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肖克凡的短篇小说艺术的文章。大约是2003年,我接任主编不久,编辑姚育明送来了肖克凡的《赵芾的树》,我很喜欢这篇小说,经过作家的修改以后发表在那年第十期的刊物上。小说发表后似乎没有引起读者的注意,我想也是正常的。肖克凡写小说大约总有十余年了,功力不凡,意境不俗,但缺乏标新立异的轰动效应。在这个越来越媚俗和浮躁的时代里,不凡即超出了凡界的视野,不俗则无法迎合市场,所以不凡不俗的文学创作注定是要承受寂寞的。从短篇小说艺术来说,《赵芾的树》真是一篇好小说。小说非常平淡,写一位退休老人赵芾(五十八岁)在小区里种植五棵果树,树种下去像木棍似的不发芽,赵芾无意中遇到花卉研究所的图书管理员姜女士,姜告诉他一个民间谚语:当年活,明年未必活;当年不活,明年未必不活。姜女士的鼓励,不仅使赵芾恢复了对植物生命的信心,也使他感受到生命之间的一种美好交流。第二年果树终于发芽存活了,但赵芾这时才知道,姜女士已经患病去世。通篇小说在看似平淡的文字中饱含着对人生的感情和对生命的感知,老人、病人、果树三者之间一直有种神秘的生命信息在交流。生,需要如何艰难地呵护;死,又是如何平淡地去对待,生与死的生命信息转化,都写得非常到位。
小说最后,写赵芾又种植了一棵孤单的紫枫以纪念姜女士,我以为倒是不必,虽然那段“由绿到紫”的描写非常有诗意。因为姜女士的去世与果树的存活之间已经形成一种生命的对照,在赵芾的感情世界里,姜女士的生命信息已经转化在这存活的五棵树里,就像他所想到的,他的去世的奶奶和弟弟其实都没有真正的死一样。我以为一篇好的艺术作品,文字里一定会透露出作家对生命的感受,就像过去一句俗语:爱与死是永恒的艺术主题,就是因为爱与死是人类生命过程中的永恒主题,才会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文字如果离开了一种生命力的饱满,那再华丽宏伟的风格也是毫无价值的。
所以我喜欢肖克凡的文字的平淡和隽永,而且我觉得,这样的文字特别适合创作出一流的短篇小说。一年多来,我陆续又读到了肖克凡的来稿《毒药》与《香水》,这两篇稿子好像是一前一后寄来的,彼此间隔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放在一起发表,倒是构成了相当有意思的文本。这两篇小说粗读起来只是传统的天津风俗志,这类题材,自有冯骥才和林希坐了一二把交椅,但我所喜欢的肖克凡的风格里,恰恰是民间风俗展览以外的因素,即一种弥漫在字缝行间的来自民间的生命活力。
我们先看《香水》,香水的意象置于租界时代的天津都市背景下,自然是一种奢侈品,它像一道迷幻药似的,似隐似显,缠绕在现代都市的两个民间世界之间。香水与故事本身似无直接的关系,它完全是穿插其间的神秘意象,使本来有点庸俗的故事(姨太太姘戏子的悲剧)增添了叙事的艺术趣味。香水的牌子是“坏男人”,又是一个有意味的意象。这是一个坏男人堕落的故事:商晓亭从仁记洋行职员下海当了梨园戏子,他说,本来是票友唱戏名字后面加一君字,正式下海当了“小老板”,失去了“君”字成了“小人”,这是坏男人的第一步“堕落”;当了戏子后与“褚司令的七姨太偷偷相好”,那是坏男人的第二步“堕落”。于是香水又有了第三层的意味:香水成了一个角色,一个没有出场的重要的神秘人物,商晓亭为了她而惹祸,也因了她而获救,香水成了他的人生道路的一个印记。——到此为止,故事还停留在《啼笑因缘》式的结构里,没有更新鲜的场面出现。但随后作家笔锋一转,出现了另一个民间的生活场面,一群工人在他们的领袖的引导下卸送进口大型油罐的集体劳动,当然不仅仅是劳动,还经历了一场工人与洋商之间的合理的斗争。经历了这一场奇遇以后,商晓亭发现了新的人生道路的可能性,他终于“阴错阳差”,没有随着“香水”指引的豪华轮漂流到烟台,而是悄悄地融入了另一个民间社会。于是,他终于把藏在怀里的空了的香水瓶抛进了海河。
商晓亭的人生经历揭开了两个民间社会,一个是梨园社会,一个是码头社会,两个民间社会都有自己的对立面,如褚司令的一伙黑道人物,如洋行里的纳森先生,他们与民间社会构成了既为服务与被服务、又为压迫与被压迫的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处理得好可以互为依存的双赢(如码头工人与纳森),处理不好即成你死我活的拼杀(如商晓亭的被害)。但民间也有自己的保护者,如商晓亭遭遇的神秘老先生,以及码头上的樊大先生。这三者关系如下:褚司令——梨园艺人——神秘老先生;纳森——码头工人——樊大先生。其实商晓亭也好,樊大先生也好,他们的道路都是知识分子流落民间的一种方式,或是自觉的,或是被迫的。他们都将在后来的中国现代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这也是这个短篇不同于传统的《啼笑因缘》和《秋海棠》的好处。
再回到香水的意象上。小说结尾时,那只制造了轰动绯闻的小物件,带了“剩余的味儿”漂流不知所终的海河,流传到后世。这既是一只不透明的空瓶,又有着旧时代的迷人味儿,到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它仍然会激发起人们虚幻的迷人的想象。那就成了今天的怀旧。
与《香水》相比,《毒药》在意象的层次上没有那么复杂,但从短篇小说的艺术构思来说,称得上是一篇精致的作品。小说预设了一个悬念,又处处不见痕迹,既没有凶杀又没有奸情,只是从氛围的渲染上,一步步把人逼进一个阴谋的陷阱。读者读到故事的百分之八十的时候,还没有明白后面即将发生什么事情,朦胧中觉得作家信笔写来,寓闲适中隐伏杀机。但随着家宴中傅家骐先生(主角)袖里闪出一道白光,刀光剑影全摆弄了出来。再回过头去看全篇小说,几乎每个细节都隐伏了另一副笔墨,一发而动全局。初读的时候似无心闪现的触动,这会儿全都有了生命。我举一个例子: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抖出了真正的奸夫、并嫁祸于人制造冤案的是管家田仓,实在是令人意外,因为之前的疑窦全随着男主人公的暗示在所谓“月白色”的意象上周转,而一旦案发,再回过头去看细节,从忠实于主人的使女小丽雯儿的眼中,看出了管家田仓在女主人生日宴会上收礼致谢时的神情“跟男主人似的,完完全全是喧宾夺主”,一句话便泄露了天机。但当时作家还不想让读者产生这样的疑心和联想。所以赶紧补充了一句:“使女小丽雯儿对傅家骐先生那是忠心耿耿的。”把读者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使女身上。由此可见作家的匠心所在。从小说的叙事艺术而言,作家的每一句话都似乎在与读者的智力较量,所以读起来感到回味不尽。
我读这篇小说时,整个感觉都像是身临剧场,看一场精彩的话剧演出。角儿个个都挺棒,不要说主要人物,一些跑龙套的脚色都生气勃勃,神态毕现。如使女小丽雯儿,如金猴子,如裴医生,如警察局长等等,都让人过目难忘。我仔细想过,为什么这篇小说的人物给人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为此我反复诵读了这篇小说,终于感受到,真正感动人的,还是作家表现了民间世界的善意与温暖。小说里各色人物,道德上自有善与恶之分,但其社会身份基本属于民间世界,而对人性的信任与善意,正是民间世界的一种原始道德。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素质,也是当下人文精神最缺失的素质。如那个篇幅不多的麻脸警长,这样的人物一般都作漫画化处理的,他叫嚷着冲进宴会席,“围绕着八仙桌子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完全是一个小丑式的人物。可是在最后他向傅家骐老爷报告查案结果与厨师的死讯时,却说:“我现在还得回去给白凤鸣收尸,这厨子手艺多好啊,没啦。”口吻里充满了对死者的惋惜与对自己失误的痛苦,人性力量一下子就提升了。我们的文学创作里一向缺乏这样的善意,通常总是把人朝恶里写,从坏里想,似乎不这样理解人物,就不能显示自己的“深刻”。结果是笔底下少了一股暖气,多了一股阴毒的恶气,人性也就变得更加黑暗。而肖克凡笔下的人物,正是在这样的民间道德的呵护下,获得了人性与艺术的升华。
2005年3月3日于黑水斋
(初刊《上海文学》2005年第4期)
注释:
[1]本文讨论的肖克凡的几个小说,《赵芾的树》刊《上海文学》2003年第10期,《毒药》与《香水》刊《上海文学》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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