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马-骑驴婆姨赶驴汉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秋风荡起高原两千年的悲哀,

    以欢乐曲祭莫那往昔的年代。

    男人的英雄结和美人的长发,

    证明这块土地尚有灵性存在。

    ——题记

    1

    大地在颤抖,心灵在流血。无定河发出一阵长久的呜咽。千燥的大地,像家里的那头劳役过重的毛驴在叹息。满天的晚霞不是成朵状,也不是成条状,而是像一面面旗帜在光秃秃的山顶上招展。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出来了,清冷古怪,美丽神奇;分不清是在天上舞蹈还是在地上颤抖。然后,它们一齐收敛了光芒而让位给一轮不甚丰满的秋月。月亮满面泪痕,孤零零地升起来了,仿佛等待谁去拭擦它,安抚它。它的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这面山坡,照亮了这孔烟熏火燎的旧窑。李纪元差点要叫出来了。但是,月亮掉进了河里。河水的呜咽更痛苦,更凄凉。河水慢慢地漫了上来,越过河岸,漫上山坡。

    “亲爱的孩子!”父亲用关节不甚灵便的手,拍了拍李纪元的肩膀。

    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上。世界还和从前一样,刻板、贫乏、平庸。河水在依旧默默地流淌,曾被古诗人咏叹过的白骨,在篙草中闪烁月亮例行公事,像往日一样静静地出现在头顶。晚霞已经褪尽,接替它的,是一个孤独而又漫长的秋夜。

    明白了。是那女人的歌声!一切都是那女人的歌声引起的幻觉。李纪元转过身子,探身望去,在捡畔上,那女人在歌唱着。他只看见她的半边轮廓。

    2

    女人唱的歌: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朋友好交口难开。

    要吃樱桃把树栽

    要交朋友把口开。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你有这个心思慢慢来。

    雷声响在南天上,

    朋友交在门边上。

    娘家伙好盛日子短,

    搓上个麻绳把太阳拴。

    娘家伙生来娘家伙长,

    娘家伙的朋友不久长。

    管它久长不久长,

    交它个三天两后晌。

    一对对狸猫锅顶里卧,

    不图银钱图红火。

    不来就说不来的话,

    不要叫妹妹把门留下。

    一根干草顶门哩,

    哥哥不来哄人哩。

    我给你做上一双拉鱼鞋?

    因推上寻鞋看我来。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底晒?

    扎花手手挖苦菜。

    挖下苦菜防年成,

    交下朋友坏名声。

    冷水打墙冰盖房,

    露水夫妻不久长。

    3

    这是一支流传久远的陕北民歌。俗语说:唱支酸曲解心焦。又有俗语说:男人心焦唱酸曲,女人心焦端簸箕。这支正是属于那避过人才能唱的酸曲。

    在这寂寞的秋日黄昏,女人的歌声里带着无限的怅惘。她是在呼唤谁,撩拨谁,或者是并没有任何内容和目标,只是在排遗自己的寂寞,像那些规规矩矩的陕北妇女一样。

    听村上的人说,有一年,一位女人带着个刚满月的孩子来到这里。女人在村旁一孔废弃了的土窑里安身。她不说她们是谁,也不说为什么流落此地。后来,人们才逐渐听说,这女人嫁的是一个大干部,在西安市工作。工作期间,突然想起,应当给妻子办个户口,接到城里来住。谁知妻子来时,带着个大肚子。这位大千部什么也没说,侍候妻子坐完了月子,然后买了车票,送她母子重返陕北。这女人羞于再回家中,于是来到无定河畔这个村子,隐名埋姓,居住下来。女儿长大后,寻了个石油上的,去了。至今留下她孤身一人。

    “你在听那歌声的,我知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正在受苦、受熬煎。父亲对不起你,你早就应该成家了。”父亲迟疑了一阵,然后寒寨家宋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发霉的毛票,交给孩子,“去吧,不要贪,早点回来,我给你留门。”

    李纪元好久才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惊呆了,浑身颤栗了一下。他紧紧盯住父亲的眼神,想从里边寻找出一丝嘲弄、讥讽,或者挪榆。可是,没有!那眼神里只有一种他到了那个年龄后才能理解的痛苦。此外,再就是一丝怜悯。

    他握着钱,像握了一把火。歌声仍在撩拨他。婉约、关妙、哀伤、幽怨。他退着慢慢地走了出来。跨过门槛时,顺手带上了门。

    太激动了,太恐惧了。他不知道自己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只听见门“呕”的一声,声音在这寂静的山谷问回荡。

    而那歌声,随着门响声戛然而止。

    4

    世界突然之问变形了,那孔闪着半月形光亮的窑洞成了他的世界。他脚下磕磕绊绊的,但是眼睛一点也不敢离开那里,生怕光亮突然从山坡上消失。他手里握着汗津津的通行证,边走边想:不要丢了。

    他没有勇气去推门。隔着门缝,他看见女人正盘腿坐在后炕上,手里握着小剪刀,好像在剪什么,有点心不在焉。其实,现在给年节剪窗花也有点太早了。

    她很漂亮。十分可惜,这是一件无法否认的事情。她的腰身从背后看像一位少女。她的两只眼睛很大,眼睛下面各有一个桃色的颧骨,鼻梁灵巧而挺阔,下巴尖带点椭圆一种无限的痛苦和俊秀,弥漫在她的谜一样的脸上。

    她叫了一句什么,李纪元一哆嗦。

    “还没到过年哩,我不想要门神。不过……”女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要个暖脚的。”

    是什么力量鼓励他推开了门,他不能明白。当他有了感觉时,他已经直挺挺地站在脚地。他觉得整个窑洞在旋转。他已经不能明白自己到这里来干什么了。

    女人惊叫了一声。看来她也是出乎意料。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那么,她是在等待谁呢?从她刚才那亲昵的叫声中,分明是早有默契。而且,她的充满情欲的歌声,是在听见李纪元的那一声门响后停止的。

    “你是来串门的吧,纪元子?串门要挑个时问,这么晚了。”女人从窘态中解脱出来,恢复平静了。她继续说,“哦,你是来借口袋?听说明天你们就要上后山掏生荒了,是不是装籽种的门袋欠缺?”

    说完,她站在炕上伸了一下懒腰,从囤顶取了条线口袋,搁在炕边,重新盘腿坐下。

    “明早上就起身的,我就是来要这!”

    李纪元拿起了口袋,转过身,昏头昏脑地离开了窑洞。

    就在身后的窑门“呕”一声关住的时候,他清醒了。他疯了似的车转身,跑到门口使劲摇晃着门。他哭着说:“我不是来借口袋的,籽种早就装好了。我是来……这你明白!你为什么要装糊涂?你为什么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是一个骚货。你和村里谁好谁好谁好,我一清二楚的。我也有这个,你看,通行证!”

    他说着,用那只握钱的手,在门上使劲捶着。

    他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叹息声,于是停止了捶门。

    女人隔着门缝,泪流满面。他感觉到她也在颤抖不已。女人说:“纪元子,你想叫全村人都听见,让人们都来看我的笑话吗?”

    他愣住了。半晌,他汕汕地说:“那你开门!”

    门依然没有开。女人在窑里低低地说:“离开这里吧,亲爱的孩子!你这是第一次吧?我不忍心留你。你也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你有文化,你到山外去寻食吃吧。你看不到我们都是在苦中作乐吗?去吧,亲爱的孩子,世界大着哩,我到过一趟西安,比你这个高中生有见识!”

    窑内的灯熄了,满世界一片黑暗。刚才那给人带来冲动和激情的一切都消失了。李纪元感到那声音仿佛来自地下,来自某一处坟墓。他感到一阵恐惧,一阵孤独,一阵委屈。

    “我就这样走了吗?”

    窑里没有回答。

    “你再给我个亮吧,让我回去。我心里有些怕。”

    等到李纪元走下脸畔时,窑里的电灯拉亮了。半月形的窗户映出一个女人的剪影。

    家里的窑门果然没有关。驴拴在前窑里,他给驴加了些草料衣服也没脱,就在父亲的脚底睡着了。早晨,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伸开手掌,将一把汗淋淋的毛票还给了父亲。

    5

    黄土高原母亲,你多么贫膺,你多么吝裔。你永远头顶着昏黄的苍弯和一轮苍白的太阳。水土在流失,千百条沟壑在日甚一日地加深加长,人们说那是你流血的伤口。无所谓道路。现有的道路也许只是古老释道的加宽,它们的作用只是从山外带来一点难得的消息。无所谓城市,几十座懒洋洋的,作为行政机构而设立的县城,散布在几千平方公里空旷的原野上,闭塞、保守和渺小。黄土,干燥而贫疮的黄土,被匈奴的马蹄耕耘过的黄土,被赫连勃勃的匠工掺上畜血垛成城墙的黄土,被李自成的马帮溅起的黄土,被毛泽东的士兵们作为防身掩体挖过的黄土,在空中弥漫过一阵后,重新落在地上,供我们收获和播种,供我们生长两棵青苗打发漫长的日月,供我们死后掩盖住疲惫不堪的身体。灵性安在?亲爱的高原,难道往昔的动荡真的耗尽了你的精力?

    只有当年关到来时,高原才会出现一次偶然的激动人们暂时忘却了土地,忘却了贫困,从释道旁边旧时村,从某一处古代的军营遗址上,瞥鼓起了,腰鼓起了,两个法师在前面扭着腰肢,甩着蝇刷嘴中念念有词,向苍天祈祷,向大地祭奠,然后是整鼓队、腰鼓队、秧歌队。从八九岁的刚会自己系裤带的小姑娘,到六七十岁的没牙老汉,齐声擂起鼓褪,齐步用脚尖踢起黄尘。你感觉到我们的存在吗,高原母亲?你领悟到我们的苦难吗,高原母亲?你意识到我们像一群充满情欲的公狼和母狼。对着没有任何内容的天空哀嚎吗,高原母亲?

    6

    他比父亲高半头,而父亲的身材也不算太矮。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天真、纯洁和善良的表情但是又十分英俊。眼睛稍微深一点,大一点,毫不掩饰地盯着你。鼻梁隆起一直接近眼睛,但不显得过大,而给人一种分寸感。嘴唇稍微有点厚,嘴角翘着。颧骨当然高点,位置靠上点,显得脸颊修长。他的脑巴特别平,身板笔直。陕北风俗,孩子生下后,便用绳子将两条腿扎在一起,直到骨骼变硬、定型。而为了脑巴能够直挺,常常让孩子睡平,脑巴后枕一块青砖,还要用另外的两个枕头,挡住孩子的头,使身子和头部不左右倾斜。

    他的脚下穿一双补了又补的球鞋,这是学校生活的最后一点痕迹。其余的,便是一身地道的陕北农民打扮了。红背心、对襟衫、廉价的中长纤维裤子。头上蒙了一条半新的毛巾,那是春节打腰鼓时乡上发的慰问品。

    父亲在前面扶犁,顺着一条山弗做陀螺式行进。正是那种传统的“二牛抬杠”形式。不过犁换过了,原先用的是一种木尖前面套一个铁尖的简易犁,叫“横子”,现在呢,用的是一种山地犁,犁型较小,犁桦可以两面倒,也就是说,可以在坡地上正犁或反犁。而且,套在套上的,一头是牛,一头是那头跋足的毛驴。

    土很松,十分绵软。这块地在前不久的年月里曾经被耕耘过。后来土地将力气使尽了,耕耘者便遗弃了它。太阳的光照可以产生肥气,时间可以使土地恢复体力所以李干大选中了它。一把火烧掉了地头上的萎萎荒草。

    父亲在犁地之初,脱下了那双船形的老式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地头。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没有什么别的内容,仅仅是为了节省而已。不过,当脚板接触到冰凉的黄土时,会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即便有草根和荆棘,对这双长满老茧的大脚,似乎也井不碍事。

    儿子在后边溜种。腔子前挎一个禾质的四方兜子,粪土和种子放在兜子里。他跟在父亲后边,一步一趋,用手抓起粪土和籽种顺着犁沟溜种。

    过一会儿,当那位美丽的现代女性,像一朵云一样敛落在他的驴背上时,他曾经痛苦地想:“一切都是可以选择的,只是,父亲不能选择。”

    可是,这一刻,他对父亲充满了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亲近和怜惜之情。他跟在父亲后边,看见了他那半秃的额顶,他的露出皮肉的裤子,他的一双精脚。在这旷无人烟的荒山野圾他不仅把他当做父亲,而且把他当做一位兄弟,一位和他共同承担着苦难命运的人类同类。

    带来的种子播种完了,父子俩在地头简单打尖。吃的是一种米面和麦面掺在一起的干粮,一道白一道黄,叫“画眉摸”。这是父亲专为这次远行准备的。

    吃完饭后,儿子吃起驴,到川道里的老家去驮种子父亲在地头蜷曲着躺了一阵,抽了一袋烟,便跋起鞋子,去下套子。套子是套野鸡用的。捕猎倒在其次,主要是怕野鸡来刨种子,作践庄稼。

    7

    临行前,为了穿旅游鞋还是高跟鞋,她踌躇了很久。自然,眼下旅游鞋盛行,而且给窄裤腿上再套上一双袜子,别有一番风度。追求时髦的城市男女们终于对精心修饰自己,以便取悦于人的观念讨厌了。他们不再使自己的皮肉受约束,不再关心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如何,而是只要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

    但是她没有屈服于潮流,她依然垂青于高跟鞋,并巨在鼓近连续买了式样不同的两双。这显示了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当然,也是由于高跟鞋最适应于她,能弥补她身材稍矮的缺憾,而且能使腰身显得更苗条(如果再束一根宽裙带的话),腿显得更长。

    男朋友对她的此行忧心忡忡,脸上出现一丝惶惑和不祥的预感。他劝她穿一双旅游鞋去。因为凭着他的稍多一点的人生经验,他知道这是一桩很苦的差事,那里有爬不完的荒山野岭而“秦直道”这个尽管十分诱人的考察项目,也许只是那位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的一种臆想的产物。

    她限令男朋友在出发前采购一双高跟、软底的旅游鞋来并且将这作为他们爱情的一次考验。结果,男朋友如期完成了,一双通红的、鲜艳无比的旅游鞋穿在了她脚上。她把这看做是好兆头。她付了鞋钱,以显示自己的人格独立。

    她对那朦胧的远方充满了激情,她渴望将发生一连串的变故。而究竟期待着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热闹的城市生活太贫乏了,贫乏的生活没有给她的想象以任何凭借的动力。她是在斯诺的《西行漫记》中认识这块土地的。那位远方来客,以一种令人惊骇的笔触描绘了这块荒原,并且说:“人类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并且繁衍,简直是一种奇迹。”

    她的父亲是陕北人,是被《走西口》这支著名民歌所吸引,在那遥远的年代,背着搭链,走出群山的重围的。这是厂位很早就投身革命的老干部。她的纤丽和秀美得力于自己的南方母亲。

    她的聪颖和感悟能力与她的秀丽成正比。她如果喜欢上了一位小伙子,便会不动声色地将小伙子弄得团团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躲开。她在上高中时喜欢上了针织,于是班上的男生都以穿一件她织的毛背心为荣耀。可是后米她觉得织毛衣是婆婆妈妈的事,于是立即将针织忘掉了腾出脑子去干别的事情。以至现在,连她的毛衣也是请人织的。不是她懒,而是的确不会了。蔑视积累,随手丢开不再感兴趣的经验和观念,轻松地生活,是这一代青年的特征。

    她某一天突然沾染上了诗歌这种东西。是一本《凡•高传》或者一本《马背上的水手》的影响我们无从知道。我们知道的是,这是城里的男女青年打发空虚和表现自己的一个最好办法。假如有幸有一位诗歌编辑与你为邻,你甚至有望某一日跻身于名流行列。她爱上了诗歌,并且写出了不坏的诗。自然,诗歌里有模仿。但是,模仿是每一位诗歌大师的最初的台阶。诗歌里还有浮躁,而我们知道浮躁作为一种时代病,并不是单独地出现在这些小青年的诗作中。她的作品终于引起了一家青年刊物的注意,或者说,是她的秀丽和纤巧引起了注意。因为那家杂志用她的芳容作为杂志的一期封面,而将她的诗作放在封二。在杂志封面上,她驻足沉思,高雅而清秀,一支鹅毛笔仿佛正在准备给崇拜者签名。封二是她的诗:“深刻的黄花瘦,瘦出东方女但丁”

    8

    她在考察团长面前一边故作顽皮地卖弄风姿,一边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考察团长摸着光光的前额,终于退却了答应她作为考察团的一员。考察团长十分喜爱年轻的姑娘。这种喜爱并没有实质性的目的,仅仅是喜爱而已。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男人。考察团长一生有一大半时间过着独身生活,在独身生活期间,他有权利去追求任何一个单身女性。即便由于知识分子的懦弱和矜持,从来没有付诸行动,但一定有这样的念头。他在平反之后,回到了这座城市,又仓促地和家里的保姆结了婚。但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使他对这样的姑娘总要多瞅几眼。自然,考察团的其他成员,对这位单身姑娘的到来,有不同的看法。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在餐风饮露中,她将给队里带来许多不便。但是团长自有他的道理。他相信,有这样一位漂亮女性随队,衣食住行反而会变得更为方便了。她可以起到招展画的作用,尤其是,相信那期青年杂志,现在已经出现在荒原那些懒洋洋的小镇的书摊上。

    传说在黄土高原上,曾经出现过一个著名的人造工程:秦直道。秦直道南起长安,北抵内蒙包头。秦皇统一中国后,一为巡游天下,二为震慑边关,三为调遣兵马,遂起砚十万兵卒拜蒙恬为将、扶苏监工,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修建了这条千里直道。传说汉武帝北征乌桓时,曾经启用过这条道路。又传说当年西夏王赫连勃勃据白城子占延州,陷渭州,破径州,血洗长安城时,曾将这条道路某些段落稍加修复,用以调兵。又传说在不太久远的年代,李自成充当贩私盐的脚夫时,这条路尚有残迹可寻,正是这壮阔的通向山外的道路,激发了他的政治抱负,萌发了他走向外部世界的渴望。

    但是这条道路后来神秘地从大地上消失了。有理由相信秦直道的消失与几百年前的那场兵资有关。这场兵焚使陕北几乎成为无人区。后来虽然人类重新在这里繁衍和聚集,但是关于秦直道的记忆已经从人们心中消失,而残存的遗迹或因天雨割裂,或因人工耕耘,或因森林覆盖,便彻底地从地表上消失了。它只出现在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讲述的故事中,它只出现在县志上那些若明若暗的记述中。打雷闪电的夜晚,当一道电光划过遥远的北方天空,显出那些非人非兽的物体时,老年人会告诉后生,这是秦皇在“云中栈道”上调兵,酝酿战事。人们称那神秘的道路为“云中栈道”,或者“圣人条”,或者“皇道”。考察团长曾经长期在陕北下放,这些传说或多或少地装进了他的脑子。如今,当他在《史记》上偶然查出“秦直道”这个条目时,他立即将它同传说联系起来,并且准备在晚年完成这个奇迹的勘察与发现。

    9

    一双大红鞋踏上了高原。高原那迟钝的黄皮肤在轻轻颤动。它感受到了什么吗?我们无从知道。满山满谷填满了姑娘那朗朗的笑声,笑声引得山鸡和喜鹊一阵阵啼鸣。

    姑娘叫麦凤凰。这个响亮而又飘逸的名字,是她不久后遇到的一位年轻后生为她起的。当那后生克服了最初的羞涩和自卑,用平等的眼光第一次看她时,讲了一条谜语清她猜。

    “一娘生下三个子,一龙二虎三凤凰,龙虎在家看父母,凤凰一去不还乡。”

    这个谜语打四个物什:龙的谜底是麦虫,虎的谜底是麦牛凤凰的谜底是麦蛾,那娘,自然是指我们食用的麦子了。

    麦风凰原来的名字叫麦蛾子。她当然猜不出这个谜语,因为她从来没有去粮店买过粮,即使买过,买到的也是面粉。不过,她对这个谜语很感兴趣,尤其是“风凰”这两个字。她甚至有些遗憾,在此之前,自己怎么能长期容忍“麦蛾子”这个俗而又俗的名字呢?她当即决定将自己叫“麦风凰”。故事的讲述者遵照她的愿望,也就在这里以“麦风凰”称她了。

    10

    没有什么能打搅麦凤凰快乐的心境,她觉得一切都好奇又新鲜。高原的死寂与沉闷并不能压服她。因为她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她知道自己不久将又回到城市的怀抱里去。

    弃掉了汽车。在川道上作了长期的游历之后,考察团长终于明白了得走向那些荒无人烟的山岭,就是说,得徒步去寻找秦直道。

    麦凤凰快乐的心境感染了大家。这个疲顿的小队伍翻山越岭,仍能以不算太慢的速度前进。

    在绕过一个弯子的时候,麦凤凰需要小解。她加快了脚步。

    考察团长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于是拖着肥胖的身子,气喘琳琳地接踵而来。

    团长看看四下无人,拉住她的手,一语双关地说:“这里四野无人,真有些怕!”

    麦凤凰回眸一笑说:“当然有些怕!不过,我现在址怕的还是你!”

    说完,她像鱼一样地滑脱了,接着像鹿一样蹿上了山源。留下团长,愣愣地站在那里。

    “你上来呀,团长!”麦凤凰站在崖畔上,笑盈盈地招手。

    团长已经没有力气上来了。他恼恨地瞪了姑娘一眼,一屁股坐下来。

    崖畔上面是一片荞麦地。荞麦正在扬花大地上充满了一种芬芳的气息。荞麦地中间是一棵高大的杜梨树,杜梨树上挂满了咖啡色的小圆果。

    姑娘在荞麦地里解了手。耍弄了团长,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她现在感到很愉快。荞麦地中间有一条白色的小路。她现在顺着小路,一边走一边低声歌唱着。

    当她偶然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在她的身后,不算太远的地方,走着一位穿红背心的青年,青年牵着一头毛驴。

    麦凤凰好奇地停下来。谁知,那青年也停下来。毛驴的铃挡不响了。

    麦风凰觉得有些好笑。她瞥了那青年一眼,又继续走她的路,不过脚步放缓了一点。

    青年也放缓了脚步,仍然以刚才的距离跟着她。敏感的姑娘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一阵心跳和脸红。但是,城里姑娘的优越感又一下子压倒了这些尽管在这空旷的地方,但她并不惧怕,因为她知道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马上就要上来,还因为她刚才那冷静的一瞥中,看见的是一个怯生生的、腼腆的面孔。

    一阵小风吹来,轻轻地掀动她裙子的下摆。一声幽怨的信天游起了,这支通常被用作调情的格调轻松的民歌,现在由一个男人那压抑的嘶哑的嗓音里唱出,竟平添了许多的悲哀和痛苦,令麦凤凰不能不为之所动。

    这支信天游麦凤凰从电视里听一位著名的民歌乎唱过因此熟悉了它的曲谱。当她穿上旅游鞋以后,考察团长又借这首信天游的歌词取笑过她,因此她记住了它的歌词。

    那青年是这样唱的:

    叫一声小妹妹你不成材

    露水地里穿红鞋。

    她这样回答:

    我穿红鞋我好看,

    与你别人不相干。

    按照舞台上的表演,唱完这一句后,应该将扎着一根红头绳的大辫子,向身后猛地一甩。但是姑娘留着披肩长发,这使她有些遗憾。披肩长发有些凌乱,所以用一块白手绢从根部束紧。手绢像一只白色的蝴蝶。

    听到歌声小伙子的脸红了。姑娘明白了他不敢伤害自己,于是有些放肆起来尽管已经拥有了许多的崇拜者,但是她仍然为又增加了一名崇拜者而高兴。

    她车转身,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没话找话地说:“能让我骑骑你的小毛驴吗?”

    11

    这是一个应当永远记忆的高原中午。在李纪元的短促的一生中,这一瞬问是一个转折。或者说如果生命能以阶段来划分的话,李纪元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即“麦凤凰时期”和“没有麦凤凰时期”。

    跋足的毛驴发出不规则的踏击声。他正在匆匆的赶路,因为父亲正在等着他的籽种。当转过一个弯子后,一位美丽的城市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

    麦凤凰一边走着一边吟唱,一边俯身采摘着花朵。铺天盖地的荞麦花簇拥着她。小风将她的裙子缠在大腿上。一只白色的蝴蝶,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谁说过,期待是贯穿生命始终的一种情绪。在李纪元沉沉的梦中其实一直在期待着她。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谁没有为自己在心中描绘过几个关丽的女性形象呢?但是当光彩照人的麦风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猛地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的卑贱和渺小,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痛苦一切都是可以选择的,只是,父亲无法选择。父亲也许此刻正蜷曲在重重大山之后的地头边,抽着烟袋吧?他想起了早夭的凄苦的母亲。他想起了站在垃畔上唱情歌的、让人琢磨不透的那个寡妇。

    传说与李自成齐名的另一位同样出生在陕北的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当年在他闭塞的延安柳树店乡间,正是受了一位仕女的诱惑,揭竿而起,从而横行天下的。出于对女性的报复,出于对自己早年苦难岁月的补偿,张大王侮攻陷,一个城市,杀人越货之外,总要挑选城中最漂亮的一个女人,充作内眷。他常备的老婆是八个。

    但是这位高中生、这位李自成的后裔此刻却不曾产生这种念头。旁边就是荞麦地粉白色荞麦花和练红色的荞麦秆在风中起伏,他完全可以在荞麦的掩护下做张献忠当年做过的事情。但是他不曾想到过这样做。他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他还从未接受过一个女人的爱抚。他不敢去打碎自己心目中的圣像,多年来接受的教育也不允许他这样做。

    甚至在他和麦风凰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在那个夜色朦胧的晚上,当麦风凰光着身子,钻进他的被窝时,他也只是紧紧地将她拥抱了一阵,然后将她推出了被窝。

    “你真可笑!你真不可理解!”麦凤凰说完后,愤愤地走了。第二天,李纪元在她的脸上看见了泪痕。

    他在那天晚上也哭了。当麦凤凰走后,他蒙着被子抽泣了许久。他不敢占有麦凤凰,他把这看做是一桩罪孽,他为自己那充满汗臭和垢甲的身体害羞。如果是那位站在垃畔上唱情歌的寡妇,那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在命运的强烈的不平等面前,张献忠采取了那样一种强悍形式,而李纪元采取了这样一种懦弱形式,这种种的一切很难说清证明了高原人种是在进步还是在退化!

    即便是姑娘主动走近他,即便是姑娘主动投人他的怀抱,但是,双方这种心灵上的距离感,今生今世也难缩短。

    麦风凰现在穿若大红桂,步履轻盈地走向他了,一双顽皮而又直率的眼睛盯着他。

    麦风凰也许并没有注意他脚下千疮百孔的球鞋但是他自己先感觉到了。他悄悄地向草丛中移动了儿步。

    遵照姑娘的令人无法违抗的命令,他一手扶住姑娘的腰,另一手端起姑娘的脚,将她送上了毛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原来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都上来了。一位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摄下了这个镜头。

    一棵孤独的杜梨树兀立在荒原上。一颗黑色的太阳低低地照耀。一位少女斜斜地骑在驴背上,半透的黄衬衫隐现出裸带和胸罩。一位扎着英雄结的男人怯生生地牵着毛驴,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惶惑的微笑。照片的题名将采用一首现成的陕北民歌,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高原情调。

    “《骑驴的婆姨赶驴的汉》,这个题目怎么样?”摄影师欣喜若狂地说。他说,古老传统和现代意识,在这张照片上得以奇妙的结合。他还说,在不久以后举行的全国摄影艺术大赛中,这张照片一定获奖。

    麦凤凰直撒娇,说她的脚威了,需要这头毛驴作为脚力,摄影师也看中了李纪元宽阔的肩膀,希望能卸掉自己背上那装相机的沉重的金属盒。考察团长尽管对李纪元稍有一丝妒意,但还是容忍了大家的要求。

    这样,李纪元充当了这支小小队伍的脚夫。他甚至来不及向父亲告假,结果,让父亲在地头空守了很久。

    12

    李自成骑着一匹暴烈的蒙古马,兀立在统万城那白色的城墙上。鄂尔多斯高原的漠风卷着黄沙,滚滚而来。沙柳在风中摇曳和呻吟。

    他这时候还是一个卑微的脚夫,或者用陕北人的话说,叫“赶牲灵的”。陕西、甘肃、宁夏、内蒙交界处,有一块盐池。雪白的盐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交通十分闭塞的年代,这一块偌大地区的食盐供应,主要依赖于这些脚夫。

    一个痛苦的念头此刻在折磨着他。在孩提的年代,他就听说过“秦直道”的传说。他为秦皇的帝王气派而震慑,他为那条神秘的道路所吸引,他曾许多次产生过踏勘这条道路的念头在他做衙役的时候,他曾在前往长安送信途中,寻找过这条道路,但是由于地貌地形的变化,他没有找到。

    这次,马帮在包头卸下了食盐,装上了毛皮,然后歇息在一家客栈里。客栈掌柜,一个饱经沧桑的蒙古老人,告诉了他“秦充道”的秘密。

    “你想,秦皇是何等气派的人,当他驾驶着天车,旋风般驶过高原的时候,除了星星、月亮和太阳之外,他绝不会允许有什么遮住他的视野,他绝不会允许大地还有什么比他更高。明白了吧,亲爱的孩子,秦直道应该建在什么地方!”

    “应该建在一条绵长的山脉上,而且是陕北高原最高的一条山脉!”

    “你很聪明。那么我再问一句,陕北高原上,有这样的山脉吗?”

    “有的,它在北部边缘,叫子午岭。”

    老人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他不再言语了。

    李自成又追问道:“哪里是它的头呢?我应当怎样去寻找?”

    老人睁开眼睛,不满地说:“朋友,你这是多余的话了。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问话的。应当相信命运,命运会把你带到那里去的。”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秦直道的一头在长安,另一头就在我的脚下。不过,平坦的草原上,现在已经不会找到它的踪迹了。你可以到黄河边去寻找。秦直道当年越过黄河时,曾经用渡船搭起一座浮桥。我记得年轻时好像在黄河岸边,看见过两座对应的桥头堡的痕迹。”

    回到家乡后,辞退了马帮的工作,他单身一人,踏上寻找秦直道的道路他在白城子作了简单停顿以后,便顺着黄河古岸,晓行夜宿,终于找到了那依稀可辨的桥头堡。然后掏出事先准备的笔墨纸张,画下位置。接着,按照大致的方向,策马前进,直赴子午岭。

    在一个落日的黄昏,当他登上子午岭那鱼脊状的山巅时,他惊呆了。一条笔直的道路从这里通向遥远的远方,经历过两千次凋零的秦直道上的姜萎荒草,在晚靛中映着红光。俯首东南,但见在苦难中生存和挣扎的陕北大地,历历在目。想起亲爱的父老乡亲,他突然泪如泉涌。

    “如口果有一天我有力量的话,我会修复这条道路的。我会像赶牛羊一样,将我的父老乡亲们赶出他们苦恋着的窑洞,强使他们走向外部世界。我起誓:我要给他们带来幸福。”

    他蹲下来,细心地在地图上描画了几笔。秦直道上一块生锈的铁片引起了他的注意,原来是只马蹄铁。“也许是从秦皇的马蹄上掉下来的!”他想,随后检起来,擦了擦,装进了口袋。许多年后这块铁锻造的箭嫉,将射透紫禁城城门上的横匾,但是李自成此刻还不知道。

    面色严峻得可怕的李自成重新骑上马,顺秦直道踏踏而去。他的背后扬起了一串串黄尘和火星。

    13

    李纪元和他的小毛驴的加人,为这支小小的队伍带来了活力。这以后几天,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这头小毛驴。他们惊叹它竟能驮起一个大姑娘(其实麦凤凰骑毛驴的时问并不多,毛驴的主要任务是驮着考察团长的行囊)。当他们听说毛驴的腿是自己塞进石缝里折断的,目的是不想干活时,都表示惊奇和不可理解。毛驴的瘸腿激发了麦凤凰的灵感,她想起了两句不算太坏的诗:黄帝丢失了一只靴子在陕北,从此历史便一瘸一瘸前进。陕北高原的南部边缘,有个轩辕黄帝陵,传说陵墓里埋着黄帝的一只靴子。黄帝乘龙升天时,百姓们依依不舍上前阻挡。结果黄帝已离开地面于是只拽下一只靴子来。

    人们还对搭在驴背上的毛口袋产生了兴趣。李纪元告诉人们,这只毛口袋是用驴毛织成的。这头跋驴的母亲去世后,李干大用驴毛,织成了这条口袋,又将驴皮背到镇上,换了两根缓绳,一根做了牛惧,一根做了背柴绳。

    人们后来又将兴趣转移到了脚夫本身。大家这时才记起询问他的名字。当知道他是李自成的后裔时,大家除了对这位著名的陕北英雄表示敬意外,还为他的后裔能为考察团做脚夫而感到荣幸。

    人们开始品评他的相貌。陕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而且多有民族战争发生。这些城里来的学者,对着李纪元的相貌,开始动用他们丰富的历史学知识和想象力。他们告诉李纪元他的高颧骨是从哪个民族来的,他的浓眉毛、深眼窝是从哪个民族来的,他的直鼻梁和尖下巴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话也许并无恶意,但总令人不舒服。可是李纪元没有感觉到这一点他傻乎乎地笑着,看着这些城里人在卖弄各自的知识。

    倒是麦凤凰不能容忍了。她自觉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保护神的角色。她尖声说道:“亲爱的同志们,本姑娘这里有一面小镜子,你们都来照照自己愚蠢的脸吧,评价和欣赏自己的塌鼻子和小眼睛,也许更有趣一点。至于他,这位漂亮的高原大汉,他是我请来的,不许你们作践他。”

    接着,她横了李纪元一眼说:“来吧,哑巴!扶我上驴,咱们前边走!”

    姑娘处在兴奋和激情中,她一会儿要脚夫为她折一片路边血红血红的霜叶,一会儿又要脚夫采一朵野菊花,插在她的鬓边。她滔滔不绝地为脚夫讲起了城市,讲起了她的书生气十足的男朋友,讲起了她的诗歌。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挎包里掏一份青年杂志,递给了脚夫。

    她希望李纪元能谈谈他的爱情生活,这使李纪元很为难。

    李纪元老老实实地说,在陕北流行着一种买卖婚姻的风俗越偏僻越贫困的地方,姑娘的要价越高。他们米脂那一块地面的姑娘,从一岁开始,每岁一百元,一直到二十一岁,两千元时达到顶峰。从二十一岁上又往下跌落,每岁跌落一百元至四十岁时变成零。

    李纪元解释说。他上学的时候,父亲曾经用一千元,为他说了个十岁的姑娘。他当时正忙于上学,而且按照老师的说法,似乎考大学还有点希望。后来这一千元全部用做上学的费用了,而大学终于没有考上。现在那些年龄与他般配的姑娘,都正在彩礼高峰期,因此,他想再等儿年再说,甚至干脆到四十岁时,找一个一文不出的老姑娘。

    麦凤凰想不到自己的问话,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感到难堪。为了冲淡这气氛,她强作欢笑地说:“我也可以值两千元吗?纪元子!”

    “两千元之外还可以追加二百块,一个双眼皮一百。”李纪元认真地说。

    这以后是长时间的沉默。猛然,麦风凰想起了另一个话题,她问李纪元:难道在这漫长的独身生活中,他没有和任何女人接近过吗?

    李纪元的眼睛湿润了。他真想说,亲爱的姑娘,在我的记忆中,你是第一个用平等的、抚爱的日光注视过我的姑娘。但是他不敢这样说,他怕他的过于亲昵的话惊扰了这位姑娘他多么珍惜现在的这一切呀!

    他记起了我们这个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出于对姑娘的信赖,他含含糊糊地讲述起来。

    麦风凰听到途中,突然变脸失色了,她大声叫道:“那是你父亲的情人呀!”

    李纪元的头脑里“嗡”的一声,他伸手扶住了驴背,才免于跌倒,他痛苦地说:“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我这样认为。”麦凤凰说。

    “其实我也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只是不敢往这上面想。”李纪元喃喃地说。他好像喝醉了酒一样,步履踉跄。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块荞麦地,荞麦花开得多么凄凉呀!

    14

    住在乡妇女主任办公室的麦凤凰,这一夜彻夜未眠。透过一个高原人的心灵,她现在才开始接近了高原人的苦难。她感到震惊和不安。

    一般说来,这样的事情还不足以打搅一位姑娘的酣睡。影响她休息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可恶的臭虫。当她奇痒难耐,打开手电时,臭虫们便纷纷钻进了墙上糊着的报纸后边,往复几次。她很生气,便一结一塔地撕下了报纸。她在撕下的报纸中发现了两个黑体大字“罪恶”,觉得很好奇,于是将报纸的背面拼在了一起,原来是一篇新闻稿,它的标题叫《阳光下的罪恶》。麦凤凰一段一段地读下去,觉得冷汗直冒。

    阳光下的罪恶

    ——陕北地区包办、买卖婚姻纪实

    《陕北群众报》记者

    X年X月X日,十三周岁的师红梅找到记者,毫不胆怯地说:“我是来告我男人来了,我要和他‘离婚’。”说完,泪珠从她肮脏的小脸上消流不止。她哭诉完事情的全部经过后,记者惊得目瞪口呆。于是,三名记者奉命踏上征途,到xx,xx,xx三县采访关于买卖婚姻的一系列问题。

    记者在岳家塔村一孔破烂的土窑里,找到了满面尘灰的师红梅的父亲师丙科。他告诉记者:“红梅她妈八五年就死了,给我丢下五个娃,红梅是老大。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另两个娃娃因为养活不起,当即就送人了。女儿的婚姻是由我做主的。八六年二月,通过媒人介绍,我就让她订婚了。彩礼是九百元。现在院子里拴的那头驴就是花了三百元彩礼钱买的。这死娃娃不听话,去了和人家过不到一搭里,我还打了她四五次哩。现在又听说到上边告状去了。唉,当老人也难呀!儿女身上操的心太多了。”师丙科两手在赤脚片上挠挖着,蹲在土炕上说得平心静气。

    当记者问到他把女儿出“嫁”到哪里时,师丙科回忆了半天,说:“就在xx县一带吧,具体村名说不上来。”

    据记者了解师丙科以九百元彩礼将女儿卖了后,除用过三百元买了一头驴,其余的大部分耍赌输掉了。当记者向他证明这一事实时,师丙科委屈地说:“耍是耍过,但是没有输那么多。红梅出嫁时,我给她陪了七十块钱的东西,用的也是彩礼钱”

    年幼无知的幼女,当她知道父亲把自已卖了,钱也花了时,为了不让父亲在众人面前受气,就跟上那个陌生的男人走了。严格地说,十三岁的她还不谙人事,并不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当她后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记者描绘新婚初夜的恐怖情景时,连记者也感到震惊和可怕,而她父亲,在将女儿送出门以后,却心安理得地一头扎进赌场。

    我们怀着说不清的心情走出山沟,见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谈起师红梅,他们低着头说,我们很同情这个娃娃,她出嫁时,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前几天,她来过乡政府,我们也没办法。书记介绍全乡的婚姻状况时说:“我们这一带,不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就过门的人有的是。话说回来,我们一九八七年墓本就没往出办过结婚证。不怕你们笑话,我们是穷得没钱往回买结婚证。只有结婚人自己能买下结婚证,我们才能给登记。我们乡几乎有一个月和外界失去联系了,因为欠邮局两千多元电话费交不起,人家把电话线剪断了。”面对这一切,记者说什么呢?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乡八七年的接待费却花了近三千元。

    师红梅到底出嫁到xx县招安乡的哪个村庄了,她父亲不知道,师红梅也因年幼,没有记准确她“婆家”的村名。记者只好直奔又又县采访。

    至于师红梅,逃出“婆家”后,父亲打她,不让进家门,她就在陕北高原的这座腹心城市里到处流浪。这个做过“新媳妇”的幼女,衣单鞋破,日子难熬。市妇联给她援助了五元钱,记者给了她点零花钱。她就住在一个不太熟悉的“熟人”家里。据师红梅本人讲,现在还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彩礼两千元,要把她嫁到安徽去,但她死活不答应。到市法院和公安局,人家都不敢太理她她不知道该依靠谁,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几经周折,记者在xx县招安乡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招安乡正在开各个行政村会计会议。大庄河村的会计说,他们村有个叫马起军的后生,是个铁匠,曾在元龙寺一带打过铁。于是,记者徒步来到了这个距乡政府二十多公里的村庄。

    这就是师红梅的“男人,”!当一个一米七四的壮实后生站在记者面前时,你怎么也无法把他与只比办公桌高出一头的师红梅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位打铁的后生一九八七年古历正月十四日,用手扶拖拉机迎回了师红梅。马起军告诉记者,他掏了四十元雇了一班吹手,五十元雇了一辆手扶,全村大人娃娃近二百人都参加了“婚礼”。村上的领导当然是“婚礼”上的重要人物。过本花了七百多元。我不知道村民们是怎样当着十三岁的“新娘”吃下那顿喜饭的,但是现在,马起军仍在要人,他说花了那么多钱,人却跑了,他不要人要甚。

    师红梅刚刚十三岁,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139条中规定:“奸淫不满十四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法律顾问》一书这样解释这一条款:什么是幼女?一般是指不满十四岁的女孩。幼女的特点是年幼无知,对生活中许多事物缺乏识别能力,对坏人也缺乏反抗能力。因此,为了保护幼女身心的健康,不论犯罪分子在任何情况下采取何种手段只要同幼女发生性行为,就应以好淫幼女罪论处。

    翻开一些报纸,读者常常可以看到上面登载着当地蔬菜价格表。记者在xxx三县采访时,也了解了三县农村姑娘订婚彩礼的最新墓本价:

    xx县二千元xx县三千元xx县四千元

    就在这堆数字下面,每年每县都有五百——六百对男女结为夫妻。

    15

    文章还很长,下一个用黑体字标出的小标题是:悲剧越演越悲。麦凤凰看到文章结尾处写着“调查报告之一”的字样,那么这说明了,这篇文章还有续篇。她十分感激这家屋子的主人没有将续篇之类也糊在墙上,老实说,在这孤独的夜晚。光这一篇文章,也够她压抑和沉重的了。

    高原人那悲剧性的命运在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那些关于高原的种种浪漫主义的思考现在开始退去了。她看见了生活底层的痛苦和污浊。在此之前,如果谁指出她不了解这个苦难的民族的话,她是不会同意的,她自认为自己了解,而且了解得过多。在此之前,如果有人指出她的故作高深的诗歌只是一些舶来品、伪现代派、无根的浮萍的话,她也是不能同意的,但是她现在明白了自己一直处在自艾自怨的小天地里。

    可爱的姑娘,她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但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命运的灯照耀着她来到高原,来到一位高原苦难的儿子面前。在未来的岁月里,她会成为一名大艺术家的。那些平庸一世的艺术家们,缺少的正是这种机缘,或者说当机缘到来时,由于自身缺少敏感和善良而没有感应到这一切。

    她推开了窑门。考察团所有的男同胞们,郝住在乡政府外边那个有些暖昧的走西口的小店中去了,偌大的乡政府院子,只有她一个人游魂一样在徜徉。远山像巨兽一样僵卧着,只显出抡廓,一弯残月,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闪烁,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匆匆过客,麦凤凰的心里稍微安宁了一点。她在此刻十分感激早年出走的父亲,她并且对那首充满凄苦悲凉的著名陕北民歌《走西口》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解。她认为在左有滔滔黄河、右有巍巍子午岭、前有险恶的金锁关挡道的情况下,人们想要走出高原,只有从后边这天苍苍、野茫茫的西口寻找道路。而《走西口》这首民歌,并不是一般的情歌,它表现了高原人在脱离母体、远走他乡时那种依依不舍、生离死别的痛苦心情,表现了高原人对朦胧的陌生的远方的惧怕和向往。她准备回去以后写一篇研究文章。而且她有一种预感,将信大游形式改造以后,就是说,让它表现力更强烈、更直接、更具有随意性以后,一定会为现在的观众所接受,一定会风靡全国。她决定回去以后将这种“变形信天游”的想法告诉歌剧界一位朋友。

    她不能不痛苦地想起李纪元。她对他怀着难以说清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还从来没有过。当然双方的距离太大了,许多天以后,不管“秦直道”找到没有,她将会缩回她居住的大世界去,顶多握一下手,说一声“珍重”,道一声“再见”而已。她无法想象在他们离去后李纪元的生活。她明白自己是无法改变李纪元的命运的,她没有力量,户口将永远把李纪元限制在高原上。她也无法在经济上给他多大的帮助。她眼前浮现出了李纪元那双千疮百孔的鞋子,她觉得明天就应该提醒考察团长,让他先给李纪元预支一部分脚力费。

    她准备在以后那有限的时间内,用一个女人的温存和她的高超的谈话技巧,使李纪元建立起信心,让他明白自己也是一个人,而且比所有的男人都漂亮。想到这里,这位善良的姑娘又不能不痛苦地感觉到,她的这种感情的“施舍”,本身就显示了他们之间的不平等。

    她想起屠格涅夫的那首著名散文诗《乞丐》。上中学时第一次读这首散文诗,她曾经为屠格涅夫的那种伟大人道主义感情而激动得热泪盈眶。现在她明白了,尽管屠格涅失在结尾处写了一句“我也得到了我老哥的施舍”,但是,仍然没有摆脱弥漫在作品中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族态度。

    16

    被一位女人所宠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何况这女人美丽、芬芳,像早春的阳光。在李纪元死气沉沉的生活中,在李纪元迄今为止苍白的日月中,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感情的交流。母亲早亡,她来不及用一种母性的阳光照耀他。而卑贱的地位,又使天下所有的女人对他不屑一顾。男人的屏弱并非出自天性,他在生命的最初是平衡的,是浅薄的势利的女人将男人逼到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地步,同样地,又是女人在制造英雄,在女人那热烈的鼓励的目光下,男人会很快地培养和膨胀自己身上的雄性气质。

    屏弱对于男人,是一种致命的疾病,它直接的危害,是妨碍男人公允地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它间接的危害,是妨碍男人去吸收、补充和强健自己。亲爱的女人,将你们的青睐在那些被世界冷落的男人脸上停留一会儿吧,你们并没有失去什么,而结果你们会惊奇地发现,男人们像森林一样齐刷刷地成长起来。

    在这无定的行旅中,李纪元的声音开始变得柔和,举止开始变得轻巧,感情开始变得细腻。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生活的这片土地,一片红叶会给他带来一次欣喜,一声鸟鸣会带来一串惊呼。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智力在发展,他不但从麦凤凰身上,而且从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身上,从其他成员身上,吸收着智慧,他的智商像那些民间传说所说的那样,不是一年一年,也不是一月一月,而是一天一天,见风就长。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的晶莹而排列整齐的牙齿,她说这样美好的牙齿,只有那些祖祖辈辈食用奶茶,啃奶疙瘩的少数民族才具有。李纪元因为她的赞美而开始珍惜自己的牙齿,并且从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刷牙。李纪元好笑地说,他上高中时,同桌是一位长着龋齿的城市小姑娘,他当时曾默默地喜欢这位姑娘,主要是喜欢姑娘的牙齿。他把龋齿看做是一种富贵的标志,因为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尝过白糖或者水果糖的滋味。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那挺直的鼻子,她说那叫通天鼻,只有具有皇族血统的人才有这样的奥子,李纪元的鼻子使她想起了他光荣的祖先李自成。李纪元很为麦凤凰的话所感动;在经过一眼水泉的时候,他特地照了照自己的鼻子,结果感到鼻子确实长得很好通天鼻使整个面部,增加了一种英武的情调。

    麦凤凰在真诚地赞美李纪元。她赞美李纪元的丹凤眼和浓烈的黑眉毛。她说这双俊秀的丹凤眼本来是属于女人的,长在男人脸上会显得有些妩媚,但是对于李纪元来说,由于有了那仿佛炭笔画下的黑色剑眉作陪,眼睛便显得虎虎而有生气。她赞美李纪元的高颧骨和陷下去的长腮帮,她说如果李纪元再蓄上络腮胡子,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留在高原上的最后一个匈奴骑士的形象了她赞美李纪元宽阔而光洁的前额,她赞美李纪元笔直而洒脱的背影,她赞美李纪元的长腿以及穿上新鞋后那爬山上洼时的步履当看到李纪元开始注意他自己的衣着时,她很高兴,她明白这是为她而修饰的。

    作为李纪元来说,我们知道,他已经懂得“教养”这两个字。现在,他开始承担起一个男人的义务,用最美好的语言来回报麦凤凰的赞关。八十年代是崇拜女性的年代,城里的崇拜者的各种赞美之词已经使麦凤凰的耳朵磨出了老茧,但她此刻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愉快和满足。

    后来,当某一天的时候,他们突然同时一声不响了。原来他们感觉到,他们确实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和女人。无须赞美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会冲洗了他们心中充盈着的那种微妙感情。

    他们其实一直走在那条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上,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而己。

    17

    《史记•蒙恬列传》如是记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及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埋谷,千八百里。”

    《史记》告诉了后人,秦直道的一头在九原郡,另一头在甘泉宫。这九原郡在如今的包头市西边,正是李白成当年接受到启迪的地方,而甘泉宫在长安西边的子午岭脚下,乃秦皇所修的避暑行宫。按照历代史书和各地方志若明若暗的记载,秦皇最后一次出巡时,走的正是这条道路,死在中途,返回时走的也是这条道路。那时修建这条道路的大将蒙恬和太子扶苏,正在秦直道的中途,被称为天下名州的绥德城屯营。赵高假传圣旨,赐扶苏死。扶苏既死大将蒙恬亦被药死。三十万筑路大军掬土而成扶苏陵、蒙恬墓,洒泪而成呜咽泉。呜咽泉水千年不湮,水滴珠珠是泪,水声丝丝如哭。

    秦直道的修筑,当是在甘泉宫与九原郡之间,选择一条大体上笔直,且易于开掘的路线。莽莽子午岭。像份条长龙,横亘陕北大地,且伸出许多支脉,便于道路随时调整方向所以选择子午岭筑路是相当科学的。况且子午岭的地质构造,多为松散的沙土,开掘方便。而且,按照人们后来的研究,这条道路,在秦之前就由塞外的匈奴勘测出来了,蒙恬的开掘,只是将原先的小路,扩展成四十、五十米不等的宽阔大道。

    这支小小的考察团,正是在子午岭仁,在这莽莽大山的合围之中,选择适宜于行走的地方前行的。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已经逐渐有所悟觉。因为在两山之间,常可以看到人工斩劈的宽阔的娅口,因为在他们经过的路上,常可以看见年代久远的兵站废墟。有一夜,他们在一块较为平坦的地面上休息,发现有许多不成规则的小石碑露出地面,开始他们以为是谁家的坟地,后来一问附近的老乡,才知道不是坟地,而是秦直道的“斩兵庄”。据一位老年人说,秦始皇当年在“皇上路”行军,谁如果中途犯了纪律,就在“斩兵庄”处斩,然后埋一块石碑做记号,让其家人来时便于认领尸体。

    李纪元,这位高原苦难的儿子,在行走的途中,像一位曾经失去过记忆的人一样,此刻,也在这驴蹄的有规则的伴奏下,恢复记忆。除了回忆起与“斩兵庄”有关的种种传说外,他现在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在李纪元家的窑窝里,供奉着一件祖先的遗物,这遗物不是一件画像,也不是一件珠宝,而是一张经烟熏火燎后难以辨认的地图。作为李纪元的父亲,以及上辈们,长期以来,将这认作是一条龙,一个带有某种神秘和迷信色彩的图腾,现在,在经过实地踏勘之后在听到过种种传说,尤其是李自成只身踏勘秦直道的传说之后,李纪元猛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一张地图,而且就是有关秦直道的地图。

    李纪元决心将这张地图奉献出来。他倒不是为了头脑光光的团长,而是为了麦凤凰。他想在麦凤凰面前表现自己,既然麦凤凰说了那么多赞美他的光荣的祖先的话,他觉得如果献出地图来,他的祖先不会责怪他的。

    甘泉宫距九原郡一干八百里,考察团其实只走了它的少半部分。但是,考察团长现在坚信不移了,仗着自己渊博的历史知识,仗着这一段踏勘的实地体验,尤其是,仗着一种隐秘的神灵的启示,他掏出红铅笔,在地图上画出了一条南至云阳甘泉宫、北至九原郡的路线,这条路线后来证明与李自成所画的路线几乎一样。

    是的,经过漫长的日月,秦直道的秘密终于到了它应该揭开的时候了,高原人走向外部世界的道路就要找到了。这是天意。如果没有麦风凰的主动加人,就不会有产纪元充当脚夫。如果没有李纪元找出那张烟熏火燎的地图,秦直道的存在也只能存在于简单论证和半信半疑之中。多么可怕,高原差点失去了一次机会。但是,当我们找到这条道路的时候,我们不能不痛苦地感觉到:高原等待的时间是否太久了?高原经过的苦难是否太深了?

    18

    李纪元和麦凤凰本该相安无事地走完这最后的旅途,在旅途中享受这生命难得的快乐。但是他们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毕竟生活在两种教养的圈子,有着太大的距离。他们曾试图宽容和理解对方,但是他们很快明白,处在激情中的他们,做不到这一点。

    李纪元每一次吃完饭后,都要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将碗舔得干干净净。麦凤凰为他害羞,告诉他,即便全世界发生粮食恐慌,也不会饿到考察团头上来。这是公家的粮食,他尽可以放开肚子吃。国家的贫穷,并不是人们吃得太多的缘故。可是李纪元不能立即改变自己自小养成的习惯,舔碗成了他吃饭的最后一道工序,一种无法改变的条件反射。他为自己辩解说,他的父亲就是这样舔了一辈子碗,这是饥谨留给人们的赐予。

    麦凤凰每次吃完饭后,总要给碗里留下点。李纪元十分不满,他认为这是对粮食这种神圣之物的一种衰读,对农民的一种无声的轻蔑。麦凤凰也知道这种习惯不好,可是改正不了,每当碗里剩下一口饭时,她就饱了。她为自己辩解说,这是一种讲究,叫“碗里不空”。她开始挪榆李纪元。她说,她自出生以来一直丰衣足食,就是顺应了这个讲究的缘故。

    如果纯粹是为了吃饭,两个人还不至于闹翻。但是像这样的事太多了,这就不能不严重损害两人的感情。

    李纪元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麦风凰对待男人那种随随便便的态度。自从钻人山林后,李纪元就主动承担起了保护麦凤凰的责任,他将考察团所有的男人,都当做敌人来防范。他甚至觉得一个姑娘和一群男人在深山老林里游历,似乎有失体统考察团所有的男同胞都知趣地退让了,包括头脑光光的考察团长。作为团长来说,他所以退让,第一是疲惫的旅程打消了他的非分之想,第二是他还必须依靠李纪元来完成考察任务,这位脚夫和向导在深山老林中越来越显示出自己的价值。

    倒是麦凤凰不能容忍了,她觉得这位陕北后生十分可笑。为了报复他,麦凤凰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件红格子衫衣。在此之前,自从李纪元赞美她认为她穿上那件黄衫衣、红裙子最漂亮后,她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穿上红格子衫衣后,她横了气鼓鼓的李纪元一眼,便找考察团长去搭汕。

    矛盾的总爆发是在海子边。鄂尔多斯高原据说最初曾是一片大海,后来地壳上升,风沙侵吞,便在高原上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海子。在鄂尔多斯高原边缘这灼热的沙地上,突然出现一个酷似平原上那种池塘的海子,使大家一阵喜悦。随后考察团所有的成员除李纪元外,都穿上游泳衣,跳进了水里。李纪元不会水,他只能看着亲爱的人儿,像一条雪白的美人鱼一样,在男人中穿梭。

    后来麦凤凰上来了,也许为李纪元而上来的,也许是冰凉的秋水使她感到不适,这我们无从知道了。上岸后,穿着尼龙游泳衣的她,平平地躺在岸边灼热的沙丘上。她的脚伸进水里,感受着波浪的冲击,她的湿流流的长发像扇面一样摊在沙地上。

    游泳者中间有谁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念头。他悄悄地游过去,爬上岸,躺在麦凤凰身边,让摄影师拍下了这个镜头。他走过来后说,回到城里后他将用这张照片向老婆和朋友炫耀。

    这个游泳者激发了大家的灵感,于是又有一位游泳者爬了过去,躺在麦凤凰身边。

    李纪元再也不能容忍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举起这个轻浮的游泳者,将他扔进水里。他以为麦凤凰一定是睡着了,不知道这一切,当他冲过去的那一刻,发现麦风凰的眼睛,正在以欣赏的神情,接受着这一切,而看到李纪元的莽撞举动时,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这样他们便发生了严重的口角。而在口角中,麦凤凰脱口而出,说出了她一生都为之深深内疚的一吞话。

    “你是谁?你是一个靠别人施舍感情才能直起腰的乡巴佬!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我已经给予了你太多感情,你应当知足了,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李纪元愣住了。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经过这一段漫长的感情历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还在原来的位置。他轻轻地提起麦凤凰的头发,让她站起来,然后另一只乎摸成拳头,朝麦风凰脸上打去。

    但是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意识到麦凤凰说的是对的。昨天尚感熟悉的这个面孔现在变得如此陌生我是谁?我只是一个胸前挎着粪兜子,永远在盘陀路上行走着的高原人,即便偶然去一次那遥远的城市,当欢欢乐乐的少男少女们迎面而来时我唯一能做的是赶快让路是的,我已经得到许多了,我应当满足了,我应当赶快回到我生活的位置去了。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背过身,走了。

    考察活动即将结束的那天夜里,麦凤凰怀着忏悔和赎罪的心情,第一次光着身子钻进李纪元的被窝。如果读者还记得的话,就知道李纪元拒绝了她。他也没有接受麦凤凰的解释,他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

    19

    李自成的后裔没亨食言,他领着考察团来到了他的家乡桃镇。瞒着父亲,他将那张烟熏火燎的“秦直道路线示意图”交给了考察团长。

    秦始皇堪与万里长城相媲美的这项浩大工程——秦直道的秘密,马上就要大白于天下了。考察团长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公路史将要重写,他说全世界的学术界都将为这一发现激动,他说他将建议有耸部门研究修复这条古道的可能性,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秦直道的考察成功将使他晋升一级职称和担任研究所副所长职务。

    考察团长参照李纪元提供的地图画出了“秦直道路线示意图”。图左边的那个剪纸,是寡妇送给考察团的纪念品,团长觉得那里是个空白,于是就将剪纸贴在那里了。

    20

    黄沙漫漫,一颗太阳缓缓地落人地平线。太阳最初是一团凝重的褚黄,慢慢变成了红色;越接近地面,颜色越重,轮廓越分明;等到与地面相撞的那一刻,便活像泼了一团鲜血于地上了。远远近近的山丘都红了,空气中甚至有一种腥味。

    李纪元静静地趴在一架山丘上,像只野兽一样,把爪子伸进沙土里。他的头在疼,关节在疼,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疼。

    沙丘下边是一堆裁火。考察秦直道的工作顺利完成了,李纪元献出的地图,又为这次考察增加了辉煌的、具有决定意义的一笔。考察团明天将返回城里,接他们的面包车已经来了,现在就停在沙丘下边,面包车里传出迪斯科的音乐。

    髯火的灰烬像黑蝴蝶一样在空中飞飘,有儿片落在了李纪元的头顶。考察团长光光的前额在火光中一闪一闪与他翩翩共舞的是麦凤凰。麦凤凰细长的腰肢映在沙地上,并且随着火光的摇动变幻不定。团长不知附在麦凤凰耳边说了一句什么,麦凤凰笑了,她的笑容媚人而又高雅。

    但是李纪元明白麦凤凰在焦躁不安地等待他的出现。麦风凰的眼光不时向沙丘唆望,那眼里有一种祈求的味道。

    城里有教养的女人的这种克制能力真令人惊叹。李纪元几次想从沙丘上溜下来,但是手伸进了很深很深的沙地中,在火燎火烤中他感到一种残酷的快感,就是说,爪子不愿意抽出。他倒不是存心在折磨麦凤凰,而是他明白,自己应该退出来了。

    迪斯科的旋律突然加快,麦风凰像被激情驱使着,楼着考察团长疯狂地旋转。考察团长从来没有承受过这样的礼遇,他终于幸福地晕倒了。麦凤凰尖叫一声“失陪”,便丢开他,向沙丘爬来。

    她站在了李纪元面前,注视着这个紧紧地拥抱着沙丘的痛苦的人,她说:“我陪你跳一阵舞吧!”

    半晌李纪元说:“我不会!”

    “我教你,很好学的!”

    李纪元没有再吱声,他像鸵鸟一样将头使劲地埋进了沙丘。

    女人哭了。她跪下来,也将手伸进滚烫的沙丘里,好像在摸索着什么。

    她说:“我真不想离开你。我不知道,你以后将怎么生活!”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陕北有一句老话说: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李纪元瓮声瓮气地说。

    “我真后悔我这次到陕北来。爱上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痛苦。我也许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个十字架的!你后悔吗?”

    “这是命运,命运安排让你骑上了我的毛驴。我不后悔。我真幸福,我尝过被人爱的滋味了。”

    “我愿意付出,此刻!”女人说。

    “我不敢接受!”男人说。

    麦凤凰的细嫩的纤手在沙土里摸索,手上燎起了火泡。她终于摸到李纪元骨节僵硬的大手了。她把手拉出地面,贴在自己的胸脯上。

    两颗苦难的心痉挛起来。两个身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沙丘因为他们的滚动而荡起一阵黄尘。迪斯科的音乐在旁边响着。

    秋风荡起高原两千年的悲哀,

    以欢乐曲祭莫那往昔的年代。

    男人的英雄结和美人的长发,

    证明这块土地尚有灵性存在。

    “你哭了!”

    “没有!”

    “你骗我,你的脸上沾满了沙子。”

    “你的衬衣肩头绽缝了。”

    “我没有发觉。”

    女人低下头,轻轻地吮吸着肩头那露出皮肉的地方,最后又用牙齿咬紧它。鲜血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滴在这无定河边的黄沙上。

    远方突然传来凄凉的唤呐声。河对岸李纪元的那个村子,不知谁死了,正在举行出殡仪式。最前面是一个高高举起的招魂蟠,一张白纸上写着“驾鹤西游”四个字。后边是吹鼓手的队伍。再后边,是死者的棺材。棺材由八个人抬着。棺材前面系着无数条麻绳,每根麻绳都由一个人象征性地拉着,或是老人,或是孩童,都是男性。

    队伍走过去了,在经过的地方每几步要燃起一堆火。这些火是用原油点燃的。所以河对岸现在出现了一列奇妙的火光,这火光又倒映在无定河里。

    死者人土后,送葬的大人们都回去了,头上蒙着白布片的孩子,现在在无定河对岸,整齐地跄跳成一排,看着这边的火光和舞动的身影。

    一只公鸡,不知在什么地方尖利地叫着。这是安葬后,“放生”的公鸡。按照迷信的说法,现在死者的灵魂,附在这只公鸡身上了。

    “我感觉到我自己快要死了。我感觉到我看见的是为我出殡的情景。”李纪元说。

    麦凤凰捂住李纪元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可是,李纪元蛮横地把手推开了。

    李纪元说:“现在,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原谅我不来送行。”

    说完,趁麦凤凰一愣的工夫,他溜下沙丘,走上了河上的浮桥。

    21

    第二天早晨,考察团就要出发的时候,司机发现有一个精瘦的老头,正在两手抱住汽车的前轮酣睡。考察团长气恼地叫醒了他,让他躲开。可这老头既不言语,也不松手。司机自恃力大,上来提起老头的两条腿,想要拉开。可是拽了几下,纹丝不动。后来,考察团长命令司机闭着眼睛从老头身上开过去,司机懂得交通规则,他不干。

    麦凤凰猛然觉得这老头可能是李纪元的父亲。按说,李干大和李纪元长得并不太像,麦凤凰能猛然想起,也是一种心理因素在作怪。麦凤凰走上前来,问道:“你是李纪元的父亲吗?”老头点点头。“你有什么事?”麦凤凰又问。老头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处晨曦中的那座辉煌建筑(盘龙山上的闯王行宫),又立即缩回手,重新抱定汽车轮子。麦风凰明白过来,她笑了。

    “团长,这是李纪元的父亲,他来要那张李自成画的秦直道路线图。”

    团长闻说,气焰立即减了一半。他走过来,友好地拍了拍老头的肩膀,反复解释说,这图是李纪元无偿捐献给国家的,他应当为儿子的举动骄傲。私藏文物是一种违法的行为,李干大私藏多年而不上交国家,这个问题本应该迫究。现在李纪元献出来了,就不提旧事了。

    老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小瞧我这乡下人了,毛主席当年转战陕北时,还在我家吃过饭哩!

    考察团长无计可施,悻悻地站起来。

    倒是麦凤凰看出了一点门道她撩了一下裙子,脚下来说:“老人家,你是不是想要一点钱。按照规定,像这样捐献文物给国家的,有时可以得到国家的奖励费。”

    老头现在眉开眼笑了,他点点头,好像说,这姑娘说话还像话。

    “那么,你想要多少钱呢?”

    老头腾出一只手,从头上抹下油腻腻的毛巾,又将另一只手放在毛巾底下,然后用眼睛去寻找团长,不过仍然坐着,身子依偎在车轮上。

    得到团长的默许后,麦凤凰笑盈盈地伸出了一只手,在脏毛巾底下摸索。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轻轻按了一下,但是她没有在脸上表现出这一按。后来她摸到了两个指头。

    “二百元?”麦凤凰说。

    老头脸上的表情显出鄙夷的样子:这个城里人太小气了,二百元能说出口。

    “那么,两万元?”麦风凰逗他。

    老头脸上的表情在说:两万元太多了,我不敢要。要这么多我怕闪了自己的舌头。

    “这么说,你要两千元!”

    老头拍了一下手掌,高兴地笑了。随后又紧紧地搂住汽车轮子。

    两千元的要价并不高,尤其在这物价飞涨的今天。考察团长思索了一会儿,决定拿出这两千元来。公款已经不多了,于是又凑了一些大家的钱,点过一遍后,交给了这老头。

    老头没有再点。因为在考察团长点钱的时候,他已经一张一张地用眼睛点过了。他收起钱,包在脏毛巾里,然后站起身,退后两步,让出了道路。

    就在汽车发动的那一刻,老头突然说话了。他说:“打搅你们了,城里人!甭骂我贪财,这钱是为儿子问媳妇要的,没法子的事情。哦,南天土飘来一朵云,凤凰展翅你们起身。”

    李干大的最后两句是唱着说的,用了陕北春节闹秧歌时两句现成的台词。

    听到老头开始说话,考察团长吃了一惊,他觉得陕北人太难理解了。

    22

    李纪元是在春节的前一天死的,他没能跨过这个门槛。

    乡长带来了腰鼓和一条新的毛巾。他为李纪元不能参加腰鼓队而遗憾。李纪元是乡上腰鼓队的领头。乡长想在全县腰鼓汇演中,取得名次,从而为他调回县上、当上文化局长铺平道路。李纪元使他的计划落空了。他倒没有怪罪李纪元,而是诅咒考察团那个穿着大红鞋的衣服架子。

    寡妇感觉到李纪元病倒的贵任在她,如果那天晚上她将李纪元留住了,李纪元的心也许就不会那么高了此刻她正在窑洞那半月形的窗户上,贴着她铰的窗花。

    李干大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高原正在落雪。李干大刚刚办完一件大事,经媒人说合,他为儿子找了一个媳妇,花去了那两千元。他想用喜事来冲冲儿子的疾病。媳妇不理想,个头太矮,脸色发黄,头发稀稀落落的。年龄虽然不大,却像一个婆姨。名字他没有记准。好像叫什么“红梅”。

    当他将这一喜讯告诉在炕上躺着的李纪元时儿子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原来估计儿子会高兴的,现在看见儿子这样,他多少有些败兴。

    “‘老子短儿子一个媳妇,儿子短老子一副棺材’,这是老人们传下来的话。我现在活成人了,我为你找下了媳妇。可你还短我一副棺材,你却想一走了事你好意思就起身吗?”

    李干大坐在炕边,开始了他的冗长的演说。这位乡村理论家本来还有许多李纪元不该死去的理由要阐述但是正在贴窗花的寡妇打断了他的话。

    寡妇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大襟袄。衣服洗过一水后,小了一点,因此勒出细长的腰身和丰满的胸部,以及浑圆的肩膀。她那将高原的苦难和灵秀凝为一体的谜一样的面孔,此刻又一次令李纪元惊骇。她正在哼着一支歌。歌十分古老,歌词模糊,形同咒语。歌声使压抑的空气有些缓和,后来,窑洞里出现了一种令人迷醉的和谐气氛。

    寡妇的窗花贴完了,窗花一共贴了四幅,那红色的剪纸图案,使窑内窑外鲜亮了许多。一些天后,一群北京来的专家,曾对这窗户上的剪纸进行了研究,他们可怕地意识到,现有的理论无法对这四幅剪纸作出解释。一位专家认为这四幅剪纸是描绘了人类已经经历和将要经历的四个阶段。一位专家则认为,这是我们民族古老文化、古老哲学试图对世界作出的解释,它也许在暗示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起源之谜、生存之谜、发展之谜和终结之谜。

    李纪元现在看见了剪纸,一种无限喜悦、无限幸福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突然超凡脱俗了,他注视着那四幅剪纸。

    第一幅。一个小人站在那里,像在歌唱,又像在祈祷。她的两臂成对称状高举起来,一手托着三足鸟一手托着玉兔。她的头发像角一样向两边分开,眉目清晰。她的耳边各吊着两片饰物,仿佛树叶。她的中部剪成倒放的喇叭口形状,以表现其臀部的硕大。有理由相信这硕大的臀部其实是挂着的一块遮羞布。遮羞布的目的,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以便在异性中产生一种性的刺激。这种刺激的日的是显然的。

    第二幅。需要仔细观察才能认出。原来是两只吃饭的大碗,倒扣在一起,两只碗里分别扣着一个男人和女人。由于碗的挤压,他们的身躯蜷曲成一个肉蛋。这一对男女由于碗口紧紧地合在一起,而呼吸困难,表情痛苦,但他们仍然在麻木中寻找着对方的嘴唇,希望用温存来安慰对方和解脱自己。

    第三幅。杂乱无章的画面。画面正上方是一团黑色的云,仔细分辨,才可以看清是一位男人和一位女人,玉体横陈,像宇宙飞船一样从天空掠过,他们的脸上出现一种鸟类才有的那种圣洁的感情。太阳和月亮在他们的下方照耀着。画面的下方是一座门,门半掩着,洪水正不可遏制地从门内迸出。画面的左方是一群手拉手的女人,她们站在一条鲤鱼的背上,举起伸开手指的手。她们大襟袄的左下角印着一个桃形,标志着她们的性别。画面的右方是一群手拉手的男人他们同样站在一条鲤鱼的背上,举起手,衣襟的右方画着小太阳。鲤鱼正在洪水的冲激下浮起,使画面显得动荡不定。其余充斥画面的,就是各种纷纷扬扬的小旗帜,飘忽不定的乱云,和各种说不清是象形文字还是外文的线条。

    第四幅。东方,一乱浩瀚的海水上正沉浮着一轮落日。落日的余晖将海水染成了绛红色。在东方海岸上跪着一位裸体的女人,她秀美的长发一直落在地上,两只很长的手臂正在打捞太阳,祈望它重新升起。整个画面很是宁静,像人类混沌初开时的那种宁静,又像世界将要完结时的充斥宇宙空间的那种令人恐怖的宁静。

    李纪元在这一刻看到了许多。按照最新的科学解释,一个人的一生,恰好是整个人类从发生到终结的全过程的一个缩影。李纪元已经悟觉出剪纸中所要告诉他的东西了,他想将这些告诉人类,可是,话刚到喉咙,就咽下去了。他平静地走向了死亡。

    这时候从遥远的城市里,寄来了一包婚宴喜糖。这时候李家父子播种的那块土地,麦苗已经破土,在雪被下静静生长。这时候李纪元与麦凤凰邂逅相遇的那块荞麦地,荞麦已经割倒,垛成塔状,农人们准备一旦有空,就就地起场,赶上牛羊来踩。故事的讲述者也因感觉到自己耽搁了读者太多的时间而内心不安,他想结束这个故事,并以牛踩场作为开头,开始他的另外的故事。他预感到那将是一部高原史诗。

    23

    读者一定注意到不久前的那次全国摄影大奖赛了。那里面有一幅获奖照片。雄浑、迟钝的荒原上,太阳正在低低地照耀。摄影家以特殊的手法,将那圆状物处理成黑色。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骑在驴背上,翘着腰。与这位现代色彩的女性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牵驴的后生他扎着羊肚手巾,平平的后脑勺微微扬起,脸上出现一丝惶惑的微笑。这件摄影作品的标题叫《骑驴婆姨赶驴汉》,标题采自一首著名陕北民歌的歌词。

    1988年5月于古高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