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水的女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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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里一阵轻松,赶紧弯腰拎起水桶,转身向卫生间走去。万没想到的是,刚走三两步,背后又响起邢礼的叫声:“站住!”

    我不安地转过身,抬起头。

    邢礼怒狠狠地瞪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女孩子家,要自爱,洁身自爱!!!知道吗!”我当然知道,校长这是在借题发挥,说我谈恋爱的事。要说,一个校长,说学生这几句话,也不为过,可是,坏就坏在当时满走廊是人,恍惚中似乎成晖也在人群中,而且,很明白地,人人都听得出校长在说什么。一时间,我好像当头被打了一铁棍,头“轰”地一下,脸上充血,火烧火燎,站在那里,浑身乱颤,说不出一句话,就像当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一声声就好像直接敲打在我的心上。屋内越发暗了,看不清廖总的表情,我只能静静地等廖总往下讲。

    这件事,就像烙铁烙在我心上,日日夜夜都让我心中疼痛。有时,刚刚睡着,就会一阵剧痛,疼醒过来。此后,会整夜无法入睡。假如,一切就这么慢慢过去,也许时间会逐渐为我疗伤,毕竟在中学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可是,命运是不会轻易放过一个心怀怨忿的人的,它还要用火去烧这怨忿,直到任何人无法挽回。

    就在我被高考、爱情、羞辱重重包围,快要支撑不下去时,一场天地易位的大变故出现了——“文革”开始了。

    再没人想什么高考,也没人管我们谈不谈恋爱,学校里到处是标语,到处是大字报,口号声、呼叫声,充满了校园。我和成晖没有参与进去。这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就成了边缘人物了。

    一个个老师被批斗,气氛越来越紧张,终于,校长邢礼也被揪出来批斗了。

    批斗大会是在教学楼四楼大阶梯教室开的。我和成晖像往常一样,没去会场参加批斗,而是一起在三楼楼梯口听动静。

    “成晖,你去会场门外看看,快结束时,下来告诉我。”我吩咐成晖。

    “干什么?”

    “别问了,快去。”

    批斗会开了好久,终于,成晖小跑着下楼来了。

    “结束了,斗得挺厉害,校长几次倒在台上。听说,还要游街呢。”

    “别出声。”

    就在这时,“砰——”,四楼阶梯教室门被踢开了。

    “打倒反动权威!打倒牛鬼蛇神!……”

    走廊里口号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我转身飞快地跑到三楼卫生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拎起一只水桶。桶里是我早已准备好的满满的脏水。

    当我拎着两桶水匆匆回到三楼楼梯口时,人群还没下来。我放下水桶,站直身子,喘着粗气。我面前是教学楼的主楼梯,虽然楼的两侧都有楼梯,但很窄,而这个楼梯十分宽大,批斗的人群肯定会从这里走。楼梯从三楼直接通到二楼,中间没有缓台,大概总有三十几个阶梯吧。那时,没有用花岗石、大理石这类贵重石材做楼梯的,都是用一种叫“水磨石”的做楼梯。阶梯外沿,做成圆卷形,向下弯曲。

    “打倒邢礼!”“邢礼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声音从四楼鼎沸而下。

    我毅然拎起身边的一只水桶,毫不迟疑地,狠狠地,把桶里的水向宽大的楼梯泼去。“茹君,茹君!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成晖被我的意外行动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明白我的用意,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伸手去抢剩下的那桶水。但我早有准备,抢先一步,猛地抓起水桶,“哗啦”一声,满桶水又泼在楼梯上。

    这下,宽大的楼梯全都泼满了水,没有半点干处了。等我藏好了水桶,回到楼梯口批斗的人群恰好也到了。

    邢礼校长披散着头发,胸前挂着大牌子,跌跌撞撞,被推到三楼楼梯前。“让牛鬼蛇神往下爬!”

    “往下爬!往下爬!往下爬……”口号声如同雷鸣,一声紧似一声。几个人抓住邢礼的肩头、臂膀,把她摁倒在地。看来邢礼是准备屈服了,她双脚着地,双手着地,连双膝也着地了。可是,当她抬头往前面楼梯望了一下后,突然拼命挣扎,剧烈反抗,大声喊道:“水——,水——”

    “爬下去!爬下去!爬……”

    口号声淹没了邢礼绝望的喊声,那几个抓住邢礼的人又使劲往下摁。僵持了三五分钟,邢礼再次屈服了。她伸出一只臂膀,颤抖着,摸到了下面第一个台阶。接着身体前移,又伸出另一只胳膊,探向第二个台阶。

    口号声骤然停止了,原本挤在邢礼身后高呼口号的人们,这时四散开来,分布在四楼阶梯、三楼走廊各处,纷纷探头朝下张望。

    也许是被批斗得太虚弱了,也许是心情太酸楚了,也许……也许是台阶被水打湿,实在太光滑了,就在邢礼身体离开平台,全身重量都压在两只手上时,她放在前面的那只手突然“呲溜——”一下,拄空了。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抽回另一只手,想抓住台阶的边缘,可圆圆的、光光的、湿湿的水磨石边缘,怎么能抓得住呢,她彻底失去了任何支撑,开始向楼梯下撞去……

    我站在三楼楼梯口,挤在人群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一切。当邢礼趴在湿淋淋的楼梯上向下伸手时,一丝快意掠过我的心头,可是,这丝快意立即被接下来发生的事驱赶得无影无踪。

    楼梯上,邢礼大头朝下,身躯笔直,带着浑身的水渍,就那么往下冲,往下滑,仿佛一截没有生命的、在水里刚刚浸过的沉重的木头,飞快地滑落。

    也许只一会儿,也许很久很久,我的心已完全收紧,呼吸停止,眼睛无法移动。

    “咚……”

    楼梯底下,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紧接着,邢礼的身躯瘫软在二楼平台一摊积水里。

    我看见,邢礼紧贴着水泥地面的头顶,慢慢洇出了鲜红的血,这血在积水里扩散开来,变成一大片,反照出四面八方攒拥的人头。在血水反照中,这些人头变得丑陋不堪,奇形怪状。

    “校长死了……”

    “校长摔死了!”

    一阵嗡嗡声响起,人群开始骚动。

    我没法再看下去了,转身挤出人群,想找成晖一起赶快离开。可怎么也找不到他,只好一个人跑出了教学楼。从此,就再也没见过成晖,直到今天。

    “邢礼到底怎么样了?”

    “后面的事,我没在场,没看见。过了几天,老班长告诉我,说校长被送往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那家属没来找吗?”

    “她是独生女,丈夫又死了,父母年迈,听到消息,双双卧病不起,不久也都去世了。当时本来就混乱,事情无人过问,从此也就石沉大海了。‘文革’结束时,那几个摁倒邢礼的学生被立案了,可校长毕竟是在楼梯上自己失手摔下去的,最终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没人想到我,更没人查到我。可是,只有我,还有成晖,知道邢礼到底是怎么死的。四十年,这块巨石无时无刻不压在我心头。夜里,只要做梦,就会看见邢礼直挺挺地,在我泼出的脏水里,箭一般地往下滑落,接着‘咚——’。看见血,看见血水面上那些可怕的头影。而白天,只要看见有人向我泼水,就会失去理智,失去控制,做出一些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

    “我越来越深地懂得了一个道理,当一个人,失去了最起码的自卫能力时,你加给她的任何危险,都是致命的。也都是绝对不可宽恕、不可原谅的。”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脸,我连擦也不去擦它。时间该凌晨了,可窗外那么漆黑,沉重,压得我无法喘气。

    “今天,冷丁见到邢礼,太出乎我意外了,我也太冲动了……不,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飞飞,明天,咱们再去乌尔图。”

    第二天,当我们进了小村,向背背柳,柳德,也就是石成晖家走去时,很快就看见,他背着老人家,直直地立在院当心,翘首远眺,好像知道,我们一定会归来似的。

    看见我们,他背着老人家转身进了屋。

    我和廖总相继进院,进屋。奇怪的是,两只大鹅不但没高叫,反而围在我们身边,亲热地扇动着雪白的大翅膀。

    雨早已停了,此时屋内一片早晨的阳光,空气里渗透着苦艾、香蓼的清馨。“没注意,这房前屋后,长了这么多蓼草啊。”

    我往窗前屋后看了看,果然,一种我没怎么见过的草花,紧拥在檐下,一棵棵高过窗台,茎像竹子似的,分成节儿,叶子宽大,上面的花穗扬得老高,许多粉红、嫩白的小花挤在花穗上,非常惹眼。别说,前两次来,还真没注意这花。

    廖总出神地看着,感叹着:“还开了这么多花儿,真好看。”

    石成晖在西屋安顿了老人,刚刚迈进东屋,听见廖总的话,接口说:“我栽的,习惯了,年年从水泡边剜些嫩芽,栽在这里。”

    “好活吗?”

    “只要勤浇浇水。”气氛和缓而友善。半晌,没等廖总发问,石成晖坐在屋地一把小凳子上,开始说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兴许,四十年没告诉你,是我错了。那次批斗会后,是我把邢礼校长送到了医院。当时,她已昏死过去,检查后诊断是颅骨骨折,脑内大出血。听说是牛鬼蛇神,医院不愿给治。勉强应付了三天,甚至连死亡证书都给开了,再也不管了。邢礼校长那时不省人事,无人看顾,我只好把她接出院。我一个寄宿的学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就背上她,到火车站,随便买了张票,就这么瞎走,瞎撞,走到这个无人的地方,再也走不动了,就住了下来。值得庆幸的是,历经这么多磨难,又没好好治疗,邢礼校长竟活了下来。因为害怕学校那些人找到这里,再加害校长,我改换了姓名。还好,那年月,没人深究这些。到后来,形势变了,但我习惯了,不想再有什么改变,校长一直没有真正清醒,半疯半傻,半身瘫痪,也没法证明她的身份。就这么过下来,一过就是四十年。”

    廖总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到了正题:“孽是我造的,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一起分担赎罪的苦难呢?”

    轮到石成晖沉默了,他有话,但很明显,不愿意出口。

    “你恨我?”

    石成晖抬眼看看窗外的蓼草蓼花,说:“怎么会。这些蓼花,就像你,我不是天天看着它,爱护它,一直守着它吗。”

    “那到底为什么,就这么天各一方,苦守四十年啊?”对于廖总的苦苦追问,石成晖实在没法回避了。

    “事情过去了,何必,何必再拖累你。哪怕是再大的罪过,有我一个人去赎,也就够了。你那么聪明,那么优秀,那么有能力,有抱负,不该那么小的年龄就失去前程。你是理应攀上高峰,理应取得成功,理应获得人世间美好的一切的……”

    没等石成晖说到一半,廖总已泣不成声,眼泪顺着眼睑腮畔,扑簌簌往下落,直掉到上衣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她似乎完全没发觉。

    回到公司不久,廖总把各种业务全都结束了。公司解体了,公司财产,加上住房、汽车,各种大大小小浮闲财物,全都拍卖掉。令人惊讶的是,总数竟有十三亿之多。廖总把这些财产全部捐赠给了残疾人基金会。

    与公司买家交割后,在廖总办公室,我和她坐在一起。这个时候,我不想让她一人感受凄凉。

    廖总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写字台另一头,把花瓶里插的鲜花取出来,丢进垃圾筐,又用双手捧起沉重的紫水晶花瓶,把里面的水,轻轻倒进一个红色塑料桶中,然后,把花瓶放在我面前。

    “这屋里,只有这件东西,还归我说了算,是我特意留下来的。送给你,当个念想儿,以后看到,会想起,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患了恐水症的老太婆。”

    “廖总……”我鼻子酸酸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别叫我廖总了,公司都没了。”

    “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用不着了,明天我就走了,再也不会见面了。”

    当天晚上,也就是廖茹君在省城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仍陪她住在那所豪华别墅里。她无言地吃了晚饭,又无言地去睡了。而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天亮了。

    我和她很快来到乌尔图,来到石成晖家小院前。令人吃惊的是,不过十几天时间,小院的景象全变了。原本茂盛郁绿,甚至有几分辉煌的果菜园,一片萧瑟,枝叶凋零。窗前檐后那灿烂摇曳的宽叶蓼花枯萎倒地,残花狼藉。院内的两只大鹅也不见了踪影。

    我和廖茹君呆立在栅门前,不知所措。

    忽然,背后传来人声,不用回头,我也听得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进乌尔图给我带路的那位老太太。

    “别等啦,这儿已经没人住了!”

    “人呢?”我问。

    “半个月前,老太太死了,背背柳背着她的骨灰走啦,谁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回头想再详细问问,可背后黑洞洞,哪里有人。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小院里,竟摆满了红色塑料桶,桶中都装满水。这血一般鲜红的塑料桶,从栅门口摆到院当心,从院当心摆到屋门口,屋里屋外,前园后院,到处都是。我正出神,一阵风吹起,桶里的水泼溅起来。我伸手去拉廖茹君,可怎么也拉不动。

    很快,天边涌起灰雾,雾霭里,一条拄天接地的黑色风柱旋转而来。哎呀,我想起前些天电视里的报道,龙卷风!

    霎时间龙卷风就到了面前,无数塑料桶被卷上天空,悬在我们头顶,风一转向,桶里的水立即全都泼洒下来,我们根本无处躲藏。冰冷冰冷的水,劈头淋下,我顿时冷得彻骨,痛得钻心……

    我睁开眼睛,原来只是一个梦。

    清早,只有我和老班长到火车站为廖茹君送行。开车前,我鼓了几次勇气,想把昨夜的梦讲给她听,想求她让我陪她去乌尔图,可看到她那静如止水的面容,实在不忍心再搅扰她。

    火车开动了,我站着,望着,直到那头特别熟悉的白发渐渐消失,再也看不见。“滴滴——嘟嘟——”

    我的手机响了,瞥了一眼,是那个再讨厌不过的海外电话。我习惯地要点击取消键,可不知不觉,手指按在了接听键上。

    我把手机靠近耳朵,电话里传来了遥远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责任编辑 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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