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地方,我在东边,你在西边。
后来,我远到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心底那种所谓的执念。
(1)
地震发生的前一秒,郁寒正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山之巅通过手机视频跟余音绕求婚。
乞力马扎罗山顶亘古不化的冰川忽然在刹那间裂开,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人群开始惊慌起来,他们慌不择路地逃跑,惊叫声在山顶被突袭的风雪掩盖。
逃跑途中,郁寒为余音绕带的那罐积雪丢失了。为了寻回她最想要的东西,他不顾一切地返回寻找,却在雪崩的一瞬间跌入了漫无边际的雪海之中。
多日后,郁寒被同队的尼桑所救。极端天气里,他们一路向东,遇到了重重危险,最后漂流到印度洋的小岛上。
他们等待着船只的救援和渺茫的生还机会。
郁寒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册子晾干,和尼桑在岛上支起了一个简陋的帐篷,每天他都会借着阳光与月光在册子上写下一些故事。
这些日子,尼桑零碎地听郁寒讲起一个叫余音绕的女生,他好奇地凑过去,问:“这是你和那个中国女孩儿的故事吗?”
郁寒笑着点点头,笔尖在纸上游走。他抬头望着一尘不染的蓝色天空,说:“我怕我会死,我不想忘记她,不想忘记和她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
尼桑蹲在郁寒面前,饶有兴趣地说道:“你边写边给我讲吧,我也替你记着。”
郁寒笑笑,盖上笔帽,捧起册子,说:“这是一个很平凡的故事,却足以贯穿我的一生。你要听,我便讲给你听。”
远处,海鸥贴着广阔湛蓝的海面飞翔着,水天交接的地方,阳光晒得水面泛起晶莹细碎的光芒。
郁寒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泉水一般,缓缓流泻出来。
与她相遇,是在八岁那年。
余音绕还在玩洋娃娃的年纪,郁寒就已经搬到了她家隔壁。
那天,搬家公司的车子扬长而去,天上的云透着橘红色的光芒。晚风一下一下地吹着余音绕柔软的长发,她瞪着大眼睛看着郁寒费力地搬着家具,躲在旁边“扑哧扑哧”地笑着。
郁寒奶白色的衬衫上蹭了一大块灰色的印记,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他一听见余音绕在笑他,便放下手中沉重的板凳,对着她做狮子状吼了一声。
“呀!”余音绕吓得蒙上眼睛,怀里的洋娃娃掉到了地上。
郁寒得逞地笑了起来,又抱起板凳走进了屋子。
余音绕透过手指缝往外面看,发现郁寒走了,她气呼呼地捡起洋娃娃,拍拍上面的灰尘,鼓着腮帮子一跺脚:“哼,坏人!”
早上去上课的时候,余音绕背着小书包,不耐烦地听着爸爸余铮和郁寒的妈妈在过道里聊天。
“我就是怕工作忙,小绕上学没人送,这下好了,有你们家郁寒一起,他还能保护小绕。”
“余爸爸尽说些客气话。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让两个孩子搭个伴不是更好吗?郁寒啊,你是哥哥,要照看好妹妹,知道吗?”郁寒妈妈低着头,笑意盈盈地看着郁寒。
郁寒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余音绕,余音绕白了他一眼,趾高气扬的表情像极了动画片里不畏战斗的美少女。
郁寒脸一红,有些羞涩地回答:“知道了。”
郁寒听话,余音绕可不听话。
七岁的余音绕个子要比八岁的郁寒高,腿也长,走出一步,郁寒要紧紧跟上才不会掉队。
暮夏的清晨充满了活力,小镇街头的早餐店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郁寒好不容易从里面挤了出来,看到穿着花裙子的余音绕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了。
郁寒小跑上去,怀里紧紧抱着买好的豆浆与肉包子。
“余音绕,余音绕!”郁寒喊着余音绕的名字,余音绕假装没有听到。
郁寒跑到余音绕身后,问:“你要吃什么馅儿的包子?”
余音绕停住脚步,不说话,头微微低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郁寒觉得奇怪,便伸出手去,轻轻地拍在余音绕的肩膀上:“余音绕?”
“哇——”余音绕忽然猛地回头,两只手像老虎爪子一样举在半空,做着鬼脸怪叫了一声。
旁边一起上学的同学吓得洒了一身的豆浆,郁寒愣了半晌,只能瞪着眼睛不明所以地傻笑。
“好了,扯平了。”余音绕伸出手,说,“给我包子。”
郁寒良久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极为放肆地笑了出来:“哈哈哈!余音绕,你真幼稚!”
郁寒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口水呛到他了。
“怎么不笑死你呀,只准你吓我,不让我吓你吗?”余音绕噘着嘴,从郁寒的怀里抢过包子就往嘴里塞。
郁寒走上前,和她肩并着肩往学校走去,说:“原来你是因为我那天吓了你,所以你才不喜欢我的。”
“你才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呢。”余音绕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她将豆浆吹得“咕噜咕噜”作响,闷声闷气地说。
郁寒凑过去,讨好地说:“既然扯平了,我们俩和好吧?”
余音绕站住,用余光看着他,牙齿紧紧地咬着豆浆吸管做出思考的样子,良久如恩赦一般说:“好吧,依你。”
郁寒笑了,温暖的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
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探出了脑袋,道路两旁你追我赶的打闹声伴着清脆的车铃声,让这个充满活力的小镇变得更加热闹了。
郁寒紧紧跟着余音绕的步子,略显稚嫩的声音在小镇街头久久回荡:“我姓郁,你姓余,我们是一家,注定会遇见。”
(2)
郁寒和余音绕在小镇上一起长大,彼此打打闹闹从童年走向青春。越来越长的时光没有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远,反而让他们越走越近。
郁寒十八岁即将参加高考的时候,余音绕送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件用粗麻线绣的音符布艺作品,余音绕亲手绣的。郁寒拿着这件被框起来的“艺术品”,眼神里一片鄙夷。
“不喜欢啊?”余音绕瞪着他。
郁寒撇了撇嘴,说:“是挺难看的。”
“那你还给我。”余音绕跳起来要抢。
十八岁的郁寒个子已经拔高,余音绕早就比不上他了,郁寒只需要将布艺举起来,余音绕就算跳上一天一夜也抢不到。
“算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反正是送给你的。”余音绕抢不到,干脆不抢了,坐在一旁生闷气。
郁寒偷偷打量着余音绕,问:“生气了?”
“没有。”余音绕的嘴巴嘟得老高,口是心非地说道。
“我只是说难看,又没说不喜欢。”郁寒饶有兴趣地看着余音绕,慢悠悠地开口。
余音绕“嘁”了一声,拍拍胸脯说:“小爷我亲手做的东西,只有好看和非常好看,没有难看这个选项。”
郁寒看着余音绕,笑得十分轻蔑:“整个小镇上只有你会自称小爷,也只有你能自称小爷,毕竟你作为一个女的,身材居然跟我一模一样。”郁寒说完,啧啧两声,就进了卧室准备把布艺挂在墙上。
丑是丑了点,但好歹是份心意,郁寒觉得自己很善良,不能打击余音绕。
余音绕还在思考郁寒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想通后她暴跳如雷地冲到郁寒的卧室,将郁寒推倒在床上,骑上去就打他,边打边骂:“怎么,郁寒,翅膀长硬了敢说我平胸?我平胸吃你家米饭了?喝你家牛奶了?你又不娶我,你凭什么嫌弃我!”
亲昵的姿势,属于少女独有的青春气息让已经成年的郁寒面红耳赤,他擒住余音绕胡乱拍打的双手,窘迫地说道:“你能不能矜持点?”
“你小时候上厕所忘带纸,我给你送纸的时候还看过你的光屁股呢,你那个时候怎么不觉得我不矜持?”余音绕阴阳怪气地说,故意盯着郁寒脸红的样子。
郁寒急忙争辩道:“那不一样,那时候还小!”
“人家现在也还小,人家还没成年呢。”余音绕笑眯眯地对着郁寒眨眨眼睛。
她眉目传情,音色婉转。
郁寒只感觉身体中一股电流窜过,令他浑身战栗。
“咳咳!”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
郁寒推开余音绕,坐在床边尴尬不已。
余音绕则大大咧咧地抱着自己的双腿,笑着跟来人打招呼:“吴姨好。”
吴姨喜欢余音绕,所以从小到大都会护着余音绕,责怪自己的儿子。
“郁寒,你是不是又欺负人家小绕了?”
“我欺负她?”郁寒指着余音绕,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妈妈,说,“妈,你觉得我像是能欺负她的样子吗?”
余音绕赶紧反咬一口,可怜兮兮地说:“你怎么不像是能欺负我的样子了?郁寒哥哥,你要是不欺负我,我能还手打你吗?人家又没病。”
郁寒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余音绕厉害,每次都能仗着他的妈妈喜欢她而胡作非为。这么多年了,她还对此乐此不疲。
吴姨看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两个孩子的关系她心里清楚,她退了一步,拉上门,说:“一会儿小绕你把爸爸叫过来一起吃饭,郁寒下周就要高考了,大家一起为他加油。对了,你薛阿姨也要来,一会儿可别这么淘气了。”
一听到薛阿姨也会过来,余音绕立马从床上蹦了起来,跑到吴姨面前,说:“好好,吴姨,我去帮您吧。”
“小绕真懂事。”吴姨揉了揉余音绕的头发,带着她一起去忙晚餐的事情。
薛晴是余铮学生时代的同学和初恋,余音绕十岁的时候,发现薛晴也正好住在楼下。多年来,余铮经常会去帮薛晴修修门锁、掏掏马桶、安装电灯泡,薛晴有空也会做一些好吃的东西送到余家。
余音绕不是傻瓜,薛阿姨和爸爸心里都对对方有感觉她是知道的,她也很希望薛阿姨能和爸爸走到一起,这样,她就了却一桩心事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余音绕有意无意地拿薛晴和余铮开玩笑。但余铮像是长着榆木脑袋一样,就是不开窍。
一顿饭吃下来,余音绕憋了一肚子的火。
郁寒偷偷告诉余音绕:“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如果有一天,你爸爸想娶,薛阿姨也想嫁,他们自然而然就会在一起了。”
余音绕那个时候还不懂,一个人想娶,另一个人想嫁,他们就真的能在一起了吗?
三个月后,夏日炎炎。聒噪的蝉鸣声夹杂着街头巷尾老人家下象棋的争论声从窗户下传了上来。
余音绕坐在书桌前,书桌上面摆满了郁寒用过的复习资料。
郁寒的字迹很工整,为了让余音绕看得更清楚,他故意将解题方式写得十分有趣。
余音绕一会儿抓抓脑袋,一会儿又咬着笔杆,皱眉思索着难题。
几分钟后,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余音绕一接通,郁寒急切的声音就从那边传了过来。
“小绕!我考上了!我考上A大了!你在哪儿?我请你吃冰激凌!”
余音绕激动地说:“我去找你吧!你在楼下等我。”
挂断电话后,余音绕拿起棒球帽扣在脑袋上,“噔噔噔”地往楼下跑去。
郁寒等在楼下,手里的通知书被打开,举在他的脸旁边。
余音绕冲过去,往郁寒的胸口打了一拳,说:“好样的!冰激凌我请。”
到了冷饮店,两人一人拿了一盒冰激凌,然后坐在湖边葱翠的树荫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你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A大。我给你的那些复习资料都是很有用的东西。”郁寒一勺一勺挖着冰激凌,如是说道。
余音绕点点头,然后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郁寒,你是不是每个周末才能回来了?那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天天见面了?”
郁寒眼珠子一转,坏笑地看着余音绕,问:“你舍不得我?”
“谁舍不得你了。”余音绕一跺脚,转过身说,“小爷的春心早就埋在两年前的那场雪下面了。你呀,后面排队去吧。”
郁寒笑笑,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他远眺着湖对面的景色,长长的睫毛沐浴在从树叶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好看。
余音绕忸怩着,挪到郁寒身边,小声开口说:“其实我也挺舍不……”
“可能是吧。”郁寒忽然打断了余音绕的话。
余音绕皱着眉头,问:“什么?”
郁寒点点头,又吃了一口冰激凌,说:“每周回来一次啊。不过没关系,一想到能甩开你这个麻烦精,我就精神倍儿爽。而且听说A大美女如云,说不定不用半年的时间,我就能给你带一个嫂子回来。”
余音绕噘着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耸耸肩,嘀咕道:“眼睛瞎了才能看上你。”
“啪!”郁寒一巴掌拍在余音绕的后脑勺上。
余音绕怒气飙升,扭头凶道:“打我干吗?”
“打你不知好歹。”郁寒轻声呛了她一句。
余音绕瞪着他,两个人目光冒火间,又别扭地转过头互不理睬。
对郁寒来说,余音绕就是不识好歹。他很久以前就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不曾在任何地方多看别的女孩子一眼。可是身边的余音绕,她不喜欢他,对他不上心,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给了十五岁时遇到的雪地里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放在他的身上。
你瞧吧,喜欢和不喜欢,只有一个字的差别。
其意义,却有天壤之别。
(3)
郁寒走的那天,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上了大巴。
余音绕戴着太阳帽站在一边,头垂得低低的。郁寒透过窗户去看她,看不到她的脸。大巴缓缓从车站驶出的时候,余音绕才慢慢地将头抬起来。
她的眼角冒着泪花,嘴上却故作不屑地“嘁”了一声。
她转身往回走,跟郁寒背道而驰。
郁寒是大学生了,她也从高二升入了高三。生活一切照旧,只是不能天天见到郁寒了。
仅此而已。
高三的余音绕还是和以前一样调皮,只是少了些活力,上课的时候经常会走神,好几次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都不知道老师问的是什么。
林默在放学的时候把卷起的练习册敲在余音绕的脑袋上,不冷不热地问:“你的魂被谁勾走了?”
余音绕懒懒地收拾着书包,像个落魄的诗人一样说:“春天的柳芽,夏天的西瓜,秋天的大雁,冬天的雪花。嘿嘿。”
林默笑了一声,转身抱着书本往教室外面走去:“大诗人以后出书了别忘了找我作序,这种事情我可是很乐意效劳的。”
余音绕赶紧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头疼地问:“喂,林默,为什么郁寒走了之后,我感觉生活这么无趣了?”
“因为他是你生命中有趣的部分。”林默停下脚步,扭头的时候递给她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余音绕揣着明白装糊涂,咧嘴说:“所以他是小丑?”
“那是你说的。”林默走在前面否认道。
余音绕挑挑眉,似是想到了好笑的事情,自言自语道:“他就是小丑。”
想至此处,余音绕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掏出手机接听:“喂?爸。”
林默停下脚步等着余音绕。她侧头看过去,余音绕凝神屏气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然后平静的脸上化开浓浓的笑意。
余音绕双手握住手机,拼命地点头,连连说道:“好好好!爸,什么都行,一切听你们的!”
余音绕挂断电话看着林默,两只眼睛都带着闪闪的光芒。
“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林默心里猜到了七八分,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余音绕眸子里泪光闪烁,她扑上去,一把抱住林默,声音里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她说:“默默,我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余铮打来电话说,他想和薛晴在一起,他问余音绕愿不愿意叫薛晴妈妈。
余音绕当然愿意啊,她从十岁那年就开始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余铮挂断电话后,不好意思地看着薛晴。两个刚过四十的人忽然之间就害羞起来了。余铮连忙给薛晴倒了杯茶,放在铺着报纸的茶几上,说:“谢谢你啊,小绕这孩子最近一直都不太有精神,想着那孩子那么希望我俩在一起,我俩就凑合凑合过吧。”
薛晴平日里跟余家来往没有半点拘谨,现在忽然之间开始拘谨了起来,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一样低着头,浅浅的皱纹里都带着丝丝笑意。她点点头,对余铮的话表示同意。
余音绕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郁寒。说完后,她坐在书桌旁,一下一下地按着台灯的开关。
暖黄色的光芒照在她的脸上,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郁寒,你什么时候回来?”
“学校里有太多事情了,不过圣诞节我会回去的。到时候在家里办一个平安夜派对,你要来啊。”
“你可真是一个大忙人。”余音绕不悦地说,她的心里像是有一只小小的虫子在爬来爬去,痒痒的,“在学校交女朋友了吗?”
“没人看得上我。”郁寒趴在过道的栏杆上,望着外面璀璨的星空,别有深意地说。
“没关系,以后要是没人嫁给你,我养你!毕竟咱们这么多年铁打的交情。”余音绕慷慨地说道。
郁寒没好气地骂了她一句,心里却甜滋滋的。
但是他也知道,余音绕心里始终有一个雪中少年。不过,他也不会告诉余音绕自己举办这个圣诞派对的用意。他希望看见余音绕低着头、两只手抓着衣角的羞涩模样,就像夜空里躲在厚厚云层后的月亮,更像冬天里纷纷扬扬落在树叶上不肯离开的雪花一样。
(4)
平安夜那晚,郁寒请了很多人,有他以前的同学,也有现在的同学。
余音绕挤在人群里,挨个跟认识的人打招呼。
林默陪在她旁边,偶尔微笑点头。半晌后,林默拉着余音绕的手,指指最角落的地方,说:“我去那里坐着,你自个儿慢慢玩。”
余音绕一把拽住林默,神秘地在她耳边说道:“那样坐着可吸引不了帅哥的目光。”
“没关系,我去那里吸引蟑螂的目光。”林默摆摆手,往角落里走去。她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尤其是陌生人之间的热闹。
余音绕也不再拦着,她知道林默的性格,人如其名,只想默默地认真生活。
不过,余音绕应该会在她十七岁的尾声感谢郁寒开的这场派对,也要感谢林默自告奋勇地去吸引蟑螂的目光。
室内,彩灯闪烁。
在林默走去角落的时候,余音绕忽然看见了人群里那个戴着圣诞老人帽、手拿香槟细细品味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的侧脸十分迷人,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少年一样。
对,她在十五岁的时候,也遇见过这样一个少年,安静得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余音绕兴奋地跑过去,却在半路被郁寒截了下来。
“小绕,你在这里啊!快来帮忙。”
“哎呀,你找别人。”余音绕想也不想就打开郁寒的手,跑到了那个少年的面前。
郁寒转过身,看见灯光笼罩下,余音绕停住脚步,双手背在身后,满怀少女心事般踟蹰不前,而站在她面前的,是自己的好朋友——燕琛。
郁寒怀里藏着的被焐热的玫瑰花,忽然间冰冷透骨。
“你好。”余音绕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完全不像平时的她。她像怕一不小心惊扰了时光般,这个少年又会像当年一样离开。
燕琛的目光轻轻流转,带着疑惑。
余音绕笑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是说,大概两年前……”
“我不认识你。”燕琛的声音很纯净,毫无温度,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余音绕尴尬地摆摆手,说:“我……我是说,你记不记得两年前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然后……”
“燕琛。”郁寒走过来,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余音绕的话。
余音绕吐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琛见到郁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郁寒。”
“你们认识啊?”余音绕站在两个人中间,有些不自在。
郁寒伸出手一把揽住余音绕的肩膀,笑着跟燕琛介绍:“这是我隔壁家的,余音绕,脑袋有点问题,你别介意。”
“怎么会。”燕琛笑道。
余音绕低着头,心里很不痛快。她脑子有病?郁寒脑子才有病吧!
要不是燕琛在这里,她一定跳起来给郁寒一个爆栗,让他尝尝欺负自己的后果。
正十分不快的时候,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不是燕琛吗?那个‘冰上王子’。”
“是啊,是燕琛。他怎么会在这里?”很快有人应和。
议论声中,立马有一群女生围了上来,看着燕琛犯花痴。
余音绕抬头看看燕琛,又看看郁寒,不明就里。
“燕琛,能跟我合张影吗?”有女生拿着手机,一脸羞涩的模样走上前询问。
燕琛有些应对不来,他将香槟放在桌上,似乎想要开口拒绝。
还没等他说话,另一个女生又关切地走上来,问:“燕琛,几年前你的腿受伤了,现在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归呀?”
燕琛欲言又止,余音绕看到他不由自主地将一条腿往阴影处挪了挪。
人们还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余音绕冲上去站在郁寒前面,张开双臂说:“哎,你们别围在这里啊,这是人家的私事,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又没问你,你是他什么人啊?”拿着手机的女生翻了个白眼。
余音绕伸出食指指指郁寒,又指指燕琛,说:“我们仨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你觉得我该是他的什么人?”
女生被呛了声,后退了一步嘀咕道:“青梅竹马了不起啊,又不是女朋友。”
“大家去玩吧,有什么事情等派对结束后再说。”郁寒拦着女生,回头朝余音绕眨眨眼睛。
余音绕一摊手,撇嘴点头。
郁寒将女生们带走后,余音绕转过身看着燕琛。
他轻轻舒了口气,对余音绕说:“谢谢。”
“不客气。”余音绕咧开嘴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那大概是她认为女孩子笑起来最能吸引人的样子了。
燕琛垂眸点了点头,往别的地方走去。
“哎——”余音绕想要叫住他,最终作罢。
送走女生们的郁寒走过来,一巴掌拍在余音绕的后脑勺上,训斥道:“犯什么花痴!”
余音绕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指着郁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姓郁的,你再打我,我就……”
“就什么?”郁寒斜着眼睛,眼神里全是鄙夷。
余音绕眯着眼睛,哼了两声,凑上去在郁寒耳边说:“我就告诉大家你在床底下藏了一箱子的……”
“嗯——”
余音绕忽然被郁寒捂住嘴巴拖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憋红着脸将余音绕紧紧箍在怀里,低声呵斥道:“你怎么知道的?”
余音绕挣扎着指指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眼神里透着一丝哀求。
郁寒低下头,说:“你答应我不说出去我就放开。”
余音绕点点头,伸手做了个“OK”的手势。郁寒这才慢慢地松开手。余音绕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后撑着膝盖幸灾乐祸地看着郁寒。
郁寒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很想知道?”余音绕反问。
郁寒知道余音绕的小心思,防备地看着她,问:“怎么?”
“交换一下喽。”余音绕靠着墙壁,像个小痞子一样说,“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的小秘密。你要是答应帮我追你那好兄弟,我就替你保密。”说完,余音绕拍了拍郁寒的肩膀,挑挑眉,笑得贼兮兮的。
余音绕和郁寒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却一个背对墙壁,一个面向墙壁。
郁寒问:“你那年在雪地里看到的人,就是燕琛吗?”
“是啊。”余音绕看着那个热闹的世界,说,“我不知道原来他离我这么近,近到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原来他就在我面前。”
郁寒慢慢转身,目光悠长地凝视着余音绕的侧脸。余音绕感觉到了郁寒的目光,刚要扭头看过去,郁寒就将双手插进裤兜里,转身大步往外面走去,说:“想要我帮你追燕琛,你先考上A大再说吧。”
“考上就考上,谁怕谁!”余音绕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用大拇指擦过鼻翼,气势汹汹地对着郁寒的背影喊道。
郁寒用一只手捂住左胸。那个地方,藏着一枝已经枯萎的玫瑰花,还有一颗不明所以疼起来的心。
(5)
八岁的郁寒,遇见七岁的余音绕,就像寒冬最后一刻,阳光照在了深深的积雪上。积雪自然是不喜欢温暖的阳光的,因为阳光会把它融化。所以,积雪更想要陪着冰冷的湖水。
积雪不知道,阳光处心积虑地想要融化它,只是为了让它变成另一种模样与自己相遇。可积雪固执地选择了跌进深深的湖水之中。
圣诞节结束后,郁寒回到了A大,燕琛也回去了。
为了燕琛,为了能早日见到他,余音绕开始拼命地学习。
可是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这种状态让余音绕十分疲劳,就算看郁寒写得工工整整的复习册,她也还是看得昏昏沉沉的,一翻开书,脑海里仿佛就有成千上万的星星在不停地乱窜,搅得她头昏脑涨只想睡觉。
期末考试,在最后一道数学题还未解开的时候,余音绕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她看了看坐在右前方的林默,写了一张字条扔过去。
林默不动声色地用脚将字条挪到自己的座位底下,弯腰伸手捡起。
“我好饿,中午吃什么?顺便把最后一道题的答案给我写过来。”
林默看了看自己也空白着的最后一道题,在字条上奋笔疾书。
“咳咳!”余音绕忽然干干地咳嗽了几声。
林默没有抬头就感觉到了头顶笼罩下来一个黑影,她将字条藏进手心,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监考老师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听不出情绪地问道:“写的什么?”
“没什么。”林默说。
余音绕紧张地捏紧了笔杆,身体往前倾。
监考老师扭头看向她,额头上的抬头纹很深。余音绕见状,连忙低下头假装看试卷。
林默直起身子,胳膊从桌面扫过,将字条扫到地上,再用脚踩住,淡定地说:“老师,真的没什么,我就写写画画。”
“不承认是吧?”监考老师大概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这种把戏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他看了林默半晌,然后收起林默的试卷,又走过去将余音绕的试卷收走,说:“你们两个出去。”
余音绕耸了耸肩,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出了教室,林默随后跟出来。余音绕努嘴,说:“对不住啊,拖累你了。”
林默扭头透过窗户往教室里看去,叹气道:“我们要完了。”
是的,她们要完了。
考试一结束,监考老师就十分果断地把余音绕和林默带到了办公室——班主任面前。
她们的班主任是位地理老师,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胡须,看起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训起人来却是个厉害角色,唾沫星子横飞不说,还唠叨个没完,学生们都怕他。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看看你们在做什么!你们这样能考上什么好学校?到时候连专科都捞不上一个!”班主任的教鞭在办公桌上抽得啪啪作响。
“我们这不没做什么嘛。”余音绕嘀咕着,两只手放在胸前缠着衣服领口上的绳子玩。
林默用胳膊撞了撞她,示意她不要说话。
班主任听到余音绕还嘴,更加来气了。他教了二十多年的书,哪个学生不是他引以为傲的祖国花朵,偏偏余音绕这么桀骜不驯,而且她还是一个女生!班主任的思想很传统,认为女孩子就应该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样子。
“你闭嘴!”班主任指着余音绕,像是训斥自家女儿一样,“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们班男生都没你这么调皮!”
余音绕笑呵呵地伸了个懒腰,说:“老师,你就别生气了,我这不是作弊未遂嘛。再说了,我主要就是征求林默同学的意见,问她今天中午吃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余音绕!”班主任气得下巴一颤一颤的,吼道,“你看看你什么态度!考试传字条破坏纪律,你当学校是你家吗?想怎样就怎样!”
余音绕不服气地辩解:“那操场上不是还立着牌子说‘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吗?”
林默赶紧拉住余音绕,低声劝道:“少说两句。”
整个办公室因为余音绕的话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班主任瞪大了眼睛看着余音绕,脸颊上的肉都在抽搐。随后,几乎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咆哮:“余音绕!给我回去请家长!”
事情的结果是,余音绕和林默的数学成绩双双作废。
余铮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余音绕正在餐桌旁吃饭,薛晴给她做了她最喜欢吃的菜。
余铮一回来就默不作声地脱下西装、解开领带,坐在沙发上频频叹气。余音绕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连吃饭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薛晴走过去,给余铮倒了杯茶,问:“怎么了?”
余铮没有接茶水,又叹了口气。
薛晴看看余音绕,又看看余铮,劝道:“老余,先过来吃饭吧。”
“吃饭,你吃得下吗?”余铮反问薛晴,薛晴哑口无言。余铮两只手搓着膝盖,说:“在学校作弊不说,还敢在办公室顶撞老师,还‘学校是我家,卫生靠大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丢脸丢尽了!”
余音绕撇撇嘴,食不知味。
余铮又说:“现在全校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了。看你那样子,以后怎么考得上好大学?你平日里就不能多跟那些好学生学习学习吗?”
余音绕放下筷子,说:“只是期末考试没有数学成绩而已,又不是高考,你觉得要是高考,那老头子会这么大胆取消我的成绩吗?”
余铮将目光缓缓转向余音绕,难以置信地问:“你就是这样顶撞老师的?余音绕,要不是今天我去见了你们老师,我都不知道你在学校是这个样子!”
薛晴见两人要吵起来了,忙劝解道:“行了,你这人也真是,平时不是挺关心小绕的吗?”
“薛阿姨,你别说话,他一点都没有关心过我。”余音绕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看着余铮说,“他只关心我考试考得好不好,我在学校闯祸了他想到的只有他的脸面。”
“砰——”余铮挥手将茶几上的茶杯掀翻在地,玻璃杯摔裂,茶水四溅,薛晴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怒目圆睁,竭力嘶吼:“余音绕,事情是你做错了,你就应该道歉!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没大没小,简直无法无天了!”
余音绕心里的委屈翻涌而上,她红着眼眶倔强地说道:“我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可你永远不会问我为什么会做错这些事情!道歉?呵呵,我不是不可以道歉,但是,爸爸你这样一回家就劈头盖脸地责备我,才会弄得我一点都不想道歉!”
余铮走过去,看着余音绕,气得脸通红,说:“你做错了事情难道我还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谈心吗?你都十八岁了,你以为你还是小孩子?”
余音绕忍着眼泪,说:“我是小孩子的时候,你从来没有当我是小孩子,无论什么事你都会先考虑自己,这就是当初妈妈离开你的原因!”
“啪——”
清脆的耳光落在余音绕的脸上。
余音绕偏着头,大颗大颗的眼泪颤颤巍巍地落下。
薛晴吃惊地喊道:“老余,你干吗?”
余铮怒不可遏,刚刚打了余音绕一耳光的手停在空中。他紧紧握拳后,转身进了卧室,将房门“砰”地关上。
余音绕是个很固执的人,她刚才耳朵嗡嗡直响,现在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仍旧拼命睁着眼睛,害怕一闭眼,眼泪就会肆意流下。
薛晴走过来,关切地问:“小绕,你……”
余音绕摇了摇头,浑身无力般回到了卧室。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下薛晴一个人。她垂着头,走过去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饭碗。她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却在争吵之余成了冷掉的残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
余音绕回到卧室,不住地抽噎。她掏出手机习惯性地给郁寒打电话,接通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什么事?”郁寒在电话那头问。
余音绕捂着嘴,不敢说话,她怕一说话自己的哭腔就会暴露。
“余音绕,你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忙着呢。”郁寒说。
余音绕先郁寒一步挂了电话。
他好忙呢。余音绕坐在窗前,额头靠在落地窗玻璃上。屋子里没有开空调,她只能抱紧自己取暖。
一个小时后,余音绕准备上床休息,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是郁寒打来的。
郁寒说:“小绕,你往楼下看。”
余音绕连忙跑到阳台上,白炽路灯下站着裹着厚厚羽绒服的郁寒,他戴着一顶灰色的线织帽,仰起头,看着余音绕。
余音绕鼻子一酸,委屈涌上心头,像个孩子一样哽咽了起来。
郁寒笑道:“别哭啊,大晚上的很吓人。”
“那你还过来!”余音绕嗔怪道。
郁寒说:“啊,我不怕被吓的。”
余音绕被逗笑。她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郁寒,用手机跟他聊天:“你冷不冷?”
“你如果打算这样跟我聊半个小时的话,我想我会冷的。”郁寒站在路灯下,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看余音绕一片模糊,余音绕看他却格外清楚。
“你不回家吗?”余音绕问。
郁寒说:“明天考试,等一会儿还要赶回去。”
“那你现在回去吧。”余音绕伸出手对着郁寒摆了摆,比了个“V”的手势,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郁寒笑而不语。
他不想挂电话。他和余音绕一起长大,余音绕的喜怒变化就算隔着一个地球那么远,他也都知道,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
郁寒问:“你还想不想追燕琛?”
听到燕琛的名字,余音绕立刻打起了精神,使劲点头说:“想!”
“那我在A大等你啊。”郁寒温柔地说。
余音绕郑重地发誓:“我会好好努力的。你在A大,燕琛在A大,我也会在A大。”
那晚,余音绕忘记了之前的难过,在郁寒面前笑得像个孩子。
郁寒也从未那么温柔过,即使提到燕琛时,他内心深处失落过,但是比起余音绕的微笑,他的失落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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