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人从波尔霍夫县和日兹德拉县这两个县城经过的时候,他一定会为奥谬尔省的人和卡卢加省的人之间的巨大差异而感到惊讶。奥省的农民个子不高,佝偻着背,表情阴郁,目光呆滞,似乎在怀疑一切;他们住在白锡木搭造的小棚子里,像奴隶一样在地里耕作,不能自由地买卖农产品;他们的伙食很差,不讲究营养,穿一双用树皮编织的鞋。而卡省的农民是代役租的农人,住在松木搭造的宽敞别墅里;他们高大,强壮,脸上干干净净,表情丰富,常常神采飞扬;他们做着黄油和沥青的买卖,周末的时候还会穿上高筒靴子。
奥省的村庄(我们现在说的是奥省东部的农庄)通常坐落在耕地中央,旁边流过一条水道,脏兮兮的,大部分的时间像是一个污水池。除了几棵无心栽植的柳树,两三棵光秃秃的桦树,方圆一英里以内你再也找不到别的树,再也看不到任何绿色。村庄里的小屋一个紧紧挤着另外一个,屋顶覆盖着腐烂的茅草……卡省的村庄则完全不同,它们通常是围绕森林而建的,一座座小屋自由排列,精致挺拔,铺有木板屋顶,大门紧闭,院子的篱笆既无破损,也不歪斜,不会招引过路的猪窜进院子里来做客……对于猎人来说,卡省的设置好多了。
在奥省,约摸再过五年光景,最后一片森林和灌木丛将会消失,沼泽地也会没有踪影。而卡省则恰恰相反,沼泽地绵延数十英里,森林覆盖数百英里,珍贵的松鸡经常在森林里出没,更有大量性情温和的大只山鹬,还有时不时猛然从林子里扑腾而起的山鹑,翅膀发出巨大的响声,把猎人和他的狗儿吓一跳。
我有一次去日兹德拉县打猎,在农田里遇见并结识了一个长相俊俏的农场主,名叫波卢特金,是来自卡省的。他是个狂热的猎人,因为热爱,他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一个出色的猎人。然而他也有一些缺点,比如,他曾经向村子里每一个富豪家的女儿求婚。当遭到拒绝,既得不到人,也得不到钱的时候,心碎的他便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诉苦,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给这些富家女赠送大量自己院子里产的酸桃和原料。他永远在讲同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尽管波卢特金先生自己觉得意义重大,但事实上从未取悦过任何人。他非常欣赏讽刺诗人阿基姆·纳西莫夫的作品和一本名叫《平娜》的庸俗小说。他说话口吃。他的狗被他命名为天文学家。他从来说不清楚“但是”这个词,都说成“但系”。他在自家的厨房创建起了法式烹饪系统,据他的厨师说,这种烹饪方式的秘诀在于,把所有食材本身的口味完全转化成另外一种味道。在这位烹饪艺术家手里,肉变成了鱼的味道,鱼变成了蘑菇的味道,通心粉变成火药的味道……更有甚者,任何一根胡萝卜,如果不被切成完美的菱形或者梯形是绝对不能下锅的。然而,除了以上微不足道的缺点以外,波卢特金先生还是相当出色的一个人。
我跟波卢特金先生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请我在他的别墅里过夜。
“这里到我家有五英里,”他说,“走路是太远了,我们还是先去霍里家里吧。”(亲爱的读者朋友,在此请原谅我忽略了他的结巴)。
“霍里是谁?”
“我的一个农奴,他住得离这里很近。”
我们就朝着霍里家走去。在树林的中央一小块被精心收拾过的空地上,霍里的独家宅院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的家包含了几间松木的屋子,四周围上了厚木板的栅栏。主屋前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小径,是用细木板铺成的。我们走了进去,遇见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长得高挑又俊俏。
“啊,费佳!霍里在家吗?”波卢特金先生问他。
“不在家,霍里去城里了。”小伙子微笑着回答,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要准备马车吗?”
“是的,老弟,我们要一辆小马车。再拿一点克瓦斯酒来。”
我们走进屋里。清爽的木板墙面上,没有张贴任何廉价夺目的画;墙角,一幅装饰有银质边框的沉重圣像前,一盏灯燃烧着。椴木做的桌子是最近被重新刨了又擦洗干净的。无论是在窗框上,还是墙上的木头缝儿里,都没有灵巧的茶婆虫钻来钻去的影子,也没有闪闪烁烁的蟑螂。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很快就备好了一大罐克瓦斯酒,一大块全麦面包和一打腌黄瓜,用木碗装着。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斜靠着门,微笑着盯着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完全享尽我们的午餐,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在门道前咯哒作响。我们走出门,一个小脸红扑扑的卷发男孩儿正坐在马车上,他约摸十五岁光景,是我们的马车夫,他正费劲地牵住一匹肥壮的花斑马。马车周围站着费佳和另外六个魁梧的小伙子,他们都长得很像。
“他们都是些小狐狸(霍里),”费佳跟着我们走出了台阶,说道,“但还不只是这些孩子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里进城去了。小心!瓦夏,”他转向马车夫继续说道,“快点儿赶马呀,你载的可是老爷呢!小心地上的沟沟,放慢点车速,别把车颠坏了,老爷的肚子也受不了!”
另外几个“小狐狸”听了费佳的话,都朝着他笑。波卢特金先生庄重地喊了一声:“让‘天文学家’坐进来!”费佳高兴地把“天文学家”举到空中,放进车的地板上。那条狗咧着嘴,似乎露出了一个不情愿的笑。瓦夏放下缰绳,我们的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卢特金先生忽然对我说道,指着一间低矮的房子,“我们要进去看看吗?”“当然要去看看。”“废弃了好久了。”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房子,边向里走边说,“不过还是值得参观一下的。”事务所包括两间空房间。一个独眼的看门人,冲出院子,波卢特金先生跟他打招呼:“你好呀,米尼亚伊奇,给我们倒些水吧。”独眼老头立马消失了,瞬间又带了一桶水和两只玻璃杯闪了回来。“尝尝,”波卢特金跟我说,“这是上好的井水。”我们一人喝了一杯,其间那老头把头埋得低低的,在向我们鞠躬。“来吧,我觉得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的新朋友说道,“在这间事务所里,我卖了四俄亩的林地给商人阿利卢耶夫,得了个好价钱呢!”我们在马车里坐定,一个半小时以后,马车到达了领主邸宅的院子。
晚饭时,我问波卢特金:“请跟我说说,为什么霍里要跟其他农奴分开,独自住在林子里呢?”
“是这么回事,他是一个聪明的农人。二十五年前,他的农宅被烧毁了,所以他找到我的继父,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允许我住到你林子的沼地上去吧。我会付你很高的租金。’‘但你住到我家林子里干吗呢?’‘啊,我想,只是想,尊敬的尼古拉·库兹米奇,你善良如此,就免我的劳工,用一个你认为合理的租金代替吧。’‘五十卢布一年!’‘非常合理!’‘但是注意,你不能拖欠租金!’‘当然不会,不拖欠,记住了。’于是,霍里就安顿在沼地上了。从那时候开始,人们就开始叫他狐狸。”
“那,他现在已经变得很有钱了吗?”我询问道。
“对,他已经富起来了。现在他付给我差不多一百元作为租金,也许马上又要加租了。我已经对他说了好多次:‘霍里啊,给你自己赎身吧,嗯,赎身吧。’但是那个滑头,说他不能赎,说没钱,说……哎,都是胡扯……”
第二天,刚喝完早茶,我们就又出发去打猎了。当我们驾车驶过村子的时候,波卢特金先生吩咐马车夫在一间矮房子前停了车,然后朝里大声喊道:
“卡利内奇!”
“来了,老爷,来了!”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我在系鞋带呢。”
我们继续往前走了一点。在村子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赶上我们。这个人高高瘦瘦的,脑袋小又尖,他就是卡利内奇。黝黑的脸上星星点点长了些麻子,表情充满了和蔼可亲的幽默感,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喜欢。后来我才知道,卡利内奇每天都跟他老爷一起打猎,有时帮着背包,有时还帮着背枪,一路上记录下野物常出没的地点,还顺带做送水、搭简易木屋、采草莓、找车子等活儿。少了他,波卢特金先生简直寸步难行。卡利内奇生性乐天,性格温顺。每到闲暇的时候,总是自个儿低声哼着小曲儿,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
他说话带有嗡嗡的鼻音,笑起来蓝色的眼睛闪亮亮的,还时不时习惯性地捋一下自己稀疏的胡须。他走路节奏不快,但是步子迈得很大,一手轻轻拄着一根又细又长的棍子。他一天内跟我闲聊了好几次,伺候我的时候态度恭敬,而待他老爷的时候却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正午时分,难耐的酷暑使我们亟需一个阴凉的地方避暑,于是他带我们去了林子正中心的蜂房。在一间小棚屋门口,卡利内奇帮我们打开了门,屋里挂满了芳香四溢的干草。他铺开干草,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自己戴上一个带孔的头套,拿出一把刀,一只小罐子,一块烧过的木头,然后自顾自地走进蜂房去给我们割蜂蜜。吃完温润透亮的蜂蜜以后,我们又喝了一小口泉水,而后便伴随着蜜蜂的嗡嗡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睡着了。
一阵微风拂过,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卡利内奇。门半开着,而他,正在用小刀削制一把勺子。我久久望着他的脸,安静平和犹如静谧的夜空。波卢特金先生也醒了过来,但我们没有立马起身——经历了长时间的徒步和酣睡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堆里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我身体舒服而疲惫,脸上轻微泛着柔和的光,眼睛闭着,享受这一醉人的慵懒时光。很久以后,我们起身,继续在森林里漫游狩猎,直到夜幕降临。晚饭过后,我们又聊起了霍里和卡利内奇。“卡利内奇真是好个帮手,”波卢特金先生跟我说,“他种起地来可麻利呢,一点儿都不含糊,但是他没空照料他的田地,因为我一直带着他跑。你想想,我每天都带他出去打猎,哪有时间种地呢?”
我表示同意,然后我们就睡觉去了。第二天,波卢特金先生要去镇上一趟,跟他的一个邻居谈判。这名叫皮丘科夫的邻居不仅耕了波卢特金先生的地,还打了他的女人。所以我只得一个人外出打猎,太阳下山之前我去霍里家转悠了一趟。在他的农舍门口,我遇见了一个光头老人——肩膀宽阔,矮小又敦实——他就是霍里。我好奇地观察着霍里:他的脸部轮廓让我想起了苏格拉底——带有棱角的前凸的额头,小眼睛,朝天鼻——跟苏格拉底一模一样。我们一同走进屋子,费佳,就是昨天那个费佳,给我们拿来一些牛奶和黑面包。霍里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捋着他的卷胡子,接着便与我交谈起来。他似乎很清楚自己重要的地位,慢慢地说话,稍微牵动身子,从那两撇小胡须遮盖下的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几串笑声。
我们无所不谈:雪,庄稼,农人的生活……他总是赞同我的观点,到后来我都不好意思起来,觉得自己的观点其实没这么高明,于是乎,我们的谈话便开始有些异样。霍里说话非常谨慎,经常用一些不置可否的表达方式,以下便是我们谈话内容的一例:
“霍里,跟我说说,”我问他,“为什么你不向你的主人赎身呢?”
“我赎身干嘛?我了解我的主人,他给的租金也合理,他是个不错的主人。”
“自由,总是比不自由好一点吧。”我指出。
霍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那当然。”他回答道。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不买下你的自由呢?”
霍里听后摇了摇头:“你想要我拿什么来买下它呢,老爷?”
“唉,得了吧,老人家!”
“霍里要是成了自由人,”他继续说道,降低了音调,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在这里的所有人,只要他们没有留胡子,都会成为霍里的主子。”
“你剃了胡子不就好了?”
“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就是杂草,想剃的话,立马就可以剃了。”
“没错啊,所以呢?”
“但是,霍里以后会直接成为商人。商人过得很好,而且也留着胡子。”
“怎么?你现在不就是在做着生意吗?”我问他。
“我们现在就卖卖黄油和沥青,小本生意……怎么样,老爷,您要备车吗?”
我自己默默想着:“这个家伙什么都不肯说,肚子里满是主意呢。”
接着高声吼了一声:“不,我不要车了,明天我想在你农舍附近溜达溜达,如果你同意,我今晚就在你的干草屋过夜吧。”
“非常欢迎您留下,但是你在干草屋怕是睡不舒服吧,一会儿我让女人们给你铺上单子,再给你拿个枕头。喂,娘儿们!”他一边喊一边坐起来,“娘儿们,过来过来,还有你,费佳,跟他们一起去。女人嘛,你懂得,都是一群蠢货。”
一刻钟后,费佳提了一个灯笼领我进了干草屋。我一下子躺在了芳香的干草堆上,狗在我脚边蜷做一团。费佳跟我道了声晚安,“嘎吱”一声关了门便走了。我一个人躺在草堆上,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声响,久久不能入睡。一头母牛停在门口,用力喷了两口气;我的狗趾高气昂地朝它吠叫;一头路过的猪在门口放慢脚步,低沉地哼哼唧唧;附近某处的一匹马开始咀嚼干草,发出喷鼻息的声音……很久以后,我终于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费佳叫醒了我。我非常喜欢这个干净利落的小伙子,我觉得老霍里也最中意他这个儿子了,他们俩经常相互打趣。老人家特地前来跟我打招呼,不知是因为我在这里住了一夜,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霍里的态度显然比昨天友好多了。
“早茶已经准备好了。”他微笑着跟我说话,“走吧,一起喝早茶去。”
我们在桌边就座,一个长相健硕的农妇,霍里的儿媳,带进来一罐子牛奶。他的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屋子。
“看你家的小伙子们长得多好啊!”我称赞道。
“是啊是啊,”他说着,用牙齿咬下一小块糖,“我跟我老伴儿是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啦,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他们都跟你住吗?”
“是啊,他们自己要跟我住的,所以就都住着喽。”
“都结婚了吗?”
“还剩下这一个,顽皮的小鬼!”他说着,指了指费佳。费佳正以他的一贯姿势倚着门。
“瓦夏,他还太小,要再等等。”
“为什么我要结婚呢?”费佳反驳道,“我一个人很好,要媳妇儿来干嘛?找个人吵架吗?嗯?”
“哈,你这家伙,我不要太了解你!你戴着银戒指,整天跟老爷家的小姐鬼混。‘讨厌,臭不要脸的!’”老人家模仿侍女们的语气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不干活的小无赖!”
“那媳妇儿有什么好处呢?”
“媳妇儿,就是劳动力,”霍里认真地说,“她是伺候农人的人。”
“我要劳动力做什么?”
“这样的话,你是想自己玩着火,让别人烫着是吧,我们都知道你就是这种想着不劳而获的人。”
“好吧,既然你说了,帮我找个媳妇儿吧!怎么,为什么不回应我了?”
“够了够了,你这个顽皮鬼!没发现我们已经吵到老爷了吗?我会给你找媳妇儿的,耐心等着……老爷,别生他的气,你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点心眼。”
费佳摇了摇头。
“霍里在家嘛?”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卡利内奇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捧野草莓,是特地采来孝敬老朋友霍里的。老人家热情地接待了他。我惊讶地看着卡利内奇,不得不承认我实在是没有料到农人之间会有如此细腻的温情。
那天,我比平常晚了四个钟头出发打猎,接下来的三天我都住在霍里家。这两个新朋友引起了我的兴趣。不知道我是如何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反正现在他们都能敞开心扉跟我聊天了。这两个新朋友毫无相似之处:霍里是个积极,务实的人,满脑子都是生意经,充满了理智;而卡利内奇则不然,他属于理想主义或者幻想家那一类,灵魂深处洋溢着浪漫而且极富热情。霍里很了解现实状况,对凡事都有很好的预见性。他持续地赚点小钱攒起来,跟主人或者其他有权势的人保持和睦的关系;卡利内奇穿树皮制的鞋,生活拮据,勉强度日。霍里有一个人丁兴旺,团结和睦的大家庭;卡利内奇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他害怕他妻子,也没有生过孩子。
霍里总是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主人,波卢特金先生;而卡利内奇则非常崇拜他。霍里爱卡利内奇,经常保护他,照顾他;卡利内奇也爱霍里,并且尊敬他。霍里话不多,常常只是一个人笑笑,然后自己想事情;卡利内奇则热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虽然他不像工厂里的干活能手一般伶牙俐齿。但是卡利内奇就是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这点就算是霍里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力量可以治愈大出血,唤醒昏迷的人,甚至能让疯子变正常,还可以驱走虫子。他养的蜜蜂一直都很健康,产量也好,他有“吉利光之手”的称号。霍里曾要求他把新买的马牵进马厩里,好让这匹新马以后都交好运,当时我也在场,卡利内奇就郑重其事,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这老朋友赋予他的使命。卡利内奇生来与自然有着更密切的联系;而霍里与人类社会联系更加紧密。卡利内奇不喜欢反驳,盲目地相信所有的事情;而霍里则怀疑一切,他的人生观甚至有点自我讽刺的意味。他经历了许多事情,看透了人生百态,我从他那儿学到了很多这方面的经验。
比如说,从他的叙述中我得知,每年收割时节到来之前,必然会有一辆小型的,样式别致的马车出现在各个村庄。马车主是个身穿长外套的男人,是一个镰刀商人。如果你用现钱买他的镰刀,那他每一把将会卖一卢布二十五戈比到一个半卢布的纸币;如果想赊账,则卖四个卢布。当然,所有的农人都会选择赊账。过两三个星期,他会回到村里收账。因为那时农人们刚刚收割燕麦,所以有钱付给他。他们会一起去当地的小酒馆,就在那里把钱都算清了。
有些地主想出了主意,先用现钱把镰刀买回来,然后以同样的价格赊售给农人们。但是农人们似乎并不满意,甚至不买他们的账,因为向地主买镰刀丧失了很多乐趣:本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刀面,听金属发出叮咚声,然后把刀反反复复在手里把玩,向这个“无恶不作的奸商”说上不下二十次“嗨,老伙计,你可骗不了我,这镰刀可不怎么样啊”。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他们也可以玩同样的把戏,不同的是,这次女人们也参与其中。有时候女人们争得太厉害,把商人逼急了还免不了动起手脚。
但是,女人们最吃亏的时候,要属发生以下这种情况:造纸厂的承包商会让一些特殊身份的人去收购造纸的原料——破布,有些县里称这种人为“鹰”。“鹰”从商人那里拿了二百卢布的现钞,就出来“打野”了。但是真正的鹰是一种高贵的鸟类,它们广阔天空盘旋,瞄准猎物,猛地俯冲,公然大胆地捕杀它们。这些人却跟鹰大不相同,他们“打野”的方式是狡诈的欺骗。
他把车停在村子附近的灌木里,然后只身绕到每家每户的后院,或者后门口转悠,装作是不经意路过,像在散步一样。女人们凭直觉可以认出这些人,于是便偷偷溜出去与他会面。交易便在此时匆匆达成。
女人们为了几个小钱,不仅卖了一切无用的破布条,甚至是丈夫的衬衣和自己的衬裙也毫不怜惜。到后来,女人们发现从家里偷些东西出来卖非常有利可图,于是把家里的大麻绳原料也拿出来卖了。这么一来,“鹰”的生意范围可算是大大地拓展了,而且升级了。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农人们也变得更加精明,关于“鹰”要到来的流言一旦出现,无论这消息多么遥远,多么不可靠,只要风一吹,草一动,他们就迅速警惕,敏锐地阻断一切“地下交易”的可能性。
毕竟,让女人卖大麻绳真算是件丢人的事情。这原本应该是男人的活儿,而他们也会卖大麻绳——不是在镇上卖(去镇上要自己把麻绳拖过去),而是卖给上门收购的小贩,这些小贩因为没有秤,所以规定四十把麻绳作为一普特(约为十六公斤)。可是你也知道,俄国人的手是怎么样的,一把下去可以抓多少东西,尤其是当他们“卖力抓”的时候。像我这样涉世不深,没有乡村经验的人(奥谬尔人就这么说我),这类的故事着实是听了不少。但是也并不总是霍里一个人在讲,他也问了我很多问题。
得知我曾到过国外,他的兴趣就来了,卡利内奇也同样饶有兴趣,但是他对山啊水啊,那些自然景观,风格奇异的建筑和城市风貌更有兴趣,而霍里却一个劲地问我政府和行政方面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发问:“那么,他们那里是跟我们这里一样的,还是不一样?老爷,快跟我们说说,究竟是怎么样的?”在我说故事的时候,卡利内奇会惊叹:“哦,天呐,怎么能这样!”而霍里则保持沉默,紧锁眉毛,只是时不时地评论道:“这种制度不适用于我们,但还是不错的制度。就是这样。”在这里我不能转达他所有的问题,当然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从我们的对话中,我坚定了一个立场,大概坐在书前的你也不能料想到,这就是:彼得大帝很有可能是俄罗斯人,从他的改革手段来看,他是俄罗斯人。身为俄罗斯人的他如此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权威,以至于敢铤而走险,他从不回望过去,而是策马向前。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从不过问。
他总是喜欢用他丰富而健全的思想去嘲笑德国那套不堪一击的理论,但霍里说:“德国人是最富好奇心的。”他已经准备向德国人学习了。凭着他的优越地位,和本质上是独立的状况,霍里告诉了我很多——照农人的说法是——软磨硬泡也不会说的事情。事实上,他相当清楚自己现在的地位,跟霍里谈话,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农人说出如此简明,睿智的话。以他的身份来说,他的知识是相当渊博的,但他不识字,卡利内奇反倒识字。
“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上过学呢,”霍里说,“他养的蜜蜂从来就能安然过冬,不会大批死掉。”
“那你有没有让你的孩子们学认字呢?”
霍里顿了一会儿,说:“费佳识字。”
“其他的呢?”
“其他的不识字。”
“为什么?”
老人家不说话了,接着便换了一个话题。
然而,虽然他很理性,也免不了有一些怪念头和偏见。比如说,他看不起女人,打心底里瞧不起她们。心情好的时候,他常常以调侃女人自娱自乐。他的妻子是个凶悍的老妇人,寸步不离地守着火炉,整天除了骂人就是发牢骚。她的儿子们都无视她,但她有本事让儿媳妇们待她如待神明一样敬畏三分。难怪在俄罗斯有首唱婆婆的歌是这样的:“我是你的儿媳,你是一家之主,你从来不打你的媳妇儿,你从来不打你年轻的媳妇儿呀……”我曾经想帮媳妇儿们说说话,好引起霍里的同情心,但他淡定地回答我说:“这么麻烦干嘛?都是些杂事,随便这些女人要吵要打,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吧。如果我在中间插一手,反而会引起更大的矛盾,并且这种事情不值得浪费我的时间。”
有时候,这个凶悍的老妇人会离开她的火炉,走到院子里叫唤狗儿:“来,过来,狗。”等狗走到跟前以后,就用铁棒敲打它瘦削的背脊;或者她会站在过道上,像狼嚎一样(霍里正是这么描述的),咒骂每一个过路人。但是这个老妇人害怕她的丈夫,只要一声令下,她便会乖乖回到她的火炉旁。
听霍里和卡利内奇讨论到波卢特金先生的时候才叫有趣呢!
“霍里啊,不要丢下老爷一个人。”卡利内奇说。
“但是为什么他不帮你买双靴子呢?”霍里说。
“呃……靴子啊!我要靴子来干吗呢?我只是个农人。”
“不对,我也是个农人啊,但你看!”霍里伸出他的脚,给卡利内奇亮了亮他的靴子,这双靴子做工十分讲究,皮质就像是猛犸象的皮一样厚实。
“可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呀!”卡利内奇反驳道。
“好吧,可是他至少要付给你树皮鞋的钱吧,你每天都跟他出去打猎,得一天消耗一双鞋吧。”
“他是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买树皮鞋了。”
“是啊是啊,去年就给了你两个铜币。”
卡利内奇苦恼地转过身子,而霍里却“哧哧”地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完全找不着了。
卡利内奇一边轻轻拨弹着三弦琴,一边哼唱着悦耳的小曲。霍里对卡利内奇的弹唱也是百听不厌,也歪着头跟着合唱了起来,他低沉的和声有一种悲哀的情调。霍里尤其喜欢《我们命运啊!命运!》这首歌,费佳经常拿这件事情跟他老爷子逗趣:“老爷,你在哀伤些什么呢?”而霍里却只是把头埋进手掌里,遮住眼睛,继续悲叹他的命运……但在其余的任何时间里,霍里都是一个相当活跃的人,总是在忙忙碌碌些什么——修马车,补篱笆,检查马具。他倒也不是有洁癖,需要每个地方都一尘不染,他是这样回答我的:“房间里闻起来要像是有人住着的一样。”
“你看,”我反驳道,“卡利内奇的蜂房多干净啊!”
“老爷,要是蜂房不干净,蜜蜂就都跑啦。”他叹一口气对我说。
“请问,”有一次他又问我,“你有自己的房产吗?”
“有的。”
“离这儿有多远?”
“一百里。”
“那老爷,你住那吗?”
“是的。”
“恐怕你最爱你的猎枪吧?”
“是的,我的确很喜欢打猎。”
“你打猎很出色,老爷,多打些松鸡吧,经常换换管家。”
第四天晚上,波卢特金先生叫我回去了。我虽然舍不得老霍里,还是跟他道了别。我同卡利内奇一同坐上马车。“那么,再见了,霍里——祝你好运。再见了,费佳。”
“再见老爷,再见啦,可不要忘记我们呀!”
我们出发了,映着夕阳散发出的第一道红色光芒。“明天必然是个好天气啊!”我望向清澈的蓝天,感叹道。“不,明天会下雨的。”卡利内奇如是回答我,“看,远处的鸭子在泼水,而且青草气特别浓郁。”我们的马车走进了灌木里,卡利内奇一边上上下下驾着马,一边又低沉地哼起了小曲,两眼目不转睛地望向夕阳西落的地方,出了神。
第二天,我就依依不舍地离开波卢特金先生热情好客的家。
【导读】
俄罗斯民族的希望所在
俄国在农奴制度的统治下,农奴困苦不堪,民不聊生,但是在屠格涅夫笔下的农民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统治就丧失了自己的思想和追求美好生活的权利,反而从真实的生活中反映出他们性格中的美好一面。他们并没有因为农奴制度而失去灵魂,在《霍里与卡利内奇》这个故事中,屠格涅夫塑造了两个农民形象,一个是霍里,另外一个是卡利内奇,他们同是农奴,但是性格迥异。霍里,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农民形象,他身材矮小,但是很壮实,秃头,长着一副老头儿面孔,“跟苏格拉底一模一样。”他不但关心周围的事情,还关心政治和世界,他虽然是一个农奴,但是表现出惊人的独立性,能驾驭自己的全部生活。而卡利内奇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农民,他约摸有四十多岁,脑袋又小又尖,“黝黑的脸上星星点点长了些麻子,……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心生喜欢。”卡利内奇每天都跟随老爷一起去打猎,他总是扛着他的口袋,偶尔为了探寻鸟儿们的落脚点,也会带上枪,他负责供水、摘莓子、建草棚,还要跑着跟在马车后面。卡利内奇是非常乐观、非常温和的人,总是在喉咙里哼着小调,说话时总带出一点鼻音,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卡利内奇拥有多种才能,他会读书会写字,会唱歌会弹琴,会治病会念止血咒语,特别是他精通养蜂技术。虽然作为一个农奴,但是他没有半丝半毫的奴颜婢膝的奴才相,反而是活得非常有情调又非常的独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性格是截然相反的,卡利内奇生来与自然有着更密切的联系;而霍里与人类社会联系更加紧密。卡利内奇不喜欢反驳,盲目地相信所有的事情;而霍里则怀疑一切,他人生观甚至有点自我讽刺的意味。
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在屠格涅夫之前,还没有人如此描写过农民。霍里这个人物身上既具有农民的特征,又具有思想家的品质;而卡利内奇善良、殷勤。这一点已超越了以往千篇一律描写农民自私自利的套路,而赋予农民全新的精神面貌。作者认为他们是真正的俄罗斯人的代表,他们很少迷恋于过去,而是大胆地向前。虽然他们性格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心灵的息息相通以及共同的追求。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农民所具有的对美好生活追求的强烈愿望和自信正是俄罗斯民族的希望所在。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一天傍晚,我跟猎人叶尔莫莱出去“守击”,“守击”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恐怕并不是每个读者朋友都知道,那么,就请听我细细说来。
春季,在太阳下山前的十五分钟,你带着猎枪走进树林子里,不用带上猎狗。在树林边缘,找一个安身之处,环视一下四周,检查你的弹筒帽,同时瞥一眼同行猎人的动向。十五分钟后,太阳落山,黄昏的余光还朦胧照着森林,渲染出一片让人为之陶醉的色彩,天空呈现出空灵的半透明色,鸟儿百啭千声地鸣叫,嫩绿的青草闪着祖母绿宝石一般的光芒,和周围的大树小树一起享受着春天的这个美好时刻。你站着,等待。森林中央开始渐渐暗下来,眼看余晖缓缓向后退去,血红的夕阳边沿移过树根和树梢,慢慢地越升越高,从低处尚未抽芽的枝条,升高到肃穆沉寂的树冠。
好了,此时此刻,就算是最高处的枝桠也完全暗下来。天空由紫色变成了靛蓝色,混着青草,泥土,以及从地底深处翻腾上来的湿气,森林中这种特有的气味愈发浓烈起来。吹进森林的风在你身边耳语。鸟儿也渐渐没有了声响,张扬了一天的它们睡去了——可不是一下子睡着的,而是各种鸟类相继安静下来。首先听不见声响的是燕雀,过一会儿便是知更鸟,接着是黄色的鹀,它们配合默契,相约好了进入梦乡。整个森林的光线越来越暗,树木融进黑暗,映出一大块一大块的黑影,不真实,不深刻,模模糊糊,墨蓝的天空中隐隐约约地闪烁出了星星的光芒,微弱,却不可或缺。这时,所有的鸟儿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懒洋洋地发出口哨似的叫声,恋恋不舍,一会儿,意识到四周没有配合的声音时,它们也知趣地安静下来。忽然,悠悠的,高处传来柳莺的叫声,黄鹂跟着和了一句,声音凄厉悠远,夜莺也唱了起来,从高空掠过的声音,渗透到你的灵魂,在这样的夜晚挥之不去。你的心悬着,等得有点心急了,忽然——说到这里只有真正的猎人才能明白我的心境——忽然从深沉静寂的林中深处传出一种特殊的咔咔声,夹杂着翅膀快速扇动发出的呼呼声:那是山鹬,低垂着长长的喙,优雅穿梭在林中,这是属于它们的世界。当然等待它们的,将是你膛里的子弹。
这就是“守击”,那天我就跟叶尔莫莱一起“守击”山鹬去了。亲爱的读者,原谅我打断一下,在此,请允许我先介绍叶尔莫莱。
先请你在脑中想象一个人物形象,一个又高又瘦,病恹恹的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修长狭窄的鼻梁,尖尖的额头,小而灰的眼睛,稀疏的头发竖在头顶上,厚嘴唇,经常带有一股嘲讽的神态。这人无论冬夏都穿一件黄黄的德国式土布褂,腰里滑稽地系着一条宽腰带。穿一件蓝色灯笼裤,戴一顶羊羔皮帽,是一个破落的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腰带上系两个袋子,一个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两半,分装火药与霰弹;另一个袋子在后面,是装猎物的。至于棉絮,叶尔莫莱则是从他那魔袋似的帽子里掏出来的。
以他卖野物所得的钱,本来可以轻易买一只弹药囊和一个背袋,但是他从未考虑过要买这些东西。只是一直用老办法给枪上膛,而这点还恰恰惹得一些旁观者无比羡慕——因为正是如此他便能避免霰弹和火药撒出,或者混在一起的危险性,而且他手法极其熟练敏捷,无人能比。他的枪是单筒的,装着燧石,开一枪后坐力极大,就像一个脾气暴躁的莽夫狠狠地跺了一脚。正因为这样,叶尔莫莱的右脸颊总是比左脸颊肿大。他究竟是怎样用这支老爷枪打到野味的,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谜,包括聪明绝顶的叶尔莫莱自己,但是他的确能猎到不少好东西。他也有一条棒极了的塞特种猎狗,机灵敏捷,名叫瓦列特卡,它主人从来都用不着喂它食物,但它却从来没有饿着。“喂它?为什么要喂它?狗是聪明的畜生,它可以自己找吃的活下去。”他总是这么说。
果不其然,这条名叫瓦列特卡的猎狗,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以至于路人都会震惊于它的消瘦而驻足观看,但是它依旧生龙活虎,精神抖擞,而且寿命很长。更加可贵的是,无论它的境遇多么不幸,它从来没有逃走过,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的主人。只不过有一次,它出走了两天追母狗去了,但没过多久,这种傻气的行为就一去不复返了。瓦列特卡最奇异的特质就是,它对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漠视态度。如果我现在不是在描述一只狗的话,我会用“所有希望都幻灭了”来形容它。它常常只是坐着,短尾巴压在身子下面,板着脸,身子时不时颤抖,从来没咧开嘴笑过(众所周知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很可爱)。瓦列特卡长得奇丑,游手好闲的仆人们一找到机会就一个劲儿嘲笑它的相貌,但对于这些讥讽也好,嘲笑也好,有时候甚至是殴打,瓦列特卡总是报以一成不变的蔑视态度。
它可是厨师们茶余饭后的好消遣。毕竟作为一条狗,瓦列特卡有它的弱点:每当它饥肠辘辘的时候,它选择顶开厨房的门,一边贪婪地嗅着,一边焦急地四处寻觅,厨子们总是不顾一切地放下手中的活,骂骂咧咧地跑出去追打它。它一边奔跑一边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当然,瓦列特卡拥有卓越的追捕技术:耐力强,嗅觉灵敏。一旦它逮着机会抓住一只受伤的野兔,它会拖着野兔到阴凉的灌木丛下,狼吞虎咽一番直到啃光最后一块骨头。它进食的时候会尽量远远地避开叶尔莫莱,那时它的主人通常操着不知哪个地方的方言,在咒骂它。叶尔莫莱是我许多邻居中的一个古板的地主家的佣人,古板的地主通常不爱打猎,而是更喜欢饲养些家禽。
只有在某些特殊场合下,比如生日聚会,命名日和选举日,古板地主家的厨子才有机会收拾几只长喙鸟。于是乎,每到那时他们就陷入了俄罗斯人特有的“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时的癫狂状态,新鲜的感觉刺激了他们的创造力:他们创造了一种风味古怪的调味品,如此烹饪的食品惹来无数好奇客人驻足围观,却几乎没有人敢一尝其味的。
地主只要求叶尔莫莱每月必须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去厨房,其余时间从来不过问他在哪,或者在干什么事儿。其他人都放弃他了,认为他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用我们奥廖尔的说法,就是个“窝囊废”。火药啊,霰弹啊,这些狩猎必备的材料自然是不会发给他的,这就跟他对待他狗的方式一模一样。
叶尔莫莱本身也是个怪人,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话特别多,样子散漫而古怪。他尤其喜欢酗酒,从来就坐不定,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身子晃来晃去,然而以这种懒懒散散的走路方式,他一个白天可以走上五十英里的路。他有着非常丰富的遇险经验:在沼泽地,在树林子里,在屋顶上,在桥洞里,他不止一次地被关进阁楼,地窖或者干草棚,有时丢了枪,丢了狗,丢了所有他赖以活命的东西,甚至衣不蔽体,遭人毒打很长时间等等。但是他总能逢凶化吉,安然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穿戴整齐,装备好猎枪,带上猎狗,一如往日般悠悠然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虽然他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但是人们总不能称他为一个快乐的人,因为他整体看起来就是个怪人。
叶尔莫莱喜欢跟一个老好人聊聊天,特别是在喝酒的时候,但是聊的时间并不长,他就会起身离开。
“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去呀,这么晚了?”
“到恰普利诺去。”
“那地方有十英里远呀,你去那干嘛?”
“我去汉索夫隆家过夜。”
“别去了,在这儿过夜吧。”
“不,不行。”
叶尔莫莱就带着瓦列特卡,走进黑漆漆的夜幕里,穿过树林,越过水道。可是,汉索夫隆也不愿意让他踏进自己的地盘,担心他甚至会因此遭到一顿毒打,再被教训“不要骚扰本分的庄稼汉”。然而,叶尔莫莱有些无人能及的本领,比如他春季时在深水里钓鱼的技术,用手捉虾的本领,光靠着第六感觉就能寻找猎物的特异功能,招引鹌鹑,驯养鹞鹰,抓住那些歌声千回百转的夜莺……
只有一件事他做不来,那就是驯狗,他没有那个耐性。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他们俩每周见面一次。她住在一所破破烂烂已经塌了一半的小屋子里,过着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从来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从任何角度来讲,她都是一个相当穷苦的角色,甚至是叶尔莫莱,一个别人眼中如此随和温顺的家伙,也常常对她拳脚相加。叶尔莫莱在家中装出一副严厉瘆人的样子,导致他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取悦他,只要丈夫稍微看她一眼,她就怕得发抖,立马拿着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硬币去给他买伏特加;每每丈夫伸开四肢,大模大样地躺在火炉边睡得香甜的时候,她总是卑躬屈膝地替他盖上一件皮袄。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他面露凶相,比如他用牙齿结束那只垂死的小鸟的性命,脸上洋溢的表情,就令我厌恶。但是叶尔莫莱在家里呆着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天,到了别的地方,他就又是“叶尔默尔卡”,方圆一百英里的人都这么叫他,有时候他也会这么称呼自己。身份最卑微的奴仆见到这个流浪汉都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对他都很热情。农人们起初喜欢愚弄他,像追杀田野里的野兔一样追着打他,但是过后又会放了他。后来,他们都觉得他是个十足的怪人,就不再为难他了,有时候甚至给他面包吃,还会跟他聊聊天……
就是这样一个家伙,我带着他跟我一起打猎。我们一起来到伊斯塔河岸边一个很大的桦树林子里“守击”。
在俄罗斯,有许多河都是一边是平坦的草地牧场,另一边是崎岖的悬崖峭壁,比如伏尔加河,比如我们现在来到的伊斯塔河。伊斯塔河窄窄的,曲折蜿蜒犹如一条准备盘起身子的蛇,整条河道没有连着的半英里是直流的。站在某个地方,从陡峭的山坡上眺望,可以看见远处十英里的河道上搭建了堤坝,围起了池塘,岸边建造有磨坊,有用以种植的果园,花菜园,或者是刚开辟出来的柳园。伊斯塔河里有多得无法计数的鱼,尤其是斜齿鳊(农人们会在大热天灌木丛的阴凉下徒手抓这种鱼)。几只小小的沙钻鸟拍腾着翅膀,在岩石嶙峋的岸边啾啾地叫着,一转眼又贴着冰冷的河面快速飞过;野鸭子在池塘中央扎水找食物,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四处顾盼,像是在寻找什么;在伸出的岩壁形成的天然阴凉里,几只鹭安然地站着……我们“守击”了将近一个小时,一共捕获了两对山鹬。太阳出来时我们还想再试试运气(守击在凌晨的时候也可以进行),于是我们打算在最近的磨坊里呆上一晚。我们走出林子,沿着斜坡走下去。深蓝色的水在下方流淌,空气里弥漫着夜雾,湿漉漉的。我们敲了敲门,惊醒了院子里的狗,它们便开始狂乱地吠叫,打破了夜的宁静。
“谁呀?”一个沙哑困倦的声音传来。
“我们是两个猎人,请让我们在你的磨坊里住一晚上吧。”我如是说道,等了一会儿,屋里没有动静。
“我们会付钱给你的!”
“我去问问主人,嘘,讨厌的狗,下地狱去吧!”
我们听到那个工人走进宅子的声音,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行,”他贴着门说道,“主人不允许你们进来。”
“为什么不许?”
“你们是猎人,身上肯定带着弹药呢,他怕你们把磨坊给烧了。”
“胡说八道,我们怎么会烧了磨坊?”
“去年就是这样,我们收留了几个渔夫,他们想在这里生火,结果整个磨坊都烧没了。”
“帮帮忙吧,老朋友,我们可不能露天睡啊!”
“那不关我们的事。”他说完就走了,靴子还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越走越远了。
叶尔莫莱狠狠地诅咒了他几句,最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去村子里吧。”但是离这里最近的村子都有两英里远。
“还是待在这里吧,”我说,“露营得了,今晚还算暖和,我们去问刚才的磨坊主要一点干草,我想我们付钱的话他应该会卖给我们的。”
叶尔莫莱默认了,于是我们又一次前去敲门。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那个工人的声音再一次传出来,“说过我们不能收留你们!”
我们说明了新的请求,他听完以后便进屋去询问主人,接着他们俩一起迎了出来。一个小侧门吱呀响了一下,出现了一个高而壮的男人,脸上布满了肥肉,脖子粗短结实,挺着一个啤酒肚,浑身上下都是肥肉,他就是磨坊主。磨坊主同意卖给我们些干草,转身走了约一百步远,从没有墙的小棚子里搬来了些干的麦秆和稻草。那个工人取出茶炊,摆在河边的草地上,然后蹲下身子,呼呼地一个劲儿向鼓风管里吹气。
火燃起来了,照亮了他年轻的脸。磨坊主跑回屋子去叫他的妻子,最后竟然主动邀请我们进屋子里过夜,但我拒绝了他,还是决定露营。磨坊主的妻子拿了些鸡蛋,牛奶,土豆和面包分给我们一起享用。等水烧开以后,我们一行人便开始饮茶。河面上升腾起一层蒙蒙的雾气,没有风,秧鸡躲在附近的林子里啼鸣,水车轮子在不远的地方嘀嗒作响,河流淌过堤坝汩汩有声。我们生起一堆小小的火,叶尔莫莱烤着土豆,我眯着眼睛打起了瞌睡。隐约中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我醒了过来。
抬头一看,篝火旁,磨坊主的妻子正坐在一只倒扣的木桶上,和我的猎伴聊得正欢。我先前从她的服装,举止和口音中就已经看出她原本就是女仆出身,既不是地里干活的农妇,也不是大城市的女孩。而现在我才清楚地看见了她的相貌:她约摸三十来岁,脸庞消瘦而白皙,透露出俊美灵动的神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有魔力一般的,明亮而忧郁。她用手肘撑着膝盖,双手托住脸蛋坐着。叶尔莫莱背对着我,正在把柴火添进篝火里去。
“牛瘟疫又来了,在热尔图希纳,”磨坊主妻子说道,“伊万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病死了……哎,可怜的畜生!”
“你养的猪有没有问题?”顿了一顿后,叶尔莫莱问。
“活着呢。”
“能给我一头小猪就好了。”
磨坊主妻子沉默了一会,然后叹了一口气:“跟你一起来的人是谁?”她问。
“科斯托马罗沃的老爷。”
叶尔莫莱把几根松树枝丢进篝火里,树枝一下子燃着了,腾起一股白色的浓烟。
“你丈夫为什么不让我们俩进屋休息呢?”
“他害怕。”
“害怕!这胖子也真是的。阿林娜·季莫菲耶夫娜,亲爱的,来一小杯酒吧,给我提点劲儿。”
磨坊主妻子起身消失在黑夜里,叶尔莫莱轻声哼起了歌:“为了来见你呀,我亲爱的小甜心,鞋子都踏破呀,都踏破。”
一会儿工夫,阿林娜就拿着一小瓶酒和一个玻璃杯回来了。叶尔莫莱站起来,画了一个十字,一口干掉了饼子里的酒。“好!”他说。
磨坊主妻子又重新坐回到木桶上。
“阿林娜·季莫菲耶夫娜,你还在生病么?”
“嗯。”
“得的什么病?”
“一到晚上就不住咳嗽,不好受。”
“老爷大概睡着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叶尔莫莱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不要去看医生,阿林娜,越看病得越厉害。”
“好吧,那我就不去看了。”
“不过你要来看我。”
阿林娜悲伤地低下头去。
“到时候我把我家那口子赶出去,”叶尔莫莱继续说,“说到做到。”
“你让老爷醒醒吧,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看,土豆都烤好了。”
“哦,让他睡够吧,”我那忠实的仆人善解人意地说,“他走了一天的路,累啦,所以现在睡得很香哩。”
我躺在干草堆上,翻了个身,叶尔莫莱于是起身走向我:“土豆烤好了,要过来吃吗?”
我从小棚子里走出来,磨坊主妻子离开她刚坐的木桶,准备离开。我叫住了她。
“你们管这磨坊很久了吗?”
“我们是三一节那天来的,已经两年了。”
“你丈夫是哪里人呢?”
阿林娜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
“你丈夫,哪人呀?”叶尔莫莱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问题。
“他是别廖夫来的,别廖夫市里人。”
“你呢?也是别廖夫的?”
“不,我是仆人,以前是个仆人。”
“是谁家的?”
“兹威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已经是自由人了。”
“哪个兹威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是专门服侍他妻子的丫头吧?”
“你怎么知道的?是的。”
我带着好奇和同情看着阿林娜。
“我认识你的老爷。”我继续说道。
“是吗?”她轻声回应道,低下了头。
在此我必须跟读者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对阿林娜曾经的境遇如此同情。我在彼得堡的时候,有机会认识了兹威尔科夫先生。他德高望重,在学识和才干上都享有盛誉。他的妻子,是个吹毛求疵,哭哭啼啼,用心险恶,俗不可耐的胖女人。他还有个儿子,十足的少爷脾气,蠢乎乎的又一副被娇惯坏了的样子。
兹威尔科夫先生自己长得也不讨人喜欢:一对小眼睛嵌在一张大得几乎是正方形的脸上,贼眉鼠眼地四处窥视;巨大的鼻子突起在脸上,鼻孔像两个黑洞;灰白色的板寸像刷子毛一样立在他因为经常动怒而沟壑纵横的额头上方;两片薄嘴唇总是不停地抽搐,摆出甜腻的微笑。兹威尔科夫先生最中意的姿态是双腿叉开很远站着,肥胖的手插进裤子里。有一次我恰好与兹威尔科夫先生驱车同行,去镇子外的海滩。我们便聊开了。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爱好分析的人,兹威尔科夫先生企图把我带进他所谓的“真理之路”。
“请允许我向你指出,”他最后拖长腔调慢吞吞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对于所有事情的批评也好,定位也好都是相当随意的,其实你们一点都不了解你们的祖国。俄罗斯,我说年轻人,对你来说根本就是一块未知之地,就是这样!……你们读的是德国的书。比如,你现在说的这些,存在的不存在的,比方说,关于家仆的……很好嘛,我不会跟你争,你们完全可以这么说,但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兹威尔科夫先生大声擤鼻涕,然后又吸了一口鼻烟)“让我来跟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也许你会感兴趣。”(兹威尔科夫先生清了清嗓子)“你肯定知道我妻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所以我很难想象,世界上还能找到一个比她更有爱心的女人,你肯定非常认可我的评价吧。”
“她的那些丫头们啊,过的都不是普通人的生活,简直如同生活在天堂一般啊,这点毋庸置疑。我的妻子定了一条规矩,结了婚的女人都不能当她的丫头。的确应该是这样嘛,一个已婚妇女,生了孩子,这样那样的事情这么多,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地服侍女主人呢?她有心也没这个力了,脑子里想的全部是自己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嘛。有一次我们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是哪一年的事情来着?让我想想,哦,对了,有十五年了,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我们在村长那里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长得非常好看。后来打听到是村长的女儿,那姑娘的举止啊,态度啊都非常讨人喜欢。”
“于是我妻子跟我说:‘可可——’你可知道她总是这样,称呼我的爱称,我说:‘好呀,带她回去就是了。’那个村长不容分说就给我们跪下了,这对他来说真是太荣幸啦,你能想象得到么。不过那个姑娘嚎啕大哭了一阵,这也难怪,对她来说是有点难以割舍嘛:离开生她养她这么久的老家。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没有多久她就跟我们熟识了,起初让她跟侍女们呆在一起,好让侍女们教她。后来你知道怎么着了,那姑娘进步可快了,我妻子简直就离不开她了,给她升到了最高级,变成贴身侍女啦。你看看,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侍女,真的从来没有过,这个姑娘办事周全,谦虚又顺从——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好侍女。不过我妻子呢,不得不说,真是太宠着她了:给好吃的,好穿的,还请她一同饮茶等等,你想想看,她就这样服侍我的妻子,一服侍就是十年。忽然有一天,一个明媚的清晨,你自己想想看,阿林娜——她叫阿林娜,没有打声招呼就冲进了我的书房,‘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坦白跟你讲,这件事情,是我不能接受的。一个人绝对不可以不顾自己的尊严。你说对不对?你觉得呢?”
“‘尊敬的老爷,亚历山大·西雷奇,我恳求您开恩!’”
“‘开什么恩?’”
“‘请允许我结婚吧!’老实说,我吃了一惊,‘可是你这个傻瓜,你知道的,你的女主人没有别的侍女了呀。’”
“‘我会像之前一样伺候女主人的。’”
“‘胡说!胡说!你女主人不会要一个结过婚的侍女的。’”
“‘马拉尼亚可以替我的。’”
“‘别打这种主意。’”
“‘我听从您的吩咐……’”
“老实说,我可真是愣住了,告诉你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事情——真的没有任何事情,我敢这么说——比忘恩负义对我的伤害更大。不用我多次强调,我妻子是个怎么样的人:她是人间的天使,她的善良是无法形容的。她人见人爱,即便是最邪恶的人也不会舍得伤害她。我把阿林娜赶出了书房。我想,这么做大概会让她回心转意,你可知道,我真的是不愿意任何人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可是你猜怎么着?过了半年,她又来跟我提那件事情。我是真生气了,深深感觉到被人背叛了。但是一段时间以后,我的妻子哭哭啼啼地来找我,情绪非常激动,我当时都被吓住了,你可以想象到我当时有多么震惊:‘发生什么事了?’‘阿林娜她……我羞愧得都不想说出口,你知道是什么事情的。’‘怎么可能!……那个男人是谁?’‘是听差彼得鲁希卡。’我当时火气就冲了上来,我是这么一个人,凡事都要认真,不喜欢马虎了事。彼得鲁希卡没有错,要惩罚他也可以,但是我选择不责怪他。阿林娜……好一个阿林娜啊!我对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我下令剪光她的头发,给她穿上粗麻袋布的衣服,送到乡下去。我妻子失去了一个好侍女,可我也没有办法:不道德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我这个家里面呆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把她赶出家门。”
“唉!唉!现在你可以自己想想看了,我的妻子,对对对,没错没错,天使!她就是一个天使!她离不开阿林娜,而阿林娜是知道这一点的,还竟然有脸……不,她根本没脸……跟我说,说了有用吗?唉,不管怎样都无济于事了。我已经被这个忘恩负义的姑娘深深地伤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过来。随便你怎么说,在这些人那里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就像你对一头狼再好,喂它东西吃,狼心总是向着森林。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我只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情罢了……”
兹威尔科夫先生还没说完话,就转过头,紧紧地缩在斗篷里面,努力平复他渐渐激动的情绪。
现在,亲爱的读者朋友,你们大概明白我为什么如此同情阿林娜了吧。
“你嫁给磨坊主很久了嘛?”最后,我问她。
“两年了。”
“怎么,你老爷最后同意你结婚了?”
“他给我赎了身。”
“谁?”
“萨韦利·阿历克谢伊维克。”
“他又是谁?”
“他是我丈夫。”(叶尔莫莱暗自笑了一下)
“是不是老爷对您说起过我啊?”阿林娜顿了一顿后,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阿林娜……”磨坊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站起身来,走了。
“她丈夫人还好吗?”我问叶尔莫莱。
“还可以吧。”
“他们有孩子吗?”
“以前有过一个,不过夭折了。”
“怎么,是磨坊主看中了她,赎她出来花了很多钱吧?”
“我也不知道,她能读能写,所以可以在生意上帮把手。我觉得是磨坊主看中她的。”
“你认识她很久了吗?”
“很久啦,我以前一直去她老爷家走动,他们的房子离这不是很远。”
“那你也认识听差彼得鲁希卡吧?”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当然认识他。”
“他现在在哪儿呢?”
“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看起来身体可不怎么好呀?”最后,我问叶尔莫莱。
“是啊,她身子可弱了呢!我说明天,可是守击的好机会。我们现在还是要先睡一会儿呀。”
一群野鸭子“啾啾”地从我们头顶掠过,而后听到它们纷纷落在了离我们不远的河面上。天已经黑透了,周遭的环境开始变得阴冷,夜莺还在周围的灌木里幽婉地唱歌。我们把身子扎进干草堆里,睡着了。
【导读】
善良和美丽被虚伪所摧残
叶尔莫莱,一个又高又瘦,病恹恹的四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修长狭窄的鼻梁,尖尖的额头,小而灰的眼睛,稀疏的头发竖在头顶上,厚嘴唇,经常带有一股嘲讽的神态。他无论冬夏都穿一件黄黄的德国式土布褂,腰里滑稽地系着一条宽腰带,下身穿一件蓝色灯笼裤,戴一顶羊羔皮帽,是个破落的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腰带上系两个袋子,一个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两半,分装火药与霰弹;另一个袋子在后面,是装猎物的。他使用老式猎枪,他的枪法很好,他的确能猎到不少好东西。他也有一条棒极了的塞特种猎狗,机灵敏捷,名叫瓦列特卡。叶尔莫莱是一个地主家的用人,地主只要求叶尔莫莱每月必须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去厨房,其余时间从来不过问他在哪,或者在干什么事儿。其他人都放弃他了,认为他是个毫无用处的废人,是个“窝囊废”。他样子散漫而古怪。他尤其喜欢酗酒,从来就坐不定,走起路来拖拖拉拉的,身子晃来晃去。身份最卑微的奴仆见到这个流浪汉都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对他都很热情。农人们起初喜欢愚弄他,像追杀田野里的野兔一样追着打他,但是过后又会放了他。他常常对他的妻子拳脚相加。叶尔莫莱在家中装出一副严厉瘆人的样子,导致他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取悦他,只要丈夫稍微看她一眼,她就怕得发抖,立马拿着她所剩下的最后一个硬币去给他买伏特加;每每丈夫伸开四肢,大模大样地躺在火炉边睡得香甜的时侯,她总是卑躬屈膝地替他盖上一件皮袄。
可是叶尔莫莱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话特别多,样子散漫而古怪。他有些无人能及的本领,比如他春季时在深水里钓鱼的技术,用手捉虾的本领,光靠着第六感觉就能寻找猎物的特异功能,招引鹌鹑,驯养鹞鹰,抓住那些歌声千回百转的夜莺……他一个白天可以走上五十英里的路。他有着非常丰富的遇险经验:在沼泽地,在树林子里,在屋顶上,在桥洞里,他不止一次地被关进阁楼,地窖或者干草棚,有时丢了枪,丢了狗,丢了所有他赖以活命的东西,甚至衣不蔽体,遭人毒打很长时间等等。但是他总能逢凶化吉,安然回家。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能穿戴整齐,装备好猎枪,带上猎狗,一如往日般悠悠然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同样追求爱情,他和磨坊主妇阿林娜有着心灵的沟通,他们在一起能够嘘寒问暖,无话不谈。他渴望磨坊主妇阿林娜来看他,他也表达了要离开他不爱的妻子的想法。
阿林娜是是村长的女儿,长得非常好看,举止得体,办事周全,谦虚又顺从,非常讨人喜欢。她服侍地主兹威尔科夫的妻子十年光景。因为阿林娜提出要结婚而被地主兹威尔科夫下令剪光她的头发,给她穿上粗麻袋布的衣服,送到乡下去。而地主兹威尔科夫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的妻子定了一条规矩,结了婚的女人都不能当她的丫头。他也认为的确应该是这样,一个已婚妇女,生了孩子,这样那样的事情这么多,怎么可能尽心尽力地服侍女主人呢?他对自己的自私、虚伪和残暴不仅不知道反省,而且还污蔑这个姑娘忘恩负义,说她是个不道德的女人,最终把她赶出了家门。并且他诬蔑所有的农奴为狼,他说:在这些人那里是找不到良心和人情的!就像你对一头狼再好,喂它东西吃,狼心总是向着森林。
叶尔莫莱和阿林娜都应该有追求幸福和爱情的权利,可是因为农奴制他们被限制了自由,他们被侮辱、被损害。叶尔莫莱是个佣人,他有一手好枪法,他有打猎的超强本领,但因为被依附、被限制,他的才能不能为他获得更多生存的资料,他只能被成为“窝囊废”。阿林娜本来长得非常好看,可是因为正当地追求爱情而被发配乡下,她三十来岁就“脸庞消瘦”,但依然白皙而美丽。可是,对于他们的遭遇,施暴者不但没有反省和自责,反而指责他们没有良心和道德。这就是地主的价值观念,是农奴命运悲惨的根源。
作者在文章中对于地主的嘴脸采用了一种反讽的手法来写,让他们尽情地在文章中宣扬自己的伪善,而且恬不知耻。这样的描写就使文章的讽刺力量达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而作者以猎人的身份反而在评价的叙述和倾听这个故事,这就使文章更给人一种反省的力量。
白净草原
这是七月里明媚的一天,接连几个好天气后,这天的天气格外明媚。一大清早,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没有如火般的灼热,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阳——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种刺眼的火红色,也不是暴雨前荧荧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明亮而温和的暖暖的颜色,徐徐地从一条狭长的云后浮出,新鲜地闪耀,光芒融进了紫丁香色的云层中。云朵纤细的金边,像一条发着光的小蛇,其光芒犹如抛光的银子般耀眼。忽然,舞动的光线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欢快的,绚烂的朝阳飞也似的升了起来。
到了正午,高高的天空就常常会出现许多云团,金灰色的,包裹在银白色的边际线里。它们软绵绵地呆在天空,好似茫茫碧波中的岛屿,四周围绕着极其澄澈的深蓝色水流,而云朵,则在其间一动也不动。在天空的更远处,云朵们相互靠近,这时它们之间的深蓝色天空已经看不见了,但它们本身的颜色也就跟那片蔚蓝一样,浸透了光和热,融为一体。远在天际的地平线,带有一点淡紫色,一整天都没有变幻过,绵延向两边。整个天幕,没有聚集黑压的云层,只是有些地方透出浅蓝色的光线,这是淅淅沥沥洒下的小雨。
晚上,云朵都消失了。它们中最后剩下的几朵,黑乎乎的像是不明状态的烟雾,一条一条地横在天空,映着下落的夕阳透出一种粉红色。在夕阳落下的地方,宁静如它初升时一般,一道深红色的光辉久久地映在渐渐黑暗大地的边缘,温润地闪着光。黄昏,星星嵌在夜空中,小心翼翼地闪着光,像极了捧在手中的那团烛火。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地的一切色泽都柔和起来,明亮但不耀眼,万物像被加入了一种名叫温存的动人物质。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有时会热得厉害,走在田野的小斜坡上甚至会有身处蒸笼的感觉,但一阵微风就可以把积郁的闷热吹走,同样也微微扬起了打着旋儿的尘土,这的确是持久好天气的一个征兆。尘土沿着大道飘荡,越过田野,像一小列白色纵队般游移着。洁净干燥的空气中有着苦艾,割断的黑麦和荞麦混杂起来的气味,甚至在天黑前的一小时还感觉不到一丝湿气。这个天气给农人们带来了收获的喜悦……
有一次我也碰上这种好天气,我去图拉省契伦县打松鸡。一会儿工夫,便搞到了不少野味,装在包里,满满的,把我的肩膀压得生疼。过了一会儿,晚霞的余光褪去,取而代之的萧索阴影开始凝聚,散布在虽然亮着但已无暖意的空气中——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决意回家去。我快步走过一片悠长的小树林,爬上一座山丘。意外的是,我没有看到预想中那片熟悉的、右边是橡树林、远处是低矮的白色教堂的平原,而是一个不同的、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的地方。
一个狭小的山谷正在我的脚下向远方延展,正对着我的是一排厚密的山杨树形成的树墙。我站着,茫然不知所措起来,四处张望……暗暗心想:“唉呀,我肯定是走错了地方,我向右走,走过头了。”我一边惊异于自己竟然能把路走错,一边快速走下了山谷。一到山脚,一股黏糊糊的雾气立马包围了我,像是掉进了个充满湿气的地窖一样,浑身不舒适。山脚下那些厚叶片的草都被露水打湿了,白得像是一块平整的桌布一样,无论谁走上去都会莫名地滋生出一种恐惧感。我立马调转方向,沿着山杨树林左边拐向另一个方向。蝙蝠在静谧的白杨树林子上空盘旋,给昏暗的夜空增添神秘的气氛,一只迟归的小鹞鹰轻快地划过天空,径直回到了巢穴。“好,只要我一直走到那个拐角,我肯定就可以找到路了,只是走了一英里的冤枉路!”我心里想着。
最后我终于走到了树林子的边缘,可还是没有路可以走。眼前只有高高低低的灌木和野草,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土地朝更远更广的地方延伸,再往远处看,是一片辽阔无边的荒野。我不得不再一次停下。“哦,这是哪儿呢?”我开始绞尽脑汁地思索我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方的……“啊,这里肯定是帕拉欣灌木丛。”我忍不住大叫起来,“肯定是!那么那儿就是辛杰耶夫树林。我是怎么过来的呢?走了这么远啊……太奇怪了!我现在还是走右边的路回去吧!”
我转向右边,穿过灌木丛。这时,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黑了,黑得一如暴风雨前压抑的情形。夜色中的湿气从四面腾起,又一起撒下。我沿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走着,一边谨慎地关注着眼前的情况。一会儿,四周完全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并且静谧地没有一丝声响——只有偶尔传出的鹌鹑的啼鸣。一只不知名的小夜鸟拍打着柔弱的翅膀,轻声从低空飞过,差点儿就撞着我,惊慌失措地躲进了灌木丛里。我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走出了灌木丛,又沿着田边围起的树篱向前走。而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能看清远处的物体了,四周的原野苍茫一片,地平线以上,是无尽的黑色夜幕,那黑色似乎在一大团一大团地向我靠近。围绕着我的阴冷空气里,只有我的脚步声沉闷地响起。天空又开始渐渐变蓝,一种夜的深蓝色,有星光闪烁其中。
原来,刚才那个让我认为是树林子的地方竟然是一个黑色的圆形小坡。“唉,那我现在又是在哪呢?”我冒出了这样的疑问,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站在某处无所适从。我看着我的英国黄斑花狗迪安卡,企图从它那找着解决问题的方法,因为在所有四条腿走路的动物中,它是最聪明的一只了。但是这只最聪明的家伙除了对我晃了晃尾巴,眨了眨疲惫的眼睛以外,就再也没有给我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我觉得作为主人,在它面前有点丢人,于是便狂奔向前,好像是忽然找着路一样。绕过这个圆形的小坡,我到了一块浅浅的洼地。
一种奇异的感受瞬间占据了我的头脑。这块洼地外形简直是一个标准的大铁锅,四周向内倾斜,底部站着几块巨大的白色石头——看起来像是偷偷汇集起来在商议什么。四下一片漆黑死寂,冷漠而没有活力的夜幕悬在上方,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几只小型的野兽在石林间轻声叫唤。我赶忙跑上了圆形小坡,虽然我依然抱着一丝希望,但此时此刻我已经确定自己是彻底地迷路了。周围景物的轮廓都淹没在茫茫夜色里,分辨不清,我只好放弃尝试,默默地在黑暗中直行,不知道前方的路会把我带去哪里……
我拖着腿,就这样费力地走了半小时,望着眼前迷蒙的景象,忽然感觉自己似乎从未到过如此荒芜的地方,放眼不见一缕光亮,细听不闻一丝人声。一个又一个的山丘,一片又一片的田野,无边无际的。一丛丛的灌木好似从地底冒出来一样,直直地戳到我的鼻子底下。我一边继续走,一边想着能在某个地方躺下,等到天亮了再继续,走着走着,我忽然走到了一眼望不到底的恐怖的悬崖边上。
我赶忙缩回我悬在空中的腿,透过昏暗的夜雾,我隐约看到悬崖底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地。一条长长的河水绕着平地流淌,静静地围了它半圈,蜿蜒流向远方,整条河面上波光粼粼,泛着金属质感的光。我所在的这座山冈,就像一幅贯通天地的巨幕,阴森森的轮廓映着青黑色的天。在我正下方,有一处被悬崖和河流围起来的平地,像一面灰暗冷漠的镜子。在山冈陡峭的斜坡下,两堆离得很近的篝火燃烧着,散发出红色的火光,冒出迷离的烟雾。几个人围着篝火坐着,身后映出长长的影子,有一个卷发的小脑袋时不时地被火光照映出清晰的轮廓。
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了。眼下的这块平原,就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白净草原。但知道这些也没用,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回得了家了,别说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更别说我的腿累得像灌了铅一样。于是我打算到悬崖下的草地上,烤一烤火,在太阳升起前就暂且跟那些人们——我猜想大概是牲口贩子——过上一夜。我很顺利地向下滑,来到了草地旁,当我最后抓住的几根枝条还没放开时,几只邋遢的白色大狗就凶恶地朝我吠叫起来。一个孩子清脆的说话声音从篝火边传来,还有两三个男孩立刻利索地站了起来。他们对我喊话,我一一作了回答,接着他们就向我跑来,并赶走了那两只对我的迪安卡非常有兴趣的狗。后来,我们一起在篝火旁坐了下来。
聊了一阵以后,才发现他们几个跟牲口贩子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其实他们只是住在附近村子里的农人的孩子,在这里放牧。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农人们常常会在夜里把马儿放出来吃草,因为白天有苍蝇飞虫,扰人清静,所以在黄昏期间放出马儿,一到黎明时分再把它们赶回去——这可是这些孩子们最喜欢做的活儿了。
他们都不戴帽子,有几个年长的孩子身着古旧的老皮革袍子,跨上那几匹最好的马儿驰骋在平地上,其他小孩儿就在一旁尖叫呐喊,大声欢笑,挥动着手臂,高兴地一蹦老高。飞驰的马儿扬起了尘土,又轻又细如同一片黄色的云,踢踏作响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马儿挺起耳朵,尽情狂奔着。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尾巴撒向空中,四条腿有节奏地交替着,周围的草物跟鬃毛合成一色。
我跟那群孩子们说,我迷路了,所以希望可以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我如实回答了,又随便聊了几句。我在一丛叶子已经快被牲口吃光的灌木旁躺了下来,开始向周围望去。周围的景色实在是太美了,像一幅色彩缤纷的画:在篝火旁,一圈金红色的光晕在摇曳,似乎随时都会被无尽的黑幕所吞噬;火焰时不时地窜出橘红色的光芒,跳出光晕围成的小圈之外;火舌灵敏的撩拨着干枯的柳枝,又迅速地消失不见;细长的阴影偶尔会扑向火焰,跟焰火共舞一小会儿。此时此刻的情景,真是一场黑暗与光明的争斗。
有时候,火光不那么旺了,光晕也缩小了些。在光线不能触及到的黑暗里,忽然会探出一个马头,有条纹的或是全白的脸,一边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一边快速咀嚼着青草,忽然又把头缩回去,一下子就不见了。只能听到它们继续吃草和喷响鼻的声音。从那圈仅有的光圈中很难分辨出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开了,只有遥远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轮廓,远远地悬在地平线以上。
此时的天空一片辽阔,无云,深远,充满神秘的威严。周围的气氛让人觉得似乎有一种甜蜜的气息靠近心脏,吸进一口俄罗斯夏夜里特有的气息,芳香沁入心脾,心旷神怡。四周静悄悄一片,只有偶尔的,在靠近河的地方,会忽然有一条大鱼跃出水面,水花洒下激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岸边的芦苇随着渐近的水波飘荡,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还有两堆篝火热烈地噼啪作响。
这些男孩儿们围着篝火坐着,刚才两只急切地想要吃掉我的狗如今也坐在一旁,就算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它们还是不肯向我低头,只是半睁着迷离的眼睛,望向篝火,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一种自尊心受伤的情绪向我嚎叫,一开始只是低声的咕噜,接着是又尖又细的的轻叫,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不满的抱怨。围着篝火的一共有五个男孩儿,他们分别是:费佳,帕夫卢沙,伊柳沙,科斯佳和瓦尼亚。这些名字都是我听他们聊天的时候提及的,下面我就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他们。
首先是费佳,他看起来差不多有十四岁,是他们中间年纪最大的一个。他长得很好,相貌秀气,鼻子眼睛长得精致小巧,浅色自然卷的头发,忽闪的眼睛里总是洋溢着开心随和的笑意,总而言之,从外貌来看,他一定家境很好,不是非得到白净草原来干活,只是随便郊游一下而已。他穿着一件色泽华丽的衬衫,有亮黄色的绲边,外面披了一件新的短大衣,几乎就要从他窄窄的肩膀上滑下来。一把小梳子挂在他蓝色的皮带上。他脚上的那双靴子,微微地伸到了小腿以上。这双靴子绝对是按照他的尺码定制的,而绝不是他父亲穿剩下了的。
第二个孩子,名叫帕夫卢沙,顶着乱糟糟的黑色头发,眼珠是灰色的,脸上的颧骨宽宽的,脸色苍白,两颊有些许雀斑,嘴很大但是嘴形很好看,他的脑袋生得很大,俗话说来就是一个“啤酒锅”。总体来讲,这个孩子就是方方正正而且略显笨拙。毋庸置疑,他不属于那种长得好看的男孩儿,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他非常正直而且有话直说,声音刚劲有力。他只穿了最一般的麻布衬衣,裤子上还打着补丁,穿着相当朴素。第三个孩子叫伊柳沙,实在是个无聊的孩子,长了一张长脸,鹰钩鼻子,眼睛总是一副看不清东西的样子,脸上充满了一种无奈又焦躁的局促感。他总是紧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愁眉紧锁,半睁着眼睛——那是因为怕强光照射。他的亚麻色头发几乎是快要接近全白了,在帽檐压得很低的额头下面露出几绺,他自己还不停地捋耳朵两旁的头发。他穿着新的树皮鞋和护腿,一根麻绳在他腰间绕了三圈,束紧了他黑色的工作服。他跟帕夫卢沙看起来都不满十二岁。第四个孩子大约十岁,名叫科斯佳,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忧愁,这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整个脸又小又瘦,长着雀斑,尖尖的下巴就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嘴巴很小,但那对湿润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闪着迷人的光,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它们似乎是要表达嘴巴——至少是他的嘴巴——不能表达的东西。他长得很小,一副羸弱的样子,穿得也不大体面。最后一个孩子,名叫瓦尼亚,我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他,他蜷缩着身子躺在草地上,盖着一块方形的毯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偶尔把头探出来一点,这个男孩儿最多也就七岁大。
我就躺在一棵灌木的下面,看着这些孩子们。一个小铁锅悬挂在篝火上,里面煮着几个马铃薯。帕夫卢沙跪在一旁照看炉火,把一片木头探进锅子里搅着。费佳躺在地上,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抚着衣服的下摆。伊柳沙坐在科斯佳旁边,强迫症似的不断眨着眼睛。科斯佳沮丧地歪着头,眼睛望向遥远的地方。瓦尼亚还是一动不动地睡在毯子下面。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男孩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开了。起先,他们闲聊了一些事情,比如说明早的工作,马儿的情况。忽然,费佳转向伊柳沙,然后——好像这是自然而然地承接了他们以上的谈话内容一样——问他:
“那么,你当真看见过家神?”
“没有,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伊柳沙用一种微弱而沙哑的声音回答道,这种声音倒是跟他的面部表情非常匹配,“不过我听见过他的声音,没错,而且不止我一个人听见过。”
“他住在哪里?在你家里?”帕夫卢沙问道。
“住在旧的造纸作坊里。”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那个作坊?”
“我当然去过。我跟我哥哥阿夫久什卡是那里的磨纸工呀。”
“没想到你们竟然是工人!”
“那,你听说他是什么样子的呢?”费佳问道。
“是这样的,那天我跟阿夫久什卡,米赫耶夫村的费多尔、斜眼的伊万什卡,来自红冈的另一个伊万什卡,还有苏霍鲁科夫家的伊万什卡,加上另外几个男孩,大约有十个人的样子,这是我们的全班人马了。那天碰巧我们得在造纸磨坊里呆上一晚上,本来说我们是不用这么做的,但是那个叫纳扎罗夫的监工,坚持要叫我们留下来。他说:‘为什么不待在这里?你们回家也是浪费时间啊孩子们,明天还有很多工作哩,别回去啦孩子们。’”
“于是我们便留下了,都睡在一起,然后阿夫久什卡打开了话匣子:‘我说,伙计们,要是家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呢?’他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听见有人在我们脑袋上方走着,我们当时是躺在下面,他就在楼上,在水轮的边上,走来走去。我们细细听去,他不停地走,踩着脚下的地板吱呀作响,然后他就从我们正上方走了过去。就在这时,忽然开始滴水,一滴一滴一滴的,水轮被吱吱呀呀地带动着转了起来,可是水宫的闸门之前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们在想是谁打开了闸门,让水流出来呢?但水轮转了没几下就停止了。接着我们又听到他走向了那扇门,然后开始下楼梯。他步伐很稳健,不急不躁,木头梯子又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没一会儿,他就走到了我们房间门口,然后就站着没有动。我们等啊等啊,忽然一下,门就自己开了。我们很害怕,向门缝看,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忽然我们又听到一个水桶里的滤纸用的网格开始动个不停,一次又一次上上下下的,好像有一个人在拖着它漂洗一样,洗完以后又放回了原位。后来,又有一只桶,从挂着它的钉子上被取下来,接着又被挂了上去。忽然,就像是有人站在门口似的,从门口那传来了咳嗽和哽咽的声音,像绵羊的叫声一般响亮。我们吓得一个紧紧挨着另外一个,缩成一团……那晚我们真是被吓得半死!”
“我说,”帕夫卢沙喃喃地说,“他咳嗽干嘛?”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们房间太潮湿了。”
他们都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好吧,土豆烧好了吗?”费佳问。
帕夫卢沙用棍子戳一戳它们。
“没好呢,还是生的……你们听,天呐,好大的水花!”他补充道,把头转向小河的方向,“肯定是梭鱼……快看,有流星!”
“我说伙伴们,我跟你说件事情,有一次我父亲跟我说啊……”科斯佳用一种尖细的声音说道。
“我们听着呢。”费佳鼓励他说下去。
“你们应该都知道镇上住的那个叫加夫里拉的木匠吧?”
“对啊,我们知道有这么个人。”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么伤感,从来不说话吗?你们知道吗?我告诉你们原因。我听我老爹说,有一回他为了采坚果去了森林,然后就迷路了。他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走啊走啊。哎呀,鬼知道他去了哪儿。他继续走啊走啊,伙计们,这可不妙了呀!他已经无路可走了,而且夜已深,他独自一个人在外,于是便就近找了一棵树顺着树干坐了下来,想着‘等到天亮了再说吧’。坐下不多久,他就开始打瞌睡了。刚刚睡着没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抬头一看,一个人都没有。于是他就继续睡觉,可是,他又一次听到有人喊他。他一次又一次抬头张望,终于看到在他前方的树枝上坐着一个鱼人,在呼唤着他。那个鱼人一边在树枝上晃来晃去,一边哈哈大笑……当时月光很明亮,超级明亮,亮得几乎照亮了平原上所有的东西。伙计们,你们想想,当时鱼人就明明白白地坐在树枝上,身上还像鱼鳞一样反着白色的光。鱼人喊他的名字,不停地大笑着,还招手叫他过去。”
“加夫里拉站了起来,正要向鱼人走过去,但是呢,伙计们,这肯定是上帝显灵在帮他的忙——他像这样在胸口画了个十字……但是,连画个十字都太难啦。他自言自语说道:‘啊,我的手怎么动不了,僵硬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呃!那个可怕的女巫……所以,一旦他画完十字,伙计们,那个鱼人忽然就不笑了,反而开始哭了起来。没错,哭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用长长的头发擦着泪水。她的头发是绿色的,就像是某种亚麻植物一样。加夫里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最后,他竟然开始向她提起了问题。‘你为什么要哭呢?’鱼人回答说:‘你本不应该画十字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快乐地度过一生。现在看来不行了,所以我哭了,我从心里感到深深的悲伤。但是我不会独自悲伤的,我要你跟我一起,从心底感到深深的悲伤直到你生命的尽头。’然后她便消失了。伙计们,接着加夫里拉就忽然找到了走出森林的路……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一副伤感的样子的,就像你们一直看到的那样。”
“啊!”费佳在一小段沉默以后忽然叫道,“但是树林子里一个邪恶的生灵怎么可能玷污基督徒的灵魂呢,而且他也没有按她所说的做呀?”
“算了吧,加夫里拉自己也说,那个鱼人的声音又尖锐又悲哀,就像一只癞蛤蟆一样。”科斯佳说道。
“这是你爸爸亲口告诉你的吗?”费佳继续问。
“是的,当时我正躺在高板床上,我听得清清楚楚。”
“这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要这么悲伤呢?但我觉得吧,那个鱼人肯定喜欢他,因为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是啊,她肯定喜欢他!”伊柳沙忽然插进来,“我敢肯定,但是她只不过想要一直玩弄他到死,她就是想这样。这些鱼人尽干这种事情。”
“这里附近肯定也有鱼人,我觉得。”费佳说道。
“没有,这里是完全敞开的空间。不过有点倒是符合鱼人出没,这里临河。”科斯佳说。
他们都不说话了。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拖得长长的,嘹亮而悲哀的声音,这种声音难以名状,不知从何而来。一声声,打破深沉的寂静,升腾到半空,在空气中回荡摇曳,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仔细听一下呢,好像是什么都没有,但还有回音在缭绕。似乎是有个人,站在地平线的边沿,持续地哭喊,悠长的,一声一声的,余音回响在心头;又像是有人躲在林子里,用尖锐无比的笑声回应着他,河面上飘过一阵低低的嘶嘶声。那群男孩们向四周看了看,微微地缩了缩身子。
“基督与我们同在!”伊柳沙小声说。
“哎,你们这群窝囊废!”帕夫卢沙大叫起来,“你们怕什么呀?来来来,土豆烧好了。”
于是他们都围到铁锅旁,开始吃冒着热气的土豆,只有瓦尼亚继续躺着一动不动。
“喂,你不过来吗?”帕夫卢沙问。
但是瓦尼亚还是缩在他的毯子下。锅子很快就见底了。
“伙计们,不久前在我们瓦尔纳维奇发生了一件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吗?”伊柳沙说。
“在大坝附近?”费佳问。
“对对,在那个已经坍塌的大坝附近。那个地方经常闹鬼,一直闹鬼的地方啊,四周都没有什么别的建筑,周围全是洼地啊,峡谷什么的,洼地里还有蛇出没。”
“好吧,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跟我说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费佳,你可能不知道,从前有一个淹死的人埋在这里,他淹死在河底很久很久了。那时候河水还是很深的,但是他那个坟还是看得见的,虽然只是勉强看得见。大概能看见这么点儿——一个小土堆。几天前,管家把猎人叶尔莫莱叫到跟前,对他说,‘你去趟邮局吧,叶尔莫莱。’叶尔莫莱经常替我们跑邮局,他养的狗全部都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们只要跟着叶尔莫莱,就活不长,所以事实上它们都跟不了叶尔莫莱多久,但他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猎人,每个人都非常喜欢他。叶尔莫莱就去了邮局,在镇里呆了一小段时间,骑马回来的时候有点迷迷糊糊了。当时正是夜晚,夜色撩人,月光照耀着大地……叶尔莫莱骑着马走过了大坝,那是他的必经之路。就这样,他继续走着,忽然看到在那个淹死人的坟旁,有一只漂亮的小羊在跑来跑去,长得白白的,毛发卷曲。于是叶尔莫莱想着,‘嗯,我把它捉回去吧。’于是他下了马,把小羊抱在怀里。但是那只小羊好像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非常温顺。于是叶尔莫莱又坐回到自己的马鞍上,但是马却不安起来,不停地喷气,甩头。他不住地对马说‘吁……吁……’抱着小羊继续上路了。他把小羊安置在前面,看着它,然而那只羊竟然也直直地回头看他,就像是这样。叶尔莫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我好像记不得了,但是我好像以前也被这么看过似的。’但是,他还是默默地开始抚摸起羊的卷毛,一边还嘟囔着:‘咩咩咩,咩咩咩!’忽然,这只羊露出牙齿,也对他说‘咩咩咩,咩咩咩!’”
伊柳沙话音未落,两只狗忽然站了起来,发神经一样疯狂地吠叫起来,然后飞也似的冲进了漆黑一片的夜里。这几个孩子也都紧张得不行,瓦尼亚一下子从毯子下蹦了起来,帕夫卢沙则呼喊着追逐那两只狗去了。狗儿的声音越来越远了。马群受到惊吓,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帕夫卢沙在远处高声地命令着狗:“格雷!甲虫!……”过了一会儿,两只狗就不叫了,帕夫卢沙的声音却依旧在远处依稀可辨……又过了一会儿,这些孩子们都神经紧绷,不住地东张西望,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样……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帕夫卢沙骑着一匹马停在了篝火旁。他抓住马鬃敏捷地跳了下来,两只狗也出现在光线里。它们俩双双坐下,红红的舌头伸在外面。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孩子们问。
“没事,”帕夫卢沙一边向马招招手,一边说道,“狗闻到了什么东西吧,我觉得有可能是狼。”他说着这些,神色平静地深深吸着气。
听到这里,我不禁对帕夫卢沙刮目相看,此时此刻的他显得特别英俊。原本平凡的脸,因为剧烈的运动显得神采飞扬,充满着刚毅和无所畏惧的气概。在这样的黑夜里,他竟然赤手空拳,毫不犹豫地冲进了林子里独自面对狼群。“真是勇敢的孩子啊!”我看着他,心里这么想着。
“那你看见狼了吗?”科斯佳浑身发抖地询问。
“这种地方狼总是很多的。”帕夫卢沙说,“但只有在冬天的时候,这些狼才会对人有威胁。”
他又坐回到篝火旁,手搭在其中一只狗毛茸茸的头上。这个举动惹得那家伙激动极了,得意而又骄傲地望着帕夫卢沙,一动不动。
瓦尼亚又躺到了毯子下面。
“伊柳沙,你讲述的故事实在太恐怖了!”费佳开口说道,他的职责——作为一个好人家的公子哥儿——就是引导大家谈话的内容(他很少说话,显然是不想降低自己高贵的身份)。“所以刚才某些邪恶的灵魂在狗面前晃悠,惹得它们吠叫不已……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听说过那地方闹鬼啦!”
“你说瓦尔纳维奇?我也觉得那地方闹鬼呀!他们不止一次跟我说,以前那个老爷经常在那儿出没,他其实早就死啦!那个鬼穿着一件长摆外套,一边悲切地呻吟,一边低着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有一次,特罗菲梅齐爷爷碰到他,便问他:‘伊万·伊凡内奇老爷,你在究竟在地上找什么呀?’”
“他竟然敢这么问?”费佳表示很惊奇。
“是的,就是这么问的。”
“好吧,看来我以后得改叫特罗菲梅齐爷爷为勇敢的爷爷……那,鬼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用一种浑厚的声音说:‘我在找一种可以切断一切的草。’‘什么?伊万·伊凡内奇老爷,你想要一种可以切断一切的草?’‘坟里的锁太重啦,太重啦,我要出去,特罗菲梅齐,我要出去,出去……’”
“我的天呐!”费佳说道,“我敢说,他生前肯定过得不怎么样啊!”
“这太神奇了!”科斯佳说,“我以为只有在万圣节的时候,大家才可以看见死人的灵魂。”
“我们随时都可能见鬼。”伊柳沙加入了谈话。而从他那句话我发觉,他比其他在座的孩子们更加懂得这些乡间的风俗人情。
“但是在万圣节的时候,你也可以看见在这一年中死去的活人。只需要坐在教堂的走廊里,目不转睛地盯住路面就行了。它们会沿着马路走向你,这些人就是在今年里即将要死去的人。比如说,去年的时候,我就看见乌丽亚娜这么做的。”
“那,她当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人呢?”科斯佳问了一句。
“当然有啦,一开始她坐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什么人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有一只狗不知在哪个角落哀嚎不止,就像这样……忽然她抬起头:一个男孩正沿着马路走过来,身上只穿了一件衬衫。她看着他,原来就是伊万什卡·费得索伊夫。”
“那个在春天死了的人?”费佳问。
“对,就是他,虽然他当时埋头走着,但是乌丽亚娜还是能认识他呀。过了一会儿,她又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女人向她走来。她盯着那女人看呀看呀……啊,上帝啊!……竟然就是她自己,乌丽亚娜本人啊!”
“真的是她自己?这可能吗?”费佳又问道。
“千真万确的,我的上帝,真是她本人。”
“你怎么知道?她那时候还没有死呢!”
“可是今年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看着自己就这么走过,知道她自己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帕夫卢沙又把几根干木柴扔进火堆,火焰忽然窜起,立马把新加的几根柴火烧成了黑色,一边噼里啪啦地碎裂,一边冒出浓烟,接着开始萎缩,向着燃烧着的那头弯下了腰。火光闪耀,照向四方,尤其是篝火上方的一小片天空。忽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白鸽,它直直地冲进火光里,惊恐万分地扑打翅膀乱飞了一阵,身体全然被红色的火光包裹,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是什么,帕夫卢沙?”科斯佳问,“会不会是一个要飞去天堂的灵魂?”
帕夫卢沙又把一把柴火扔进火堆。
“大概吧。”过了很久,他悠悠地说。
“帕夫卢沙,跟我们说说呢,”费佳说,“你们沙拉莫沃那地方有没有圣兆?”
“就是白天的时候太阳不见了?有啊有啊。”
“那你们都怕吗?”
“怕啊,不单单我们害怕呢。我们的老爷,虽然他好像能未卜先知,早早就告诉我们可能会有圣兆出现。但是一旦天一黑,他们说老爷自己也怕得不行咧!躲在农舍里的老女人,一见天黑了,就一把抓起拨火铁棒,噼噼啪啪地把碟子啊,碗啊,全部打碎了。‘世界末日啦,谁还要吃饭呀!’于是乎,汤汁什么的就流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在我们村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圣兆都是白狼在地面作乱。白狼是会吃人的,还有吃人的飞禽,据说特里什卡在那时也会出现。”
“特里什卡是谁?”科斯佳问。
“嗯?你竟然不知道他?”伊柳沙来劲了,“怎么会呢,老弟,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呀,竟然不认识特里什卡?你肯定从小到大都待在你那封闭的小地方,没见识!特里什卡可是一个大英雄,他终有一天会出现的,可是因为他太厉害了,所以没有人可以见到他,也没任何办法跟他交流,啊,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呀!举个例子吧,有一次农人们手里举着棒子想要抓住他。那时,他明明已经被困在中间,可是不知道他施了什么障眼术,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啦。后来他们就分开来,他就逃了出来。”
“要是他被逮着了,就会被关进监狱。到那时呀,他会要一小碗水,他们就给他一碗水。于是他会把水泼在地上,然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消失!如果他被铁链子绑起来了,只要拍拍手,链子就自己掉下来了。你看,这就是特里什卡,他去过很多地方,是个浪荡分子。他会带领那帮子异教徒们……人们拿他无可奈何……他简直是太怪异了。”
“是啊,是啊,”帕夫卢沙继续以深沉的语气说,“他就是这样的啦,于是在我们那个地方呀,人们就一直等他来。有一些老人就说,只要圣兆一出现,特里什卡就会来,所以只要是圣兆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街道旁,田野里,等着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我们那地方,你们也知道的,是个开阔的地儿。大家都在张望,忽然有一个人从镇子另一边的山上走了下来,长得特别奇怪,脑袋巨大无比……于是所有人都喊了出来:‘特里什卡来啦!不好啦,特里什卡来了!’然后便四散逃开。村长一下子就爬进水沟躲了起来;他老婆卡在门板缝里,拼了命地大叫,叫声吓到了院子里的狗;狗挣脱链条,越过栅栏,飞也似的冲进了林子里;库济卡的爹多罗费伊奇也藏进了燕麦地里,整个躺下来,开始像鹌鹑一样叫起来。‘说不定,那个可怕的杀人魔王会放过一只弱小的鸟儿的。’所有的人都怕得要命!但是来人却不是特里什卡,而是我们的铜匠瓦维拉,他只是把新买的水桶倒扣在了头上。”
孩子们大笑起来,不多一会儿就又沉默了,在露天的环境下聊天,就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我望向庄严肃穆的夜空,夜已经很深了,前半夜潮湿的凉气已经被暖烘烘的气流所代替,还要过一段时间鸟儿才会发出第一声鸣叫,露水才会闪耀第一缕光芒,而现在,夜还是笼在软绵绵的原野上。月亮还没有升上夜空,这段日子它总是出现得很晚。于是,数不尽的星星,竞相闪烁,就像一齐沿着银河奔跑。看着这夜空的景象,你隐约也会感觉到这广袤地球的奔腾不息……忽然,一阵奇异尖利的叫声响了起来,在河的对岸响了两次,很像是忍着疼痛的哀嚎,不过一会儿,在远一点的地方又响了一声。
科斯佳颤抖了一下:“什么声音啊?”
“是苍鹭在叫。”帕夫卢沙冷静地回答。
“苍鹭?”科斯基学舌一般重复了一遍,“苍鹭是什么呀,帕夫卢沙,我昨晚也听见奇怪的叫声了。”他说着,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你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你昨晚听见了什么?”
“我跟你说啊,昨晚我从石岭出发,想要到沙什基诺去的。我先是穿过了一片核桃林,然后越过一个小池塘——你知道那个池塘吗?就是旁边有一个深沟沟的那个——那个小小的水潭,你应该知道它的。水潭边的芦苇长得非常高,我走过去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一声那样的叫声,又悲凉又凄惨!我都快吓死了,兄弟们,那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叫声又是那样幽怨。我都快吓哭了……那究竟是怎么搞的?嗯?”
“前年夏天,护林人阿基姆遭到几个盗贼抢劫,然后被淹死在池塘里,你听见的,也许是他的鬼魂在哭泣吧。”帕夫卢沙说。
“哦,我的天呐!这是真的吗?”科斯佳说着,原来那双已经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加圆了,“幸亏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啊,不然准被吓死了!”
“但是那儿也有很多小青蛙,”帕夫卢沙继续说,“说不定也是这么叫的呢。”
“青蛙?不不不,绝对不可能是青蛙,肯定不是的。(这时苍鹭又叫了一声)呃,就是这样的!”科斯佳不由得惊叫起来,“是林妖在尖叫!”
“林妖才不会叫呢,它们都是哑巴,”伊柳沙说,“它们只知道啪啪啪地拍手。”
“这么说,你是见过林妖的了?”费佳不无讥讽地接过了话头。
“没有见过,上帝保佑我,我才不想看见那玩意儿,不过我认识的一些人见过它。怎么回事呢,有一次,我们那儿一个农民就被它弄得迷了路。林妖带着他在林子里不断地走啊走,却始终是在绕圈圈,根本走不出去。直到天亮的时候,那个农民才回了家。”
“也就是说,那个人见过林妖喽?”
“对呀,他说林妖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东西,通体包裹着一层黑色的物质,就像是一棵树一样。人们很难分辨它的样子。它好像是怕月光,总是离光线远远的,不住地瞪着巨大的眼睛向外望,还一眨一眨的……”
“呃!”费佳发出一声怪叫,声音还略微有些发颤,随即又耸了耸肩,大叫一声:“呸!”
“这样的鬼东西怎么会活在世界上的?”帕夫卢沙问,“太不可思议了!”
“别说它坏话,小心被它听见。”伊柳沙说完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
“伙计们,快看快看,”忽然瓦尼亚稚气地大叫起来,“快看那些星星呀,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呢!”
他光滑的小脸蛋儿从毯子下伸了出来,用一只手托着,慢慢抬起了大眼睛。其他孩子也望向天空,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好吧,瓦尼亚,”费佳继续说,“你的姐姐阿纽特卡身体还好吧?”
“好得很呢。”瓦尼亚含糊地回答。
“那你问问她,怎么不来看我们呢?”
“我不知道。”
“那你叫她来嘛。”
“行啊。”
“跟她说,我有礼物送给她。”
“礼物?我有份吗?”
“有,你也有。”
瓦尼亚叹了一口气。
“不,我不想要礼物。你还是给她吧,她在家的时候对我们可好了。”
说完这句话,瓦尼亚又低下头躺在了地上。帕夫卢沙站起来,把那只铁锅拿在了手里。
“你去哪?”费佳问他。
“到河边打点水,我想喝水。”
两只狗跟着他一起去了。
“小心,别掉河里去了!”伊柳沙朝着他的后背大叫。
“怎么会掉进河里?”费佳说,“他一向很谨慎的!”
“没错,他是一直很小心。但是总有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嘛,比如他低下身子去打水时,可能会有水妖一把抓住他,把他拖进河里。然后别人就会说是有个小孩自己掉到河里去的。可是究竟是怎么掉进去的呢?就没人追问了……他现在钻到芦苇丛里去了。”他伸着耳朵仔细听着,这么说道。
芦苇被分开的时候真的在“窸窣”作响,就像我们称呼它的名字一样。
“不过真有这事吗?听说那个叫阿库丽娜的疯子就是掉进水里以后变疯的。”科斯佳问。
“的确是这样,她现在多可怜啊!他们说她过去可是个大美人哩!水妖给她施了法术,它肯定没想到人们会这么快把她救上来。在水底的时候就给她施法了。”
我以前见过阿库丽娜几次。她总是衣衫褴褛,瘦得吓人,脸黑得跟煤炭一样,眼神迷离,永远咧着嘴笑着。她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在马路上走来走去,跺着脚,瘦骨嶙峋的双手一直按住胸口,两只脚无力地前后换来换去,像极了一头困兽。她完全不明白别人跟她说的话,只是时不时地会咯咯咯地笑上一阵。
“但是他们说啊,”科斯佳继续说,“阿库丽娜是自己跳河自杀的,因为她的情人欺骗了她。”
“没错,是这样的。”
“那你还记得瓦夏吗?”科斯佳一脸悲伤地问。
“瓦夏是谁?”费佳说。
“你怎么不知道,就是那个淹死的瓦夏呀。”科斯佳说,“就是在这条河里。唉,他是个好人呀,真是个好人!他的妈妈,菲克里斯塔,她是多么疼爱他啊!但是她好像早就预料到有一天河水会给瓦夏带来厄运似的——夏天的时候,每次听说瓦夏跟我们几个一起去河边洗澡,她总是会吓得全身发抖。别人的妈妈都觉得无所谓,只是自顾自地提着水桶走过。但是菲克里斯塔会停下来,把水桶放到地上,然后朝瓦夏大叫:‘回来啊,儿子,回来啊,亲爱的孩子!’没人知道瓦夏是怎么淹死的。他在岸边玩,他妈妈在割晒干草。忽然,她听见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水下吹泡泡一样——再一看,瓦夏的一顶帽子漂在水面上呢。你们知道,打那以后,菲克里斯塔就不大正常了:她每天都躺在瓦夏被淹死的小河旁,兄弟们,就在那条河旁边她躺下来,然后开始唱歌。你们还记得瓦夏以前一直唱的那首歌吗?她就在河边一边哭啊哭啊,一边唱着这首歌,一边还向老天爷诉苦。”
“帕夫卢沙回来了。”费佳说。
只见帕夫卢沙端着满满一锅子的水走到了篝火旁。
“伙计们,”他顿了一顿,说道,“事情不妙啊。”
“发生什么事了?”科斯佳迫不及待地问。
“我听到瓦夏说话了。”
听到这句话,似乎所有人都颤抖了一下。
“什么意思?什么叫听到瓦夏说话了?”科斯佳问。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弯腰打水呢,忽然我听见一个人在喊我的名字,而那正是瓦夏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不停地喊‘帕夫卢沙,帕夫卢沙,过来呀,过来呀。’我跑掉了,不过水还是打回来了。”
“啊,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吧!”所有的孩子都这么说着,用手在胸口画起了十字。
“是水妖在喊你,帕夫卢沙,”费佳说,“我们刚刚还在说到瓦夏呢!”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伊柳沙思考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不用担心。”帕夫卢沙坐了下来,坚定地说,“就算是真的,那也没人能逃脱得了自己的命运。”
其他孩子们都僵住了,显然帕夫卢沙的话给了他们很大的冲击。他们纷纷在篝火前躺下,像是要准备睡觉的样子。
“那是什么声音?”科斯佳忽然抬起头,问。
帕夫卢沙侧过头,仔细听着。
“是麻鹬在一边飞一边叫。”
“它们是要飞到哪里去?”
“飞到另一个地方,有人说那里是没有严冬的。”
“真有这样的地方?”
“真有。”
“很远吗?”
“非常非常远,比大海还要远。”
科斯佳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一直跟这些孩子们在一起。月亮终于升了起来,起先我还没有注意到,它只是一弯小小的新月。刚刚那没有月亮的夜空,显得无比肃穆寂静,而现在这些星星们,挂在夜幕的时间所剩不多,要不了多久,就要沉入茫茫的宇宙。周遭的一切都出奇的肃静,所有的一切都沉沉入睡,享受着黎明前最后一点点酣畅的时光。空气里的香气此时也开始消散,一股湿气似乎在蔓延……夏天的黑夜是多么短暂!……孩子们的说话声跟篝火一样,渐渐熄灭了。两只狗也在打盹儿,远处的马群,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只能隐约看见它们低着头的轮廓——它们也都睡了……而我,也渐渐陷入一种疲乏的意识空洞状态,不多一会儿,也进入了梦乡。
一阵清风拂过,我睁开眼睛,天已经微亮了。东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霞光尚没有出现。然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经清晰可辨。浅灰色的天空此时正越来越亮,越来越鲜红,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最后昏暗的光亮,有一些已经淡得看不见了。整个大地充满了潮湿的气息,每一片树叶上都挂着露珠。人声和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一阵轻轻的晨风在泥土地上欢愉地飘动游荡。我的身体兴奋得轻轻打颤,以回应这完美的晨景。我迅速爬了起来,走向那群孩子们。他们躺在尚有一丝余热的篝火旁睡得死死的,只有帕夫卢沙半抬着身子,专注地看着我。
我对他点了一点头,便顺着雾气重重的河岸往家的方向走了。走了不到两英里路,我周围那沾满露水的、辽阔的白净草原,前方层层叠叠的绿色树林,后面扬尘的小路和路边闪着红光的灌木丛,笼罩着晨雾的淡蓝色河水,水里还反射着晨光,起先是粉红色,然后是鲜红色,接着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所有这些都开始苏醒过来,它们开始唱歌,喧闹,交流。四周挂满了大颗大颗的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亮如钻石的光芒。纯洁清澈如同沐浴在清晨的清新中,远处的钟声像是在欢迎我的到来。忽然,那群我刚刚分别的孩子们驾着精神抖擞的马儿们,从我身旁疾驰而去……
可惜的是,帕夫卢沙在那年去世了。不是被淹死的,而是从马上掉了下来。多么好的一个孩子,真是可惜啊!
【导读】
孩子和自然融合成一首最动人的诗
在诗人般的屠格涅夫的眼里,俄罗斯的大地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你瞧,那白净草原上,清晨有的是胭红柔和的霞光,明丽清暖的初阳,淡紫色的轻纱似的薄雾;正午是那任性泛滥的河水,散发着光和热的云朵;傍晚是那落日斜辉中渐渐昏睡的大地;夜晚是那明灯似的悄悄在天空闪烁的太白星。在这清丽而迷人的大自然风光中,更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农家孩子。在这盛暑的夜晚,他们一边把马群赶到野地里吃草,一边围坐在旷野的篝火旁。篝火上挂着小罐,煮着马铃薯。他们用一个个神奇的故事送走黑夜,迎来黎明。深夜里,孩子们更是表现出了一种勇敢无畏,帕夫卢沙手里没有一根棍棒,却毫不躇踌地独自去赶狼。他又去河里打水,分明听到这里淹死的瓦夏似乎在水里喊他,他退了几步,还是把水打回来了。他不怕狼,更不怕鬼。这些孩子在屠格涅夫笔下,和他周围的大自然融为一体,成了它的一部分。他们崇拜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大自然给了他们力量,给了他们勇气。其实屠格涅夫对于大自然不仅欣赏、热爱、敬仰、崇拜,而且,大自然在他眼中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人的一切思想、性格、习惯、感情、本领……都是在这种力量中形成的。在白净草原上放牧的那群可爱的孩子,他们的情绪、幻想、对周围世界的看法,都决定于他们在其中生活、成长的大自然。这些孩子热爱着大自然,依赖着大自然,大自然影响着他们,给他们以智慧和力量。他们天真活泼,聪明勇敢,富于想象力,对美好未来有着强烈的追求。他们陶醉在如画的自然风光中,用稚气的眼光观察世界,想要解开宇宙之谜,人生之谜。他们作为农奴的后代,那幼小的心灵在渴望自由。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们才可以让思想任意驰骋。他们编造出了“可怕的”故事来消磨时间,编造出什么样的故事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性格。在这篇作品里,作者直接描绘了农家孩子诗意的内心世界、细腻的感情和棱角分明的个性。作品的重心转移到大幅度的描写民族性这方面来,并在俄罗斯孩子们身上挖掘出俄罗斯的民族性。作者对帕夫卢沙发自内心的赞赏,是因为他身上具有一个民族最可宝贵的性格。他刚强坚毅,英勇无畏,这正是俄罗斯的民族性格的体现。故事的字里行间,还洋溢着孩子们对自由和真理的追求和探索。从中,我们看到一个民族正在觉醒。通篇的叙述中,虽然没有激奋的言辞,但读过作品之后,读者无不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在心底升腾。
屠格涅夫把自己的主观态度与艺术描写融为一体,创造出一种富有魅力的氛围来打动读者,感染读者,使读者在白净草原上流连忘返。文章从描写美丽的七月天开始。这画面上没有特别鲜艳的色彩,一种温存的,亲切的情调占了主要地位。“一大清早,天空澄澈空明,霞光和煦,没有如火般的灼热,柔和的光芒沐浴大地。太阳——不是旱季特有的那种刺眼的火红色,也不是暴雨前荧荧的深紫色,而是一种明亮而温和的暖暖的颜色,徐徐地从一条狭长的云后浮出,新鲜地闪耀,光芒融进了紫丁香色的云层中。云朵纤细的金边,像一条发着光的小蛇,其光芒犹如抛光的银子般耀眼。忽然,舞动的光线突然清晰了,于是耀眼的,欢快的,绚烂的朝阳飞也似的升了起来。”温存亲切中流露出昂扬的朝气。如果说七月的白天给人的印象是明朗、愉快而平静的,那么七月的夜晚,在黑暗越来越浓的笼罩下,一种神秘的,莫名的恐怖气氛加强了,这种气氛为读者读小说的基本部分——孩子们讲故事的部分做了准备。屠格涅夫一方面欣赏大自然,欣赏夜景的美,欣赏那些孩子们,很感兴趣地听他们的讲述;另一方面,他又在同孩子们共同体验那不可理解的神秘的自然现象,由于这个缘故,风景描写的抒情色调也复杂起来了:“从那圈仅有的光圈中很难分辨出黑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近在咫尺的,似乎被一道巨大的黑幕隔开了,只有遥远的群山和森林映出模糊不清的昏暗轮廓,远远地悬在地平线以上。”在这篇作品中把景物描写,人物刻画、抒情表达、民族精神的传达有机地融合为一体,用几个由黑夜里想起的可怕故事作为中心,景物描写与抒情表达穿插其中,刻画出活生生的、丰满的孩子们形象,烘托出一种高度的民族精神,并借孩子之口以及作品的抒情描写,有力地抨击了农奴制度。我们读着《白净草原》,无不感受到大自然的净化力,以及农家孩子们的纯洁、稚气的心灵的净化力。这些农家孩子才真正称得上是大自然的精灵,永远纯净、新鲜的自然活力。孩子和自然在这里融合成了一首诗。
莓泉
八月初,天气往往炎热得叫人无法忍耐。每到这个时节,从上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这段时间里,就算是对打猎抱着最坚毅态度的狂热分子也无法顶住高温坚持出猎,而最忠诚的猎狗,此时也只能闲得舔舔主人的马刺,或者跟着主人跑来跑去,眼神中带着不悦,舌头伸得老长,一个劲地喘气。主人责骂它,它只能委屈地摇摇尾巴,一脸困惑地望着主人。它不能像从前一般,猛地撒腿跑出去追赶猎物。而我,恰恰在这种天气里外出打猎了。
我一直很想找个阴凉的地方躺下来,就算一小会儿也好。我那不知疲倦的狗儿疯狂地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显然它也不知道这种燥热的行为有何意义。最终,这令人窒息的热浪迫使我想个法子节省精力。于是,我来到了伊斯塔小河边(想必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已经听说过这条河了),沿着陡峭的河岸往下滑,越过横跨河面的大坝,踏着黄沙,向着一口泉水的方向走去。这口泉水,周遭的邻人们都称之为:莓泉。
在河岸峭壁上某个开口处,大峡谷的豁口在此变得狭小而深邃,莓泉的泉水就从这个缝隙里涌了出来。泉水顺着二十步高的崖壁,带着欢快的汩汩声流入河中。泉口旁长满了天鹅绒般细密的青草,而阳光,似乎从来都穿不透崖壁,正因为如此,河水,永远是如银丝般的清冷。我走到泉水边,一个桦树木质的杯子被放在草地上,这是路过的农民为方便大家喝水而留在这里的。我痛痛快快地喝饱了水,躺在阴凉处,向四周张望着。我看到不远处,由于水流的冲击而形成了一个小山洞,洞口的水跟周遭的流水相互作用,泛起了层层的涟漪。而在洞里,两个老人正背对着我坐着。
其中一个在钓鱼,长得相当高大结实,穿着深绿色的外套,戴一顶绒线便帽;另外一个又瘦又小,穿了一件打着补丁的厚粗棉布外套,没有戴帽子,他双膝上放着一小罐鱼虫,时不时把手放在自己那灰白头发的脑袋上,好像在挡住阳光似的。我凝神一看,原来这个人就是舒米西诺的斯乔普什卡,请读者们耐心听我介绍介绍这个人。
离开我的住所几英里的地方,有一个大村子叫舒米西诺。村里有一座为圣科济马和圣达米安建立的石砌教堂。正对这座教堂的地方,曾经有一所宏伟庄严的地主宅邸,周围有各式各样的外屋、办公室、手工作坊、马厩、地下室、马车库、澡堂、临时厨房、客人或管理员住的厢房、温室、公用的秋千和其他有着各种用处的建筑。一户地主人家住在这所宅邸里,原来一切都相当顺利,直到有一天早晨,所有这些繁华的建筑都被一场大火化成了灰烬。
主人们迁到别处去了,这所宅邸便就此衰落。这所曾经辉煌的大宅子已经变成了灰凄凄的杂菜园,到处都堆着砖头,这些砖头原本是宅子的根基。人们用在火灾中幸免于难的木材迅速搭建了一个小木屋,用十年前为了要造哥特式亭台而购买的船板作屋顶,园丁米特罗凡,和他的妻子阿克西尼娅,以及七个孩子就住在这所小木屋里。
米特罗凡收到指令,要把蔬菜还有院子里种的其他东西供给远在一百五十英里外的主人食用,阿克西尼娅则受命看管一头蒂罗尔种的奶牛,这头牛是花大价钱从莫斯科买来的,但是从买来至今它从未产出过一滴牛奶。她还看管一只有冠子的灰色公鸭,这是唯一的“老爷家的”家禽。他们的七个孩子,因为年龄尚小,没有派遣给他们特殊的任务,然而正是这点,使他们一个个都长成了不折不扣的懒鬼。
我在园丁家住过两次,而我每次经过他们家的时候,总是会向他们买一些黄瓜。那些黄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夏天的时候已经长得硕大,淡而无味,覆盖一层黄色厚实的皮。正是在他们那,我第一次见到了斯乔普什卡。在那个地方,除了米特罗凡一家,一个老聋子格拉锡姆(他是个教会委员,所以出于福利制度让他住在独眼士兵的寡妇家的一个小房子里),就没有其他仆人了。所以我要向各位介绍的斯乔普卡什,不能简简单单地把他视作一个仆人,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人。
但凡是人,在社会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地位,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关系。至于家仆呢,即使得不到工钱,至少也会得到所谓的“口粮”。而斯乔普卡什却绝对没有遵循这两类生存之道的任何一种,他似乎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没人知晓他的过去,村子里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故事。人口调查数据库中恐怕也未必有这么个人。曾经有一个不明确的传闻,说他曾经是某个人的随从,不过这个传闻就到此为止,至于他是谁,从哪儿来,是谁的子嗣,是怎么成为舒米西诺村上的人的,他身上那件万年不变的粗棉布外套是哪儿来的,住哪儿,靠什么维持生计……以上所有的问题,绝没有人知道,就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而且,说句实话,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关心这些和他有关的问题。
只有特罗菲梅齐大老爷(他对所有家仆直系四代的家谱都了如指掌)有一次说过,他记得已故的老爷阿列克谢·罗曼内奇旅长出征回来时,辎重车上载着一个土耳其女人,而斯乔普卡什,则是这个女人的亲戚。按照俄罗斯的旧习俗,过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沿路摆上荞麦馅饼和伏特加酒,用以款待路过的人,或者直接施舍给他们钱财。但即使是在这种日子里,也不见斯乔普卡什摆设任何盛着食物的桌子,或者装着美酒的木桶。他从来不向他主人行礼或者亲吻主人的手,也从不为了祝老爷健康而一口气干掉管家手里满满的一杯酒。
有时候,大概只会有些好心人路过,施舍给这个可怜的穷人一块吃剩了的馅饼。复活节的时候,人们对他喊“耶稣复活啦”,但是他从不卷起沾满油污的衣袖,从没有在口袋里掏出过一枚复活节彩蛋,眨着眼睛喘着气把它送给某个少爷或是太太。夏天,他住在鸡棚子旁边一间小小的储藏室里;冬天,他就住在澡堂子的接待室里;更冷的时候,他就在干草棚里过夜。有时候人们会发狠踢他一脚,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跟他谈过话。至于他,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因为要说话而开过口。
火灾之后,这个被众人抛弃的家伙就在园丁米特罗凡那里找到了个避难所。园丁从未搭理过他,也没跟他说过如“来跟我一起住吧”之类的话,但倒也没有撵他走。斯乔普卡什其实也不是住在园丁的屋子里,他住在菜园子里。他行动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打喷嚏或者咳嗽的时候都害怕似的用手捂住嘴巴。他总是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前前后后不停地干活,而他忙活这么大半天也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事实上,如果一整天的时间里,他没有如此为食物而辛勤工作的话,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肯定已经饿死了。人生的痛苦在于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
有时候,斯乔普卡什会坐在树篱下啃或者吸一根胡萝卜,或者剁几块肮脏的白菜根;有时候会呼哧呼哧地提着一桶水到某个地方去;有时会在小锅子下生起火,然后从大衣胸口取出几块黑乎乎的泔脚,放进小锅子里;有时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砰砰砰地敲钉子,做一个放面包的架子。所有这些他都默默地完成,仿佛这都是秘密似的:当你向他看上一眼,他就又藏起来了。他有时会忽然消失一两天,当然啦,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不见了……然后,一转眼,他又出现了!在树篱下的某个地方,偷偷摸摸地在水壶下生火。他脸很小,眼睛是淡黄色的,头发一直垂到眉毛上,一个尖尖的鼻子,又大又薄的耳朵,像蝙蝠的耳朵一样,那胡子长得好像是有两个星期没有修理过了,而且也没见它变多或者变少过。这就是斯乔普卡什了,我在伊斯塔河河岸遇见,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老人相伴的斯乔普卡什。
我站起身来走向他,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在他身旁坐下了。斯乔普卡什的同伴也是我的一个熟人,他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的一个农奴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绰号叫做“大雾”,他已经是自由人了。他住在一个肺病患者博尔霍夫那里,博尔霍夫开了一间小旅馆,我曾经去那个小旅馆住过几次。就算到现在,年轻的官员,或是一些悠闲无事的旅者(商人们一般都忙着做生意,他们更看重细节,宁愿窝在那些条纹羽毛的被褥里,也无暇顾及周遭的风景)经过奥廖尔大道的时候,依旧可以在离特罗伊茨科耶大村不远处看到一座两层的弃楼——屋顶已经完全塌下来了,窗子被钉得严严实实的,已经完全荒废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你是想象不出什么东西比这座废弃的楼房更加令人充满凄凉感的了。这里很久以前住过一位达官贵人,名叫彼得·伊里奇伯爵,他尤其热情好客,并因此闻名一时。在那段时间,整个省的人都在他的屋子里聚会,伴着家庭乐队喧嚣的乐曲、鞭炮烟花的噼啪声,尽情地跳舞玩乐。而现在,路过这座废弃豪宅的老妇人,都心生惋惜,怀念她们失去的青春年华。伯爵一直不停地在举办舞会,流连在不断向他献媚的宾客中,他幸福地微笑,但不幸的是,他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如此铺张的花销。当他彻底破产的时候,彼得去了圣彼得堡,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但他最终也没有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赚到一分钱,便死在了旅馆的房间里。
“大雾”从前是彼得家的管家,在这位伯爵还活着的时候他已经获得了自由。现在,他大约七十岁了,长相普通但是乐观积极,始终挂着微笑。只有卡捷琳娜时代的人才能有这种微笑:透露着一股温和和庄严的力量。“大雾”说话的时候,两片嘴唇不紧不慢地一张一翕,眼睛亲切地闪着光,轻轻的,还带着一点鼻音。就连他擤鼻涕、嗅鼻烟也是如此从容不迫,好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喂,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我搭起话来,“怎么样,钓了不少鱼吧?”
“在这儿呢,你过来看看这个鱼笼,两条鲈鱼,还有五条鲤鱼,斯乔普什卡,拿来给他看看。”
斯乔普什卡伸手把鱼笼递给了我。
“近来好吗?斯乔普什卡?”我问他。
“吼……吼……没……没……没什么不好的,老爷。”斯乔普什卡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好像千斤重的东西压住了他的舌头。
“米特罗凡好吗?”
“好……好……好,老爷。”
这个可怜的老人转过了脸。
“但是咬钩的鱼不多啊,”“大雾”在一旁说道,“这天热得太吓人了,鱼儿都躲在灌木丛下面睡觉呢。给我装个饵,斯乔普什卡。”斯乔普什卡拿出一条蠕虫,放在摊开的手掌心上,啪啪地打了两下,装在了鱼钩上,又吐上一口唾沫,这才交给“大雾”。“谢了,斯乔普什卡……你呢?你好吗,老爷?”他把脸转向我,继续说,“出来打猎散散心吗?”
“你自己都看到啦。”
“啊,你的狗是英国种的还是德国种的呀?”
这个老人喜欢时不时卖弄自己,好像在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种的,但这是条好狗呢。”
“啊,那你出门也带着猎狗吗?”
“是啊,我有两群猎狗。”
“的确是这样的,有人非常喜欢狗,有人白送他们都不要。根据我的经验,我养狗可是为了体面……人走出去嘛,要有气派,马要有气派,陪着打猎的人要有气派,都要有气派。那个走了的彼得伯爵啊——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就不是个猎人,但是他就养狗,而且他还一年两次地带着狗儿们外出溜达。
所有陪同出行的猎人都穿着镶金银边带的盛装,在院子里集合,并吹起了号角。伯爵大人走出来,马便被牵到了他跟前。他登上马背,这时,猎人的头头会把他的脚塞进马镫里,脱下自己的帽子,把马鞭放在帽子里呈给伯爵大人。他会在马背上狠狠地抽上一鞭子,所有的猎人齐声喊口号,然后才向外走去。一个猎人骑在伯爵大人后面,用绸带子牵着他的两只爱犬,好吃好喝地照料它们……你想想看,而且,这个跟班的猎人,高高地坐在哥萨克马鞍子上,红光满面,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就像这样……当然还有很多客人,你也知道的,在那种场合下,又是娱乐活动,又是荣誉盛会……啊,又给它跑了,好家伙!”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拉了拉他的鱼竿。
“他们说,伯爵以前活得相当潇洒啊?”我问。
老人家朝着蠕虫吐了一口唾沫,甩出了钓钩。
“他是一个很好的绅士,人人都知道。常常会有,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人,到彼得堡来,专程拜访他。他们经常胸前佩戴着彩色的丝带围坐在桌子边上一同吃饭。好吧,他的确知道如何取悦他们。他有时候会叫我:‘大雾,明天我要几条活的鲟鱼,去看看能不能钓几条给我,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人。’绣花的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的科隆香水,鼻烟壶,大幅的画……这些他都可以直接从巴黎订购。他举办晚宴的时候,我的天,那可真是了不得!焰火冲天,车水马龙!有时候还会鸣炮。单单是管弦乐队就有四十个人,他雇用了一个德国人当乐队指挥,不过那个德国人真是太得寸进尺了,竟然要求跟大人同桌进餐,所以伯爵大人就炒了他的鱿鱼。‘我的乐队,’他是这样说的,‘就算没有指挥,一样可以演奏。’他当然可以这么说,他是老大嘛。”
“接着他们就会开始跳舞,一直跳啊跳直到天亮,尤其是爱科塞斯舞,两男两女一起跳,还有西班牙舞马特拉杜尔……嘿……嘿……好家伙,上钩啦!(老人家从水面拽上来一条小鲈鱼)拿着,斯乔普什卡!我们家大人真是所有大人的典范啊,”他继续说道,又甩出了钩子,“他的心肠也很好,有时候他也打人,但是没等你抬起头那会儿工夫,他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只有一件事,他有情妇。唉,那些女人啊,上帝啊,请宽恕她们吧!就是她们搞得大人破产了,要知道大人可都是把她们从下等人里面挑选出来的呀,她们怎么能不贪财?哎哟,她们可贪财了,整个欧洲最贵重的东西估计都被她们收入囊中了!有人可能会说,‘为什么大人不能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呢?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啊。’但是搞到自己破产总是不应该的。在这群女人中,有一个人比较特殊,她的名字叫阿库琳娜。现在已经死了,愿上帝保佑她的灵魂!她是西托亚守望人的女儿,可真是个泼妇!有好几次,她还扇了大人几个嘴巴子。可是大人啊,完完全全被这女人迷住了。她把我的侄子送去充军了,就因为那可怜的孩子不小心把可可洒在了她的新裙子上……而且她的仆人可不止只有我侄子一个。啊,好吧好吧,这些都是古老的回忆了!”老人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便不再说话了。
“照我看来,你家大人很严厉吧?”一阵短暂的沉默以后,我又问道。
“那时候严厉可算是个时髦的事啊,老爷。”他一边摇了摇头一边这样回应我。
“现在不流行严厉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问。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现在嘛,情况肯定好很多了。”他喃喃地说,用力甩出了钩子。
我们坐在树阴底下,即使这样,还是抵挡不住那令人窒息的炎热。湿热难耐的空气凝成厚重的一块。在这样的环境里,人只能把被烘烤已久的脸,慢慢抬出,渴求吸到一丝流动的空气,但是四周却是如固体一般沉闷。火辣辣的太阳在蓝得发黑的天空中辐射出热气。我们正对面的河岸上,是一片黄澄澄的燕麦田,田里到处长满了苦艾。所有的燕麦都纹丝不动,没有一株哪怕是轻微地晃动。前面一点的地方,一匹农用的马站在河里,河水刚能没过它的膝盖,它慢悠悠地甩着湿淋淋的尾巴。时不时的,在一丛浮在水面的灌木下,一条大鱼露出个脸来,吐一连串的泡泡,又慢条斯理地转身潜到水下,激起水面一层层涟漪。蝗虫在焦枯的草丛里鸣叫;鹌鹑有气无力的,勉勉强强啼那么几声;鹞鹰张开翅膀,平稳地在旷野上滑翔,忽然又迅速扇翅,尾翼张成一个半圆,降落在某处。我们被太阳烤得没有思想,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时,从我们身后的山谷,传来一阵声响,有人踩着水正向我们这走来。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约摸五十岁的农人,满脸风尘,穿着衬衫拖鞋,背一只柳条制筐,一件外套搭在肩膀上。他走到泉水边,畅快地喝了个饱,然后抬起头来。
“啊,弗拉斯!”“大雾”看着他打起招呼来,“你好啊,老朋友!从哪儿来的?”
“你好呀,我从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来!”农人说着向我们走近了一点,“走了很长一段路呢!”
“你去了哪里呀?”“大雾”问他。
“去了莫斯科,我主人家。”
“去干嘛了?”
“请他帮个忙。”
“帮什么忙?”
“哦,让他减免一点我的代役租,或者把我改成劳役租,或者换一个地方待着,或者随便什么……我儿子死了,我现在一个人对付不了了。”
“你儿子死了?”
“死了,我的儿子,”农人顿了一顿,说道,“他原来住在莫斯科,是个出租马车夫,其实一直是他替我付代役租的。”
“那你们现在还是付代役租的?”
“是的,我们付代役租。”
“你老爷怎么说的呢?”
“他怎么说?他把我赶了出来!他说:‘你竟敢直接就跑来找我麻烦了,这些事情有管家在管呀,你要……’他说,‘先把你欠着的代役租还清了再说!’他火冒三丈地向我吼。”
“然后呢?你回来了吗?”
“嗯,然后我就回来了,我想到我儿子那儿,找找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但是没人肯正面回答我。我跟他的雇主说:‘我是菲利浦的父亲,’那人对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儿子,你儿子什么都没有留下,而且他还欠我的钱呢!’所以我只好走了。”
农人面带微笑,娓娓道来,似乎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但是他的眼眶却湿润了,泪水从他那双小眼睛里滑落,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回家去吗?”
“要不然怎么办呢?我当然只能回家了,我想我妻子现在应该正挨着饿呢。”
“那真是该回去看看。”斯乔普什卡忽然说起话来。他看起来有点迷糊,接着又一声不响地开始挖鱼虫。
“那么你要到管家那去吗?”“大雾”继续问他,眼神带着一点诧异看着斯乔普什卡。
“我去找他干什么?我还欠他些钱呢,我儿子死前生了好几年的病,那段时间他连自己的代役租都付不起。但是我倒不会为此事所累,反正他们从我这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没错,老兄,随你怎么耍花招,我没钱就是了!”农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金帝利安·谢苗内奇,无论他多聪明……只要……”
弗拉斯又大笑起来。
“哦,事情可不妙啊,弗拉斯老兄。”“大雾”忽然故意说出这么一句话。
“不妙?哪里不妙?”(弗拉斯的声音忽然中断了)“怎么这么热呀!”他换了个话题继续说,用袖子擦着脸。
“你老爷是谁?”我问他。
“瓦列里安·彼得罗维奇伯爵。”
“是彼得·伊里奇的儿子吗?”
“是他,”“大雾”回答,“彼得·伊里奇生前就把弗拉斯的村子给他了。”
“他现在好吗?”
“好得很,谢天谢地!”弗拉斯回应道,“红光满面的。”
“看见了吧,老爷,”“大雾”转向我,继续说,“在莫斯科附近生活可真不错,但生活在这里的话,付代役租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你们一共需要付多少钱呢?”
“九十五卢布。”弗拉斯喃喃地说。
“喏,你看着,而且土地很少的,都是老爷家的树林子。”
“而且,听说这树林子也卖掉了。”农人说。
“唉,你看看……斯乔普什卡,给我条鱼虫……喂,斯乔普什卡,怎么了,睡着了吗?”
斯乔普什卡回过神来。农人在我们身边坐下了。我们几个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河对岸,有人在唱歌,唉,那是多么忧伤的曲子呀。可怜的弗拉斯又一次沉痛地悲伤起来。
半个小时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
【导读】
三个农奴的命运为何不同?
本文写了猎人遭遇到的三个农奴,他们分别是斯乔普什卡、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和弗拉斯,这三个人如果按照他们的遭遇应该分为两种类型,斯乔普什卡和弗拉斯应该是一类,他们是地主的农奴,生活十分艰难,甚至暗无天日,无法生存。斯乔普什卡作为家仆,连“口粮”都得不到。他似乎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没人知晓他的过去,村子里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故事。至于他是谁,从哪儿来,是谁的子嗣,是怎么成为舒米西诺村上的人的,他身上那件万年不变的粗棉布外套是哪儿来的,住哪儿,靠什么维持生计……以上所有的问题,绝没有人知道,就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有时候,大概只会有些好心人路过,施舍给这个可怜的穷人一块吃剩了的馅饼。夏天,他住在鸡棚子旁边一间小小的储藏室里;冬天,他就住在澡堂子的接待室里;更冷的时候,他就在干草棚里过夜。有时候人们会发狠踢他一脚,但是从没有一个人跟他谈过话。至于他,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因为要说话而开过口。他住在菜园子里。他行动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打喷嚏或者咳嗽的时候都害怕似的用手捂住嘴巴。他总是像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前前后后不停地干活,而他忙活这么大半天也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事实上,如果一整天的时间里,他没有如此为食物而辛勤工作的话,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肯定已经饿死了。有时候,斯乔普卡什会坐在树篱下啃或者吸一根胡萝卜,或者剁几块肮脏的白菜根;有时候会呼哧呼哧地提着一桶水到某个地方去;有时会在小锅子下生起火,然后从大衣胸口取出几块黑乎乎的泔脚,放进小锅子里;有时在自己的小木屋里,砰砰砰地敲钉子,做一个放面包的架子。所有这些他都默默地完成,仿佛这都是秘密似的:当你向他看上一眼,他就又藏起来了。他有时会忽然消失一两天,当然啦,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不见了……然后,一转眼,他又出现了!在树篱下的某个地方,偷偷摸摸地在水壶下生火。他脸很小,眼睛是淡黄色的,头发一直垂到眉毛上,一个尖尖的鼻子,又大又薄的耳朵,像蝙蝠的耳朵一样,那胡子长得好像是有两个星期没有修理过了,而且也没见它变多或者变少过。可以说斯乔普什卡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起码资格和尊严,他没有吃,没有穿,没有住,他只能捡拾垃圾,即使如此,他每天还必须辛勤地工作,否则,下一刻他可能就被饿死。更为残酷的是,他甚至失去了说话的权利,没有人在乎他是谁,他在人们的心中根本就不存在。
弗拉斯是孤苦的农奴,过着代役租的生活,唯一的儿子死去了,妻子正在挨着饿。因为九十五卢布的代役租,他到莫斯科去找他的老爷,结果被赶了出来,并且告诉他没有资格直接去找老爷,只能去找管家,并要他把欠着的代役租还清了再说!从弗拉斯的遭遇中,我们看到了农奴在地主的眼中是没有对话资格的,也是得不到同情的。
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是另一类农奴,他因为自己的老爷彼得·伊里奇伯爵而成为了自由人。彼得·伊里奇伯爵是一个很好的绅士,常常会有上流社会的人,到彼得堡来,专程拜访他。绣花的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的科隆香水,鼻烟壶,大幅的画……这些他都可以直接从巴黎订购。他的心肠也很好,有时候他也打人,但是没等你抬起头那会儿工夫,他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伯爵一直不停地在举办舞会,流连在不断向他献媚的宾客中,他幸福地微笑,但不幸的是,他的财力根本负担不起如此铺张的花销。当他彻底破产的时候,他只能去圣彼得堡,希望在那里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但他最终也没有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赚到一分钱,便死在了旅馆的房间里。从彼得·伊里奇伯爵的所作所为里,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比较开明的地主,而且是卡捷琳娜时代的地主。卡捷琳娜时代在俄罗斯人的眼中是一个比较民主和强大的时代,也是屠格涅夫向往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的人充满了自信和从容,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米哈伊洛·萨韦利耶夫同样如此,现在,他大约七十岁了,长相普通但是乐观积极,始终挂着微笑,露着一股温和和庄严的力量。就连他擤鼻涕、嗅鼻烟也是如此从容不迫,好像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文章在平静的叙述中不动声色地把两类农奴的生活和精神状态进行了对比,也把两个时代的地主进行了对比。在对比中,作者也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他希望地主阶级要做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改良者,要像彼得·伊里奇伯爵那样活得潇洒,把财产看淡,解放农奴,给他们以自由,对农奴很少打骂。这似乎就是作者的化身,我们在彼得·伊里奇伯爵的身上找到了屠格涅夫的影子,他通过彼得·伊里奇伯爵这一形象表达了他对俄罗斯未来的希望。
死亡
我有个乡邻,他是个年轻的地主,爱好打猎。七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骑马去他家,约他一起打松鸡,他同意了。“不过,”他说,“我们走我的小丛林去组沙吧,能顺道看一下恰普勒吉诺。你知道这个橡树林的,他正在那儿伐木呢。”“没问题。”他叫人为马备好鞍,穿上一件钉着铜纽扣的绿大衣,纽扣上印着野猪头像,挂上一只毛线绣花捕猎袋,一个银色水壶,肩上扛了支崭新的法国猎枪,不无得意地在镜子前转了几圈,唤上他的猎狗,爱斯彼朗斯,这狗是他的表姐送给他的,那个心地极为善良,头发都掉光了的老处女表姐。我们出发了。我的这位乡邻还带着两个人:甲长阿尔赫普,他是个又矮又胖的农民,四方脸,高颧骨,另一个是最近从波罗的海沿海某省雇来的管家戈特里勃·封·德尔·科克先生,他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瘦瘦的,亚麻色头发,近视,肩膀下垂,脖子长长的。
我的乡邻也是最近才掌管这块领地的,这是从他伯母那里继承来的遗产,他伯母是五等文官夫人卡尔东·卡塔耶娃,是个极为肥胖的女人,就算躺到了床上,也老是在叹息呻吟。我们进了那片丛林。“你们在这块空地上等我。”阿尔达里翁·米海勒奇(就是我那位乡邻)对他的同伴们说。那个德国管家鞠了个躬,下了马,从口袋里掏出一本书——我想是约翰·叔本华的小说——坐到了灌木林底下。阿尔赫普还留在太阳下,而且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一动也没动。我们在丛林里到处转悠,一只鸟也没遇上,一个鸟巢也没有看到。阿尔达里翁·米海勒奇想要去那片橡树林,因为我对那天的运气有点不抱希望,所以便也闲逛似的跟着他去了。我们回到那块空地。德国人记下书的页码,站起身来,把书放进口袋,费劲地爬上了他那匹蹩脚的短尾巴母马,这马略微一碰就乱叫乱踢。阿尔赫普抖擞抖擞了精神,把两边的缰绳同时猛地一扯,两腿晃荡了几下,终于成功地让他那匹懒散沮丧的老马跑了起来。我们再次出发了。
从儿时起我就熟悉阿尔达里翁·米海勒奇的这片树林。当年我经常和我的法国家庭教师德奇雷·弗勒利先生(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儿,只是每晚让我喝列鲁阿药水,几乎毁了我一生的健康)去恰普勒吉诺闲逛。整片树林有两三百棵巨大的橡树和梣树。它们雄伟有力的树干在榛树和花楸树泛着金色的透明绿叶的映衬下,黑郁郁的,很是壮观;粗壮的打结的枝条向高处伸展,像帐篷一般覆盖在头顶,这些枝条在晴朗的碧空下映出优雅的线条,很是美丽;苍鹰、青鹰和茶隼从一动不动的树冠下嗖嗖飞过,五颜六色的啄木鸟啄着结实的树皮,发出响亮的声音;厚厚的树叶间传来黄鹂婉转悠扬的叫声,接着是黑鸟像铃铛一样清脆的啼鸣;底下的灌木丛里知更鸟、金翅雀和柳莺啁啾歌唱,相互应和;燕雀沿着小道迅速奔跑,欢快地跳起了舞蹈;一只雪兔沿着树林边缘潜行,小心翼翼地停停走走,不断地观察周围的环境;一只红褐色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忽然又坐下不动,尾巴翘得高过头顶。
在可爱的锯齿状的欧洲蕨柔的阴影下,高高的蚁山中间的草地上,开着紫罗兰和铃兰花,还长着赤褐色、黄色、棕色、红色和鲜红色的菌类,绵延不断的灌木丛里的小块草地上,还能找到鲜红的草莓……啊,还有那林中的树阴!正午最闷热的时候,林中就像是在夜晚:宁静,芬芳,清爽……我在恰普勒吉诺森林度过的那些日子很开心,因此,老实说,现在进入这片熟悉的树林让我不免产生了伤感之情。一八八四年那个没有下雪的灾难性的冬天,我的老朋友们,那些橡树和梣树也没能幸免于难,它们枯萎了,掉树皮了,稀稀拉拉长着些病恹恹的树叶,在新生的树木之上悲哀地挣扎着,耸立着,那些新生的树林“取而代之,却远不如昔”。
一八八四年下了几次严霜,但到十二月底还没有下雪,秧苗都冻死了,许多极好的橡树林被这个无情的冬天毁灭了。想恢复原状很困难,因为那片土地的生产力明显下降了。在那块“禁区”(曾经捧着圣像列队绕行)的空地上,没有了以前的参天大树,只有些桦树和白杨在那自生自灭。(我们当时确实还没有植树造林的意识。——作者注)
有些树的下部仍长着叶子,它们在没有生机的、折断了的树枝上高高矗立着,带着凄惨,带着绝望,悲壮地生长着;有些树的叶子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郁郁葱葱,但仍然很稠密,稠密的叶子中间伸出粗壮干枯的死枝;还有一些树倒在了地上,风吹日晒,像尸体一样腐烂着。在前几天谁能够想象到这幅景象?——到处都没了树阴——在恰普勒吉诺再也找不到任何树阴了!“啊,”我看着这些垂死的树,心想,“对你们来说一定是羞耻又痛苦的吧?……”我回想起了柯尔卓夫的诗:
这趾高气扬的声音,
傲慢的态度,
帝王的气派,
都已去到何方?
那一片繁茂的绿呀,
如今也不知去向!
……
“怎么,阿尔达里翁·米海勒奇,”我开口问,“为什么去年不砍这些树呢?现在都卖不到去年价钱的十分之一了。”
他只是耸了耸肩膀。
“关于这件事你该问我伯母。事实上,木材商人来过的,还带了钱来,缠着要买。”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封·德尔·科克每走一步,就喊叫一声,“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什么可笑?”我的这位乡邻微笑着说。
“我的意思是,多么可惜!”
尤其让他遗憾的是那些倒在地上的橡树——许多磨坊主确实都会出高价买走它们。但甲长阿尔赫普仍然气定神闲,没有陷入悲叹,没有后悔,相反,他好像还带着点满足感,在这些树上跳过来跳过去,用鞭子抽打着它们。
我们朝他们砍树的地方走去,越走越近。突然间我们听到一棵树轰然倒下,接着是一声尖利的喊叫,接着传来一阵慌忙说话的声音。一会儿,一个脸色煞白、头发蓬乱的年轻农民,冲出灌木丛向我们跑过来。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阿尔达里翁问。
他立刻停了下来。
“啊,阿尔达里翁老爷,出事了!”
“怎么了?”
“是马克西姆,老爷,他被树压到了。”
“怎么发生的?……马克西姆,那个包工头?”
“是那个包工头,老爷。我们当时正开始砍一棵梣树,他就站在旁边看着……他在那站了一会,然后去井边打一些水——好像他想喝点水——这时那棵梣树突然吱嘎吱嘎响起来,然后就向着他倒下去了。我们对他喊:‘跑,跑,快跑!’……他往旁边跑就好了,但他却站起来向前跑……他当然是吓坏了。那棵树的树梢砸到他了。但这树怎么会倒得这么快,天晓得!……可能树心已经烂了。”
“所以就把马克西姆砸到了?”
“是的,老爷。”
“他死了吗?”
“还没,先生,他还活着——但和死差不多。他的两条胳膊和腿都被压碎了。我正跑去请谢里维尔斯特奇,那个医生。”
阿尔达里翁让甲长骑马飞奔去村里请谢里维尔斯特奇,他自己则骑马快步跑去那块林中空地,我跟在他后面。
我们看见可怜的马克西姆躺在地上。农民们围着他站着。我们俩下了马。他几乎不再呻吟,只是时不时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好像很惊讶,还咬着发青的嘴唇……他的下巴抽搐着,头发粘在额头上,胸膛不均匀地起伏着:他快死了。一株小椴树淡淡的阴影在他脸上轻轻掠过。
我们向他弯下腰。他认出了阿尔达里翁·米海勒奇。
“老爷,”他对阿尔达里翁说,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您叫人……去请牧师来……上帝惩罚了我……胳膊,腿都砸断了……今天……是星期天……可是我……我……却……没让弟兄们休……休息。”
他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请把我的钱……给我老婆……扣掉……喏,奥尼西姆知道……我欠谁钱。”
“我们已经派人去叫医生了,马克西姆,”我的乡邻说,“你不一定会死的。”
他努力睁开眼睛,使劲抬起眉毛和眼睑。
“不,我要死了。瞧……它来了……来了……原谅我吧,弟兄们,如果有什么……”
“上帝会宽恕你的,马克西姆·安德列伊奇,”农民们用粗重的声音异口同声说,他们摘下了帽子,“愿你宽恕我们!”
他突然绝望地摇了下头,胸膛挣扎着挺起来,又低了下去。
“我们不能让他躺在这儿死去。”阿尔达里翁说,“弟兄们,从车上拿条席子来,送他去医院。”
有两个人向车那边跑过去了。
“昨天我……在塞乔夫村的叶菲姆那儿……”垂死之人含糊不清地说,“付了定金……所以马是我的了……把它……给我老婆……”
他们开始把他抬到车里的席子上……他像只中了枪的鸟一样浑身颤抖起来,接着就挺直了……
“他死了。”农民们小声说。
我们默默上了马,离开了。
可怜的马克西姆的死让我陷入了沉思。这个俄国农民死得多么奇怪呀,面临死亡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冷漠或麻木,而好像是在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平静而简洁。
几年以前在我的另一位乡邻的村子里,有个农民在放谷物的烘干房被火烧伤了(他本可能被烧死在里面,但一个路过的小贩把他拉了出来,那时他已经是半死不活,小贩先跳进一大桶水里浸湿全身,然后跑去撞开了燃烧着的屋檐下的那扇门)。我去他住的小屋看他。屋里很黑很闷,烟气又大。我问:“病人在哪?”“在那儿,老爷,在炕上。”难过的农妇用拖长了声音回答我。我走上前去,看见那个农民躺着,身上盖了件皮袄,沉重地喘着气。“你感觉怎么样?”病人在炕上蠕动着,想坐起来,他全身都被烧伤了,眼看着快死了。“躺着,躺着,躺着……怎么样呢,嗯?”
“当然很难受。”他说。“你疼吗?”他没吭声。“你需要什么吗?”——他还是没回答。“要不要给你拿点茶来,或其他什么?”“不用了。”我离开他,坐到了凳子上。我坐了一刻钟或者是半个小时——屋子里安静得像是在坟墓。角落里,圣像底下桌子的后面,躲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吃一块面包。她妈妈不时威吓她。
前室里有人来来回回走动,还有嘈杂声、说话声,那是弟媳妇在切白菜。“嘿,阿克西尼娅。”病人终于开口了。“干嘛?”“给我拿些克瓦斯来。”阿克西尼娅拿了些克瓦斯给他。接着又一片寂静。我低声问她:“你们给他行过圣餐礼了吗?”“行过了。”如此看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正在等死。我受不了了,走出门去……
我又回想起有次我去红山村的医院看我朋友,医生卡比东,他也热衷于打猎。
这医院原来是地主宅邸的厢房,宅邸的女主人亲自建了医院,就是说,她叫人在门上钉了块蓝色木板,上面写上白色的字“红山医院”,又亲手交给卡比东一个红色记事本,用来记下病人的名字。在记事本第一页上,这位慷慨女地主的一个善于奉承的食客题了如下的几行诗句:
在欢乐笼罩的妙境里,
美人亲自建造了这座殿堂。
红山村幸福的居民们,赞美吧,
赞美你们女主人的慷慨善良!
另外一位绅士在下面又添了一句:
我也爱大自然!
伊凡·科贝略特尼科夫
医生自己花钱买了六张床,便怀着感激的心态开始为上帝的子民们治病了。除了他,医院还有两个人:雕刻师巴维尔,他患有精神病,还有一个一只手残废了的农妇梅利基特里萨,她负责煮饭。他们两人调制药剂,晾干或浸湿药草,他们两人还负责控制住热病发作的人。那个有精神病的雕刻师外表阴郁,话也很少,不善言谈,到了夜里他会唱上一支关于“美丽的维纳斯”的歌,见到人就会请求别人,请求别人准许自己娶一个叫马拉尼娅的姑娘,这姑娘已经去世很久了。一只手残疾的女人常常打他,打发他去照看火鸡。有一次,我在卡比东那,刚谈论着最近一次的打猎情况,突然一辆马车开进了院子,车子由一匹分外健壮的瓦灰色马拉着,这样的马只有磨坊主才有。
车里坐着一个健壮的农民,穿了件新的厚大衣,留着花白胡子。“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卡比东朝窗外叫着,“欢迎……是留波夫希诺的磨坊主。”他小声告诉我。这个农民呻吟着爬出了车子,进了医生的屋子,找到圣像,画了十字,鞠了躬。“怎么,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有什么新闻吗?……你一定是病了,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是的,卡比东·季莫菲奇,我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是这样的,卡比东·季莫菲奇。前些天我在镇上买了几块磨石,把它们运回家,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时候,大概太用劲了,只觉得腰部一扭,好像断了什么东西,之后就一直不舒服。到今天感觉更糟了。”
“嗯,”卡比东应着,闻了闻鼻烟,“一定是疝气。你这样有多久了?”“到今天第十天了。”“十天了?”医生长长地倒抽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让我帮你检查一下。唉,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他最后开口了,“对不起,真对不起啊,你这事不妙啊,你病得很严重,住我这里吧,我这方便,我一定会尽全力的,但也不能保证治好。”
“有那么糟吗?”吃惊的农民喃喃地说。“是的,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很严重,如果你早来这一两天,这病就没什么,可以立刻帮你治好,但现在已经发炎了,眼看不久就要变成坏疽了。”“这不可能,卡比东·季莫菲奇。”“我告诉你的是实情。”“但怎么会呢?因为这点小毛病,我就要死吗?”医生耸了耸肩膀,“我没这样说……只是你必须留在这。”这农民想了又想,眼睛盯着地上,然后又朝我们望望,挠挠头,拿起了帽子。
“你去哪啊,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去哪?当然是回家,都病成这样了。既然这样,总要回去安排一下家里的事。”“这样你就自己害自己了,瓦西里·德米特里奇,得了吧,就这样我都奇怪你是怎么来这的,你必须得留下来。”“不,老兄,卡比东·季莫菲奇,要死我也得死在家里,为什么死在这儿?我有家,天晓得家里会出些什么事呢。”“事情怎么样,瓦西里·德米特里奇,还不能确定……当然,这病有危险,很大的危险。毫无疑问……所以你应当留下来。”农民摇了摇头。“不,卡比东·季莫菲奇,我不会留下来的……也许你可以给我开个药方。”“光吃药没有用。”“我说了,我不会留下的。”“那也只好随你了……以后可别怪我。”
医生从记事本上撕了张纸,写了个方子,还给他提了些建议,告诉他该做些什么。农民收下那张纸,给了卡比东半个卢布,走出屋子,坐回到了车上。“那么,再见吧,卡比东·季莫菲奇,请别记着我的不是,万一有个什么,还请多多关照下我的孩子们……”“咳,还是留下吧,瓦西里。”这农民只是摇了摇头,用缰绳鞭打了一下马儿,大车就驶出了院子。道路泥泞崎岖,坑坑洼洼;磨坊主小心翼翼、不慌不忙地驾着车,熟练地控制着马匹,还不时同路上遇到的熟人打招呼。三天之后他就死了。
总的来说,俄罗斯人死得很是奇怪。许多死者现在又重回到我的记忆里。我想起了你,我的老朋友,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大学的阿维尼尔·索罗科乌莫夫,最崇高最善良的人!我又一次看到了你发了肺病的青脸;你稀疏的褐色长发;你温柔的微笑;你热烈狂喜的眼神;你修长的四肢。我又似乎听到你微弱而温柔的嗓音。你那时住在大俄罗斯的地主古尔·克鲁比雅尼科夫家,教他的孩子弗珐和焦奇娅学俄语文法、地理和历史;耐心地忍受着主人古尔沉闷的玩笑话,管家不礼貌的对待,坏心眼的顽童们的恶作剧;你带着苦笑毫无怨言地接受无聊的女主人刁钻苛刻的要求。但到了晚上吃完晚饭以后,那是一段多么宁静愉悦的时光,你终于履行完一切责任,坐在窗户边若有所思地抽起了烟斗,或者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带着油污、残破不全的厚杂志,这是一个土地测量员从镇上带来给你的——他同你一样,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苦命的人!
你喜欢各种诗歌和小说,你的眼睛经常涌出泪花,你笑起来多么开心,你纯洁年轻的心灵充满了多少对他人诚挚的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和憧憬。说实话,你并不是因为过人的才智才出类拔萃的。你既没有天赋的超常记忆力,也不是生来就勤奋。在学校的时候你被大家认为是最差劲的学生。上课的时候你睡觉,考试的时候你不动笔,但谁因为朋友的成功和胜利而高兴得眼睛炯炯发光,激动得喘不过气?谁对朋友们崇高的使命有着盲目的信仰?谁带着骄傲赞美他们?谁拼命维护他们?谁既不嫉妒,又不虚荣?谁愿意无私地做出自我牺牲?谁情愿听命于那些连给自己解靴带都不配的人?……是你,都是你呀,我们善良的阿维尼尔!
我记得你离开大家去村里做家庭教师的时候有多么伤心,你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的确,在村里你的命运是悲惨的,在这里你没法带着崇敬的心情听别人讲话,没有人可崇拜,没有人值得你去爱……那些乡邻——草原上那些粗鲁的居民和受过教育的地主——对待你就像对待一般的家庭教师一样,有的粗暴,有的冷酷。再加上你看着又不讨人喜欢,你怕羞,容易脸红冒汗,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乡村的新鲜空气也没能使你的病情好转,你像支蜡烛一样慢慢消耗着,可怜的人!的确,你的房间向着花园,稠李树、苹果树和欧椴树轻盈的花朵飘落在你桌子上、墨水瓶上、书上,墙上挂着一只蓝色的时钟垫子,这是一位善良多情的德国籍家庭女教师临别时送给你的礼物,她长着亚麻色的卷发,有一双蓝蓝的眼睛。有时候老朋友从莫斯科来看你,带来别人写的或者是自己写的诗篇,每每阅读你总是欣喜若狂。可是,哦,那种孤独,家庭教师不堪忍受的奴隶般的命运,脱身的无望,无尽的秋天和冬天,还有不断恶化的疾病!……可怜啊,可怜的阿维尼尔!
索罗科乌莫夫死前不久,我去看望了他。当时他几乎不能走路了。地主古尔·克鲁比雅尼科夫还没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但是已经不发给他工资了,还替焦奇娅另找了一个家庭教师。弗珐被送去一个中等武备学校,阿维尼尔坐在靠窗的一张伏尔泰式旧安乐椅上。外面,一排深棕色落光了叶子的椴树上方,秋日晴朗的天空呈现出一片明蓝,秋高气爽。树上有些地方,还有最后几张发着金光的叶子在微微抖动,簌簌作响。地上结了一层霜,在阳光的照耀下正渐渐溶化成水珠,红色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苍白的草叶上,空气中响着微弱的噼啪声,花园里传来干活的人们清晰可辨的交谈声,天气看起来很好。
阿维尼尔穿着一条破旧的布哈拉长袍,一条绿色围巾在他可怕的下陷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死气沉沉的色调。他见到我很是高兴,也很激动,伸出手,想和我交谈,却又立刻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喘不过气来,脸瞬间憋得通红,我感觉到他活着的痛苦。我连忙过去,叫他别出声,坐到他身边。阿维尼尔的膝盖上放着一册抄写得很工整的柯尔卓夫的诗集。他微笑着在诗集上拍了拍,啧啧称赞:“这才叫诗人呢。”他抑制住咳嗽,尽力平静下来,还是掩饰不住气喘吁吁,他含糊不清地说,接着就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诵读起来:
难道雄鹰的翅膀,
已被缚住?
难道它的道路,
全被堵住?
我制止了他,医生禁止他说话,他不能太激动,也不能有太多的表达。我知道怎样能让他高兴。索罗科乌莫夫从来没有,像人们说的,“追踪”过科学的发展,但他总是热切地想知道当今伟大的思想家们已经取得了怎样的成就。有时候他会叫上一个老朋友到角落去,向他问长问短,仔细打听,他听着,一边感到惊诧,朋友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之后就把这些话重复着对其他人说。他对德国哲学特别感兴趣。我开始和他谈起黑格尔(可以想见,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维尼尔晃着脑袋表示同意,扬起了眉毛,微笑着,低声说:“我明白!我明白!啊,那好极了!好极了!”……我得说,这可怜的垂死的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孩童般的求知欲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还要说的是阿维尼尔和大多数肺痨病人不一样,关于自己的疾病他从不自欺欺人,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也敢于面对,没有抱怨,没有害怕……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叹息,不悲伤,甚至从来没提起过自己的情况……
他提起精神,开始谈起莫斯科、那些老朋友们;谈起普希金、戏剧和俄国文学;他回想起我们的晚宴,我们圈子里的热烈争论;还带着遗憾的口吻提到了两三个已经去世了的朋友的名字,唏嘘一阵子……
“你记得达莎吗?”他继续说着,“她有金子一般的心啊!多么纯洁的姑娘,她是那么的爱我呀!……她现在怎么样了?恐怕是消瘦了,憔悴了吧,这可怜的人儿呀!”
我不忍心让病人失望。确实他也不必知道他的达莎现在已经胖得滚圆,成天和商人们——康达奇科夫兄弟混在一起,又抹粉又上胭脂,又会撒娇,又会咒骂,和他心目中纯洁的姑娘已经判若两人了。我不想欺骗他,更不想伤害他。
“但是,”我看着他那张憔悴的脸,想着,“难道不能把他从这带出去吗?可能还有健康的可能。”但是阿维尼尔打断了我的提议,拒绝了我。
“不,老兄,谢谢你,”他说,“死在哪里没什么两样。我活不过冬天的,你明白……为什么还要白费力气呢?我习惯了这间屋子。不错,这家人是……”
“他们都很坏吧,嗯?”我插嘴说。
“不,不坏!他们只是有些愚蠢,当然我不能责怪他们。有个邻居,地主卡萨特金有个女儿,有教养,不傲慢,善良,迷人……”
索罗科乌莫夫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很痛苦,但他努力在我面前掩藏起痛苦。
“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他喘了口气,接着说,“只要他们让我抽口烟,我不会就这样死去的,我烟还没抽够!”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补充了一句,“谢天谢地,我活得足够了值得了,我认识了这么多好人。”他陷入了无限的想念之中。
“但你至少也应该给亲戚们写封信。”我打断了他的话。
“干嘛写给他们呢?他们又帮不上忙,我死了他们就自然会知道。何必谈这些呢……最好请你给我说说你在国外都看见了些什么。”
我于是对他谈起了我的见闻。他聚精会神地听我讲着。到了晚上我离开了,十天后我收到克鲁比雅尼科夫先生下面的这封信:
敬请阁下知悉:贵友阿维尼尔·索罗科乌莫夫先生,即居住舍下之大学生,于三日前午后二时逝世,由鄙人出资,于今日安葬在本教区礼拜堂内。贵友嘱鄙人转交书籍手册,随函寄奉。彼尚有款项二十二卢布又半,已随其他物件交与其亲戚。贵友临终神志清明,可谓安然,即与舍下全家诀别之时,亦无任何憾恨之意。内人克列奥巴特拉·亚力山大罗芙娜向阁下致以问候。贵友之死,内子亦为之伤怀;至于鄙人,承天庇佑,尚且安健。敬请大安。
古尔·克鲁比雅尼科夫顿首
还有许多类似的例子浮现在我脑际,不能一一尽述。只再说一例。
一位年老的女地主临终之时,我正站在她床前。牧师开始为她念诵临终祈祷,忽然发现病人真的要断气了,他匆忙拿来十字架给她亲吻。女地主不满意地把身子挪开些。“你太心急了,神父,”她用僵硬的舌头说,“太心急了。”……她亲吻了十字架,刚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便断了气。枕头下面放着一个银卢布,这是她打算为自己的临终祈祷付给神父的酬劳。
是的,俄罗斯人死得可真是奇怪。
【导读】
死亡的时刻就是灵魂升华之时
文章不厌其烦地叙述了五位俄罗斯人的死亡,尽管叙述有详有略,但都令猎人感到奇怪。其实,这并不奇怪。这死亡之时表现出了最本真的人性,甚至升华了人的本质。第一位死亡者叫马克西姆,一位包工头,不幸被树砸中,临死之时,他想到的是自己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和自己欠谁的钱,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他死得没有恐惧,只有平静。“面临死亡那一刻,他的心情不是冷漠或麻木,而好像是在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平静而简洁。”他令猎人陷入了沉思。
第二位死亡的农民是因为被火烧伤而死的,他在临死前,要一些克瓦斯来喝,他同样也很平静。而且家人也给他行过圣餐礼了,他在平静地等死,好像一切都是那样自然。
第三位死亡的也是一位农民,这位农民很健壮,他亲自赶着马车到医院来,然而医生却判了他的死刑。这时的农民却不愿留在医院里,而是选择要死也得死在家里,他担心的是家里会出些什么事。
第四位是猎人的老朋友,没有毕业就离开了大学的阿维尼尔·索罗科乌莫夫,最崇高最善良的人!他发了肺病,在临死之前,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那样子看起来很痛苦,但他努力在猎人面前掩藏起痛苦。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谢天谢地,我活得足够了值得了,我认识了这么多好人。”他也不愿意把自己将要死亡的消息告诉亲戚,因为他怕自己给家人带来麻烦。
第五位是一位年老的女地主,临终之时,“我正站在她床前。”牧师开始为她念诵临终祈祷,她亲吻了十字架,刚把手伸到枕头底下,便断了气。枕头下面放着一个银卢布,这是她打算为自己的临终祈祷付给神父的酬劳。
这五位死者,既有普通农民,也有知识分子,也有地主。尽管他们的地位不同,但在人生弥留之际,表现出的却是人性的善良,他们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伙伴、家人。他们面对死亡不是恐惧,而是平静和坦然。他们面对死亡,不是索取,而是应有的感恩。死亡彰显了人的最本真的品质。这是俄罗斯人最可宝贵的品质,也是俄罗斯民族的希望。这些人的表现带给了猎人深思,深情地表达了作者对普通俄罗斯人的热爱和赞美。
乡村歌手
科洛托夫卡这个小村庄早先是属于一位女地主的,她的真名已被我遗忘了,因为她心狠手辣,所以附近一带的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她“刁婆”,我清楚地记着这个贴切的称呼。这村子建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这山又被一条骇人的山沟从上到下一刀切开,这条裂开的山沟被雨水雪水冲击得坑坑洼洼的,曲曲折折地延伸到村庄街道的正中心,它比河流还厉害——河上至少还能建座桥。它无情地把这个倒霉的小村庄分成了两半。几棵瘦巴巴的柳树怯生生地长在山沟两边的沙土坡上,了无生机。干涸的沟底泛出黄铜色,躺着大块的黏土石,这样的景色无法定义为美好,但是住在这附近的人们经常来,也很乐意来到这个村庄。近来这里来了一个从匹兹堡来的德国人。
在山沟的最顶上,离它开裂的地方几步远,有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孤零零地、寂寞地搭建在这儿,周围没有其他房子。屋上盖着麦秸,有个烟囱,开着一个窗户,像只眼神锐利的眼睛,俯视着山沟。冬天的夜晚,屋里上了灯,从昏暗的寒雾里老远就能看见,闪烁的灯光对许多行路的农民来说就像是指路的星星。木屋门上钉着一块蓝色木板,这个木屋是家小酒馆,叫做“安乐居”。这里的酒不见得比常价卖得便宜,但相比其他同样的小酒馆,来这里的人却更多。要说原因,那就得说到酒馆老板尼古拉·伊凡内奇了。
尼古拉·伊凡内奇年轻时是个身材苗条、脸颊红润、长相俊俏、一头卷发的小伙子,现在却胖过了头,头发白了,脸也大了,一双小眼睛狡猾机灵,似乎能看到人的灵魂,前额油光光的,布满细细密密的皱纹——他在科洛托夫卡已经住二十多年了。尼古拉·伊凡内奇像大多数酒馆老板一样,是个精明机灵的家伙,虽然他并不刻意奉承别人,讨好一样地去和他们攀谈,但他自有招徕客人、留住他们的那一套,客人们坐在柜台前,在这位冷漠老板锐利并且和蔼的目光下,感到很舒服。
他有许多正确的见解,地主、农民和商人的生活状况,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当别人遇到难处时,他能给出明智的建议,但他为人谨慎,宁可站在局外,至多也只是向客人提供有意无意的暗示——还得是他喜欢的客人——让他们明辨是非。俄罗斯人看重或感兴趣的一切,像牛马牲畜、树木、砖瓦、器皿、毛布皮革、歌曲舞蹈等,他都很在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盘起瘦瘦的双腿坐在木屋门前的空地上,那样子活像只麻袋,向每个过路的行人友好地打招呼。
他见多识广,眼见着几十个过去常来他这里买酒的小贵族相继去世,方圆一百俄里内,事无巨细,他全都知道,但他从不多嘴。观察最细致的警官也查不出端倪的事,他即便知道,也不多说一句。他保留自己的建议,笑呵呵地做着生意,让酒馆里的酒杯碰得叮当响。村民们尊重他,即使是县里最有身份地位最高的地主,文官谢列彼金科乘马车经过他的小屋门口,也会放下架子,朝他点头示意,微笑打招呼。尼古拉·伊凡内奇是个有影响力的人物,曾有个臭名昭著的盗马贼,从他朋友的马厩里偷了匹马,他竟能让他还了回去;邻近村庄的农民们不服一个新来的监工,也是他说服了他们,这样的事多得无法举例。但是你千万别认为他这么做是因为具有正义感,对邻里热心奉献——不!他只是尽量防止出什么差错,破坏他安逸舒适的生活。
结婚了,也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出身小市民阶级,为人聪明,鼻尖眼快,近年来和她丈夫一样,也有些发胖了。她的丈夫事事依赖她,钱也如数上交,由她保管。那些爱发酒疯的人都怕她,她也不喜欢他们,因为从他们那里赚不到几个钱却吵得要命。反倒是那些默不作声、郁郁寡欢的人比较称她心意。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孩子们都还小,前四个都死了,活下来的几个长得像爸爸,看着他们聪慧健康的小脸蛋,尼古拉·伊凡内奇夫妇非常幸福。
这是七月里的一天,天气酷热难当,我带着狗,拖着步子,慢慢沿科洛托夫卡的山沟往上走去“安乐居”。太阳火辣辣的,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灰尘。乌鸦和白嘴鸦的羽毛被太阳照得亮闪闪的,让人眩晕,它们张大了嘴,哀怨地看着过往行人,仿佛在乞求怜悯。只有麻雀们不觉愁苦,竖起羽毛,在树篱间叽叽喳喳,吵得更为热闹了,有时又从布满尘土的路上飞到一起,像阴云一般在绿色大麻地的上空飞来飞去。我口渴得厉害,难受极了。附近没有水源,在科洛托夫卡村,就像在大草原上的许多其他村庄一样,因为没有泉水和井水,农民们喝的都是池塘里的浑浊的泥水。我无法咽下这恶心的河水,我于是想去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酒馆要上一杯啤酒或克瓦斯。
说实在的,科洛托夫卡村一年到头也没个醉人的景色,七月耀眼阳光持续暴晒下的这一幕幕景象尤其让人沮丧:木屋褐色的屋顶破破烂烂,山沟深不见底,炎热的场地上尘土飞扬,瘦瘦的长脚母鸡在上面毫无希望地乱转,原来的地主住宅,现在只剩下灰色白杨木屋架和空空的窗洞,周围已经长满了荨麻、苦艾和杂草。晒得滚烫的黑乎乎的池塘上飘满鹅毛,边沿上都是半干的污泥,坍塌了的堤坝旁被踩成灰末状的泥土上,绵羊们热得喘不过气,还打着喷嚏,它们耷拉着脑袋,悲壮地挤成一团,颓丧失望,仿佛正坚强地忍耐着,等待这炎热最终过去。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渐渐走近了尼古拉·伊凡内奇的酒馆,村里的孩子们像往常一样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专注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惊讶,狗也被惹怒了,嘶哑狂暴地叫着,五脏六腑都快扯裂了,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咳嗽着,喘着粗气。这时酒馆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高个儿农民,他没戴帽子,穿着厚呢子大衣,一条浅蓝色腰带低低地束在腰下。看样子他是个家仆,厚厚的灰头发乱糟糟地竖在头上,下面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萎缩的脸。他在叫着什么人,急急忙忙地挥着双手,显然这双手已经不怎么听他指挥了,没有节奏地乱摇乱摆。看得出来他已经喝醉了。
“来,来啊!”他使劲扬起两条浓浓的眉毛,嘟嘟囔囔地说,“来,‘眨眼’,来吧,啊,老弟,瞧你这样慢吞吞的,这可不好,老弟。他们都在屋里等着你呢,你却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来呀。”
“哦,来了,来了!”一个刺耳的声音叫着,接着棚屋后面走出来一个矮小肥胖的瘸腿男人。他穿了件干干净净的呢外衣,只套进一只袖子,一顶高尖帽压到眼眉,使他那圆胖的脸看起来滑稽可笑。他黄黄的小眼睛骨溜溜直转,一副薄嘴唇硬是不停挤出微笑,长长的尖鼻子突兀地翘在前面,像个船舵。“我就来,伙计。”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酒馆,“你叫我来干嘛?……谁在等我?”
“你叫我来干嘛?”穿呢大衣的那个男人带点责备的口气说。“你这人可真怪,眨眼,我们叫你来酒馆,你还问为什么?一帮实在人在等着你呢,土耳其佬雅什卡呀,怪老爷呀,还有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雅什卡和包工头打了个赌,赌注是一大瓶啤酒——看谁能赢,就是说,看谁唱得最好……明白了吗?”
“雅什卡要开唱了?”被叫做“眨眼”的那个男人兴致勃勃地说,“你不是在骗我吧,呆瓜?”
“我可没骗你,”“呆瓜”一本正经地回答,“你才爱胡扯呢。他打了赌,当然会唱,你个笨蛋,你个傻瓜,‘眨眼’!”
“好了,来吧,‘呆瓜’!”“眨眼”回答。
“好歹也吻我一下吧,宝贝儿。”“呆瓜”张开了手臂,喃喃地说。“滚你的蛋吧,你个大傻瓜!”“眨眼”用胳膊肘推开他,轻蔑地说。接着两人弯下身子,走进低矮的门里。
我偶然听到的这番对话,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不止一次我听说土耳其佬雅什卡是附近一带最好的歌手,现在竟有这么个机会让我听他和另一名歌手比赛唱歌,我太幸运了。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走进酒馆。
我的读者们可能很少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乡村酒馆,但我们当猎人的,什么地方没到过呢。这种酒馆的构造极其简单,通常由一间幽暗的前室和带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被一道板墙隔成里外间,里面半间任何客人都不可以进去。板墙上开了个长方形大洞,正好在一张宽大的橡木桌子上方。这张桌子,或者说柜台,是专供卖酒的。正对着壁洞的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封了口的酒瓶。正屋的前面半间用来接待顾客,有几张长板凳,两三个空酒桶,角落里还摆着张桌子。大部分乡村酒馆里光线都很暗,一般农舍里少不了的那种花里胡哨的廉价版画,在酒馆用圆木积叠的墙壁上,几乎都看不到。
当我走进“安乐居”时,已经有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了。
尼古拉·伊凡内奇照例站在柜台后面,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壁洞。他穿了件印花布衬衫,胖脸上挂着懒散的微笑,一边在用白胖胖的手为刚走进门的“眨眼”和“呆瓜”倒酒。在他后面,靠近窗户的角落里,可以望见他目光锐利的妻子。屋子中央站着土耳其佬雅什卡,他二十三岁左右,身形瘦长挺拔,穿了件长襟土布蓝外套。他看起来像个机灵的工厂小伙子,仅看外貌,不能说他很健康。
他脸颊凹陷,灰色的大眼睛显得焦躁不安,鼻子挺直,鼻翼轻微地颤动,额头白皙并略微倾斜,浅金色卷发梳向后面,嘴唇丰满美丽,富有表达力,这整张脸都显示出他是个热烈敏感的人。他极为兴奋,眨着眼,呼吸急促,两手发颤,就像患了热病似的,他真是发着热病——这病突如其来,让人惶惶不安,凡是要在大庭广众下演讲或唱歌的人都熟知此病。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肩膀宽阔,颧骨突出,前额低低的,长着一双鞑靼人的眼睛,一个短平鼻,下颚方方的,闪亮的黑头发像粗硬的马鬃毛。那张黝黑而带铅色的脸上的表情,尤其是苍白嘴唇的表情,要不是在这么安静酒馆,我几乎可以用“凶暴”来形容。
他几乎一动不动,像只套在轭下的公牛一样,慢慢打量着四周。他穿着一件旧外套,上面钉着光滑的铜纽扣;一条黑绸丝巾缠在粗大的脖子上。别人叫他“怪老爷”,在他正对面,圣像下面的长条凳上坐着雅什卡的对手——日兹德拉来的那个包工头。他大约三十岁,个头矮矮的,体形健壮,留着卷发,脸上长着麻子,他有个扁扁的狮子鼻,一对灵活的褐色眼睛,还长着稀稀拉拉的胡髭。
他双手垫在身子底下坐着,热切地打量着四周,腿上套着镶彩边的时髦长筒靴,无忧无虑地晃荡着,发出啪啪的声响。他穿着一件有毛绒领的崭新灰呢薄外套,在领子的映衬下,那紧包着喉头的鲜红色衬衫显得分外刺眼。在对面的角落,门右边的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农民,他的旧长袍都快不合身了,肩膀上还破了个洞。阳光稀薄微黄,透过两扇布满灰尘的窗玻璃照射进来,似乎也战胜不了这里常驻的黑暗,所有物件都只被照出似明似暗的光斑。然而屋子里几乎是凉爽的,我一踏进去,窒息的闷热感就顿时消失了,这让我如释重负。
很明显,我的到来一开始让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客人们感到有些不安。但看到尼古拉像朋友一样招呼我,他们便放下心来,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坐到角落那个穿着长袍的农民边上。
“喂,怎么样,”“呆瓜”猛地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突然喊叫起来,一边还怪模怪样地打着手势,仿佛不这样舞动双手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还等什么呢?要开始就开始吧。嗳,雅沙?”(注:雅沙、雅什卡都是下面所称雅科夫的小称或昵称)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凡内奇插嘴表示赞同。
“那我们就开始吧,”包工头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说,声音兴奋得有些打颤。
“好,开始吧,弟兄们。”“眨眼”尖声尖气地说道。但是虽然大家都一致表示要开始,却没一个人真正开始,包工头甚至都没从板凳上站起来——大家好像都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怪老爷阴沉而断然地说了一声。
雅沙哆嗦了一下。包工头站起身来,拉了拉腰带,清了一下嗓子。
“可谁先唱呢?”他询问怪老爷的声音都略微变了样。怪老爷还是一动不动站地在房间中央,两条粗腿叉开很大距离,强有力的双臂插在马裤口袋里,直到胳膊肘。
“你,你先唱,包工头,”“呆瓜”嘀咕着说,“你先来,老兄。”
怪老爷皱着眉头瞅了他一眼。“呆瓜”轻轻尖叫了一声,困惑地望着棚顶,耸了耸肩膀,便不再吭声了。
“抓阄吧,”怪老爷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到柜台上。”
尼古拉·伊凡内奇弯下身子,哼哧着从地上拿起酒,放到了柜台上。
怪老爷瞥了一眼雅科夫,说:“来吧。”
雅科夫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拿出一个半戈比的铜币,用牙齿咬了个印记。包工头则从长外套沿下拉出一只新的皮革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线绳,倒了许多零钱在手里,挑出一个新铜币。“呆瓜”递来他那顶帽檐破烂、松松垮垮的脏帽子,雅科夫把自己的铜币扔进帽子,包工头也跟着扔了进去。
“你来抓一个。”怪老爷对“眨眼”说。
“眨眼”得意地笑了笑,两手端着帽子,开始摇晃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鸦雀无声,两枚铜币互相碰撞着,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我留心向四周看了看,每张脸上都流露出紧张期待的神情。怪老爷本人也眯起了眼睛,就连我旁边那个穿着破长袍的农民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眨眼”把手伸进帽子里,掏出了包工头的铜币,大家都舒了一口气。雅科夫脸红了,包工头用手捋过自己的头发。
“我早说过了,你先唱,”“呆瓜”喊了起来,“我不是说了嘛。”
“够了,够了,不要乱叫,”怪老爷轻蔑地说,“开始吧。”他向包工头点了点头说。
“唱什么歌好呢?”包工头问,他已经开始紧张了。
“随便,”“眨眼”回答,“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当然,随你唱什么,”尼古拉·伊凡内奇慢慢把手交叉在胸前,附和着说,“这不好给你指定。唱你喜欢唱的吧,唱好它,我们会凭良心评判的。”
“当然啦,凭良心!”“呆瓜”接过话说,一边舔着空酒杯的边沿。
“让我先清下嗓子吧,伙计们。”包工头说着,用手摸了摸大衣衣领。
“好了,好了,别磨蹭了——开始!”怪老爷断然地说,低下了头。
包工头想了一想,甩了甩头,往前走了一步。雅科夫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在开始描述这场比赛前,先简单说一说故事里的几个出场人物,我想也不算多余。其中有几个人的生活情况,我在“安乐居”遇到他们时已经有所了解了,后来我又打听到其他几个人的情况。
先来说说“呆瓜”吧。他真名叫叶甫格拉夫·伊凡诺夫,但附近一带没人知道他真名,都叫他“呆瓜”,他自己也承认了,因为这绰号很配他。的确,对于他那不起眼的、焦躁不安的面相,这绰号是再合适不过了。他是个爱酗酒的独身家仆,原先的几个主人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他没活可干,也就挣不到一个子儿工钱,然而他总有法子花别人的钱买酒把自己灌醉。
他有许多老相识请他喝酒喝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其实他也不会给大家逗趣解闷,正好相反,他爱无聊地唠叨,讨厌地耍着赖皮,举止狂热,笑声不断却很做作,让每个人都感到腻烦。他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一生也没说过一句聪明话,甚至也没说上一句管用的话,只是絮絮叨叨,信口胡诌——一个不折不扣的呆瓜!方圆四十俄里的酒会上,没有一次见不到他那瘦瘦长长的身影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所以大家现在也就习惯了有他在,像容忍躲不掉的瘟神一样容忍他。其实大家都瞧不起他,但能够让他老实下来,不再胡作非为的,只有怪老爷一人。
“眨眼”可半点都不像“呆瓜”。虽然他眼睛不比别人眨得多,可这绰号也照样很合适。众所周知,俄罗斯人起绰号可有一手。虽然我曾努力探听关于这个人的更为详细的过去,但对于我,或者可能对许多其他人来说,他一生中的许多阶段还有模糊不清之处,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就是,尘封在黑暗中的生活片段。
我只听人讲他曾给一个无儿无女的年老妇人当过车夫,拐了三匹交给他照看的马逃走了,失踪了整整一年,后来确实受了不少苦,深知流浪生活没有好处,就自己回来了,但已经瘸了一条腿,他向女主人跪地哀求。之后几年里他老老实实做事,弥补自己的过错,渐渐受到女主人恩宠,终于完全得到了她的信任,当上了管家。女主人死后,他不知怎么就获得了自由,做起买卖来,他向乡邻们租了些地种瓜,发了财,现在日子过得安逸快活。
他这人阅历深,通世事,为人不好也不坏,比较会打算,他很世故,识得人,也能利用人。为人谨慎,同时又像只狐狸一样精明,像老太婆一样爱多嘴,却从来不透露自己的事,反倒能让别人说出心里话。他不像其他一些狡猾的家伙,假装呆头呆脑,要他装出一副傻相绝对是很困难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双眼睛,会比他那双小眼睛更敏锐更机灵。它们从来不随意四处观看,而是总在仔细打量或窥视着。
“眨眼”有时会一连几个星期去考虑一件明明是十分简单的事,有时又会突然打定主意做下一连串铤而走险的举动,旁人想来这下他可完了,可总是化险为夷,一切都顺顺利利。他很走运,也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预兆。总的说来,他极为迷信。别人不喜欢他,因为他对谁都漠不关心,但大家又都尊重他。他家里就一个儿子,他对儿子宠爱极了,小孩有这样的父亲培养,想必会大有出息。“小眨眼长得真像他父亲呢。”夏天晚上坐在泥土墙边闲聊的那些老头这样小声谈论着,大家都明白这话的意思,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
关于土耳其佬雅沙和包工头,没有必要再多加介绍了。雅科夫外号土耳其佬,因为他确实是一个在战乱中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就性情而言,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艺术家,就身份而言,他是一个商人办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至于包工头,我必须承认,对他的身世我是一无所知,我觉得他是那种精明干练的城市小市民。倒是怪老爷,值得更详细地谈上一谈。
初见此人,会觉得他粗鄙、笨重,又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身形笨拙,像我们常说的,是个“铁汉”,但他身上又有一股活力无穷的劲头——说来奇怪——他熊一般的体格并不缺乏某种优雅,这种优雅可能来自于他的从容淡定,因为他对自己的威力有着充分的自信。刚开始你会很难判断眼前这位“赫拉克勒斯”是生于哪个阶层的:他不像家奴,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职的穷文书,也不像领地很少、家道没落的贵族。事实上他看起来相当的与众不同。
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流落来我们这个县的。听人说他原是个独院地主,曾在政府某处供职,但是关于这方面的确切情形,谁也不清楚,也无从打听——从他本人那里更是打听不到,没有人比他更沉默,更阴郁了。也没有人确切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不做手艺活,不到别人家去,几乎不和别人来往,但是他有钱可花,虽然不算多,还是有一些的。
他的举止算不上谦逊——他根本没什么可谦逊的:他活着,似乎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怪老爷(这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他真名叫彼列夫列索夫)在整个这一带很有势力,虽然他没有权利命令任何人,他本人也没有要求那些与之偶然打交道的人服从他,可是人们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他一开口,别人就照办,他的威力总在起着作用。
他几乎滴酒不沾,也不和女人胡来,只是酷爱唱歌。这人有许多神秘之处,好像在他体内潜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似乎知道自己一旦涌起,一朝爆发,就会毁灭自己和周围所接触的一切。如果这个人一生中没有过这样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因为有了经验教训而幸免毁灭,现在极为严格地约束着自己,那么我就大错特错了。尤其让我惊讶的是,在他身上混合着一种天生的凶猛和同样生来就有的高雅——这种混合,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没见过。
话说包工头上前了一步,半闭着眼睛,开始用高亢的假声唱了起来。他的嗓音虽然沙哑却十分甜美悦耳:这声音像森林云雀一样婉转多变,音调由高转低,又回到高音上,然后保持着高音,格外努力地拉长着唱了一会。接着慢慢停息下来,随后又突然一下带着奔放果决的气势接着唱前面的曲调。他声调的转折有时十分大胆,有时又很滑稽。内行人听了会觉得很过瘾,要是德国人听了,大概会大为生气的。这是俄罗斯的抒情男高音。他唱的是一支欢快的舞曲,透过无穷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扬声中,我只听得清下面几句歌词:
我这年纪轻轻的小伙,
要把这块土地耕作。
我这年纪轻轻的小伙,
要让它开满红花朵朵。
他唱着,大伙儿都凝神听着。他显然觉得自己是唱给行家听的,因此使出了浑身解数。的确,我们这一带的人对音乐都很在行,难怪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盖耶夫村那和谐优美的歌调驰名全国。包工头唱了好长一段时间,没能引起听众太大热情,因为没有合唱协助他。终于他唱到了一个特别成功的转折处,连怪老爷都笑了,“呆瓜”忍不住高兴地叫了一声。
大家的兴致都被提起来了。“呆瓜”和“眨眼”开始轻轻地合唱,时而喊叫着“好极了!……加油啊,小子!……大声唱啊,你个坏蛋!慢着点,再来个颤音,你个坏东西!……就该让恶魔把你的魂勾了去!”等等这些话。站在柜台后面的尼古拉·伊凡内奇赞许似的左右摇晃着脑袋。“呆瓜”最后晃起了双脚,脚尖在地上打着拍子,两个肩膀也扭动起来。雅什卡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发出亮光,浑身上下像片叶子一样颤抖着,还紧张兮兮地笑着。
只有怪老爷的神情没有变,还像原先一样站着一动不动,但是他凝视包工头的目光柔和下来,虽然嘴唇上还带着轻蔑的表情。看到大家对他的认可,包工头更加来了劲,唱出了一连串花腔,莺啼一般、打鼓一般舞弄着舌头,发狂似的鼓动着喉咙,终于脸色煞白、精疲力竭,浑身热汗直流,他把整个身子往后一倒,发出最后一个不绝如缕的音调,听众们齐声迸发出一片狂热的喝彩。“呆瓜”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臂搂得他喘不过气来;尼古拉·伊凡内奇油光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人也显得年轻了;雅什卡发了疯似的叫着:“顶呱呱,顶呱呱!”——就连坐我旁边穿着旧长袍的那个农民,也按捺不住了,他把拳头往桌子上一捶,叫了起来:“棒极了,真他妈棒极了!”然后使劲朝旁边吐了口唾沫。
“啊,老兄,你唱得可真叫过瘾啊!”“呆瓜”吼叫着,还是没有放开精疲力竭的包工头,“真叫一个过瘾,没的说!你赢了,老兄,你赢了!恭喜你——这酒是你的了!雅什卡比你差得远啦……我对你说,他差远啦……你就相信我的话吧。”他又把包工头搂向自己怀里。
“喂,放开他,放开他,别缠着他没完……”“眨眼”恼火地说道,“让他在凳子上坐会吧,你看他也累了……你个蠢货,老兄,真是个蠢货!你这样没完没了地黏着他干嘛……”
“那,好吧,就让他坐下吧,我来为他的健康干一杯,”“呆瓜”说着走向了柜台,“算你账上,老兄!”他转向包工头,补充了一句。
包工头点了点头,坐到了凳子上,从帽子底下抽出一块毛巾,擦起脸来,“呆瓜”贪婪急切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像个酒鬼一样发出一阵咕咕的喉音,然后装出一副忧虑的神情。
“唱得好啊,老弟,唱得好。”尼古拉·伊凡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该你唱了,雅沙。注意了,别害怕。我们来看看谁更厉害吧,来看一看。包工头唱得好,实在是好。”
“非常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说,一边微笑着看了看雅科夫。
“唱得好啊,哈!”坐在我旁边的农民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啊,窝囊废波列哈!”“呆瓜”突然大叫起来,走到肩上有破洞的农民面前,用手指点着他,跳来跳去,还发出无礼的狂笑声。“哈!哈!滚出去!你个肮脏的窝囊废!你来干什么?”他边笑边喊。
可怜的农民很尴尬,正准备赶快站起来离开,突然响起了怪老爷铜钟般的声音:
“你这讨厌的畜生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做什么,”“呆瓜”嘟囔着说,“我没……我只是……”
“那好,那你就闭嘴吧!”怪老爷呵斥道,“雅科夫,开始吧!”
雅科夫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
“哦,真的,老兄,……有点儿……嗯,我不知道,说实话,那个……”
“唱吧,得了,不要扭扭捏捏的。丢人啊!怕什么啊?尽你所能地唱吧。”
怪老爷低下了头等着。雅科夫沉默了一会儿,朝四下里望了望,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大伙的目光都盯着他,尤其是包工头。他的脸上除了有那种惯常的自信和成功后的得意神情外,还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轻微的不安。他背靠着墙,又把双手放到了身子底下,但两条腿不像以前那样晃荡了。最后雅科夫把手从脸上拿开了,这张脸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他的眼睛在下垂着的眼睫毛下微微闪光。
他深深叹了口气,开始唱起来。他唱的第一个音很轻,也不平稳,好像不是发自他的胸腔,而是从很远的地方偶然飘到这屋里来的。这个颤抖洪亮的音调在我们所有人身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我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似乎把身体都挺直了。第一个音唱完之后,第二个音又紧跟了上来,更为坚定而悠长,但音调还在颤抖着,就好比一根琴弦被手指突然一拨而猛地发出声音后,还要颤动几下,最后才很快平息下去。第二个音之后,又起了第三个音,此时音调渐渐激越,音域也更为宽广,旋律荡气回肠,响彻四方。
“田间的小道,一条又一条。”他唱着,声音甜美圆润,略带伤感。坦白说来,我几乎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它仿佛破碎了,有点颤音,开头甚至有点病态,但其中有着诚挚的激情,有青春,有甜蜜,还有一种淡淡的迷人的哀愁。俄罗斯人真实热烈的灵魂在歌声中回荡着,它直刺入人的内心,直进入俄罗斯人的内心深处,渗透到人们的灵魂。歌声越来越响,传荡四方。
雅科夫自己也如醉如狂了,他不再羞怯,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的声音不停地有节奏地颤抖,轻轻颤动,这是不很明显的、内心激情的颤动,它像箭一样直刺听众灵魂深处。这声音越发沉稳而宽广有力。我记得有天傍晚,潮水已经退去,远处的大海发出威严澎湃的声响,我在平坦的沙滩上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海鸥,它坐在那一动不动,丝绸一般光滑的胸脯上染上了晚霞的红光,它只是偶尔展开长长的双翅迎向熟悉的大海,迎向血红的落日。听着雅科夫的声音时,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想起了这幅画面。
他唱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竞争对手,忘记了我们所有人。他显然从我们无声、热情的关切中获得了鼓舞,就像一个勇敢的泳者感受到波浪激荡而倍加兴奋一样。他唱着,每一声都给人以亲切辽阔之感,仿佛熟悉的大草原在我们眼前展开,延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我觉得眼泪在胸前集聚,涌向眼眶,这声音震撼了我们。突然一阵沉闷、压抑的抽泣打破了我们的叹服。我朝四周望了望……酒馆老板的妻子正趴在窗子上哭泣。雅科夫迅速看了她一眼,歌唱得更加甜美悠扬了。
尼古拉·伊凡内奇低着头听;“眨眼”把头扭向一边;“呆瓜”完全动了情,张大了嘴巴傻站着;那个穿着灰长袍的农民在角落里低声啜泣,悲伤地低语着,摇着头;怪老爷紧锁的双眉下涌出了大颗泪珠,慢慢从他钢铁般的脸上滚落;包工头把紧握的拳头按到额头上,一动不动……要不是雅科夫在一个特别尖细的高音上仿佛嗓子崩裂了一般戛然而止,我真不知道大家这种感伤的情绪会怎么收场。没有人叫喊,没有人动一下,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看他会不会接着唱下去。但他睁大了双眼,好像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他用质询的眼光看了一眼大家之后,才知道是他赢了……
我们都傻愣愣地站着。包工头站起身来,走向雅科夫。
“你……你……你赢了。”他好不容易说出这句话来,就冲出了酒馆。这一坚决果断的行动打破了眼前的情景,我们一下吵嚷开了,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
“呆瓜”跳上跳下,叽里咕噜说着话,两只手臂像风车翅膀一样挥舞着;“眨眼”一瘸一拐走近雅科夫去和他亲吻;尼古拉·伊凡内奇站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拿出一瓶啤酒来请大家喝。怪老爷和蔼地笑着,我从来没想过在他脸上能看到这样的笑容。
那个坐在角落的身穿灰长袍的农民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脸颊、鼻子和胡须,不时反复地说着:“啊,真好啊,老天作证!就算骂我是狗娘养的,我也得说好!”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哭得满脸通红,迅速站起身来走开了,雅科夫像个孩子似的享受着自己的胜利。他的整张脸完全变了样,特别是两眼闪耀着幸福的光芒。他们把他拽到柜台前,他叫那个哭个不停的农民也过来,又叫酒馆老板的小儿子去把包工头找来,但是没有找到,于是大家就喝酒庆祝起来。“你还得再唱一曲给我们听,你得一直给我们唱到晚上!”“呆瓜”喊着,双手在空中乱挥乱舞。
我又看了雅科夫一眼,然后就走出了酒馆。我不想留在这——我怕破坏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给我留下的印象,但外面还是热得不行。热气好像形成了厚重的一层,笼罩住了大地,透过细细的几乎发黑的微尘,似乎有许多小小的、明亮的火星在深蓝色的天空回旋着。万物静寂,在大自然深沉的静默之中,还带着一种压抑和绝望。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新割的差不多快干了的干草上,久久都不能入睡。雅科夫那令人难以抗拒的嗓音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最后炎热和困倦占了上风,我沉沉睡去。当我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已陷入了黑暗。干草散发出强烈的气味,还有点潮湿了。透过破棚屋顶上的细细木条,苍白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走出干草棚。晚霞早已消逝,它最后的余光还在天边微微泛白,刚被太阳炙烤着的空气,在夜晚的寒意里还是热烘烘的,胸中仍旧渴望着凉风的吹拂。
没有风,也没有云,整个天空黑暗纯净,静悄悄地闪烁着无数依稀可辨的星星。村子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馆里传来嘈杂喧闹声,我觉得其中有雅科夫的声音。里面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我走近那个小窗户,脸贴在玻璃上,看到了一副生动热闹,却不愉快的场面:所有人都喝醉了——从雅科夫算起,大家都醉了。他敞着胸脯,坐在凳子上,用浊重的声音唱着一支粗俗的舞曲,一边懒洋洋地弹拨着六弦琴的琴弦,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挂在那苍白可怕的脸上。
屋子中间,“呆瓜”醉得忘乎所以,他脱去了外套,在穿着灰色长袍的农民面前蹦蹦跳跳,乱舞一气。那个农民呢,也费力地用双脚在地上跺着,摩擦着,乱蓬蓬的胡须间露出毫无意义的微笑。他时不时地挥着一只手,仿佛想说:“还行!”没有人的脸会比他那张脸更可笑了,无论他怎样扬起眉毛,那沉重的眼睑却抬不起来,一直盖在隐约可见的、无神而多愁善感的眼睛上。他正处于酩酊大醉的那种和善的状态,任何一个过路人看到他的脸,一定会说:“真够你受的,老兄,真够你受的!”“眨眼”的脸红得像只龙虾,张大了鼻孔,在角落里恶毒地笑着。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真不愧是酒馆老板,还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屋子里挤满了许多新来的客人,但我没有看到怪老爷在那里。
我回转身来,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坡。山脚下延伸出一片广阔的平原,这片平原沉没在漫漫夜雾中,显得更加无边无际,似乎同黑暗下来的天空连成了一片。我沿着山谷旁的道路大步往下走,突然从远处的平原上传来一个男孩响亮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卡……”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固执而绝望地叫喊着,把最后一个音拉得很长很长。
他停了一小会,又开始叫了起来。声音在凝滞不动、睡意蒙眬的空气中响亮地回荡着。他叫安特罗普卡这个名字至少叫了三十遍。忽然在平原最远的那端,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回答:
“什——么——事?”
那个男孩马上就用又高兴又恼怒的声调叫了起来:“到这来,你个鬼东西……!”
“干什……什……么呀……呀?”那个声音过了老半天才回答。
“因为爸爸要……揍……你!”第一个声音急忙叫道。
第二个声音再也没有回答。那个男孩又呼唤起了安特罗普卡。当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绕过了离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环绕着我村子的那片树林时,还能听到那越来越弱,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的喊声……
“安特罗普卡!”这声音似乎依然在夜色沉沉的空中飘荡。
【导读】
《乡村歌手》更像是一首赞歌,它既直接地赞美山沟里的农民歌手雅可夫的艺术天赋,同时也间接地赞美歌手身边那群农人的音乐鉴赏力。作家借猎人之口说,这位农民的歌声“其中有着诚挚的激情,有青春,有甜蜜,还有一种淡淡的迷人的哀愁”,说“俄罗斯人真实热烈的灵魂”在歌声中回荡着,它“直刺入人的内心,直进入俄罗斯人的内心深处”。接着作家描写了在场听众的反应作为印证。你看,猎人的眼泪“涌向眼眶”,酒馆老板娘禁不住发出“沉闷、压抑的抽泣”,老成持重的老板感动得“低着头听”,“眨眼”压制着内心的激动而“把头扭向一边”,“呆瓜”“完全动了情,张大了嘴巴,傻站着”,穿灰长袍的农民“在角落里低声啜泣”,那沉着冷静的“怪老爷”也“涌出了大颗泪珠”,连雅可夫的竞赛对手包工头都听得“一动不动”。作家似乎在告诉人们:在俄罗斯农民中不仅有艺术天才,更有广大的能够欣赏艺术美的群众。可是作家又在后面描写了一幅令人“不愉快的”画面,表现了这群农人醉酒后使人懊丧的丑态。这无疑是要发人深思:农奴制下的现实生活无情地扭曲了这些具有才华和美好心灵的农人,他们理应有一种文明的、适合于他们美好心灵的生活!
树林和草原
渐渐的他想归去,
归去乡村,回到幽暗的花园。
那里椴树高大茂盛,遍布浓荫,
铃兰散发着纯洁的芳香。
棵棵柳树排列成行,
从堤畔倒垂到水面上。
粗壮的橡树生长在坚实的土地上,大麻和荨麻散发馨香……
回去,回去,去那辽阔的原野,
那里肥沃的土地像黑色丝绒。
那里清香的黑麦一望无际,
静静地泛着柔软的麦浪。
一团团明净的白云里,
洒下沉甸甸的金黄色阳光:
那是个好地方……
——摘录自待焚的一首诗
读者很有可能已经厌倦了我的这些笔记,我得赶紧让你们安心,就限于已经刊出的这些篇目,不会再多写了,不过在告别之际我不得不说上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带着狗拿着枪去打猎,就本身而论,即从前古话说的fürsich,是件其乐无穷的事。即便您并不是生来就是个猎人,但总也喜欢大自然吧,所以您不会不羡慕我们这些打猎的……那就听我说说吧。
比如,您可知道,春天里拂晓之前出猎的欢畅?出门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几处还闪耀着俏皮的星星;阵阵湿润的微风时不时吹来;听得见隐秘、模糊的夜的絮语,若有若无;树木在黑夜的笼罩下沙沙作响。仆人在马车上铺好地毯,把装茶炊的小箱子放在您脚边;套上了缰绳的马蜷缩着身子,打着响鼻,优雅地换着蹄子站在那里;一对刚刚睡醒的白鹅,慢悠悠、静悄悄地穿过大路;树篱那边的花园里,巡夜人在平静地打鼾。每个声音都像停滞在凝结的空气中——停着不动。您坐上车,马儿就立刻出发了。车子发出隆隆响声,行驶着……
您乘着马车,经过教堂,下了坡往右转,穿过堤坝……眼前豁然开朗。池塘上空盘旋着雾气,升腾,扑面而来,感觉冷飕飕的。您用大衣领子遮住了脸,打起瞌睡来。马蹄踩在水坑里发出很响的声音,水花溅起,打湿了马蹄子,车夫吹起了口哨。这时您已经走了四五俄里……天边渐渐泛起红色,寒鸦一只只醒来,在桦树林里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黑乎乎的草垛旁叽叽喳喳地叫着。空气更加清新,道路更加清楚,天色放亮,云朵越来越白,田野越来越绿。农舍里点着的松明发出红光,门后面传来睡意未消的说话声。这时朝霞出现了,一条条金黄色光带在天空延展;山谷上方缭绕着一团团雾气;云雀婉转歌唱;黎明前的晨风习习吹拂;紫日冉冉升起;阳光像流水般倾泻下来,您的心情像小鸟一样欢欣雀跃。一切都清新、欢快、迷人!放眼望去,视野辽阔,可以看得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穿过小树林,映入眼帘的是个小村庄,再远些是另一个村庄,村里有座白色小教堂,山上有一片白桦林,后面是一块沼泽地,那就是您要去的地方……
快跑,马儿们,再快点!大步跑向前!还有三英里路程——已经不远了。太阳很快升了起来,照耀大地,今天的天气真好!一群家畜从村里向我们走来。您的马车又驶上了山坡……看,多美的景致啊!河流弯弯曲曲十多俄里,河水在雾气中隐隐发蓝,河那边是水汪汪的绿草地,草地过去有一些平缓的山坡。远处凤头麦鸡在沼泽地上空高叫盘旋,透过散布在空气中的湿润的阳光,看得一清二楚,一切景物都明明白白出现在眼前……自由地呼吸空气,灵活地伸展四肢,欣喜地欣赏美景,沉浸在春天新鲜的气息里,整个身体多么轻松!
夏天早上——七月里的一个清晨,除了猎人,还有谁能体会到拂晓之时漫步灌木丛中的那份愉悦?您的脚在白露沾湿的草地上踩出一排绿色脚印,用手分开湿漉漉的灌木丛,夜里蓄积着的一股暖气扑鼻而来,空气中充满着艾草清新的苦味,还有荞麦和三叶草的甜香味。远处有一片密密的橡树林,在太阳底下闪耀发光,天气还很凉爽,但是已渐渐感觉到热气正慢慢涌来。过度的甜香味使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灌木丛一望无际,牵动你的视线……远处一些地方,快要成熟的黑麦黄澄澄的,还有几处狭长带状的红色荞麦地。这时您听到车轮子嘎嘎作响,一个农民穿过灌木丛缓缓走来,不等天热就把马牵到树阴底下……您同他打过招呼,离开,听得见身后长柄大镰刀挥动的嗖嗖声。太阳越升越高,草儿迅速干燥起来,天气越来越热。过了一个又一个小时……
天边暗了下来,静止的空气热辣辣的。“哪儿可以弄点水喝呢,老兄?”您问割草的人。“那儿山谷里有口井。”穿过蔓草缠绕的茂密榛树丛,您往下走直到山谷底部。悬崖下面隐藏着一股细细的泉水,一棵橡树的爪形树枝贪婪地伸展在水面上,大大的银色水泡在长满细小柔滑苔藓的水底下颤动着,汩汩地往上冒。您一下趴到地上,喝足了水,懒得再动一动。您在树阴底下,呼吸着湿润的香气,感觉很舒服,对面的灌木丛在阳光下晒得滚烫,好像都变黄了。可那是什么?风突然吹来,又急急吹过,四周的空气都颤动起来,这不是雷声吗?您从山谷走出来。天边那一片铅色是什么?是暑气更浓了?还是风暴快来了?这时闪电微弱地一闪一闪……
啊,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阳光仍然照耀着,您还能继续打猎,但乌云变厚了,它前面的边沿像一条长袖伸展开来,拱形一样笼罩着你眼前的天空。草丛、灌木,周围的一切立刻都变暗了。不好,暴风雨就要来了,快跑,那儿,那儿好像有座干草棚……快跑!……您跑到那里,走了进去。雨真大啊!闪电真亮啊!有的地方,雨水透过草棚屋顶落到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上……现在太阳又明亮地照耀着大地,暴雨过去了。您走出干草棚,天哪,周围一切都在欢快地闪光!空气清新澄澈,木莓和蘑菇散发着芬芳!暴风雨刷新了这个世界,沐浴在水洗以后的大自然,那感觉难以描述。接着夜晚降临了。
晚霞像火一样燃烧着,染红了半边天空。太阳快落山了,近处的空气像水晶一样格外清澈;远处弥漫着轻柔的雾气,看起来很温暖;鲜红的落日余晖沐浴树林,这里不久前还洒满淡金色的阳光;树木、灌木丛和高高的干草垛投射出长长的阴影。太阳落山了,一颗星星在落日的火海里闪烁颤动……这火海发白了,天空也变蓝了,一个个阴影渐渐隐去,暮霭在空中弥漫开来,该回村里的农舍过夜了。您背着枪,不顾疲倦,轻快地往回走……这时黑夜降临了,二十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狗在黑暗中隐隐显出微白的身影,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在一片黑黑的灌木林上面,天际隐隐约约地发亮,那是什么?是一团火吗?不,是正在升起的月亮。右下方,村里的灯火已经星星点点……最后您终于走到了农舍,透过小小的窗户,您看见一张桌子,桌上铺着白桌布,点着蜡烛,摆着晚饭,温馨的感觉主宰你这个时候的心情……
还有一次您吩咐仆人备好竞赛马车,去树林里打鸟鹬。在两大片长得又高又密的黑麦之间的小道上行走,想想,微笑都能爬满脸颊。麦穗轻轻打着您的肌肤,矢车菊缠绕住您的双腿,鹌鹑到处兴高采烈地叫唤着,马懒洋洋地小跑着向前。树林到了,又阴凉又安静,优雅的白杨在高处沙沙作响;桦树长长的、垂下的枝条轻轻摇动;一棵强壮的橡树像卫士一般站在可爱的椴树旁边。您的马车在阴影斑驳的绿色小道上走着;大的黄色飞蝇在晴朗的空气中一动不动,忽然又飞走了;蚊蚋成群地盘旋着,在阴影里发亮,在阳光下发黑;鸟儿安闲地唱着歌;知更鸟亮开金嗓子,天真烂漫地喋喋不休,这些声音和铃兰的香味很协调。再走远些,再走远些,走往树林深处……树林变得越来越密……心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安谧,周围一切也都睡意蒙眬,悄然无声。可现在起了一阵风,树梢沙沙作响,像逐渐下落的波浪。有些地方,从去年落下的棕色树叶中,长出了高高的青草,菌类顶着宽宽的伞帽分散在各处,努力冲破土层,把生命张扬,一只雪兔突然跳出来,吸引了猎狗,猎狗高声吠叫匆匆追了上去……
晚秋时节,沙锥鸟飞来,给这片树林增添美好。沙锥鸟不待在树林深处,必须去树林边上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光亮,没有阴影,没有运动,没有声音,柔和的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芬芳,像葡萄酒的香味。远处黄色的土地上笼罩着一层薄雾,透过光秃秃的棕色树枝,露出一片宁静、洁白的天空,椴树上有些地方还挂着最后几片金色的叶子。湿润的土地踩在脚下富有弹性,高高的干枯的草叶一动不动,长长的蛛丝沾满露珠,在苍白的草皮上闪闪发光。
您呼吸平静,灵魂里却感到一阵奇怪的震颤,这震颤妙不可言。沿着树林边缘行走,照看着狗,这时死去的、活着的可爱的身形和可爱的脸庞,一一涌入脑海,沉睡已久的影像意外地苏醒了。幻想像一只展翅飞翔的小鸟,一切都在您眼前清晰显现,活动起来。心一时颤抖着跳动着,激情地奔突向前,一时又沉没到回忆中去。整个一生轻快而迅速地展现在眼前,这种时候人掌控了自己过去的一切,所有的情感和力量——自己的整个灵魂,周围没有什么能够妨碍到他——没有太阳,没有大风,没有声音……
在清晨严寒而白天微寒的晴朗秋日,桦树和童话故事一样闪着金光,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分外优美。太阳低低挂在空中,照在身上不温暖却很舒服,似乎比夏天的阳光更加明亮;小小的白杨林一片透亮,好像这样光秃秃的让它们感到愉快和轻松;清风徐徐吹动,追赶着打着旋儿的落叶;河面欢快地泛着蓝色的涟漪,一起一伏地载动着悠闲的鹅和鸭;远处一座半掩在柳树之后的磨坊呀呀作响;一群鸽子在磨坊上空盘旋飞舞,在明亮的空气里斑斓闪耀……
夏天有雾的日子也很美好,虽然猎人不喜欢。这样的日子里鸟儿从您脚下飞过,立刻就消失在白茫茫、朦胧胧的雾气中,根本就打不到它们。周围是多么宁静,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一切都苏醒了,一切却又默不作声。您从一棵树旁走过,树叶一动都不动,它好像在悠然地苦思冥想。透过均匀散布在空气中的薄雾,您前面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黑影,您以为这是近处的一片树林,走近了一看——树林变成了田沿上一排长得高高的苦艾。在您上空,在你周围,在你四面八方——到处都是雾……可这时微微吹起一阵风,一小片淡蓝色天空透过越来越薄的烟雾模模糊糊显露出来,金黄色阳光突然冲破云层,长长倾斜下来,照耀着田野和树林——这时一切又都被遮蔽了起来。最后光明终于征服了黑暗,最后一阵雾气在平原上铺展延伸开来,时而又缭绕上升,消失在深蓝色的、被阳光柔和照耀着的高空……
接着您又要出发去边远的田野,到草原上去。马车在乡间小道上行驶了十来俄里,最后终于上了大路。经过了无数的货车,经过路边几家小酒馆,酒馆大门开着,有一口井,屋檐底下茶炊在嘶嘶作响,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穿过一望无际的田野,沿着片片绿色的大麻地,您的马车行驶了很久很久。喜鹊从一棵柳树飞到另一棵柳树;农妇们手里拿着长长的草耙,在田野上慢慢转悠着;一个男人穿了件破旧的土布外套,肩上背了个柳条筐,拖着疲惫的脚步吃力地走着;一辆沉重的四轮马车,迎面跑来,六匹高大的喘着气的马吃力地拉着,车垫的一角露在车窗外,一个穿大衣的仆人手抓着绳子,侧身坐在后面一个麻袋上,泥浆直溅到了眉毛。
接着您来到一个小小的县城,这里有歪歪斜斜的小木屋、没有尽头的栅栏、没人住的石头商店,一条深谷上方还架着座古桥……再往前,再往前走!……终于到了草原。您从山坡顶往下看:多美丽的景致啊!一直被开垦到顶上的山冈圆圆的、低低的,像巨浪一样起伏;长满了灌木的山谷蜿蜒向前,点缀其间,一片片小小的丛林像椭圆形的岛屿一样散布着;村庄与村庄间连着狭长小道,曲径通幽;礼拜堂白白的;柳树林间一条小河闪闪发光,河上有四个地方筑着堤坝;远处田野上一群野雁并排站着,端庄悠闲;紧靠着小池塘旁边,有一座古老的地主宅邸,一些杂用屋舍,一个果园和打谷场。不过您的马车还得继续向前,这时,群山变得越来越小,几乎看不见什么树木了。最后终于到了——这一望无边、辽阔无比的大草原!
冬季里的一天,踩着高高的雪堆去捕捉野兔。冒着凛冽的北风,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阳光照耀在柔软的雪上,发出刺眼的亮光,眼睛不由自主半闭起来,去欣赏远方红红的树林,和树林上方碧绿色的天空!到了早春时节,一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天气开始转暖,冰雪开始消融了,透过积雪融化的水滴,已经听得到泥土解冻的声音,看得到小草钻破土层的脑袋。在积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着的阳光下,云雀在天真烂漫地歌唱,急流发出欢快的歌声,飞溅着,咆哮着,从一个山谷奔向另一个山谷,似乎永不停息……
不过该结束了。我正好说到了春天,春天容易有离别,就是幸福的人也会被春天吸引,被春天诱惑,被春天征服,从而一路向前,去远方……再见了,我的读者,祝你们永远朝气蓬勃!
【导读】
诗意的田园与渴望的远方
俄罗斯的田园一年四季都是一幅画,一首歌。每一幅画里都有蔚蓝的天空、茂密的树林、温暖的阳光、清澈的泉水、婉转的鸟鸣和高高的悬崖,也有辽阔的草原、歪斜的木屋、四轮的马车,更有劳作抑或打猎的农人。然而,每一个季节又各自呈现出自己鲜明的色彩,特有的神韵。春天,朝霞出现了,一条条金黄色光带在天空延展;山谷上方缭绕着一团团雾气;云雀婉转歌唱;黎明前的晨风习习吹拂;紫日冉冉升起;阳光像流水般倾泻下来,您的心情像小鸟一样欢欣雀跃。夏天,远处有一片密密的橡树林,在太阳底下闪耀发光,天气还很凉爽,但是已渐渐感觉到热气正慢慢涌来。还可以欣赏晚霞如火一般地美景;再加上鸟儿悠然的歌声,铃兰的芳香,宛如处在梦境中一般。冬季里的一天,踩着高高的雪堆去捕捉野兔。冒着凛冽的北风,呼吸着寒冷的空气,阳光照耀在柔软的雪上,发出刺眼的亮光,眼睛不由自主半闭起来,去欣赏远方红红的树林,和树林上方碧绿色的天空!
作者以猎人狩猎为线索,贯穿全文,写出了大自然的诗意与清新。除了使用大量的修饰性词语展开如诗如画的画卷之外,还用了丰富的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显现出田园风光的生机勃勃。更主要的是作者融情于景,借助生机勃勃的景物表达出作者内心感受到的俄罗斯田园不断生长的希望。“到了早春时节,一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天气开始转暖,冰雪开始消融了,透过积雪融化的水滴,已经听得到泥土解冻的声音,看得到小草钻破土层的脑袋。在积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着的阳光下,云雀在天真烂漫地歌唱,急流发出欢快的歌声,飞溅着,咆哮着,从一个山谷奔向另一个山谷,似乎永不停息……”读到这些文字你仿佛感受到作者乃至俄罗斯民众要冲破桎梏的力量。这力量鼓舞着人们,“幸福的人也会被春天吸引,被春天诱惑,被春天征服,从而一路向前,去远方……”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在充满诗意并带着几丝哀愁写景的同时,隐蔽地表达了作者对农民的同情,以及对他们纯朴性格的赞扬,对农奴制的讽刺;更写出了作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