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4中篇小说卷-最后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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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村

    艺术家叫杜林。过去有一本书叫作《反杜林论》,就是那个杜林。其实艺术家不止杜林一个,当时在樟坂转悠的还包括画家柴进、诗人谢安和经纪人王明,这些人在樟坂一度是很出名的。之所以把杜林泛称为艺术家,是因为他不但能作曲,也是一个出色的小提琴手,还会画几笔画,有时能写出几首破诗,居然和谢安不相上下。我现在回忆当年风云变幻的樟坂,心中遂产生一种山雨欲来之感,觉得物在人非,浮生如梦。就当时艺术家在樟坂呼风唤雨的景象,我决没有料到他们会走到最后那一步,我知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好比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滑向深渊时,欢笑和绝望的号叫已经没有什么不同。我记得我跟杜林有比较多的接触,所以我想说说他的事,然后我会想到他的朋友们,这一批在樟坂漂泊的艺术家当时是从一个叫崎下的地方起家的,那是樟坂城郊的一个村,这些人挤在一间租来的狭窄的木屋里围着一盆火取暖,火上烤着一串肉。一个写诗的瘸子一摇一晃地领我走进去时,我见到了他们。他们一齐回过头来看我,一声不吭。在我十分尴尬的时候,一个长相英俊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吃串肉吧,我向你保证不是人肉。我说当然。

    我记住了他。他叫杜林。

    那时候樟坂老是下雨,城市四处都是水,人们把所有的雨具都拿出来了。下水道的污水冒出来,到处都是垃圾。

    是呵,到处都是垃圾。

    杜林上大学之前在一家小刀厂工作,他除了制造过大量小刀之外,还熟稔于一种剪刀的制作工艺,对音乐却一窍不通。但谁都知道杜林能唱一口好歌,他可以不用识谱只要把歌听上一遍,就能像录音机一样重新放出来。在车床的隆隆声中,杜林的引吭高歌使他落了几次不明不白的处分。厂长劝他另谋高就,杜林却回答他说,你以为我懂音乐?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我还是做小刀的好。然而命运却不会由他自己安排,一年后一所大学的音乐系把他招了进去。杜林上大学得力于青年画家柴进的推荐,他认识一个写诗的瘸子,后来才知道他改名叫谢安了。谢安跟杜林打小是邻居,他让杜林在小刀厂偷偷给他们弄副杠铃使使,杜林把杠铃送到崎下村时,认识了画家柴进。柴进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很少跟人说话,他养了一只大猪,跟猪住在一起,柴进宁愿跟猪唠叨也不愿跟人多说上一句,但杜林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问杜林知道瓦格纳吗,知道巴赫吗,还有谁谁谁,杜林说我一个也不认识。柴进说那就怪了,你哼的调怎么全是那个味儿。后来杜林当场哼了一曲,谢安把谱记下来,柴进站起来说,樟坂又要出个名人了。这时王明从外面走了进来,问说谁是名人?柴进指着杜林说,又一个艺术家诞生了。

    杜林是考上大学作曲系之后才证实自己的音乐才能的,在此之前他对自己一无所知。他的老师赵子龙教授为他的作曲天赋震惊,他很诧异这个天才居然会在小刀厂默默无闻待上六年。杜林认为这一点都不奇怪,如果必要,他愿意在小刀厂待上六十年,为祖国的制刀工艺贡献终生。杜林认为一个音乐家和一个八级工匠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杜林得到赵子龙送给他的一把小提琴之后,他才真正对音乐发生了兴趣,他仅仅用了一个星期就学会了提琴,而且拉得很好。杜林用这把提琴拉出了一支又一支曲子,这些美妙动听的曲子都是赵子龙没听过的,也是乐谱上找不到的。赵子龙兴奋得四肢颤抖,让杜林到钢琴上来弹,当杜林重新弹奏它们时,赵子龙把它记了下来。他对杜林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曲子,它是一种天籁,你是怎么弹出来的?杜林说,它不是什么天籁,我好像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时候,它就替我说出来了。

    奥秘!赵子龙说。

    杜林在作曲系蓬勃发展的同时,已经悄然潜入了崎下村,对杜林而言,这里不但是一个天才俱乐部,更是一块让他自由的草场。他丝毫也不认为赵子龙能给他什么帮助,他只配在杜林演奏完毕后用奇异的声调表示惊羡。不过杜林持有这种不礼貌的成见是在大学二年级下半学期以后,先前并不是这样的。自从杜林脱下小刀厂的工装迈进大学后,暂时把崎下村的艺术家们忘在了一边,因为比起大学演奏厅的豪华来说,崎下村不过是个狗窝。当钢琴声在大厅作一种回荡时,杜林的心开始陶醉了,他觉得这才是声音,而自己居然在车床的噪音中待了六年,为此杜林感到屈辱。赵子龙对他说,真正的声音是自然的低语,是呢喃,是天和地相交时的一种独白,它总是和谐的。赵子龙在提琴上拉了一个乐句,说,多好听!他又用弓敲敲琴箱,说,多难听!你会觉得好听,说明宇宙中本来就有一种和谐,这就是我们作曲的基本原则,无限地靠近这个中心,靠近它,像寒冷的人靠近一盆火,它使我们感到温暖。赵子龙的神情使杜林感动,他看见老师突然眉毛一扬,用弓拍拍地打了两记琴箱,对杜林说,等到有朝一日你只会用弓打琴箱时,你就完了,你不再是个艺术家了。

    不会的,教授。杜林肯定地说。谁都知道,弓要在弦上拉。

    那个时期的杜林绝对不是后来的样子,谁都记得他当时的模样,理着个小平头,一脸愚拙的样子,穿着褪色的军装,里面套个红背心,上面有四个字:鼓足干劲。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奖”字。只有一双三节头皮鞋比较像样,但袜子永远有两个破洞。当时作曲系的同学都以为他是从哪个山沟沟窜出来的,家在某某生产队之类,都叫他马立本;后来知道他是小刀厂的,又叫他工人阶级。杜林一点儿也不生气,同学们根本不知道杜林日后会成为艺术家。当时的杜林写过几首破诗,这些诗实在不怎么样。我记得他写的第一首诗竟是这样的:春桃挂满枝头,水面漾起微波,我去河边挑水,看见一只孔雀,呵,她在歌唱,歌唱新生活!当然,不久后这类诗就完全绝迹了,但可见杜林当时是多么纯朴。

    杜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迷上他的女老师的。女老师名叫林岚,高个子,一头黑黑的披肩发拖到腰际,她上课时总是面带微笑,也许这只是她的习惯,但这能迷住很多人。不知道当时倾心于林岚的男生究竟有多少,反正杜林是坠落最深的一个。他到了这种地步,一天不见到林岚没法子吃饭。在此之前杜林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上了女老师,只是在某个时间——林岚上课时一个转身,她的长发塞满了杜林的视野——杜林的眼睛就再也不离开她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不再属于自己,因为它像拳头一样在胸腔里击打他,与他作对。他跟着林岚走出了教室,跟着她走上了林荫道,穿过芙蓉湖,来到女生楼。我们看到,这时的杜林像个盲童,他完全被那顶黑发迷住了,黑发飘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林岚这时回过头来,杜林只觉得太阳在他面前突然出现,刺得他流下了眼泪。林岚说杜林,你怎么在这里?杜林呵了一声,说是呵,我在这里。林岚没注意他的答非所问,说了声再见就进楼去了。太阳立即消失了,随着长发的消失,杜林的眼前又恢复了黑暗。

    杜林就这样尴尬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林岚走掉。杜林竟然产生一种假若自己今晚死了就永远见不到她了的荒唐想象,于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杜林站在女生楼门口,难过得几乎要哭起来。在随后的一个星期里,他开始疯狂地思念林岚,魂不守舍,不但在拉琴时错误百出,而且在赵子龙教授提问时把勋伯格误读为勋大伯,引起哄堂大笑,杜林认为这一点也不可笑,同学叫他勋大伯,他也不生气。杜林的心中蓄满了爱情,由于它的驱使,他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天天下午躲在女生楼围墙上等待林岚的出现。他好像疯了:把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天天挖空心思爬上围墙,危险地骑在上面,他必须用力抱住墙体才不至于滑下。为了看见他心爱的人,他宁愿这样别扭地趴在墙上,极其艰苦而丑陋。林岚一出现在围墙那边,他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杜林诧异于爱情能使人有如此大的感动,自己甚至只跟她说过一句话,为什么就至于这样?后来他从墙头上摔下来了,被一个工友捉住了。

    我不知道杜林后来的情形如何,反正他为了爬围墙的事背了一阵黑锅。人们说勋大伯趴墙偷看女人洗澡,杜林也不在乎。赵子龙发现杜林有时能写出一些妙极的小夜曲,有时的作业却一团糟,不如一堆马粪纸。只有杜林自己知道,当他思念林岚时,就能写好曲子,因为这时的杜林把一切都看成好的;当他绝望时,就一个音符也写不出来,只想去死。杜林的反常表现使赵子龙狐疑,他发现杜林有时竟会痴迷诸如《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和《请跟我来》之类格调并不高的流行歌曲,但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杜林这次轰轰烈烈的单相思肯定是没有结局的。在他恋爱的末期,在课堂上一看见林岚就好像要晕倒。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杜林几乎瘦得只剩一根筋了。下课后,林岚叫他到她房间来一趟。杜林一听几乎就要晕倒了,过了好一会儿,周围的一切才渐渐恢复了原状。

    杜林虚弱地朝林岚的宿舍楼走去,这是一个他多么想去的地方呵!但是奇怪得很,今天他一分钟只能走出十米,浑身虚弱无力,仿佛只剩下躯壳,心被人偷走了,以至于他拖着腿来到林岚房门前时几乎要跪下去了。林岚让他坐下时,杜林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难道这么容易就坐在我心爱的人房间里了吗?

    林岚先漫无边际地说一些话,然后直接地说,杜林,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不用问了。杜林喘息着说,我爱你。

    林岚不说话了,低着头没吱声。突然笑起来了,这笑声让杜林感到突兀和不舒服,他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林岚说,不可能,杜林。

    为什么?杜林说,为什么不可能?

    林岚摇摇头,不知道,她说,我也不知道。

    是不是说你是不可能爱上我的,杜林倔强地说,老师爱上学生不应该是不是?只能学生爱老师?

    我没这么说。林岚说,爱情是很复杂的。

    我不相信。杜林大声说,爱情是很单纯的。

    林岚看着杜林说,我要使你失望了。

    杜林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扎自己的手动脉,血蹿出来,林岚吓得惊叫起来,杜林立刻哭了说,对不起,我吓着你了。林岚用枕巾把他的伤口扎好。林岚说杜林,你何苦呢!她嘱咐杜林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件事。杜林脸色苍白地说,我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上?

    杜林这次暗恋实际上只有他自己和林岚知道,时间也很短促,但足以使杜林明白:爱情是一种如此可爱又如此可怕的东西,它可能是使一个人活下去的全部力量,也可能成为一个人无法活下去的理由。那天下午,杜林一个人来到校园后面的沙滩上,躺到天黑。他在想:到底有没有爱情这回事?弄清楚了它,才能弄清楚到底有没有艺术。天落黑时,他好像想明白了,实际上他是被卷入爱情风暴的,他自己甚至没有理清楚自己的感觉。杜林一想到这里,立即把林岚忘记掉了,一身轻松起来。能如此迅速地把她忘却,连杜林自己也暗暗吃惊。杜林望过广阔的沙滩,吼了几嗓子,他决定在下一次真正的爱情来临时,他要条分缕析地主宰它。

    这时,一个女孩从沙滩那边跑过来,这就是杜林日后的妻子张丽。

    那段时间杜林的生活跟崎下村是没有关系的。他在跟爱情打交道,在音乐的殿堂里,爱情更靠近它的真谛。杜林迷上了柴科夫斯基和舒伯特,对瓦格纳之后的音乐不感兴趣,甚至迷恋民歌,尤其是其中的情歌。奇怪的是,当他和张丽恋爱上之后,随便一首普通的情歌都能使他的眼泪哗哗地流。这一次恋爱算是正儿八经的。张丽长得端庄,她早就看上杜林了,只是他不知道。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杜林送她回宿舍,张丽吻了他一下,说,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杜林愣在那里,张丽走后他被一阵感动浸透,他想不到自己还会有人爱,而且被人爱的感觉竟是如此甜蜜。他摸着被吻过的睑,眼泪流了下来,发誓一辈子要爱张丽。比较了两次经历,杜林决定宣布现在开始的这场恋爱为自己的初恋。

    杜林当天晚上用一整夜时间写出了自己的期末作品《亲人》,赵子龙为之陶醉。他对杜林说,我本来担心你这段时间要出问题,因为你的作业里充满了焦虑,这会把你毁了的,现在我放心了,我并不希望你成为勋伯格,他的过程总是在持续,永远无法获得解决,而在巴赫那里,虽然有类似的反复,但总有一条道路让他出去,使悬疑获得解决。

    我已经解决了,我现在很好。杜林说。

    但我又担心你的作品过于简单了……赵子龙沉吟道。

    你很矛盾,教授。杜林说。

    杜林可说是沉浸在真正的爱情中了,他不但变得很单纯,甚至很愚拙。这恐怕是杜林的本性:胆怯、敏感、沉默寡言和真诚。虽然当过六年工人,杜林身上却缺乏那种粗犷的气质,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他在给张丽的一封情书中用了大量的成语和过于生僻和豪华的词汇,显得满是激情和造作,其实他堆砌的辞藻反而显示了他的幼稚和单纯,因为他只不过为了得到张丽罢了。现在看来,杜林那个时期写给张丽的一些情诗是他写过的最糟糕的诗,因为诗写得太简单,诸如:你是我的孤雁/请与我同行/你是我的云彩/请为我遮挡风雨/你是我的恋人/请与我同在/我把我的命给你。这首诗后来落到了谢安手里,谢安说你他妈的都写的啥呀?越写越操蛋了!谢安不客气的脏话显然刺伤了杜林,只见他满脸通红,嘴角在发抖,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谢安,我希望你不是在胡说,告诉你,当时我就是那样想的,我真的要把命给她,我就这样写,有什么不对?难道诗歌都是谎言吗?嗯!谢安被他的神情吓住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啥呀,没说你操蛋,是说这诗……谢安咽了一口唾沫,说,诗嘛,总是跟生活不一样,诗嘛!杜林站起来大声说,如果连诗都只能说谎,那我一辈子决不再碰它!说完拂袖而去。

    这件事给崎下村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并不怀疑杜林的才能,但对爱情能使一个人变成这样感到匪夷所思,杜林并非对象征和艺术加工不了解,但这一次他硬要把诗完全等同于他的生活。比如他正在恋爱,他的诗非得配得上他的爱情才行。杜林的诗的确一般,但那支叫《亲人》的曲子却是如泣如诉。乍一听以为是柴科夫斯基的,仔细品味才发现那里面连忧伤都是明亮的。张丽第一次听《亲人》听哭了,她抱住杜林不吱声,眼泪哗哗地哭,用牙咬住他的衣服,杜林感到她的热泪已经浸洇进他的胸膛,那里在发烫。杜林要被这巨大的幸福击倒了。他问,你为什么哭哪。张丽说我想哭,为什么不能哭。他说,你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好冷。张丽说,你不会冷,眼泪是热的,你骗我。杜林就更紧地抱她,说,我爱你张丽,我发誓。我也是。她说,抱紧我。杜林用力抓住她的长发,张丽呻吟了一声,亲爱的,我的头发被你拿去了。

    后来张丽以《我的头发被你拿去》为题写了一首爱情诗,登在当年的《热风》杂志上。这首诗写得极好,谢安刚读到它时简直瞠目结舌,他被女性这种神秘的感觉弄得目瞪口呆,说,张丽的这首诗一出来,杜林的所谓诗歌就历史性地结束了。杜林的天赋显然在作曲,张丽的诗毋宁说是直接产生于读他的《亲人》之后的体验。但奇怪的是,杜林自从谈上恋爱之后,除了写过那首《亲人》,什么也没有干。赵子龙教授发现杜林再也写不出那种好曲子了,他上交的作业简直无法弹奏,极其平庸、单调、缺乏想象力,情绪上也十分单一,只有几首类似童谣的曲子可以听听,大部分毫无个性,有的简直到了水准线以下。赵子龙十分吃惊,他无法相信他的得意门生会突然一落千丈,面目全非。后来赵子龙才发现,杜林谈恋爱了,对象是中文系的张丽。他把杜林找来,杜林来到他面前时显得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眼珠子里原先那股淡淡的忧伤一扫而光,代之以清晰、明朗的光亮。赵子龙把他的作业拿给杜林自己看,问,你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你是在这里庆丰收吗?我们不需要这样的乐章。

    这有什么不好吗?杜林诧异地问,我心里真是这么想我就这么写,难道不该描写光明么?贝多芬不也是这样吗?

    贝多芬的欢乐也跟天空有关系。赵子龙说,而你却匍匐在地上,以为一了百了了。

    我已经解决了,我现在很好。杜林说。

    赵子龙听到了这句跟上次一样的回答,他看见他的学生脸上充满了自信和单纯的快乐,不知他喜从何来。没有几个人谈恋爱会谈得像他那样,不但废寝忘食,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杜林对创作已经十分淡漠了,原先那个聪慧、敏感、易受伤和充满忧伤的想象力的杜林不复存在了,现在的杜林是一个情人。他几乎把所有时间用来跟张丽相处,跟她到海边、登山、骑车远足、划船,甚至去看一部十分蹩脚的国产喜剧片《小小得月楼》,还连说好看好看。同宿舍的同学对他说,杜林,你的品位不高呵。杜林好像并不在乎,其实他没用心去看电影,整场电影他都和张丽手拉手,说了一晚上的话。

    杜林,爱情使人愚蠢呵!同学说,要当心!

    你胡说!杜林说。

    可是你一文不名了。同学说,到时候可别连一个音符也写不出来了。

    我不想写,我现在已经够了!杜林大声说,我干吗非去写曲子?谁规定我非写不可?啊?

    那你上作曲系干吗?

    反正我不想写的时候谁也别想逼我,我现在就是不想写。杜林固执地说,我只要活着就够了。

    活着干什么呢?同学挑衅地问。

    恋爱。杜林简洁地说。他的回答立即引起哄堂大笑。杜林立即觉得自己和他们分别开来了,想起一句古文“竖子不足与谋”,转身走了出去。

    走出宿舍楼后,杜林迎着初升的阳光,胸中被一种陌生的激情贮满,他想去找张丽,杜林觉得如今唯一理解他的只有张丽了,因为她爱他。杜林找到张丽后,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他以为张丽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痛斥那些个荒谬的言论,不料张丽听完后皱着眉头,不吱声。杜林胆怯地望着她问,你怎么啦?张丽沉吟了一下,说,不过我也在想,他们的话不一定没有道理。

    你说什么?杜林感觉全身有些凉。一种他不想要的失望情绪围裹了他。

    杜林,你现在也的确变了,变得太多了。

    我变了,难道不好吗?我变得爱你了。杜林急促地说,你难道觉得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丽困难地说,你爱我,但我……你也不应该不求上进。

    杜林愣在那里。看来他是受了打击,脸色发青,他好久没有这样容易受伤害了,爱情曾一度使他刚强。他呆了一刻,说,我明白了,你不喜欢现在的我,你还是喜欢那个过去的杜林,会作曲的但不会爱的杜林,你需要一个才子,那样更有魅力是吗?是不是虚伪老练的人更有吸引力?因为他能写一首又一首破曲子!

    张丽被杜林的激烈反应吓呆了,她料不到杜林会因为一句话这样生气。她抱住杜林说,你怎么能这么说,杜林,我爱你,我并没有说你什么,你干吗这样,这样吓我,我不过是叫你不要误了专业,你不是也写过《亲人》这样的好作品吗?

    杜林苍白地说,现在我连这样的东西也不想写了。

    为什么?她问,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出来了。

    没为什么。杜林说,我就是不想写,就是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写,以后一个音符也不写,不写不写不写,好了,你还爱我吗?

    ……张丽感到了杜林身体的轻微颤动,她想不到杜林会因这一两句话发这么大的火,不知刺痛了他的哪一处。张丽被一股委屈充满,饮泣起来。她一直哭个不停,好久还没有停止的意思。杜林是一个心非常软的人,他说,你一直哭干什么,把我的衣服都浸湿了。张丽说,你不爱我,对我发火。杜林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有生你的气,也不是对你发火。张丽说,那你这样干什么?杜林说,因为我爱你。

    后来张丽不哭了。杜林说,我跟你说,以后别在我们的爱情里掺和别的话,你答应我。张丽这时已经破涕为笑了,她撒娇似的用手绕着杜林的脖子,噘着嘴说,人家又没有乱说,以后就是你当乞丐我也不嫌弃你,行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杜林说。

    那是什么哦。张丽笑起来,我不管我不管。

    杜林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惆怅,这股情绪把他和张丽隔开。这还是杜林第一次对张丽产生失望的感觉,虽然很轻微,但他感觉到了。

    这一次约会结束,杜林有一点恍惚。他独自走回宿舍楼时,心里在乱想,这是半年来他从未遇上的情形。他在想:接下去我到底是该做一个情人呢还是回去当一名音乐家?难道这二者是冲突的吗?

    杜林走上过道时,看见一个人迎面朝他走过来,向他打招呼,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使杜林一眼就认出了他。

    来人是谢安。谢安是来召唤杜林回崎下村的,他见到杜林的第一句话是:杜林你丫的,你忘本了啊!杜林一听这话竟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好像真对不起崎下村的人似的,他到底欠着他们什么他也不明白。不过杜林这时恰恰处在一种对大学腻味透顶的时期。自从写《亲人》之后,他是一文不名,尤其是张丽挫伤了他的爱情之后,杜林是有点心灰意懒了。他问谢安,你来找我干什么?

    回家。谢安说。

    你们那个算家?杜林斜视着他说。

    不是你们,是我们。谢安纠正他。

    杜林疲倦地站起来,说,好吧,我们!

    杜林就这样回了崎下村,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我不是说他就此退学了,他还是勉强念完了大学,毕业后还留校当了作曲系老师什么的;我是说从此以后,杜林的生活地位发生了转折,他成了崎下村真正的一员。那天傍晚杜林跟着一瘸一拐摇摇晃晃的谢安走上了朝向崎下村的大道,西边的太阳快要下山了,杜林也产生一种末日即将来临的感觉,他好像在未走出校门就对将来的一切感到乏味了。这种十分不好的感觉一直攻击着他,使杜林感到极其难受。

    杜林在崎下村受到了热烈欢迎,所谓的热烈不过是在吵闹声中夹了几声呼哨罢了。杜林看见柴进跟一只大猪在一起,用一把毛刷刷着它的毛,柴进说,欢迎你归来,你待的那个狗屁地方不过是让你先吃点儿苦头,现在该回家了。杜林说,我真不知道家在哪里了!柴进笑了起来,对自己的猪拍了两巴掌:这里就是家,无家可归的人,餐风宿露,以身体为家,再有一只猪做伴,足矣!杜林听了他莫名其妙的话心里难受起来,觉得这是一群古怪的人,自己一下子还无法适应。这时他看见画家柴进突然兴奋起来,说他要作画了。只见柴进亲密地抱住那只大猪,作一种亲吻状,跟那牲畜抱在一起像兄弟似的。柴进仿佛从牲畜那里得了启示,展开一块洁白的画布,在猪身上涂满颜料,那猪发疯似的在画布上滚一通,活脱脱跟在猪圈打滚没什么两样。杜林看得目瞪口呆,他看见柴进也像中了魔怔一般,拎起那块画布,一个杰作就这样诞生了。

    怎么样?音乐家!柴进问杜林。

    杜林看着乱七八糟的画布,说,它画了什么呢?它这样滚一通有什么意义呢?

    意义?柴进哧哧地笑起来,什么是有意义的?没有意义,只有这畜生有意义,你看它活得多自在,多像个哲学家,它最聪明,至少它比我们有勇气,敢在画布上滚一回,你敢吗?

    杜林心里被一阵阴风吹过,洇湿一片,他仿佛坠落进一个冰窖里,觉得全身出奇的寒冷,一种陌生的激情也开始冲决他的胸膛。这时王明走了进来,他是这班流浪艺术家的经纪人,穿得衣冠楚楚,手上戴着沉重的金戒指,他一进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按电视机的开关,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屋里是什么人,手就不由自主地探到电视机那里去了。柴进跟他介绍杜林时王明只啊啊了两声,他的第二个动作就是去摸桌上的扑克牌,杜林看见王明大致像一个始终睡着的人,他进屋后开电视机和摸扑克牌的连续动作似乎在梦中做的。王明做完这两个动作后才迟钝地转过头问道,谁呀?……

    扑克牌在他手中猎猎作响。

    你像一个魔术师。杜林注视着他的牌说。

    是吗?王明梦呓般地重复了一句:魔术师?然后无所谓地笑了,浮肿的脸上漂浮着似是而非的表情。

    当晚就喝酒,大家一边喝一边笑,间或还有人哭上几声,听上去还是像笑,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后来王明从大学里用车载来一堆姑娘,场面就更乱了,到处是笑声和骂声。柴进骑在猪的身上狂笑,那种粗鄙的状况使杜林震惊,谢安表演舌头舔自个儿的鼻尖,王明更邪门,跟一个姑娘表演两个人用前胸夹住一个皮球,这种游戏中的暗示意味和露骨的动作令人作呕。杜林很吃惊地看着这个场面,这时柴进走过来,要他也来玩一回皮球,杜林脸就红了。柴进注视着他说,脸红什么?

    我不习惯这种……杜林说。

    防冷涂的蜡。柴进打断他的话,说,不,应该说精神焕发,上吧!他推了杜林一把。

    杜林就这样被硬推上了场,与他一起玩游戏的姑娘十分丰满,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在一阵欢呼声中,他们开始用前胸夹住那个皮球,笑声像潮水一样簇拥着他。杜林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心慌意乱,他觉得心脏已经摸成一个拳头,正在擂打这个球。杜林躲避姑娘的目光,那女的却大胆地看着他。杜林甚至闻到了从姑娘口里飘出来的特殊味道,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发香(以前他只闻过张丽的发香),杜林受不了了,皮球掉在了地上。

    杜林被罚灌下了两口烈酒。这两口酒一下去,杜林好像被燃烧起来了。接下来大家跳贴面舞,屋里灭了灯,地上点了几根蜡烛,登时屋里鬼火荧荧。杜林问谢安,你们经常跳这种舞吗?谢安说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他说着打了一个呵欠,两个人抱一抱,点到为止。

    这时那个跟杜林顶过皮球的姑娘睁着个大眼睛朝他走过来了,杜林一看见她走过来就发抖。姑娘把手绕上他的脖子说,待着干吗,来一曲吧。杜林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她的腰,那两口烈酒给了他勇气,杜林的心情放纵起来,整个人昏昏沉沉。姑娘抱紧他的时候,杜林本能地往后一缩,姑娘更进一步,杜林就屈服了。这时地上的蜡烛已经被脚蹬灭,黑暗来临了,只能看到那些抱着的剪影。杜林心跳得厉害,好像心脏猛敲一下就有可能立刻停掉一样。他在姑娘温热身体的挤压下感到呼吸困难,这时杜林听到了周围有亲吻的声音和低微的笑声。姑娘的头发一把挤在杜林的脖子里,他就垮了。他的本能立即抬头,杜林觉得下面不对劲儿了。

    这时姑娘仿佛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得杜林心惊胆战。姑娘用眼睛看着他,怎么?不惬意?杜林哆嗦了一下,你说什么?姑娘说,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这时杜林有一种堕落的感觉,想松开她,但姑娘箍桶似的抱紧了他,杜林竟然连挣脱一个女人的手都感到困难。这时他听见那女的说,第一回吧?以后就习惯了。

    杜林立即抱紧了女人,欲望像决堤一样放纵,他不顾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在女人的娇喘中一败涂地了。

    这一曲真长,实际上整个晚上只有一曲,没有断过。杜林跳完后有一种被掏空后的感觉,干呕了两口。杜林走到阳台上时,风几乎要把他吹到楼下去了,杜林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轻,随便就可能被吹走。杜林紧紧抓住栏杆,脸上红潮涌上来,一阵发热。这时那个女人走上来,说,怎么啦?音乐家,一曲就不行啦?杜林说,我……我有一种受了侮辱的感觉。女人说,是你受了侮辱还是我受了侮辱?杜林肯定地说,我。

    谁也没受侮辱。女人点上一支烟,说,不过就是身体的事,犯得着上心吗?

    你是谁?杜林问她。

    王明的老婆。她说。

    杜林立即呕了一口,他没有想到自己搂着王明的老婆跳了一晚上的舞,心里一阵恶心。而且王明竟然视而不见。这些人疯了!他想。

    散伙后,谢安过来问杜林,点到为止了吗?

    杜林说,艺术家都是混蛋。柴进接过话说,不错,到了这年头,艺术家跟混蛋的确差不多了,或许只有混蛋才能当艺术家。谢安说,不光是混蛋,还得是流氓,是不是杜林?杜林没吱声。谢安说,流氓,系指流动的民,流浪的人,存在与本质脱离的人。柴进把烟头朝瘸子扔过去,你丫的说什么!流氓就是流氓。

    杜林站起来走出了崎下村。他像一条疲狼一样昏昏沉沉地穿过樟坂的长街,觉得自己体内装满了垃圾。杜林在校门口见到了张丽,见到她的时候,杜林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腐烂了。

    张丽,我堕落了。杜林说。

    你说什么?张丽不明白。

    你知道什么叫堕落吗?他问张丽。张丽说不知道。杜林告诉她,堕落就是坠落,那里是一个黑渊,黑得不能再黑,人就这样往下掉。

    你说的话很吓人。张丽说。

    糟糕的是,人喜欢往下掉。杜林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已经痛苦不堪。

    贴面舞会对杜林是个转折,这并不简单地意味着他变坏了,毋宁说杜林改变了一种人生观。通过这次舞会,杜林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有多坏,坏到这种地步,明知自己坏却直往坏处奔,杜林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这样。跟他跳舞的女人是王明的老婆,叫冬梅。冬梅好几次打电话约他,杜林恐惧战兢,不敢答应,见了王明心里直打鼓。有一次他居然从电话那头听到了王明说话的声音,杜林惊呆了:难道冬梅敢当着王明的面约他吗?杜林感到匪夷所思,出了一身冷汗。这年头廉耻这两个字跑到哪里去了?

    杜林从大学毕业了,顺利地留校当教师。赵子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学生说,杜林,我觉得你变了。杜林对他的恩师说,教授,变是天地造化之自然的流变,什么都在变,人也一样,不变倒奇怪了。赵子龙说,我好像有一点儿看不透你了杜林,你好久没有跟我一块儿谈心了。杜林楞了一下,说,不会吧,教授,你是怕我被人引入歧途?赵子龙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若没有一种不变的永恒的东西,我们凭什么生活呢?至少在我们之间需要有一个谈话的契机。杜林说,也许这种永恒之物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分歧也可以是一次契机。赵子龙用深邃的目光望了他的学生一眼,说,杜林,你离写《亲人》时的那个杜林太远了。

    杜林说,也许亲人原本只是一种想象。

    赵子龙和他的得意门生的亲密交往就这样历史性地结束了。

    杜林留校后不久就结婚了。他拒绝了冬梅的几次邀请之后,进入了操办婚事的阶段。婚礼很简朴,只请了赵子龙和几个同班同学聚了一晚上,杜林就和张丽躺到了同一张床上。婚礼上杜林被迫拉了一曲《亲人》,那是赵子龙几个人强烈要求的结果,但可怜的是,杜林拉得糟透了,看上去十分勉强,乐曲飘出来没有光泽,更谈不上情感,尤其到了末了一个乐章更显匆忙,最后草草结束了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杜林汗流浃背地坐下来,说,我好久没拉这首曲子了,我的心思好像很涣散。

    婚礼实际上是不欢而散的。

    张丽似乎没有觉察到某种危机的来临,她沉浸在已经开始的幸福中。女人的优点就在于不会看到更远的事,张丽枕着杜林的胳臂,说,你爱我不爱我杜林?杜林说,你说呢?张丽说,要我说,你若不爱我决不会跟我结婚,是吧?男人是很怕结婚的?是吧?杜林听了心中一抖,说,你说呢?张丽说,当然也有忠诚的男人,你就是一个。张丽摸摸他的脸,我被你骗了,你老叫我说,你自己却不说。

    谁说还不一样。杜林说。

    也是。张丽自言自语。

    实际上杜林刚刚被击中要害。在一次酒后,他对谢安吐了真言,其实当时根本不想结婚,但恋爱谈了几年了,接下来还能干什么?不就是结婚吗?谢安说,你可以不结嘛,谁逼你来着?杜林说,没人逼我,但不结婚似乎是不可能的,难道我跟张丽好了那么久,然后无缘无故地对她说,再见吧你,我不跟你结婚了,请回吧。谢安笑了起来,这怕什么,你又不是不和她一个女人结婚,你是不结婚,你怕什么?杜林说不是怕的问题,而是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我会不想结婚呢?

    那是一个坟墓。谢安一字一顿地说。

    老掉牙。杜林说,我只是觉得这婚一结下去,就被带入了一种生活,以后我就要为这种生活负责,可是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你他妈的越说越乱了。谢安说。

    实际上杜林在这里对谢安隐藏了一个秘密:在结婚前一个月,杜林认识了一个艺校京剧班的女孩,叫丹丹。他们是在一家小吃店认识的,见面一次,第二次这两人就约上了。丹丹是完全不知情,她没去问杜林结婚没有,只是喜欢他,叫他杜老师。丹丹约杜林傍晚去游泳,杜林脑海中立即闪过张丽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很快就过去了,杜林答应了丹丹。傍晚,杜林悄悄地骑车来到西河浴场,太阳已经下山,暮色中丹丹已经换好泳装在沙滩上等他。杜林看了一眼她的身体,就转过头去。杜林感到腹中一阵严重的饥饿袭上来。丹丹问他怎么啦?杜林说我有点饿,丹丹居然立即去买了面包和汽水来,杜林望着丹丹的脸,心里被一种遐想的热流通过。吃面包的时候,杜林心想:我好像有点喜欢她了,我又喜欢张丽,我怎么可能同时爱两个人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游泳的时候,他教丹丹蝶泳,后来他们抱了一下,丹丹就哭了,杜林于是再没有抱她。上岸分别的时候,丹丹看杜林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件事对杜林影响很大,至少阻碍了他结婚的愿望。杜林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也会喜欢丹丹,如果这是真的,那现在跟张丽结婚岂不是个错误?结婚后他还会喜欢第二个,第三个,这怎么得了?杜林被自己的想象吓呆了。

    但杜林却不可避免地走入了婚姻,这种勉强的心情导致了杜林演奏《亲人》的全面失败。他是在一种不想结婚的情形下结婚的。整个婚礼上,丹丹的影子不时地浮现出来,打扰着整个场面,使杜林痛苦不堪。他问自己,难道认识丹丹才仅仅三天就摧毁了跟张丽三年的爱情吗?这爱情到底是有没有的呢?

    杜林去问柴进,柴进听了杜林一本正经的叙述就笑。杜林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柴进说,问题就在于:到底有没有爱情,有,你就去结婚;没有,你结它干吗?

    到底有没有呢?杜林问。

    你问我我问谁?柴进说,他拍拍身边的大猪哂笑道,问问它好了,它比谁都聪明。

    杜林厌恶柴进的态度,但他想柴进不是一个傻瓜,他也许是有理由的。杜林喃喃自语道,我什么都没弄清楚,怎么就结婚了呢?

    问题就在这里。柴进说。

    ……我怎么也会喜欢丹丹呢?杜林费力地说道,这是不是爱呢?

    为什么不是爱?柴进说,那什么是爱?柴进拍拍大猪,我对它也是爱。

    你怎么能这么说。杜林不舒服地说。

    告诉你,都差不多。柴进眸子里闪着灰暗的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跟猪差不了多少,否则我们的音乐家怎么会见了女人就上呢?

    杜林脸涨红了,起身就走,柴进在后面不亢不卑地笑着,笑声像一把把孤独的刀子扎进杜林的后背,使他痛苦不堪。杜林昏头昏脑地走到王明家里,王明正在沙发边上睡觉,地毯上撒着花生米,电视机一直在开着。冬梅不在家。

    王明醒来后说,听说你结婚了?杜林叹了口气,说是呀。王明睡意惺松地说,看你这样儿,不如意呀。杜林又叹了一口气。王明从地毯上蹦起来,说,结什么婚!我都结了两次了,什么也没得着,闻一身腥,来,喝口酒。

    王明在杜林耳边胡说八道了一通,他好像是醉了,但杜林还是听了个大概。直到今天杜林才知道王明原来是化学博士,还没念完就退学了,铆足了劲儿追一个省长的女儿,谁料那省长不同意,王明立即转过头追冬梅,那时冬梅已经是个富婆了,有二十万块钱。你干吗不念完博士呢?杜林问。

    博士算啥?王明呷一口酒,说,我是从政治走向经济,省长不要我,我就找冬梅,这个骚货,我找她要什么?不就是那二十万块钱。

    杜林觉得全身发软。

    这时王明才想起什么,说,对了,你找我干吗?有啥事儿?

    现在没有了。杜林起身告辞时说,你睡着了,电视机一直响着干吗?

    无聊。王明说,就让它开着。

    杜林婚后写了一支曲子,名叫《战栗》,乐曲中充满了不和谐音。这支曲子一出手立即遭到了赵子龙教授的强烈抨击,他毫不留情地说这部曲子是鬼叫,宣布杜林已经堕落。但《战栗》受到了一部分思想激进的学生的欢迎。其实真正做杜林后盾的是崎下村的人,正因为杜林已经成为崎下村的一员,学生才如此推崇他。他们还学着杜林创作了一批诸如《绝望》《恐惧》《空格九号》之类的仿作,登时学校兴起了一阵杜林热。街上有人当场拦住杜林,问他因为什么而战栗?

    因为战栗而战栗。杜林答道。

    张丽听完《战栗》目瞪口呆,她听到了一种非人的声音,不能相信这东西竟出自杜林之手。张丽说,以后千万别在家里放这种曲子,家里本来没有鬼,这一放可把鬼召来了。杜林不满意她的说法,你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是艺术。他对他的妻子宣布道,我现在才妙悟音乐的真谛,恐惧和战栗是一种至善,真正的艺术是人性边缘凄厉的风暴,真正的艺术家是崎下村的人。

    张丽这时问他,那你为什么婚礼时不请你崎下村的朋友参加?这一问使杜林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张丽代他回答,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来了并不见得很好,或许还会把婚礼弄得一团糟。杜林支吾道,这是两回事……张丽说,看来你还是知道什么东西是不美的,为此我稍微感到一点安慰。

    杜林仿佛被揭开了老底似的有点难受,他在一种挫败感中开始厌恶张丽了。今天上午,他已经答应了冬梅的约会,本来良心还有点亏欠,现在这种感觉消失无踪了,只是需要想一种办法摆脱张丽,走出这个家门。杜林带着这种心情挨到了黄昏,对张丽说他今天晚上要去看一个朋友,从北京来的,张丽说声好。杜林庆幸她答应得那么爽快,正整好衣冠要踏出房门时,后面响起了张丽的一声呼唤,杜林!杜林一听立即浇铸在那里,头大起来,他想一定是出事了,她发现了什么。杜林迟缓地回过身,张丽正看着她,眼睛里含着泪光。干什么……杜林心虚地嗫嚅道,你……干什么?但是张丽没吱声,杜林走过去抱住她的头,心想女人的直觉真是太可怕了。他对张丽说,你……我又没到哪里去……你急什么。这时张丽说,早点回来。

    杜林走到大道上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心想女人真是太好骗了,想到这里心里又揪心地痛一下,我开始撒谎了,我真的开始撒谎了吗?我连蜜月都没有度完就开始欺骗妻子了吗?天哪!杜林心里在呻吟,感到不寒而栗,但那双脚却不由自主地朝冬梅那里迈去,杜林就这样带着走向坟墓的心情继续行走,快到时杜林的内疚和自责已经被欲望过滤得干干净净了。冬梅在一幢她私自购置的套房里等待杜林,这个娘们除了丰满没有什么长处。杜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去,立即投进了她的怀抱。

    你终于驯服了。她对杜林说。

    驯服什么?

    人是肉做的。冬梅说,不让它快活它会放你过去吗?

    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杜林说。

    想你的老婆吗?冬梅说,不要去想,没啥好想的,夫妻夫妻,都是骗人的游戏,王明当初不就是看中我的钱?我心里明镜似的,现在他也发了,他发他的,我赚我的,账是分开算的,床是睡一张,业务是分开的,谁也别想占谁的便宜。

    杜林听了冬梅这赤裸裸的一番话,心里冒出一种难受又古怪的感觉,他发觉自己陷入了一堆他感到陌生的人中间,这堆人不顾廉耻,看上去很绝望但似乎又活得轻松自在,然而像钢铁一样冷漠。而自己现在正莫名其妙地跟这样一个女人睡在一起。

    杜林的疑惑被随即而来的狂风暴雨似的情欲淹没了。他在冬梅身上很是男子汉了一回,但看上去像只野兽。连杜林自己都吃惊,自己怎么会跟一个流氓似的。蜜月里他对张丽的淡漠和现在雄狮般的杜林形成鲜明对照。

    满足之后,杜林立即感到空虚,他马上强烈地想起张丽,仿佛张丽正站在床边笑吟吟地看着他。杜林被这种幻象吓坏了。冬梅懒洋洋地问他在想什么。杜林没有吱声,一阵发冷的哆嗦。冬梅抚摸他的胸毛,说,别想啦,人生在世,不就是这样,玩一回。她揪了揪他的胸毛说,人不就跟动物差不多。

    杜林重新跃上冬梅的身体,以这种方式忘却刚才稍纵即逝的恐惧。在一阵狂乱中,杜林成了一个不再回忆和思想的杜林,而是像一匹种马,行为单一,目标明确,在坠落深渊的幻象中,黑暗之地仿佛有刀形的花朵迎风开放。

    杜林深夜十二点才回家,张丽居然还在床上等他。杜林一看见妻子就停步,不敢走过去,踅进卫生间后,他闻到了自己身上一股味道,一股比尸臭还难闻的味道。杜林快作呕了,他觉得自己腐烂了,立即用热水洗澡,在热水倾泻中杜林痛苦地叫唤了几声,水声淹没了惊叫。

    杜林裹着睡衣出来时,想,我这样就干净了么?他真想把刚才的事说给张丽,那样他的良心才平安,但他没有说,他暗暗对良心说,请你死去吧。

    杜林对张丽说,朋友一起上卡拉OK晚了。

    张丽温柔地拍拍床,说,快上来吧。

    杜林上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说谎了,只要有这一次,以后就一定会继续下去。但他无法不说谎了,欲望像一截呼啸的车头,拖着杜林朝一个陌生地狂奔而去,而他却人事不省。

    当夜,他和张丽做爱失败了。杜林无法对着张丽使自己像畜生一样,而那种风暴恰恰需要一只野兽而不是需要一个人。

    为什么?她问。

    杜林说,舍不得碰你。

    我们把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宣布为杜林走向堕落的时期,我们的艺术家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流氓,只不过手段高明一点、伪装巧妙一点罢了。他立即对冬梅不满足了,四处猎取新的目标,有一次甚至伙同谢安翻墙进到艺校院内,差一点被扣起来,幸亏他拿了丹丹的名作保护才逃脱,实际上丹丹已经毕业走了。丹丹走时寄给他一张照片,很纯情的样子。以后杜林每得手一个女人都带走她的一张照片。可以说,我们这位优秀的艺术家发疯了,他不但到处猎艳,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和崎下村的艺术家们在口头上共同分享。杜林长得一脸纯朴相,所以频频得手,在崎下村一下子跃居第二名。崎下村的艺术家们个个都是流氓,不要看当时他们都在樟坂红得很,其实没一个好坯子,奇怪的是竟然也有那么多女人愿意上钩,好像一披上艺术家的外衣,色狼就变成英雄似的。杜林曾经问一个姑娘,你不怕我是流氓?姑娘居然说,风流才子嘛。弄得杜林目瞪口呆。

    这帮流氓还根据得手人数的多少评等级开玩笑,杜林评了个副教授。副教授的杰作是在同一天奔赴两个女人家,叫作赶场。杜林来到第二个女人那里时,有一种恐惧飞速划过,但马上就消失了。杜林跟柴进、王明他们的手段不同,他以纯朴取胜,又有一种艺术家气质和深情的话语引得姑娘们意乱神迷,那些姑娘绝对是以为今生碰到的这位正是梦中百回所求,只有冬梅除外,因为她了解他,在她手上时杜林还是个娃娃,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手。杜林常常是等到对象完全钟情于他时,轻轻一搭就成了。他津津有味地向柴进他们描述一些使他着迷的细节:我最不忘的是她们就范的那一刹那的瞬间感觉,真是太美妙了,每次火候一到,我就一拉她的头发,或者是围巾,就倒在我的怀里了。有一次过一个沟,我冷不防抱住她的腰,就黏在我身上了。还有一回灯熄了,下楼梯时她莫名其妙地跟进我房间,第二天起来看见她躺在我身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我怎么会跟这个女人睡在一起,而且居然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崎下村的人听得发呆,这一回他们成了听众。

    杜林说,我可以在半个小时内使一个陌生人变成我情人,而且好像跟了我十年似的。

    大家一阵沉默。后来王明看了看他,说,杜林,你变化够大的呵。

    杜林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疯了,他无耻到这个地步,说自己是播种机。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感到羞耻。而且柴进的话支持了他,柴进说,艺术家就应该这样。

    杜林手中的女人照片渐渐地多起来,像扑克牌那样。他对张丽的假话也越说越多,几乎天天都在撒谎。他有这个本领,能编出几百个听上去比真实更真实的理由出门,去赴无穷的约会,唯有一次把故事编得太圆反而有点不对劲儿。杜林还有一个高超技巧,他的情人之间没有一个穿帮。

    有一次张丽告诉他她怀孕了,杜林吃了一惊,他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消息没有防备。怎么会怀孕呢?他说。张丽红着脸反驳道,你真是,怎么不会怀孕呢?杜林知道自己说误了,说,哦对,不过……杜林的意思是他好像还没准备好,他实在无法把一个到处猎艳的家伙跟父亲的形象卯合起来。这时张丽抱着他说,以后少出去一点,在家陪陪我行吗?杜林的谎言顺口就出来了,不行呵,这一段柴进那里正搞一行为艺术展,每晚都得去呀。

    这句话出来后杜林震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对劲儿了,他这时才对自己如此出色的撒谎本领感到吃惊,他编假话的能力已经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这时他听见张丽叹了一口气,唉,你总是忙。杜林有点痛苦地转过身,他仿佛看见有一个小孩在张丽肚里注视着他。杜林走进另一个房间,慢慢地蹲下来,他心里开始呻吟,她真可怜,她听谎言都听惯了,都变真的了,她真可怜。这时杜林有一种刹不住车的感觉,因为谎言还会继续下去,难道两人一起生活在谎言中要持续到死吗?有一天她知道我说了一辈子谎会怎么样?杜林眼前一黑,不敢再想下去,但他无力自拔。他痛苦不堪地想起冬梅的一句话:人跟动物差不多。杜林竟然在这句话中找回了平衡,我现在还知道痛苦,总比畜生强吧,不错了。

    他站了起来。

    张丽生下儿子蛋蛋时,杜林好像暂时恢复了良心的感觉。当他听见张丽在待产室里痛苦地号叫时,杜林心里战栗不已,他知道张丽这时的痛苦至少跟他有关系。杜林蹲在产房门口,心里对自己说话,他盼望有一种力量能使他脱离现在的生活。

    张丽产下蛋蛋,七斤二两,五十八公分,抱出来像老头一样。杜林亲他的脸,心里很高兴。张丽甜蜜地看着杜林。

    在病房守护张丽的八天里,杜林成了名副其实的丈夫,他事无巨细包揽了月子里的一切杂务,甚至用吸奶器为张丽吸奶,以免堵塞,有时干脆自己吸。张丽笑着说,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大儿子,一个小儿子。杜林听了心里滑上一种陌生的幸福。

    这段时间杜林把艺术抛到九霄云外,他成了一个十分普通的人,整天跟吃喝拉撒打交道,但很满足。有一天晚上他睡躺椅在张丽床边陪夜,做了一个梦,他赤身露体奔跑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发抖,像一只寒号鸟,醒来才知道自己的双脚不慎搁进了盛冷水的脸盆。由此可见,这期间杜林为婚姻和爱情也为儿子真是废寝忘食。王明在妇幼保健院门口看到他的年轻的优秀后现代音乐家正提着一保暖杯,在饮食店里为老婆煮母鸡汤捞线面,这个场面使王明目瞪口呆,这哪有一点艺术家派头?分明是一个模范丈夫嘛。这个消息立即被传到崎下村,杜林遂被宣布为叛徒。

    一个月后,杜林骨立形销地回到崎下村,非但没有受到赞扬,反而迎来一片嘲笑。开始杜林心中有点恼怒,后来居然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对自己的羞愧也纳闷:好像为老婆效力是一件蒙羞的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别人变成没有派头,不潇洒了,爱反而变作羞耻,杜林不由自主地解释了一句,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这句话把杜林本该有的一点良心重新淹没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劳累可能是很委屈的,这种感觉一旦被证实,杜林就觉出劳动的苦来,并且感到不平,甚至波及对儿子哭声的厌恶。他刚写完一篇赞美儿子的散文,谁知不到几天,他开始讨厌这个小东西了。月子里的三十天,他天天夜里被儿子突然的哭闹惊醒,无数次疲惫不堪地下床抱儿子在厅里散步,为了让儿子早点入睡,他不敢开灯,只能在黑暗中徜徉。但这个儿子太精灵,天越黑他眼睛睁得越大,致使他的父亲痛苦不堪。终于合眼了,杜林把他刚放在床上,他又嘹亮地啼哭起来,弄得杜林没办法,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在床上,千方百计地想着把手抽出来的方法,整个场面跟放一枚定时炸弹差不多。杜林被折磨得像瘦猴一样,他一点也体味不到做父亲的甜蜜,只想往外溜,因为这个儿子实在太让他害怕了。终于,这个混蛋撒了个谎,编出了一条神经衰弱的理由,顺利地搬到另一个房间住了,把哭闹的儿子和所有的劳累全部撂给了产后虚弱的张丽,当了一名逃兵。

    但张丽没有怪他,因为她相信杜林的话是真的,她相信他,相信他有神经衰弱,她让他好好休息。

    杜林搬过来的头一天晚上,被儿子凄厉的啼哭惊醒,当张丽哄孩子的声音侵入耳际时,杜林感到一阵难受:难道我会不爱儿子吗?难道我连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了吗?杜林觉得良心在控告他,但他又无法反驳。那边渐渐安静下来后,杜林想:艺术家是世上最可耻最软弱的一类,只会唱高调,但担当不了哪怕一丁点儿的生存责任。杜林内心争战了几回,想是不是过去帮一下张丽,但最终这个家伙还是选择了睡大觉。

    他真的睡着了。

    杜林来到崎下村一吐苦水,出现了可耻的一幕,为了在这帮流氓艺术家面前表示他的潇洒,他对张丽使用了“这娘们”的称谓,他完整的话是:这娘们可把我害苦了。这句豪言壮语立刻博得了一片掌声,杜林还当场搂住了一个女人的腰。

    柴进对他说,看见了吧?自投罗网。

    我这个人不适合于结婚。杜林说,做做别人的情人还凑合。

    柴进说,干脆说,家庭本来就是荒诞的,不应该有家庭。人不该结婚。

    大家一齐附和,然后开始赌钱,这些后现代艺术家们个个都是麻坛高手,赌钱一直赌到深夜。杜林玩得疲惫不堪,东倒西歪地离开崎下村往家走。冷风吹在他身上,像吹在别人身上一样。杜林在黑暗的道路上非常盲目,跟醉酒似的。快到家门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问题:人若不该结婚,人类怎么延续呢?

    推开房门时,张丽正在给儿子擦大便,一股恶臭快把他熏倒了。杜林陌生地看着金黄的大便,想:这就是我的家吗?

    七月间,樟坂刮起了后现代艺术(主要指行为艺术)的旋风,柴进、杜林、谢安几个成了这次活动的中心人物,王明是经纪人,负责把这些垃圾换回大把的钱。谢安用一本四角号码字典,按照一定数序找到相应的字,组成一首莫名其妙的诗,这首诗不但文法不通,而且根本让人摸不着边际,诗中除了“我们”被拆成“我的们”还勉强能猜出点意思,其余皆不知所云。柴进还是用那一只大猪作画,不同的是这一次只用猪尾巴,尾巴上有颜料,偶尔它往画布上扫一下就算完成一笔,整个作画过程经过一个上午的卓绝努力,柴进始终守在大猪旁边。有人劝他走开去歇一歇,他说我怎么能走开了,我一离开,就破坏了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我们把它看作一个结构。

    最绝的行为艺术是杜林的《游戏》,他把他所有情人的照片做成扑克牌的样子,又把这些情人都叫来参观他的行为艺术,当这些女人全数到场时,杜林就唰地亮出照片,像扑克牌一样一字排开,情人们大惊失色,有的哭泣,有的开始尖叫,这个行为艺术就算完成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警察找上杜林时,杜林说这是艺术。警察也不相信他有那么多情人,认为这些艺术家都是疯子,都在闹着玩的,就没再找杜林的麻烦。

    杜林立即在樟坂风云一时。

    张丽根本不会相信杜林真的跟那么多女人交往过,这是她那简单的头脑根本无法想象的事,就像至今她对杜林无数的谎言一无所知一样。她只是诧异杜林从哪里弄来那么多女人照片,而且还真有那么多女人愿意陪他搞这种行为艺术游戏。事实上,张丽对丈夫的艺术已经漠不关心了,也关心不来。她不懂,她单纯地认为只要丈夫不至于抛弃她,管他搞什么艺术。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想到:一个艺术家有什么艺术行为,他的生活就是那样,人心里怎样思量,他的行为就怎样。

    王明靠这次行为艺术联展发了大财,他的老婆冬梅却因为一笔生意破产了。杜林跟冬梅好久没有来往了,他开始讨厌她,不但如此,杜林好像也开始讨厌他其余的情人。这次的行为艺术,他把照片公布之后,就一下子跟这些女人失去了联系。更要命的变化是,此后杜林好像对女人都失去了兴趣,这里女人的意味是普遍的,毋宁说是杜林对女性失去了兴趣,非但没有感情上的吸引,在情欲上也索然寡味,最后在一次做爱中,杜林完全成了一只阉鸡。

    杜林感到了无比的恐惧。他胆战心惊地对柴进说,完了。我好像没有性了。柴进说,你瞎掰,怎么会呢?杜林说,真的,我好像很淡漠,跟一和尚似的。柴进说,这样倒清净。杜林说,你别开玩笑,真的,我很害怕。

    现在说话不算数,柴进说,去找只野鸡试试。

    杜林真的迈上了大道。他选择了一个阴晦的夜晚,向野妓最多的国货路走去。一边走杜林一边呻吟,我真变成流氓了吗?哦不,我早已经是流氓了,我是流氓艺术家,流氓,流动之民也,流浪的人,存在与本质相脱离的人。

    我们的艺术家一路上就这样自圆其说,走上了犯罪道路。他被迎进一家饭店,这家饭店门面不大。这时有人问他,老板,要吃海鲜吗?杜林看着冰箱上贴着鲜艳的食品图案,店主就问,喜欢吗?要活鸡吗?杜林有点蒙,说,这儿哪有活鸡?店主说有呵,随你挑。杜林被带上楼时才明白怎么一回事,他头一下子大了,身体竟不由自主有点颤抖起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时,这个猎艳老手惶恐不安,虽然杜林见过很多女人,但这种场合还是头一次。杜林一边走,一边觉得心蹿到了喉咙口,盘算着进屋后该如何先有个引子,然后渐渐进入主题。

    门帘撩开后,一个丰满的女人站在他面前,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抓紧时间,半个钟头可以了吧?待会儿我还得上百货买戒指去。

    杜林一阵干呕,夺路而逃。走到一个垃圾堆面前,他突然跪了下来。风吹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王明得了癌症了,得的是脊髓癌。这个消息是冬梅告诉杜林的。冬梅在说这事儿的时候非但不悲痛,反倒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归了他要得这绝症,因为这人太绝了,现在轮到他吃苦头了,这是报应,我倒要看他怎么熬过这等死的时光。杜林吃惊地看着冬梅,问,你们夫妻一场,真连一点感情都没有?

    有个屁?冬梅骂道,老娘一破产,这混蛋立刻把我一脚踢开,还什么感情!公狗母狗也在一起生过崽,我和他连孩子也没有,这不,正好两清。我倒真要看他怎么挨。

    王明的办法出乎冬梅的意料,他一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过不了几个月后,突然改变了生活方式。他除了在医院的例行治疗外,其余时间都待在他那幢豪华住宅里,整天宴请宾客。王明也有那么多的朋友,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一连几周在他家翻天覆地,从厅堂到草坪都摆满了酒席,美味佳肴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从海边空运来的海鲜。直到今天,人们才知道王明有这么多钱,他给吃罢的客人送的礼竟然是冬虫夏草、灵芝和藏红花,还有片仔癀。人们不知道王明一下子为什么变得那么靡费,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患了癌症。只见众人聚集一堂的时候,虚弱的王明就坐着轮椅从大门缓缓而入,巡视着他无数的食客,脸上出现一种微笑。

    当时杜林也是被邀请的客人,他看见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在轮换上场,尽兴而去,感到惊骇不已。人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只有崎下村的人才知道王明此举实在与他的病有关。冬梅当着崎下村的人的面骂将死的王明,你们瞧这死鬼,临死了宁愿大把把钱抛在水里,也不留一个子儿给我,他是想气死我,临死还要把我拉上。这段话让人听了不寒而栗。杜林不知道人之将死怎么会出现这种古怪的行动,他去看王明时,王明说你来看我干什么?没啥好看的,要吃饭我这儿倒天天有。杜林一听就知道不对了,想安慰他几句,谁知王明比他更聪明,未卜先知,你这话别出口,千万,对我没啥用。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杜林问,怎么回事?王明的脸突然间就变得比炭还黑,死了就是没了,永远没有你了。这时王明抱住头,凄厉地叫了一声,杜林猛然间像被拉了一刀,战栗不已。但王明突然用手揪住他胸口,说,你也别得意,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得癌,也许就在明天。杜林开始挣扎,想摆脱王明的手,但王明的手像毒钩一样,即使你不生癌,总有一天你也要进火葬场,你不害怕?杜林惊叫起来,用力挣脱了他,扣子被王明扯掉了,他望着手中漆黑的扣子发出一阵狂笑。

    没有人看见这一幕,但杜林一连几天痛苦不堪,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觉得王明那只手仍然抓在他胸口上,紧紧跟随他。杜林立即觉得一切没意思了,顷刻间过去的所有作为都随风而去,而前途却无比黑暗。他不记得自己当过小刀厂工人,当过音乐系学生,写过《亲人》,也不记得张丽,不记得自己。杜林几天来所有的思想都固执地集中在一种想象中:他像王明一样,带着绝症坐在病房里。

    哦,我们的艺术家痛苦地在樟坂的深水河边蹲下了身体,望着黑暗的河流,他绝望的目光在漂泊。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王明为什么这样做,人到了绝望得不能再绝望的地步,会像狗一样疯狂。杜林一整个黄昏都不断想起那个画面:他坐在病房里,等死。

    他试图安慰自己:也许自己并不至于像王明那样,这种灾祸能降到几个人头上呢?怎么非得就是我呢?人终有一死,何不等到临死前再对付,现在杞人忧天干吗?想到这里杜林站起来,好像轻松了一点,转身往家走。可是走了一段,他又蹲下来了,痛苦不堪地抱着头:他的自我安慰没有效用,那个恐怖的画面还在,他不可能不去想它,因为它似乎是事实,他没法说它不是事实,除非杜林从哪里得着一个真正的事实,来证明那个画面是虚谎的。

    但是他靠自己找不到。

    杜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路上恐惧不已:他没想到王明肉体上的一场病竟会如此严重地传染到他的精神上。杜林推开房门后,看见张丽坐在床上注视他,蛋蛋在一旁骑单车。

    我有一样东西让你试试。张丽说。她取出一件织得很漂亮的毛衣让杜林试,杜林像木头人一样任凭她摆布,最后毛衣穿到他身上了,很合身。

    杜林在床边慢慢地坐下来,这时张丽突然说,有人给我打电话了。杜林回过头看她时,她的微笑已经冻结了。

    谁?什么电话?

    女人。张丽说,不止一个,跟我谈心。谈怎么被一个音乐家强奸,不过说通奸也可以。

    杜林头立即嗡的一下,大了许多,他站起来,茫然无措。这时张丽说,这一次不会再是行为艺术吧。

    喏,道具在这里。张丽倒出了一大堆东西,都是短裤、避孕套和裸照什么的。张丽说,都是她们寄来的,礼物。

    ……有一两分钟,杜林感到自己像死了一样,时间好像停止了。他看见张丽并不哭,而是倔强地注视他。杜林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讲,这时,他听见老婆语调平平地说一句话,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再撒谎是不是?

    杜林没回答。

    张丽又说了第二句,一辈子生活在谎言中难道不会被良心控告?难道不是生不如死?

    杜林浑身突然发软,他涌上一种几乎要死的感觉,他这时是背对张丽,他没有法子转过去,他转不过去,他没有勇气把脸露给她。杜林长这么大,从未像这时这么痛苦过。他需要寻找一种使自己能转过身去的办法。

    终于,黑暗来帮他的忙了。杜林突然想起了癌症,想起了死,想起了那个画面。立即,杜林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濒死的患者,绝望的病人,自私立即像蛇一样缠住了他,使他透不过气来。杜林绝望地回转身,对张丽吼道,是,都是我干的,我干了,怎么样?反正我不想活了,你要滚你就滚吧,我什么也不要,不要老婆!不要孩子!不要家,我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想结婚,我是稀里糊涂结的婚,我是误入歧途,他妈的,我完了,狗屁!我什么也不想要,我活着干什么?还不是死?!杜林狂暴地掀掉茶几,用衣架砸碎灯泡和茶杯,把书架推倒,累得直喘气。

    张丽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的丈夫。我们看她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蛋蛋已经吓得连哭声都噤住了。

    张丽说话了,今天,我才明白,艺术家是什么东西。

    杜林扔掉衣架,冲出家门。他东倒西歪地来到崎下村,柴进和谢安正在吸烟。杜林夺过来就抽,柴进提醒他,小心着点儿,里面有白粉。杜林冷笑一声,没有白粉,我抽它干吗?!柴进和谢安笑了。

    我现在知道啥叫后现代了。杜林说,就是他娘的没意思,生不如死。

    柴进加一句,还得把没意思当意思。

    谢安再加一句,厚着脸皮活着。

    杜林夹着香烟,有一种飞上天的感觉。他迷迷糊糊地对香烟说,你是我的爹。

    崎下村出名了,这批后现代艺术家的影响波及全国,各种文学艺术杂志竞相刊载他们的活动,因为他们总有惊人之举,这给已经麻木垂死的艺术界不时注入一剂兴奋剂。尤其在樟坂,大家的神经好像麻木了,想象力也完全衰竭,非惊人之举已不足以撼动这根神经了。在四月的行为艺术周上,柴进别出心裁地把一个颜料桶悬挂在天花板上,地上放一块画布,他和谢安分别用木棍击打颜料桶,桶就荡漾起来,颜料洒在画布上,就成了一幅画。记者问柴进为什么这么干,他说,世界是偶然的,我无法对画布再说什么,我没有信心,也没有话,我相信机缘,让它自己在画布上倾泻。一个人立即反驳柴进,你错了,世界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有一种至高无上的绝对法则,就是它的必然性,你左右打这桶,它左晃一下,接着肯定右晃一下,左一下右一下,这本身就是一种必然。

    这幅画的售价立即跌了五成。

    提问时,杜林遇上了至今最难回答的问题,当他在台上大肆鼓吹他的后现代理论主张时,一个年轻人向他提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问题:

    杜先生,我只问一句,你爱不爱你的孩子?

    杜林立刻被问住了,因为这几天他正在被一件事折磨,上次与张丽吵架时他说不要孩子,杜林为这句话非常后悔,每一想到他大发雷霆时蛋蛋吓得不敢哭出声,杜林心中就针刺般痛。所以,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真叫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对一个后现代主义者来说,没有绝对的东西。杜林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关于人类生殖文化的……

    年轻人立即打断他,说,请你直接了当地回答我:爱还是不爱?

    我们的艺术家可怜了,我们的艺术家感到痛苦了,我们的艺术家在一个连小孩子都能回答的问题面前茫然无措。杜林牙疼一样扭歪了脸,绕了半天才算回答:

    我觉得这个问题嘛……孩子嘛,总是爱的。不过,这也是一种知识,是一种积累的结果,并不是我心里有这个绝对的想法,因为别人爱孩子,那么我也爱一爱,这也是相对的,是知识叫我爱孩子……

    人群变得非常寂静。年轻人注视着杜林,说,我们的艺术家,你,太可怕了。

    说完转身离去。

    这时另一个人来到了杜林面前,这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杜林一见孩子就全身发软。女人对杜林说,你是个畜生。

    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杜林眼睁睁地看着张丽走掉,张口结舌。他注视着人们,突然说,对,对了。我就是畜生,这有什么不好,我就是畜生,太好了,我是畜生了!这太好了,我发现我是畜生了!

    杜林当场写了一支曲子《畜生》,这是一支与当年的《亲人》同样重要的曲目。杜林用了一支乐队两个指挥,使乐队无所适从,剧场效果非常好,被评为当年大奖。杜林在解释此举时只说了一句:

    我面前出现了两个指挥,谁是我的父亲?

    《樟坂艺术周报》以《谁是我的父亲》为题详细报道了艺术周的情形。但这种说法遭到了柴进的反对,他对杜林说,还用问谁是我的父亲吗?不,我没有父亲。

    有趣的是,报纸上立即出现反驳柴进的文章,文章把柴进描写成一个白痴。文章说,一个人说自己没父亲,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即便是一个孤儿,从未见过父亲,也不能说没有父亲,他最多只能说是自己离开了他,因为是先有了父,才有了你。

    柴进被迫公开出来辩论。但很快他就不能自圆其说了,杜林出来解围:我们知道有一个终极所在,你们说那是家也可以,但我们要回家,只能是无限趋近,是不可能到家,我只想在过程中。这很合理嘛!

    对方问杜林,以你刚才的话,第一层意思是不是说——有一个家?

    杜林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第二层意思,你要回家?

    杜林又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第三层意思,你又要在过程中不想回家。

    ……是的。

    那么总结起来,你的意思是:我想回家,又不想回家?

    杜林愣住了,这时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

    柴进站起来对杜林说,别跟他们扯,我们上当了,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不可言说之物只能保持缄默,走,走!

    柴进的艺术终于走向了最后的境地,他不但对着画布没信心,想象力已经枯竭,而且连让猪踩画也丧失了信心。到了十月,柴进展出了他最后的作品:一个瓶子里放着一条月经带,另一只瓶子里收集着风干的大便。

    而谢安写出了最后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叫《0》。

    这是十月的一天,艺术走向它结束的季节。艺术周后崎下村的艺术家们再也没出什么作品,一切都在凋零,而且走向死亡。没有生机,虽然人们常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么?但现在看去,没有任何迹象看见有复活的希望,整个樟坂正在沉睡,或者死亡。杜林迎着萧条的风在街上走,感到寒冷已侵入到离心最近的地方。杜林用简短的时间回忆了一下经历:从小刀厂到音乐学院,又从音乐学院再到崎下村,人说人生步步高,他却感到自己是一步一步往下走,越来越没有盼望,最后站在一块黑得不能再黑的地方,回首前尘,仿佛连凭吊的勇气和力量都没有了。

    他不敢回家,因为怕见孩子的面,他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他又踅回崎下村,柴进告诉他,冬梅疯了,已经送到樟坂西郊的精神病院。柴进眼光四下飘了一下,说,我也快进去了。

    王明是在十月底死的。死前他倾其所有,在那幢豪华住宅里大闹了一场,他把手表放进碗里当菜上,又在汤里漂一层金箔,有人当场呕吐起来。这时候的王明已经快死了,但大家都蒙在鼓里,在那里大吃大喝。王明已经不会动了,一吃东西就吐,整个人瘦得像一张草纸,只有两只充满欲望的眼睛像河马眼一样鼓着。当他听到冬梅发疯时,用手拍打着椅子,说,好,好,病,病死她!

    杜林在他弥留之际曾靠近他,他要看一看一个人临死前会是什么光景。王明用一种十分特殊的眼神注视着杜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啊,你知道什么叫死吗?啊,你知道我有这么多钱,但我却要死了,一分钱也带不走吗?啊!王明枯瘦的手用力敲打椅子,但敲下去却没有力气,像鹅毛飘落。你知道死有多可怕吗?啊!有多黑你知道吗?世上从此没有我了,再也没有我王明了你知道吗?我要死了你知道吗?你知道不知道,我连你们说明天的事我都痛苦得发抖,因为也许就没有明天了,明天对我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明天抛弃了我你懂吗?我整天只能待在这可怕的房子里,直到死我才不过只能看到窗外的几株夹竹桃,世界对我等于零了你知道吗?啊——

    王明哭起来了,他哭得丑陋不堪,喉咙里拉风箱似的,眼眶里却干得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后来,王明停止了哭,他说,我好久没有哭了,不会哭了,连眼泪都没有了。

    但是——!王明叫了一声,但是我够了。我有钱,你瞧,樟坂有几个王明,有几个能摆这么大宴席,只有我,只有王明!

    突然间王明又软弱下去,抓住杜林的衣服,杜林被他的反复无常弄得不知所措。王明在发抖,杜林感觉到了。他的嘴在抽搐,杜林,我害怕,我不能死,干吗非得我死,我还想活呀,我才四十岁,那些笨蛋啥也不会,为什么厚着脸皮活到七老八十,而我却就这样死了,不!王明死命揪住杜林,他绝望的眼神让杜林魂飞魄散:救救我!快,谁能救我,杜林,救我!你一定要救我!

    王明喉咙里古怪地响了一声,眼光在杜林脸上飘了一下,说,你还跟我老婆睡过觉呢,我还没向你讨债呢!

    王明终于松懈了,死亡时间14点20分。

    杜林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悬崖上,那里的风随时有可能把他吹落。他好像被王明追赶着,飞奔似的往家里走,这时候的杜林已经和十年前不同了,这是一个虚弱的杜林,一个轻如薄纸的杜林,一个茫然无措的杜林。从火葬场送走王明之后,他一直往家赶,杜林心里好像有一个单纯的目的:尽快回到家里。但他实在没有勇气进那个家门,因为那好像已经不是他的家了,谎言已经把门堵死了。

    但他还是叩响了门,叩门的时候,杜林发现自己的中指已经僵硬得像一根铁条了。

    门开了,妻子仍然坐在床上,她看着骨立形销的丈夫,说,欢迎你回来。

    崎下村瓦解于这一年的严冬,这标志着樟坂的后现代主义艺术运动正式衰微。王明之死仿佛一种灭亡前的信号。接下来就是柴进的死。柴进的死是突如其来的,而且死因让人难以启齿——他是让他那口大猪踩死的。据目睹当时情况的谢安说,他也想不到柴进会死在一头猪的手里,但这是确凿无疑的事实。柴进死前已经非常绝望,据谢安描述,柴进半年前已经不准王明卖他的画,但王明不听,柴进立即变得暴躁,警告王明,不要惹动他的气,柴进说这些话时连眼睛都红了。后来由于王明患病,这事才不了了之。此后柴进遁入了极度的孤独之中,一个人躲在崎下村不出来,也不画画,自从他把大便当成艺术品之后,他就再也没出过作品。柴进有时就整天呆呆的,啥事也不干,偶尔用几根火柴梗摆图案,脸上的阴沉表情让人望而生畏。谢安说,你好像不对劲了。柴进厉声说,你别来管我。当天夜里,谢安听到了柴进房间里低声饮泣的声音。

    柴进临死前并没有出现非常古怪的行动,但看上去形影相吊,暗淡无光。他的脸变得很小,眼光四下飘忽,游移不定。他对谢安说,我这人恐怕寿命不会长的。谢安说你总是这样说。柴进说,真的,现在我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不想干了,既然这样,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谢安一听立即感到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冉冉上升,让他一阵难受。

    我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会用大便作画。柴进说,他的声音很低,接下去我还能用什么作画呢?我还能画什么呢?现在我的脑袋空空的,啊,空得像一间大房子,里面连垃圾也没有了。

    柴进突然站了起来,在崎下村的木板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身影被昏暗的灯光拉长后投射在墙壁上,看上去不像他,而像一只昆虫。柴进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注视着谢安说,一个艺术家到了无事可干的地步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谢安没有回答,很茫然。

    柴进走到他身边,凑近他耳根,好像很神秘地小声说,只有去死了。

    柴进诡秘的表情让谢安心中一震,他听到柴进的话音中有一种成分,让他战栗不已。

    整个下午都很静寂,腐朽的空气在崎下村回荡,在这个地方正式衰微之前的下午,崎下村听不到任何声音,那是所有喧嚣都结束之后出现的宁静,但这种宁静没有实际内容,乃是一种死寂,静到一个地步,你根本无望在这里再次听到回声。所以,现在,崎下村像个坟墓。

    柴进一整个下午都在沉睡,有时发出几句含糊不清的呓语:风……你……和我……唉。谢安也很困倦,他看见阴晦的天色慢慢挤进窗棂,知道黄昏将至了。

    谢安后来好像睡着了。他在很浅的梦中看见无数的鬼在旷野上奔跑,追逐着他们。谢安看见王明和柴进走到前面,杜林跟在后面,柴进手中还扛着一把黑色的破旗,他们在旷野上狂奔,依然摆脱不了那群鬼。它们在身后发出怪叫,像一阵风。忽然,王明倒下去了,柴进回过头注视谢安时,谢安发现柴进连脸都没了。

    谢安在极困倦的睡意中被一声惨号拖醒,他全身被吸在床上,爬不起来。但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呼叫和哭泣,再仔细一听,好像是柴进那里的。谢安赶到那里时,发现柴进已经倒在血泊中,那只大猪突然变得像野猪一样,在柴进身上乱踩,在猪的践踏下,柴进居然一点都不反抗,在血泊中抽搐。

    谢安吓呆了,他极度恐惧地看着那口突然发疯的猪,不敢走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它践踏着柴进,柴进的哀号在空中颤抖:……啊,你怎么踩我呵……我对你多好呵……你踩我做什么……

    谢安做梦一样望着发疯的猪,看见柴进的眼泪从眼眶里喷出来:……你怎么踩我……我们是兄弟呀……

    大梦初醒的谢安这时才奔出去报警,警察赶到时,猪已经窜走了。救护车来了,柴进被抬上担架时,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煞白,谢安看了立刻闭上了眼睛,感到无比的恐惧。

    柴进是当晚七点十五分死的。他的肝、脾和肾脏都破了。当谢安把柴进的死讯告诉杜林时,杜林跪在崎下村的木板地上,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柴进死后,谢安最后一个搬出了崎下村,杜林问他要到哪里去?谢安立刻惊恐地指着他的嘴说,你闭嘴,你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将来的事。你还写诗么?杜林问他,谢安说,我已经写到零了。谢安在上大道的时候,杜林看他飘飘荡荡的样子,像一张草纸。

    接替王明做经纪人的是一个叫王皮的无赖,他逼着杜林继续支撑崎下村的门面,因为柴进死了,谢安跑了,只有抓住杜林不放。杜林说我现在很累,就要跟我老婆在一起,还有我的孩子。王皮说,我不管你老婆孩子的,你预支了王明那里的生活费,都是我出的钱,现在你不干也得干,两周后再见。一场大型演出等着你出场。

    杜林无限疲惫地说,你是要我的命。你要我的命,你就拿去吧。

    第二天的演出像魔鬼一样跟着他,整整一天,杜林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窗外风声鹤唳,听上去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张丽看见杜林呆呆地临窗而坐,谛听着风声,脸上笼罩着模糊的表情。张丽心中突然涌上一股热流,好像被一种什么感动,那应该是一种属于回忆的东西,或者属于想象,比如听那首《亲人》时产生的某种感情。无论如何,张丽走了过去。她来到丈夫身边,抱住了他。杜林只是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妻子。张丽说,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我……宁愿不当艺术家。杜林说,我宁愿不作曲,不拉琴,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

    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我现在才明白,人活着并不是来当艺术家的,并不是来拉琴写诗的。杜林说,现在我才知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

    是啊,我们可以重新活过一回。

    可是完了,来不及了,现在连活都活不了了。

    你瞎说,你现在不是活着吗?还有我,还有蛋蛋,我们重新起头。

    从哪里起头呢?杜林站了起来,脸上积蓄着恐惧的风暴。

    我原谅你。张丽说。

    你原谅我有什么用?杜林推开妻子,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像一个飘动的影子,连行走的步伐都含混不清。他大声说,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我有多坏!

    杜林转身凝视着妻子,你知道我有多坏吗?你不知道。杜林换上一种凄厉的表情对张丽说,我太坏了,知道吗?你救不了我。

    张丽一把抱住杜林不放手了,哭泣起来,不,我不放你走,你再坏我都要你,你一定会变的,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几年来我独守空房,眼泪流了多少也不让你知道,我没日没夜地盼你回来,相信你会回来,如果你不回来,我跟了别人也没用,如果人都一样,我找别人干吗,不,杜林你别走。

    你放开我。杜林极力想挣脱她的围困,我何尝不想待在家里,但我待不下去。

    不,我就不放手,我们重新开始吧杜林!

    杜林捧着张丽的脸,这是一张泪水涟涟的脸,杜林说,张丽,你知道你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吗?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我知道我即使留下,我还会照样干那些坏事的,我无可救药了,抛弃我吧张丽!

    不。张丽叫了一声。

    你会后悔的。杜林松懈地说。

    ……杜林终于留下来了,但变得沉默寡言。从下午一直到晚上,杜林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的情绪不那么激烈了,反而变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吃晚饭的时候,张丽给他递筷子,他居然欠欠身子,说谢谢,跟客人似的。张丽一阵心酸,她看见他握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像拿不住的样子。杜林发现张丽在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拘谨而羞涩:我……我的手不灵便了,看来是天意不让我拉琴了。

    吃饭时杜林低头哗啦哗啦地吃饭,似乎不敢抬头的样子。张丽吃着吃着突然有点伤心,泪落下来,她想不到自己的丈夫会变成这个样子。整个晚餐中那哗哗的咀嚼声让人听上去透不过气来。

    明天,把蛋蛋从他姥姥那儿接过来吧。杜林说,我想看一看他。

    张丽立即说,好。

    入夜了,这是久违了的一次同床共枕。杜林越挨近上床的时间,心里越是雷鸣般的巨响。他觉得自己不但没资格再上这张床,也没有勇气上这张床。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是没有精力上这张床。

    一直到将近零点,杜林都不敢动,一直坐在那张椅子上发呆,手里不知所措地捉住那把琴。

    终于,张丽走到他背后,抱住了他。杜林听到张丽的话是:杜林,爱我吧。

    杜林一阵激动,这一声“爱我吧”把他的感情全部提起来,他突然间知道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他最亲爱的。杜林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抱住妻子,两人疯狂地亲吻起来,清泪浊泪横流。杜林吻遍了她的脸,妻子说,上去吧。

    杜林就把妻子抱上床,除去了她的衣服。接下来的一幕极其难堪:杜林不行了,当他激情澎湃时,突然想起了一连串的女人,她们在扑克牌上一一闪现,每个人都极力以最佳姿势出现,杜林马上就垮了,蔫得像一根衰草。杜林心里呻吟起来,告诫自己千万别垮了,但他无可奈何,他像一匹耗尽了油的马达,没有性欲了。

    我……杜林支吾着,张丽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杜林知道自己若不靠着打强心剂,已经无法启动了。他突然对张丽说,我——我要从后面来。

    张丽睁大眼睛看着他。

    杜林大声了一点:我要……从后面来。

    不!张丽叫了一声。

    汗如雨下的杜林的面目立刻变得丑陋,他沉重地喘着气,仍然说,我只能从后面来,要不我不行了,真的。

    为什么?!张丽掩面恸哭,你,是个畜生。

    杜林说,答应我吧张丽,要不我真不行了,没有感觉了。说着去动她的身体,张丽揍了他一个耳光,从床上跳起来,披上衣服,泪流满面。这时,张丽看到了一个全世界最丑陋的也是最可怜的男人,这个男人骨瘦如柴,跪在床上,双手掩面,全身发抖。这个曾经是优秀艺术家的男人,现在可怜地跪在床上哭了,身上一丝不挂,作为遮掩的唯几丛毛而已。

    杜林的哀鸣在屋里回荡,在张丽听来却像雷霆:我……不是我耍流氓呵……我真的不行了……我没有感觉了,我不会在前面……天哪,我只会从后面来了……饶了我吧,天哪!

    张丽冷冷地说,难怪,你的弓只能在琴背上拉了。艺术家!

    张丽的预言在次日变成了事实,当骨立形销的杜林出现在演出现场时,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久而复出的青年艺术家给观众们带来了一种隐忍的兴奋,大家盼望他们心目中杰出的艺术家能演奏出一个辉煌的作品,无论他演奏什么,他们都信任他。

    但杜林好像举不起弓来了,很吃力。人们终于见到了悲惨的一幕:我们的艺术家无可奈何地把弓伸向了琴背,拉了几把,琴背立即发出尖锐的嚎叫。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阵欢呼,说它是骚动也可以。有人大叫好极了,像疯了一样。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呆若木鸡的艺术家杜林就举起了弓,梆梆地敲了两下琴箱。

    敲完,他的眼泪落下来了。

    赵子龙走上台,站在他学生面前,含着泪水撤去了杜林手上的琴。他说,我没想到你真有一天拉琴背敲琴箱。杜林,你难道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么?

    记得。谁都记得,弓要在弦上拉。但我不会了。

    难道你忘记了《亲人》吗?

    亲人在哪儿?

    几天后杜林就疯了。对于杜林的疯狂,人们并不十分吃惊,只是大报小报炒得热闹,不过是可以以此卖钱罢了。大家见怪不怪,是因为艺术家发疯或者患脑子病似乎是屡见不鲜的事,甚至觉得正常,以至于导出一个谬论:好像艺术家不发疯或不得一点什么病反倒不正常,不像艺术家似的。所以杜林发疯的消息传到某些人耳里时,他们只是哦了一声,说,难怪,天才嘛!越是混蛋越是艺术家嘛!

    杜林发疯时出现了恍若梦游的症状,他觉得自己回了一趟小刀厂,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到处长满了茅草,有半人高,风吹过来的时候,草都摇起来。杜林迎着风在草中走,他看见一架一架锈蚀的机床藏在荒草中,像一件一件的艺术品,整个小刀厂的废墟是一个展览大厅,参观的人只是他一个。杜林在萋萋荒草中呼喊着他熟悉的人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答应,他的喊声被风过滤了。杜林在幻象中看见锈蚀的机床突然全部转动,他兴奋地连说好,好!当他把手伸进机床时,一股疼痛使杜林狂叫起来,好,太好了!我痛了,我真痛!……

    小刀厂保卫科的人把杜林扭到厂长面前时,厂长不一会儿就认出他来了,这不是杜林吗?爱唱歌的家伙。

    几年后人们在街头看见那个专拉琴背敲琴箱的就是杜林,因为他长年站在同一个地方,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一动不动,所以大家对他很熟了。樟坂人都习惯地叫他艺术家杜林,因为杜林这个名很多。艺术家杜林身边还有一只猴子,猴子也扛把琴拉,学着艺术家杜林,惟妙惟肖。困乏的人们有时会在他们跟前停下来,好奇地看他们在琴背上弄出一些怪叫来,好心的人会扔几个钱在地上的草帽里。

    有一次张丽带着蛋蛋不可避免地碰上了他。但杜林已经不认识张丽了,也不认识儿子了。蛋蛋问母亲,这人是猴子还是人呀!

    是人。张丽说。

    那他怎么跟猴子一样?

    走吧。

    儿子笑了,那他是猴人!

    张丽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牵儿子走开时,听见一个围观的人说,我看这猴儿比人拉得还好。

    杜林的故事到此结束,所以叫他最后的艺术家。

    原载《大家》1994年第3期

    点评

    北村的《最后的艺术家》带着浓厚的哲学意味。杜林从一个小刀厂的工人到音乐系的学生,再到音乐教师,有端庄的妻子,有可爱的儿子。从世俗生活的角度来看,就算说杜林事业和家庭完满也不为过。但是杜林沾染了后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的精神激发了杜林人性中另一面,加速了他生命的燃烧,燃烧带来了光辉,也带来了加速的毁灭。在我看来,这是一篇反思后现代艺术精神的力作。小说中的杜林似乎一进音乐学院,就表现出异常的精神状况。他的音乐天才似乎和他的异常精神一样神秘。杜林心中有许多对人性和人生的追问,这些追问涉及爱情与婚姻、亲情、性欲、死亡。事实上这些问题也是后现代艺术所提出和面对的。关键是,在这些问题上后现代艺术精神只有解构,没有建构。杜林的妻子张丽是作为一种相反的力量存在的。杜林创作《亲人》之后,沉溺于庸常的爱情,有灵感枯竭的迹象,张丽为之担忧。杜林不断编织谎言、疯狂猎艳时,她被可怜地蒙在鼓里。杜林事发后,她痛苦流泪。当杜林走投无路时,她竟能不计前嫌,再次接纳杜林。但她不能接受杜林从后面与她做爱。这些都彰显着张丽的传统性。杜林成了艺术家的绝响,沦落街头时,张丽牵着他们的孩子走过。

    (朱永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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