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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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一多的审美人生--开启闻一多心灵门户的新视角

    闻立鹏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

    闻一多原来还是一位美术家的历史,鲜为人知,即使少数研究者和美术界人士有所了解,却也较少从美术家的角度去理解他人生追求的轨迹、解读其思想发展的脉络,这似乎是闻一多研究中的一个不小的空白点。其实,这一未曾很好开拓的视角,正是走进闻一多心灵门户的途径,是解读其思想脉络、透视其精神世界的重要切入点。

    灵魂深处的心声 美与爱的交响

    闻一多是一位学者型的艺术家诗人,诗人艺术家型的学者,又是诗人艺术家和学者型的斗士。

    从1899年11月24日到1946年7月15日,在闻一多四十七年短暂的生命里,艺术家诗人、学者、斗士三重品格,综合互动,曲折发展,却自始至终贯穿着一个不懈的追求--美:纯美的艺术,醇美的生命,审美的人生;自始至终怀着一颗真挚博大的爱心。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与闻一多门窗相对、朝夕相处、无话不谈的吴晗最贴近战友的心灵。1947年朋友遇难周年,他就指出:“一多一生在追求美,不只是形式的美,而是精神上的美、真、善。早年搞诗是为了美,中年弄文学也是为了美,晚年努力于民主运动也是为了美,追求的方式有变化,目标却从来没有变。”

    一个“美”字,一语中的,道出了闻一多生命追求的核心。

    冰心也堪称闻一多的知音,她以女诗人的慧敏,最能体悟挚友的诗心,她说:“他正直,他热情,他豪放,他热爱他的祖国,热爱他的亲朋,热爱一切值得他爱的人和物。他是一团白热的火焰,他是一束敏感的神经。”

    一个爱字,点破了闻一多生命中的谜题。

    的确,在闻一多生命核心中内含着一个炽热的理念,一条鲜明的主线--爱。早在1916年,他就认为新君子应以“博爱为本”。他曾对友人熊佛西说:“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他的爱炽热、博大、深沉,囊括了亲朋妻子儿女、“如花的祖国”和它的文化历史、人民和它的伟烈先贤。他爱大自然“白石的坚贞和大海、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从《西岸》到《红烛》,从《死水》到《奇迹》,从“五四”之夜心情激荡地在清华园里贴出《满江红》到昆明至公堂悲壮的最后一次演讲。正是这强烈执着博大的爱,这至死不渝的生命醇美的追求,推动着、主导着闻一多的言与行、说与做,奏出了闻一多的生命之歌。

    美司斯(muses)宣言 人的觉醒 美的追寻

    闻一多的人生道路是从美术开始的。他幼年即爱好美术文学,青少年在清华十年,曾由美籍女教师司达尔辅导美术启蒙,1922年到美国留学三年,在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美术学院和纽约美术青年联盟深造。1925年回国,在艺专任教,从此曲折却坚定地走上了追寻至美的不归之路。

    1920年,“五四”运动过去不久,清华园里一些青年学子,成立了一个以希腊艺术女神缪斯命名的艺术社团--“美司斯”,专门研究艺术与人生这一重大主题。发起人闻一多、梁思成、浦薛凤及杨廷宝、方来等五人起草了《宣言》:

    “我们深信人类的进化是由物质至于精神,即由量进于质的。生命的量至多不过百年,他的质却可以无限的往高深醇美的境域发展。生命的艺化便是生命达到高深醇美的鹄的的唯一方法。” “我们既相信艺术能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我们就要实行探搜‘此中三昧’,并用我们自己的生命作试验品。”

    此前,闻一多连续发表文章,明确认为“若以‘饭碗’或延长生命为人生惟一目的,什么理想的感情,一概不管,我们只要仔细想想,人类的生活与下等动物的,有什么区别,便当惊讶、羞赧,且捶胸狂叫:‘人’呀!你如何不做脑筋的仆役,而做肚皮的奴隶?”他说人的天性就要研究、批评、改良,“没有这种天性,人不会从下等动物进化到现在的地位”,“有人自视为世界的旅客,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世界文明的进步同美术的进步,成一个正比”,“人的所以为人,全在有这点美术观念。提倡美术就是尊重人格”。他甚至引用纳斯根的话说:“生命无实业是罪孽,实业无美术是兽性”。

    正如康德所说:“人本身就是尊严”。闻一多首先非常自觉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人与动物的区别,认为“若没有灵魂,算得了人吗?” “长此以往,那只有让我们慢慢变成禽兽了吧。”

    而更早的少年时代,1914年,十四岁的闻一多就发表了古文《名誉谈》,把“名”视为人的第二生命,其久暂大小取于自己人格之高下,而人格之高下又是以“有益于人群之深浅高下为准衡”。后来又强调要“成为自动的、有个性的国民,不应逼迫他们俯首贴耳做威权的奴隶”。

    这些青少年时代的文字,思想未必完全成熟,却充分显示其人生观念的初步形成,起点很高。《美司斯宣言》正是闻一多和“五四”时代一些青年生命意识、生命意志觉醒的集中表现,是“人”的自觉的激情呼唤,也可以说是闻一多人生道路的第一篇宣言。

    《美司斯宣言》明确了生命的意义,明确了追求“提高、加深、养醇、变美生命”的目的,而且明确了提升生命价值、艺化生命的途径,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觉悟到“要用自己的生命作试验品”。

    自觉地追问生命的意义,追求生命的价值,追求独立个性、自由思想;自觉地区别于动物、木石、“人生过往的旅客”、“威权的奴隶”,追求人作为大写的“人”的尊严;追求生命的“艺化”,追求生命的醇美,用生命作试验,用生命创造美,这也正是闻一多人生道路的起点、动力和归宿。

    美真善的升华 生命美的极至

    闻一多对美的追求是逐步深化、渐次发展升华的。

    作为艺术家、作为诗人,他追求艺术美,向往艺术的“纯形”,追求“有意味的形式”,追求形式美、色彩美;他探索新诗的秘密,明确追求“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他接受西方艺术的审美熏陶,也追求东方艺术之美。“以为诗同一切的艺术,应是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应是时代的经线和地方的纬线编织的一匹锦”。

    作为艺术家诗人,他更追求艺术内涵的精神美,他清醒地意识到诗的“意义”和“意味”的关系。他认为诗的真价值在内的元素,不在外的元素。“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

    作为艺术家诗人,他更加关注追求自身的人格美。追求人的解放,向往人的价值与尊严,追求独立的人格,向往人生审美的精神境界。所以,早在1920年,闻一多已经醒悟到“人之所以为人,全在有这点美术观念,提倡美术,就是尊重人格”。

    晚年,他更明确坚定地说:“要紧的是做一个‘人’,真正的人,不做奴隶。”他认为“屈原最突出的品格,无宁是孤高与激烈。一个孤高与激烈的奴隶,决不是一个好奴隶,所以名士爱他,腐儒恨他。可是,一个不好的奴隶,正是一个好的‘人’。”

    大约1928年之后,闻一多的研究方向从诗与艺术转向了文学。从此在学术领域继续他至真至美的追求。作为一个学者,闻一多经过十年的苦心探究,从杜甫出发,进入了唐诗的海洋,又溯源而上,研究《诗经》、《楚辞》、《庄子》、《周易》、古代神话,旁及史前人类学、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终于进入了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层,寻找到中华文化的源头。他清醒地评析五千多年的传统文化中包含的封建文化和“本土文化”,惊喜地发现那遥远的上古年代的神秘与美丽,赞颂那华夏民族的原始生命力的美。

    闻一多痴心地在艺术中、在诗歌里寻求美的理想,却总和黑暗的社会现实存在巨大的落差。他苦心埋头的学术研究不能遏制现实的恶性发展,他的敏感的神经使他不能不做出鲜明的善恶美丑的判断与选择,他的良知使他不能不走出心爱的画室与书斋,加入争取民主自由、社会进步的斗士们的行列。1944年,他写信给堂弟说:“今日之事,百孔千疮,似若头绪纷繁,而夷考其实,则一言可以尽之,无真正民主政治是也。故享自由若为我辈之权利,则争自由则为我辈之义务。明乎权利义务之不可须臾离,则居今之世,我辈其知所以自处矣。”

    于是,他自觉地作为一名斗士,进一步去追求社会的美。从个人的解放,到人民的解放,从个人的尊严与价值的追寻,到追求人民的价值与尊严,追求他所明确提出的“人民的世纪”、“民主的中国、人民至上的国家”。

    作为一名诗人艺术家和学者型的斗士,他确实是把他投身的社会斗争当作一种虔诚的信仰、一种纯真崇高的美来追求的。他向往追寻的美好社会,正像艺术家们心目中圣洁美丽的女神。

    他用诗人艺术家的语言告诉同学们:“什么是民主?民主好比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她远远地站在江河对岸,赤裸裸的,你得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去追求她、爱她。”

    闻一多全身心为实现这美好的理想而日夜奔忙,真正做到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最后,在血雨腥风白色恐怖中,他拍案而起,视死如归,面对罪恶的枪口毅然宣告:“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回来!”

    闻一多实现了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自己的诺言:“我希望爱自由、爱正义、爱理想的热血,要流在天安门,流在铁狮子胡同。但是也要流在笔尖、流在纸上……也许有时仅仅一点文字上的表现还不够,那便非现身说法不可了。”

    闻一多实践了青年时代的人生宣言《美司斯宣言》,以自己的生命作试验,“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实现了人的真价值,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奇迹”,获得了“闪着宝光的整个的,正面的美”,实现了他的审美人生,终于达到了、创造了现代“人”生命美的极致。

    宇宙的大谜题 生命美的奇迹

    闻一多理念中美的核心与最高境界,是生命美的追求,是“提高、加深、养醇,变美我们的生命”。

    从少年时代起,闻一多始终在苦苦地思考、探索着这一人生的最大谜题:如何看待生与死。1922年在美国,他的两位同班留学生不幸去世,他写信告诉吴景超说,“两件死的消息令我想到更大的问题--生与死的意义……宇宙的大谜题!”痛苦与深思使他“这几天神经错乱,如有所失,他们说我要疯。”他在给弟弟信中说:“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

    生命在闻一多看来,是肉体与灵魂两者合并而成的。“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若没有字,笔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因此,为了灵的完美,不惜做出肉体的牺牲。他在《红烛》中把红烛分为躯体和灵魂两部分,要捣破躯体的监狱救出灵魂。一位留学生因学不得志,投湖自尽。闻一多给梁实秋信中说:“这位烈士知生之无益,有死之决心,而果然死了。要死就死,我佩服,我佩服,我佩服,我要讲无数千万个‘佩服’。”

    “在闻一多笔下的死首先是种生命的完成,带有目的论的意义……闻一多实际上不把死看成生命的简单消失,而看成是种类似的转生,另一种价值的实现。在闻一多笔下,个体生命的死甚至是壮烈的,是一种生命的最佳完成,最佳归宿。”这种宗教信仰般虔诚的生命美的追求,始终是闻一多内心深处最真诚的理念。

    《奇迹》正是他追寻这种生命境界的表白,所以,他相信“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让雷来劈,火山来烧,地狱来扑,期待奇迹的来临。闻一多心目中的奇迹,就是“一个明白的字”……“整个的正面的美”,就是“一刹那的永恒……最浑圆的和平”,就是“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艺术家心目中圣洁的美的女神。

    从《西岸》到《红烛》到《奇迹》,从致吴景超的信到致闻家驷、梁实秋的信,从《美司斯宣言》到《纪念三月十八》到《最后的讲演》,人们可以清晰地找到一条思想的线索与脉络。

    艺术与人生的双重变奏

    《文艺与爱国》是闻一多1926年的一篇着名论文的标题,这是五四精神启蒙与救亡两大主题的延续,其实也始终是他生命中两大主题。个体意识与群体意识、艺术与政治、为艺术与为人生、唯美主义、民族主义等等,历来是艺术家们困惑难解的命题。

    综观闻一多的一生,正是这两大主题的双重变奏。他力图在这复杂交错的矛盾冲突中,寻求平衡统一,寻找结合点,以更加超越的美的追求协调发展而达到升华。

    闻一多曾在自传中说:“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悖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 “宁能牺牲生命也不肯违逆个性”。但同时他又具有群体意识和历史责任感,早在《名誉谈》中,他就强调人的行为要“有益于人群”,而“一切独善其身之说,皆斯世之蟊贼也”。因此,爱国主义和民族意识是他贯穿始终的基本价值观与核心信念。五四时期他给父母亲的信是最生动最真切的体现:

    男在此为国作事,非为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养育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当知二十世纪之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

    在个性解放、张扬自我的五四精神熏陶下,闻一多在艺术美的追求中也明确宣布“艺术的最高目的是要达到纯形(pure form)的境地”,宣称“文学本出于至性至情”,“我主张的是纯艺术的艺术”,认为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命伤,诗人只是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主张作诗要“戴着脚镣跳舞”等等。由此,他礼赞庄子,热爱济慈,准备撰文评价塞尚。总之,闻一多追求艺术美、形式美确实到了痴迷的程度。二十年代任教于北平国立艺专,他把寓所的内墙完全以黑纸装裱,再用金色画出汉画像图案作为四周墙眉,而壁龛中供放着乳白色的米罗维纳斯。这独特神秘的艺术构思、诗意的设计、浪漫的情调,使徐志摩等新月派追求美的诗友们也惊讶赞叹不已。

    但是同时正是这位“唯美主义者”,在“三·一八”惨案发生之后,发表了着名的《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他引德林克瓦特的话说:“爱国精神在文学里,可以说是与四季之无穷感兴,与美的逝灭,与死的逼近,与对妇人的爱,是一种同等重要的题目。爱国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原来是一种精神的两种表现。”这里,他把文艺与爱国统一起来,统一在“一种精神”里,而这种精神,正是“美”,正是美真善统一、升华后的大美、至美与崇高。于是,他在主张“纯艺术的艺术”的同时,又紧跟着说:“但是相信了纯艺术主义不是叫我们作个egoist。”于是,他才会在宁静温馨闲适的静夜里写出《心跳》这样的诗:“静夜!我不能,我不能受你的贿赂。/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泥沙,/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于是,在烽火抗战的特殊年代,他提出“非常时期,公园里也要架大炮”,他大声赞扬田间是擂鼓的诗人,他由礼赞庄子而歌颂屈原。他把文艺与爱国、为艺术与为人生统一起来,协调起来,超越为一种审美的精神境界,一种“诗意的栖居”的人生境界的双重变奏。

    时代之子 五四精神的产儿

    闻一多出生于1899年,十九世纪最后一年,其四十七岁的年华正是二十世纪世界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国家社会动荡转型、中西之争、新旧冲突、各种社会思潮激烈碰撞之时。闻一多的故乡湖北浠水,属楚骚文化古风浓厚影响之下,又地处武汉附近、伟大的母亲河--长江左岸。从康梁变法、辛亥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都曾首先在这里产生重大影响。闻一多出生于当地名门望族,是文天祥的一支家族避难湖北,改“文”为“闻”世传至今,有比较丰厚的诗书文化传统。

    闻氏家族特别重视文化教育道德传统,家中专门建有书房“绵葛斋”,收藏众多书籍字画。设有名师私塾,但受维新运动新思潮影响,除了传授传统文化,也讲一些新学观念、科学常识。此时甚至已能接触到《东方杂志》、《新民丛报》之类的刊物。闻一多特别喜爱梁启超的文章,他的长兄曾回忆说:“汝幼好读梁任公文字,此乃汝认识政治之发轫”。对特别内向而好学的闻一多,他的祖父每天晚上特别为他讲读《汉书》等古籍和名人逸士、忠臣豪杰的故事。于是,正像他在杜甫传中所写:“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拼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这正是闻一多的自身写照。童年的闻一多一面熏陶在华夏文化的浸润之中,又同时接受新思潮朦胧的影响,成为他最初的人生启蒙。

    1912年,少年闻一多进入清华学堂,直到1922年,前后十年在这里进一步接受了中西基础文化的教育。清华功课繁重,但闻一多仍在课余、假期研读了大量国学书籍、古诗,写了大批诗歌、论文、笔记,如《二月庐漫记》、《真我集》、《古瓦集》等等。留学美国三年,除深造美术、研修了西方艺术文论历史、奠定艺术造型基本功之外,他又自学选修英美诗歌的课程,接触美国友人与社会,获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于是,经历了五四新文化的洗礼,以《美司斯宣言》为标志,确立了追寻至美的人生理想,奠定了人生道路的基础,也促成了其人格精神的基本定型。

    “如果说幼年的闻一多是维新运动的直接受益者,少年闻一多是辛亥革命的亲眼见证人,那么,青年闻一多不仅积极投身参加了五四的爱国政治运动,新文化意义上的五四更是直接而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他的基本价值标准和整体文化取向。”

    “中外古今,东西南北”八个字,可以大致形容铸就闻一多艺术、学术成就和人格精神的文化根基。他既有现代文化的基本素养,又有深厚的国学功底;他熟悉东方中国的文化底蕴,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观念方法;他接受了北方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和关心时事、积极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格要求,又痴情于南方楚骚文化包融的道家洒脱不羁、激越求真的浪漫气质。

    闻一多确是时代之子,是五四精神的产儿。

    作为艺术家和诗人,闻一多一生在追求美。他有真诚纯情的心胸、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注重感情,重悟性,有极强的形象思维、创造思维的素质。

    作为学者,闻一多一生在追求真。“翻过来倒过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极强的逻辑思维,多向、逆向思维,理智解析的素养。

    作为民主斗士,闻一多一生在追求善。他有崇高的理想追求,有鲜明的原则、坚强的意志和高度的热情与勇气。“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闻一多用画笔表现美,用诗句歌唱美,用文字赏析美,更用生命追求美、创造美。他以热血和生命铸造了一种至真、至纯、至美的生命形象,创造了一种醇美的精神境界,实现了一种审美的人生。言论和行动完全一致,画品、文品、人品高度统一。

    由画家而诗人,由学者而战士,他义无反顾,献身真理,会通中西,融合古今,独立思考,开拓创新。从追求真美起步,到为美的理想献身,他在风霜刀剑中身体力行,刀犁笔耕四十七年,终于塑造了独立不阿、刚毅纯真的人格,实现了对美的追求与创造,用热血和生命谱写了一首悲怆壮美、可歌可泣的生命史诗。

    “诗人、学者、战士和美术家的闻一多先生是一位全面意义上的哲人。他所走过的道路,是这样一条光辉的路:从艺术到人生,循着内在的逻辑,逐步达到实现人的价值--人的‘整个的美,正面的美’。从美学的角度来看闻一多的人生,那么,这就是一种光辉的人生的美。他是把他所从事的艺术与人生都当作美来追求,而这种追求的实质在他的灵魂中前后是一样的。《奇迹》这三十岁的宣言中,可以看到他早已为四十七岁的壮烈冲刺发出誓言。他对美的追求决不是什么“唯美”的艺术自赏,而是真正舍生忘死的人生斗争的追求,他以实际战斗完成了生命的诗,以人生本身实现了他所追求的‘整个的美’、‘正面的美’。从艺术到人生,世上的艺术家有几人能像闻先生这样达到实现美的最崇高的境界?”

    “马克思说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或者说自然的人化,这里包括人本身的自然人化。因此可以说,人完全成为人之时,也就是美充分显现之时。而人化过程,也就是人的解放过程。人的解放过程包括人由自然的人进而为社会的人再进而为审美的人。对艺术的追求,对美的追求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作为伟大爱国民主战士的闻一多,和作为杰出诗人学者的闻一多结合起来,正体现了这种对社会解放和对美的解放追求的一致性。他以他的生命贡献给了民族解放、人的解放、美的解放的伟大事业,他永远必将是伟大的、不朽的!”

    闻一多生于世纪之交,滋养于中华古楚大地,沐浴于欧风美雨之中,正处在中西文化古今传统猛烈碰撞之时。他站在时代的前沿,怀着振兴中华的使命感,集多种品格、多种才华于一身,思考,探索,追求,创造,为他心爱的祖国人民留下了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闻一多,穿一身灰白长衫,踏一双圆口布鞋,他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公民,却也是一位彻底实现了人的尊严与价值,名字可以列入现代中国文化巨人序列的“大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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