泪的事情。

    已经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往年的桃花早就盛开得如天边的彩霞,今年怪了,一股寒流迟迟盘桓在桃源盆地,气温升不上去,桃树上的花骨朵儿就像一个个受到惊吓的小拳头,紧紧握着不愿松手。

    每个桃源人都能感受到云层的沉坠,因为自从烂会以后,云层就不是悬在头顶,而是压在心里,压得心直往下坠,一下坠到脚后跟。什么叫心没有底,现在大家有了真切的感受。筋疲力尽的桃源人遇到这样的鬼天气真是没脾气,到处潮呼呼的,空气都能攥出水来,身上散发出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让人的心里长草一般地发毛。

    桃源洞的花色,显露盛者必衰的道理。桃源人祖祖辈辈的经验积累,认识到桃花和财运的关系,桃花源桃花源,先有桃花后有财源,这是连小孩都会的谚语。桃源人把迟迟不开的桃花苞叫“神仙泪”,连神仙都流泪,桃源就有难了。

    经历了桃花会劫难的武陵村人蓦然回首,看到水蜜桃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可是,天发怒了,桃林生气了,偏偏不给我们盼望。是啊,桃花会好比一场腥风血雨,把世外桃源的景致,把客家人热情纯朴的性情涤荡得干干净净。

    受村民委托,山羊胡请来闽西最厉害的道士做法,传说这个道士能穿墙透壁,还能隔墙取物。在道家看来,桃树是五木的精华,能够制服百鬼,所以道家都把桃树当仙品。根据《东坡志林》的记载,志勤禅师坐在桃花林中参禅,忽然一阵风吹来,桃花落尽,看到满地飘落的花瓣,志勤禅师一下子从桃花上悟出了禅学的真谛。八仙中惟一的女性何仙姑,就是吃了仙人给她的桃子后得道成仙的。

    道士下凡桃源的那天,并没有出现人山人海的围观场面,经历了桃花会的劫难,桃源人心如死水,就是飞碟降落也没有兴致了。见了道士,山羊胡有些失望,这么一个黄脸胖子,哪有一丝半点的仙风道骨?道士开口说话,山羊胡就不止是失望,简直是厌恶了,道士居然说:

    “早就听说这里的豆腐桃花鱼好吃,这次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桃花不开,哪来的桃花鱼?绝迹了。”山羊胡很生气,“说好六百块红包的,可没有豆腐桃花鱼这一条。”

    道士拿了红包,开始在桃树下设坛祭神打醮、舞剑念咒做法术。桃符的花语是辟邪,古时候,元旦用桃木板写神荼、郁垒两位神仙的名字,悬挂在门上,用来压邪驱鬼。传说东海度朔山有一株大桃树,蟠曲三千里,树枝间的东北方向是鬼怪出入的鬼门,把守鬼门的就是神荼和郁垒两位神仙。这两位神仙能制辖百鬼,他们每日巡查,专门抓恶鬼。他们将作恶多端的恶鬼用绳索捆绑起来,送去喂老虎。后来,人们为了达到驱鬼的目的,就将神荼和郁垒两位神仙的形象刻在桃木板上,制成“桃符”挂在大门上。有了这两位神仙的守护,鬼怪自然不敢登门。武陵村每年除夕那一天都要将桃木板挂在门上,目的就是驱鬼辟邪。渐渐的,“总把新桃换旧符”习俗就这样形成了。

    做法的时候,道士发现不知是自己的法力退步了,还是桃源上空的血气太重,他总感到这一道醮打得十分勉强。他用剑挑起桃符,不等他插入火盆,桃符就脱离剑梢,在风中孤独地飘零,好像畏惧鬼怪的魔力。道士双手握紧剑把,加快念咒的速度,但是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打断了他的咒语,他像千军万马阵前孤独的抵抗者,眼睁睁地看着滚滚乌云将他的一世功名彻底废除。

    突然,天上滚过一阵春雷,不过春雷的声音很特别,不像打鼓,反而像敲锣,一面巨大而破裂的铜锣。一场暴雨洪水决堤那样倾泄下来,“卟”地浇灭了火盆。道士的身体固定在一个决斗的姿势,他显然是惊呆了,好像没有预料到会下雨,又好像浇灭的是他的生命之火。道士掏出红包丢地上,“呀——”地一声怪叫,拖剑狂奔下山。

    暴雨好比一桶水,劈头盖脑倒下来,倒完了就没了。云层还在,还悬在半空,还压在人心里。

    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真是一个残破的春天。山羊胡万般无奈,请教我成了他惟一的选择。

    我责备他,“你不是说道士神通广大吗?我说那是封建迷信你们就是不听。”

    我聚精会神地往没有指甲的脚趾头抹皮炎软膏,正眼都不看山羊胡。“我的脚趾又发炎了,上不了山了。”我心灰意冷,“你们堆火熏吧,加加温兴许花苞就开了。”

    山羊胡找来几十个后生,按他的指点在桃树底下堆火。那几天,世外桃源景区的桃树林浓烟滚滚,与叆叇的云层交织在一起,冲撞着、翻腾着、交融着,天地之间更加混浊,更加昏暗了。

    值得欣慰的是,在武陵村民急切的期待中,桃花骨朵儿在柴火的烘烤下,虽然还是萎靡不振,但毕竟慢慢绽放了。

    46、白达的补白

    法院有通知,要加强对哑巴和梅小如的监管,因为对他们执行死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第当我从九号房的监窗经过,我都努力使自己温和,对他们,我能做的不过是一些话语、一些关注、一些微笑而已。

    执行死刑的前一天,我为哑巴准备了一些酒菜,想让他到会议室来享受人生的最后一次丰盛晚餐,法院方面坚决不同意,说像他这样的重犯出不得半点差错。无奈,只好在提审室里将就了。哑巴要求把梅小如捎上,我犹豫半天,还是同意了。

    哑巴把采访机还给我,并交给我一捆报纸封好的东西,让我无论如何要寄给连城一个叫吴尔芬的人,地址电话都写在报纸上。“是你的自传吗?”哑巴没有回答我,只说:

    “你要确保它能够到达吴尔芬的手中。”

    坐在水泥墩上的哑巴要透过钢筋网才能够得着食物,但他吃得很认真,也尽量吃得优雅,只是吃得不多,葡萄酒也是象征性地咪一口。小如拼命吃,一直吃,吃个没完,一直吃到当场呕吐。吐完用手背抹一抹嘴,又吃,吃着吃着小如就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地板哭。

    “我不想死,大哥,所长,我不想死。你们要帮我想办法,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你们有办法的,为什么不救我呢?”

    哑巴对小如的哭诉无动于衷,我也没有回答小如,扭过头去抹泪。我的心都被小如的泪泡软了,心一软,说话就仁慈了:

    “小如,你提一个要求吧,只要不违反规定,我尽量满足你。”

    梅小如的哭泣戛然而止,手也不拍地板了,时间和机会是多么的宝贵,他不得不集中所有的智慧开动脑筋。虽然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还是被小如提的要求吓了一跳。

    “所长,所长,你有女人的裸体画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连裸体画也没见过,只读过一本街上卖的黄色小说。这样死不值呀,所长。”

    我到哪里去找那玩意儿?就算有,我能给小如看吗?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跟小如渴求的目光一碰,我的心就硬不起来了,同情取代了原则。我叫小鸟过来:

    “你马上去我房间,把书架上那本叫《爱的历史》的书找来,厚厚的,硬壳精装的。”

    我记得那是一本外国人写的关于爱情史的书,书上有大量的裸体插图,有古典绘画的、有素描的、也有摄影的。小鸟把书找来,我当场递给小如,小如迫不及待地翻阅,看他的右手在飞快地拨动书页,似乎是亡命之前的特务在寻找绝密文件。突然,我发现自己上当了,一个当代的大学生怎么可能没见过那种东西,网络、书刊、影视,各种色情资讯洪水般涛涛不绝,想抗拒都难。小如的行为证明,我真的上当受骗了:小如左手捧着打开的书,右手拉开裤裆,掏出小便时才可以掏出来的东西。可是,小如并非在小便,他在做一个年轻人被窝里才能做的事。我恼羞成怒,扑向钢筋网:

    “梅小如,我命令你马上停止手淫,把书还我。快。”

    小如站到我伸手够不着的墙角,不但没有按我的命令停止行动,反而加快了频率。哑巴置之度外,仍然在吃东西,他慢条斯理地说:

    “你吼什么,他完事了自然会还你书。”

    梅小如一声怪叫,趴在墙上不动了,手上的书就滑落到那一摊秽物上。

    哑巴吃完,接过我递进来的纸巾细致地擦拭十个手指,擦完将纸团在手心,怯怯地看着我,像一条慵懒的狗。我帮他抹去嘴角的肉汤,心酸地低语道:

    “你有什么愿望,有什么要求,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跟我说,啊?”

    哑巴的脸麻木了,徐徐流下两行清泪,就是不说话。我收起碗筷,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和笔摊在哑巴面前,“要不然写吧,写出来总可以?”

    哑巴低头想了很久,抓起笔,当场写了一首诗。他把诗交给我的同时,提了一个要求,也是向司法部门提出的最后要求:

    “把我和花季的骨灰混成一盒,葬在陶家的桃树林中,并在共同的墓碑上刻上这首诗。”

    我还没看诗就先表态,“你放心,我一定做到。”这首叫《桃源新娘》的诗是这么写的:

    我含泪 将

    我的爱人埋藏

    以花瓣 以目光

    包裹她孤独的身躯

    再以颤抖的手 将诗歌

    写在她无名的墓碑上

    我彻夜坐在黑暗的一角

    守候 她是我心中

    女人的形象

    把桃花洒落在她胸前

    同时洒落的

    还有我的爱和忧伤

    春去春会再来

    桃源空自浮华

    我的爱人无言地离去

    遗我以不变的桃花

    与 不变的甜蜜与悲凉

    但我要恳求路过的你们

    不要粗暴地把她惊醒

    置她于充满谎言的

    舌尖之上

    讹传她 讹传她

    曾经那样温柔的心

    花谢花会再开

    桃花仍是当年的桃花

    只有我 只有我

    安详地躺在她身旁

    伴随千年旧梦

    执行死刑的这一天早晨,我为哑巴和小如准备了牛奶、豆浆、包子和咸鸭蛋,在武警的监督下送进了九号房。哑巴盘腿坐在通铺上,见了我笑了一笑。小如则躲在被窝里,被子在微微颤动,说明小如在发抖。听到书记说“所长来了”,小如像装了弹簧那样蹦起来,忙着穿衣服,眼圈黑黑的。我将食品一件一件摆向通铺,独眼、黑脸、交通他们远远地站着吞口水。牛奶和豆浆都是早餐工程买来的袋装,我不可能带剪刀之类的进号房,只能咬开牛奶袋的一角,插进吸管,交给哑巴。哑巴又笑了,他摇摇头,指一指豆浆。袋装的牛奶不能放下,放下就溢出来了,我抬头找小如,小如还在穿衣服,他把上衣穿反了,正脱下来翻袖管。我将牛奶举到交通面前,交通吓了一跳,闪到独眼身后了,独眼可不客气,接过牛奶就喝。我再咬开豆浆袋的一角,插进吸管交给哑巴。见哑巴开始喝豆浆,我剥掉鸭蛋一半的壳举到哑巴面前,哑巴笑着摆摆手:

    “不吃了,我怕等一下上厕所不方便。”

    “等一下”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没有人敢接哑巴的话。小如总算穿好衣服,走到外间又踅回来穿袜子,穿好袜子再走到厕所的位置蹲好,看样子是要屙屎。可是,哑巴喝完豆浆漱过口了,小如还蹲在那里发呆。我走过去问:

    “小如,好了吗?”

    小如神情恍恍惚惚的,听到我叫他仿佛大梦初醒,慢慢站起来,幽幽地说,“所长,我屙不出来。”

    “撒尿了吗?撒尿了就不要紧。”

    “好吧,我来撒尿。”小如站在原地,任裤管退到脚跟,双手十指交叉垫在脑后,闭起眼睛准备撒尿。时光就这么一秒一秒地流失,小如的脸色由通红变成降紫,尿照样一滴都撒不出来。武警在外面催促:

    “白所长,时间差不多了。”

    这句话将小如逼出了眼泪,“所长,我尿不出来。”

    我安慰他说,“不要紧,你抓紧时间吃一点东西。”

    小如走出厕所,却险些被绊倒,因为他忘了提上裤管。我上前一步,帮小如提上裤管扎好腰带。当小如手上抓着包子和鸭蛋的时候,法官已经在号房外面喊话了:

    “请九号房的方立伟、梅小如出来。”

    哑巴再次向号房的难友笑了一笑,但是这一次的笑容实在不自然,在我看来比哭还难看。小如一手举着包子,一手举着鸭蛋跟在哑巴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九号房。九号房门口站满了穿制服的人,外一圈是荷枪实弹的武警,里一圈是法官和法警。哑巴主动伸出双手让法警铐了,小如却高举双手愣在原地,我缴了小如手上的食品,法警将小如的手反到身后铐了。这时,小如似乎才明白怎么回事儿,突然一声尖叫:

    “我要撒尿。我要撒尿。”

    小如边叫边用肩膀去撞九号房的铁门,两个武警战士拉起他不由分说就走。不料,小如从他们的手中滑落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是那句话,“我要撒尿。”

    那两个武警战士面面相觑,马上就有了主意,他们的手从小如的腋下伸进去,轻易就架起了个小体轻的小如。小如的裤裆湿透了,尿液一路滴过去,直到上了刑车。

    刑车的车厢空间蛮大的,临时安装了两个卧位,除了两名法官和法医曾志强,还有我,还有四名持枪的武警,从军衔和年龄判断,四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哑巴和小如一上车,就被曾志强用绑带固定在卧位上。哑巴安静地躺好,还挪一挪身体让自己躺得更舒服。小如可不行,一直在挣扎,还叫“我要屙屎。我要屙屎。”可是,再也没有人能听清小如的歇斯底里了,因为一前一后的警车都拉响了警笛。

    刑车的线路是高度保密的,刑车上也没有窗户,因此,我并不知道刑车往哪里走,现在在什么位置。只听得到警笛和小如的喊叫,只看得到哑巴苍白的脸色和小如的挣扎,只感觉得到汽车在摇晃,只闻得到一股逼人的恶臭。不好,小如大便失禁了。曾志强从工具箱里取出针筒,再取出一瓶药液切开,将药液汲进针筒,对着哑巴。在将要注射的一瞬间,曾志强改变了主意,口罩上的眼睛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按稳了小如的手腕,药液就缓缓注进了小如的动脉。一会儿工夫,小如就安静下来了。

    当曾志强要给哑巴注射时,哑巴突然开口说话了。“白达,你告诉我,真的有上帝吗?”

    怎么说呢,我不信有上帝,又不愿意让哑巴失望,只好拉住哑巴的手说,“信者有,不信者无。”

    “麻烦你转告江守恩,我相信有上帝。”

    “宗教信仰是个人的事情,你自己信了就好了,跟别人没关系。”我说,“当然,我会转告江守恩的。”

    药液从针筒进入哑巴的身体,在哑巴的身体内扩散,在哑巴的血管中流淌,麻醉了哑巴的神经。哑巴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

    “耶稣基督啊,我愿意接受你做我的救主!”

    曾志强又分别在小如和哑巴身上各补了两针,直到确保他们神经死亡、脑死亡、心脏停止跳动。最后,两位法官和我、曾志强都在“执行死刑证明书”上签了字。刑车停稳,打开车门,我的眼睛都花了。从装有两具尸体和一泡臭屎的封闭车箱里钻出来,那种情形就好比从地狱一步登上了天堂。等眼睛适应过来,我才发现,我们到了殡仪馆。

    殡仪馆的大院里有一株树冠舒展如伞的凤凰木,树荫下有一张水泥圆桌和四个水泥墩子。一面羊皮鼓撂在水泥桌上,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坐在水泥墩上以指甲刮指甲,用来打发漫漫长日。我早就听说殡仪馆门口有一个会击鼓招魂的“癫鬼”,估计就是这个人吧。我想,该不该请这个“癫鬼”招魂呢?该不该有两重含义,一是警察该不该为杀人犯招魂?二是按江守恩的理论,呼救主名的就是基督徒,那么,基督徒需要招魂的吗?这我就不懂了。我想,还是招了吧,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有灵魂呢,不招回来哑巴岂不成了孤魂野鬼了?于是,我走向水泥桌,向年轻人咨询:

    “癫鬼,招一次魂得多少钱?”

    “随便给。”他这样说的同时,羊皮鼓已经披挂上肩了。

    癫鬼走到刑车旁边,左手握鼓,右手持槌,双膝并在一起跳,舞步主要是跳跃、俯身等,模仿猴子的动作。鼓声在单调中变化出节奏,据说这样才能吸引鬼魂和不干净的东西。

    唉,由由勒哟勒,哇撒切嘛,哦哦撒一末勒,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勒;哦,哇哇子切吗,哦哦撒一末色,地卜呀西哦,哦撒一末色。

    我根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据说这是羌民跳忧事锅庄时的曲调。他将同一首曲子循环返复地多唱几遍。鼓点一收,他把羊皮鼓翻过来簸几下,我明白人,他让我往里面丢钱。我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丢在鼓里。收了钱,癫鬼又回到水泥桌刮指甲了。

    经过了漫长而坚硬的冬天,桃源渐渐恢复了生机,去年蕴藏在泥土下的桃核在阳光的催促下变化形象,长出了嫩嫩的细芽,像一次机密的公布。经过桃花会的重创,桃源人与人的关系空前紧张,春天的到来并没有给人带来欢乐。

    罗宁和劫波要来桃源春游,盛情邀请我同行,我正好想给哑巴扫扫墓,就同意了。劫波是个婚纱初卸的新娘,陪同新郎官罗宁来桃源踏青,罗宁身后,是受到奖励旅游的连城地瓜干加工厂一百多名员工。无疑的,导游就是劫波了。

    劫波带我们来到桃花街,想在桃花仙子塑像前合影,结果不但桃花仙子飞了,连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三十七个石桃花岗岩雕塑、铺设拼有桃花图案的大理石路面都不见了踪影。倒是标语随处可见:

    “恪守信用,履行各自义务,遵守法律和社会公德!”

    “积极行动,清账还款,确保全市社会治安的稳定和经济建设的顺利进行!”

    “坚决打击一切在处理桃花会期间发生的金融诈骗、抢夺财物、非法拘禁等违法犯罪活动!”

    我告诉他们,桃源的领导班子确实存在很严重的问题,一年前省里就发现了,开始调查。桃源市的问题主要是好大喜功,纵容桃花会,支持桃花彩选,将经济建设当儿戏,马上,桃源的书记被双规,追查相关责任。新任的市委书记要尽快消除桃花会产生的负面影响,树立桃源新形象,显然,桃花街上的雕塑和路面都属于旧形象,归列需要消除的负面影响范围。

    桃花坞别墅区更糟糕,哪里有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景,错落有致的别墅成了凌乱的农舍,绿化带砌满了厨房与鸡窝,枯死的桃树枝上悬挂五颜六色的衣物,到处是狗粪,到处是垃圾。旅行车根本进不了,我透过挡风玻璃远远一望,就叫司机掉头。

    旅游团经过无坟墓碑的时候,我停下脚步,抚摸刻在墓碑上的《桃源新娘》,讲起哑巴的故事。我说,有一个世界上最纯情的诗人爱上了一支歌,一支世界上只有三个女人会唱的客家山歌,于是,这个诗人就爱上了三个会唱山歌的女人;而这三个女人一个爱他,一个想利用他,一个爱他的钱,于是,这个纯情的诗人就成了桃源最有钱的人;而金钱是世界上最毒的东西,于是这个诗人就中毒身亡了。这个诗人是当今世界最后的男子汉。

    我的话刚刚说完,劫波向客人唱起了《桃花结》。

    唱着唱着她就哭了,再也唱不下去。她的哭声在穿越桃林的风中飞扬,飞扬在客人费解的目光中。此时此刻,惟有罗宁理解我在说什么、想什么;劫波在唱什么、哭什么,他慢慢靠过去,轻轻搂住劫波的腰肢说:

    “人生就像这岁岁桃花,一年一开,虽然美丽,却很短暂。”

    后来,这支山歌在缤纷的花瓣雨中飘零;

    后来,这支诉说爱情的山歌在桃源市广为传唱;

    后来,无数的客家女人唱起这支山歌泪流满面;

    后来,每一个导游都唱这支山歌、讲哑巴的故事;

    后来,无坟墓碑成为一个景点,《桃源新娘》成为经典名诗;

    后来,《桃花结》成为男人最不忍听到的山歌,一听到它,就算铁石心肠的男人也要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2005年11月于冠豸山文学院

    2007年6月10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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