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老人看着他的孙子,他想,这真是人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呀!以诺亚的年纪足够看清世界运转的规则,但同时他也足够年轻去对这些规则不屑一顾。诺亚的双腿悬在长椅边晃来晃去,他的脚还够不着地面,可他的头脑却能抵达宇宙的任何地方;他来到这世上还不久,没人能把他的思想禁锢在地球上。他那垂垂老矣的爷爷坐在他身旁。爷爷太老了,老到人们已然放弃了他,懒得去数落他幼稚的举动;他太老了,老到别人再和他谈成长就嫌太晚了。到了这个年纪,说起来倒也不坏。
他们爷俩坐在广场里的一条长椅上。诺亚迎着初升的太阳,用力地眨着眼睛。他不知道此刻他们身在哪里,但他也不想和爷爷确认。因为这是他们一直在玩的一个游戏:诺亚闭着眼睛,然后爷爷把他带到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男孩会紧紧闭着双眼,有时爷爷带着他在市里换四趟公交车,有时爷爷带着他径直去他们家后面那片湖边的树林里,有时他们会坐进一条小船划很久,久得诺亚都睡着了。等小船漂到很远以后,爷爷轻轻地唤他睁开眼睛,递给他一张地图和一个指南针,叫他找到他们回家的路。爷爷知道,他总是会设法完成的,因为在这一生当中,爷爷对于两件事情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数学和孙子。爷爷还年轻的时候,一群人计算着要如何把三个人运到月球上去,而数学帮助他们去了又回。数字总能引导人们归去。
可是这个地方没有坐标,没有路通到外面,也没有地图可以指引到这里。
诺亚还记得今天爷爷让他闭上双眼,记得他们爷俩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子。他知道爷爷带他来到了湖边,因为不管他是否闭着双眼,他都熟悉湖水的潺湲与歌唱。他记得他们踏进小船,能感受到脚底潮湿的木制船底,但在那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知道他和爷爷是怎么到了这里,然后坐在这个圆形广场的长椅上的。这个地方虽然陌生,但一切事物都是熟悉的,就像有人偷走了所有陪伴你长大的东西,接着将它们扔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不远处有一张桌子,就像爷爷办公室里的那张,上边放着一台小小的计算器和一沓方格信纸。爷爷轻柔地吹着口哨,音调悲伤,在一阵短暂的静默后,他柔声说:
“过了一晚,广场又变小了。”
接着,他又开始吹口哨。男孩看爷爷的神色有些困惑,爷爷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刚刚说那些话时太大声了。
“对不起,诺亚诺亚,我忘了想法在这里不是静默的。”
爷爷总是叫他“诺亚诺亚”,因为比起别人的名字,他对孙子的名字的喜欢是加倍的。他把一只手放在男孩的头发里,但并没有抚弄,而是静静地放在那里。
“没有什么可害怕的,诺亚诺亚。”
风信子在长椅底下怒放,无数片小小的紫色花瓣摇曳着,从花茎上长出的花枝挥舞着拥抱阳光。男孩认得那些花朵,它们都是奶奶的,闻起来有圣诞节的气息。对于其他孩子来说,圣诞的气息也许是姜汁饼干味或者热红酒[28]味的,但要是你也有一个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奶奶,那么圣诞节的气息闻起来永远都是风信子味的。花丛中,有一些玻璃碎片和几把钥匙在闪闪发亮,就像有人把钥匙藏在一个大玻璃罐中,结果他摔了一跤,把玻璃罐落在了这儿。
“这些钥匙都是干吗的?”男孩问。
“什么钥匙?”爷爷问。
老人的目光忽而变得空洞起来,他沮丧地猛敲太阳穴。男孩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爷爷这副模样后又戛然而止。男孩随即安静地坐好,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地标或者线索:这是爷爷教他的,万一他走失了,他就得这么做。长椅周围是几棵大树,因为爷爷很喜欢树,因为树毫不在乎芸芸众生的想法。树丛中飞起一群鸟儿,它们穿过云霄,自由地在风中飞翔。一条绿色的飞龙正神色困倦地穿过广场,广场角落里睡着一只企鹅,肚子上印着几个小小的巧克力色的手印,一只温和的独眼猫头鹰蹲在它的旁边。诺亚也认得它们,它们曾经都是他的。他刚出生时,爷爷就送给他一条飞龙,因为奶奶说过,送给初生的婴儿一条飞龙当玩具太不合适了,爷爷却说,他才不想要一个仅仅“合适”的孙子呢。
人们在广场上四处走动,但每个人都模糊不清。当男孩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们的轮廓上时,他们从他的视线里滑了出来,就像透过百叶窗的光一样。其中一个人停下来,朝着爷爷挥手致意,爷爷也摆出一副认识的样子朝他挥了挥手。
“他是谁呀?”男孩问。
“他是……我……我不记得了,诺亚诺亚,很久以前……我想……”
他陷入了沉默和迟疑,接着在口袋里搜寻着什么。
“你今天还没有给我地图和指南针呢,不用那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啊,爷爷。”诺亚轻声说。
“恐怕那些东西这次没法帮助我们了,诺亚诺亚。”
“爷爷,我们在哪儿?”
爷爷无声地哭了,却没有流下眼泪,连他孙子也没有察觉到他哭了。
“很难解释,诺亚诺亚,我真的无法向你解释。”
女孩站在他面前,她闻起来有风信子的气息,仿佛她哪儿也没有去过。清新的微风在她枯朽的发丝间吹拂着。他仍旧记得爱上她是怎样的感受,而那是即将离他而去的最后的记忆了。爱上她意味着在他的心里再也没有容纳其他人的地方了,所以他翩翩起舞起来。
“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他说。
她摇了摇头。
“我们还有来世,我们还有孩子,还有孙子。”
“我拥有了你,但只有那么转瞬的一刻。”他说。她笑了。
“你拥有我一辈子,我的全部。”
“那不够。”
她亲吻着他的手腕,下巴轻抚着他的手指。
“不是的。”
他们沿着一条路缓缓走着,他觉得这条路他们曾经走过,但不记得会通往何处。他安然地握着她的手,那一刻,他们重返十六岁,他们的手指不再颤抖,心脏不再绞痛。他的胸口告诉他,他能跑到地平线去,但呼吸了一口气后,他的肺却不再服从自己。她停了下来,耐心地扶着他的手臂等待着。现在,她老了,就像她离开他的那一天。他在她眼前轻轻地低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诺亚解释。”
“我知道。”她说。她的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间。
“他现在很大了,我希望你能看看他。”
“我会的,我会的。”
“我想你,我的爱人。”
“我仍和你在一起,亲爱的你,深陷难处的你。”
“但只在我的记忆里了,只在这里。”
“没关系,这里一直都是我最喜欢的你的地方。”
“我去过这个广场的所有地方,过了一晚,它又变小了。”
“我知道,我知道。”
她用一块柔软的手绢擦拭着他的额头,血迹沾染在手绢上仿佛红色的圆形小花在绽放。她责备他:
“你在流血。你每次进船的时候,都要小心一点儿。”
他闭上眼睛。
“我该和诺亚说什么?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在我死之前我就会离开他了?”
她托起他的下巴,和他亲吻起来。
“我亲爱的丈夫,深陷难处的丈夫,你只用像解释其他所有事物一样和我们的孙子解释这些就行了,他可比你聪慧多了。”
他紧紧抱住她。他知道一场雨就要来了。
爷爷说出“很难解释”的那一刻,诺亚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因为他从来没有对诺亚说过这句话;但其他的大人会,就像诺亚的爸爸,每天都有很多事物“很难解释”,但爷爷从来不会。
“我不是说,对你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诺亚诺亚,我是说,对我而言这些很难理解。”老人抱歉地说。
“你在流血!”男孩哭了。
爷爷的手指在额头上胡乱地擦拭。就在爷爷的眉头上,一滴血悬挂在伤口上摇摇晃晃,像是在和重力进行拉锯战。最终,它还是落下来,滴在了爷爷的衬衫上。随后又是两滴血滴飞快地落下来,就像孩子们从码头上跳海一样,总要有第一个勇敢的孩子先跳,其他的孩子才敢接着跳。
“是的……是的,我应该在流血,我肯定是……摔倒了。”爷爷沉思着,像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但没有什么想法在这里是静默的。男孩睁大了眼睛。
“等一下,你……你在船里摔倒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你就是这么受伤的。我去叫了爸爸!”
“爸爸?”爷爷重复道。
“是的,爷爷,不要担心,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诺亚拍着爷爷的手臂安抚着他,信誓旦旦地说道。就他这个年纪而言,他的生活阅历远远超过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水平。
爷爷的眼眸透露着焦虑,男孩只好坚决地继续说:
“你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去一座岛上钓鱼,睡在帐篷里时你说过的话吗?‘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什么错事,’你说,‘因为要是你尿裤子了,尿臊气能让熊熊都躲开。’”
爷爷用力地眨着眼睛,像是目光中诺亚的轮廓已经模糊了一般,随后老人点了点头,眼神又恢复了澄澈。
“是的!是的!我说过,诺亚诺亚,我说过这些话,是不是?那时我们在钓鱼,哦,亲爱的诺亚诺亚,你已经长这么大了,这么大了。学校的生活怎么样?”
诺亚的心在惊慌地跳动,他努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好让自己的话显得无比坚定。
“很好,我的数学成绩在班上是最好的。爷爷,放松下来,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爷爷把手放在男孩肩上。
“很好,诺亚诺亚,很好。数学总会指引你回家的。”
男孩害怕了,但他知道还是不要让爷爷看出来的好,所以他叫道:
“三点一四一!”
“五九二。”爷爷迅速地回答。
“六五三。”男孩接着脱口而出。
“五八九。”爷爷笑了。
这是爷爷另一个最爱的游戏——背诵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字,这是计算圆周长的关键数学常数。爷爷沉醉于它的魔力,这些关键的数字解锁了秘密,将宇宙万象展现给我们。他能记住圆周率小数点后的两百位数字,而男孩只能记住他的一半。爷爷总说,男孩的思想在不断地膨胀,而爷爷的却在萎缩,终有一天,岁月会让他们记住的数字一样多。
“七。”男孩说。
“九。”爷爷轻轻说。
男孩紧紧握着他粗糙的手,爷爷看出了他的害怕,于是爷爷说:
“诺亚诺亚,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在两个地方弄伤了我的胳膊!’医生回答:‘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去那些地方嘛!’”
男孩眨眨眼,事情变得越来越含混不清了。
“你之前说过,爷爷,这是你最喜欢的笑话。”
“哦。”爷爷有些羞愧,低声应了一声。
广场是一个完美的圆形,风在树梢呼啸而过,斑驳的落叶在飞舞着。爷爷最爱的就是每年的这个时候。暖风在风信子的花枝间吹拂着,爷爷额头的血滴已经凝固了。诺亚轻抚着他的额头,问:
“我们在哪儿,爷爷?为什么我的毛绒玩偶动物都在这个广场上呀?你在船上摔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爷爷的眼泪终于从他的睫毛上滑落:“我们在我的大脑里,诺亚诺亚,每过一晚,它就变得越来越小。”
泰德和他的爸爸在花园里,花园里弥漫着风信子的芬芳。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爸爸粗声问。
他总是问这个问题,可泰德总是不能给出正确的答案。爸爸喜欢数字,但男孩喜欢英文字母,这完全是两种语言。
“我的作文得了最高分。”男孩说。
“数学呢?你数学得了多少分?要是你在丛林里迷路了,那些单词能指引你回家吗?”爸爸咕哝道。
男孩没有回答,他不懂数字,或者说数字也许也不懂他。他爸爸和他,他们父子俩从未用眼神交流过。
他的爸爸,这个年轻的男人弯下腰开始拔花床间的杂草。当他站起身来时,天已经黑了,但他发誓赌咒明明才过了一小会儿。
“三点一四一。”他含含糊糊地说,声音变得不像他自己的。
“爸爸?”这是儿子的声音,但变得更低沉了。
“三点一四一!这是你最爱的游戏!”爸爸吼道。
“不是的。”儿子喏喏地回答。
“这是你的……”爸爸刚要说,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说。
爸爸朝着他眨了眨眼睛,随后又摇了摇头,夸张地窃笑起来。
“啊,这只是擦伤罢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那次我去看医生的故事?我说:‘医生,医生,我弄伤了我的胳膊……’”
他陷入了沉默。
“你在流血,爸爸。”男孩耐心地回答。
“我说:‘我弄伤了我的胳膊。’哦,不对,不对,等一下,我说……我记不起来了……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泰德,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别再拽我了,我还能讲我最喜欢的血腥笑话!”
男孩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但这双手越来越小了。
而男孩的手却像两把铲子。
“这是谁的手?”老人喘着气问。
“这是我的手。”泰德说。
爸爸摇着头,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
“我的儿子在哪儿?我的小儿子在哪儿?回答我!”
“坐一会儿吧,爸爸。”泰德恳求道。
日薄西山,爸爸的目光追寻着树顶的落日。他想哭,却不知道该如何哭,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声。
“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泰德?你的数学成绩怎么样?”
数学总能指引你回家……
“你得坐下来,爸爸,你在流血。”男孩恳求他。
男孩已经长出胡楂了,爸爸摩挲着他的脸颊时,能感受到他根根挺立的胡楂。
“发生什么事了?”爸爸低声问。
“你在船里摔了一跤,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去船里了,爸爸,那里太危险了,尤其是当你带着诺——”
爸爸忽然睁大了眼睛,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泰德?是你吗?你变了!学校生活怎么样?”泰德缓缓地呼吸,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再去学校了,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你的作文得了多少分?”
“坐下来,求你了,爸爸,坐下来。”
“你看起来很害怕,泰德,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别担心,爸爸,我只是……我……你不能再去船里了,我跟你说过千百次了……”
他们不在花园里了,现在,他们在一间没有味道的有着白色墙壁的房间里,爸爸的手轻抚着他满是胡楂的面颊。
“别怕,泰德。你还记得我教你钓鱼的时候吗?我们在一座小岛上,住在帐篷里,你必须睡在我的睡袋里,因为你晚上做了噩梦,还尿了裤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尿裤子是好事,因为尿臊气能让熊熊都躲开,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什么错事。”
爸爸在一张柔软的床上坐了下来。那张床很新,像是有人制造了它,但从未在上面睡过觉。那不是他的房间,泰德坐在他身旁,老人把鼻子埋在儿子的头发里。
“你还记得吗,泰德?那座岛上的帐篷。”
“在帐篷里和你一起的不是我,爸爸,是诺亚。”儿子轻轻说。
爸爸抬起头,注视着他:“谁是诺亚?”
泰德温柔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爸爸,诺亚是我的儿子,你是和诺亚在帐篷里。我不喜欢钓鱼。”
“你喜欢!我教过你的!我教过你……我没教过你吗?”
“你从来就没有时间教我,爸爸,你无时无刻不在工作,但你教过诺亚,你教过他所有事情。他也很喜欢数学,就像你一样。”
爸爸的手指在床上来回地摸索着,他在口袋里找着什么东西,动作越来越狂乱。当他看到儿子的眼中噙满泪水时,他的目光又转到了房间的角落。他紧握着拳头,指关节都握得发白了,好让他的手不要乱颤。他恼火地沉吟:
“但是,学校的生活怎么样,泰德?告诉我,在学校都发生了什么?!”
在爷爷的脑海中,一个男孩和他的爷爷坐在一张长椅上。
“这个脑海里很美妙,爷爷。”诺亚鼓励地说。因为奶奶之前总说,要是爷爷忽然安静下来,你就说一些称赞的话,这样他就会继续说下去了。
“你真好。”爷爷微笑着,用手背擦干了他的泪花。
“就是有一点儿乱。”男孩咧着嘴笑了。
“你奶奶去世时,这里下了很久很久的雨,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让这儿恢复如常了。”
诺亚察觉到长椅下的地面上满是泥淖,但钥匙和玻璃碎片还在那儿。广场不远处是一片湖,湖面上涟漪阵阵,小船行驶过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诺亚还能看到远处小岛上的绿色帐篷。他想起黎明他们醒来时,缥缈的雾气曾笼罩了整片树林,就像每个黎明他们醒来时盖着的薄凉的被单。每当诺亚害怕睡觉的时候,爷爷总会拿出一根线,线的一头系在他的胳膊上,另一头则系在男孩的胳膊上。他跟诺亚保证,要是诺亚做噩梦了,就拉一拉绳子,爷爷会立刻起来带着诺亚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比如码头上的一艘船。每个夜晚,爷爷都遵守诺言。诺亚的腿悬在长椅旁晃来晃去,飞龙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沉沉睡去。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小群高楼大厦坐落在海岸上,周围是一片像是刚刚坍塌的废墟。那几座剩余的高楼笼罩在一片闪烁的霓虹里,外面零零散散被几根绳子捆绑着,像是饥肠辘辘或急着上厕所的人随意把它们系着。浓雾中,忽明忽暗的灯光勾勒出图形,诺亚意识到,高楼上面写着字。一座高楼上面写着“重要!”,另一座高楼上写着“记住!”,但在最靠近海滩的那座最高的楼上,灯光闪烁的字是“诺亚的记忆片段”。
“那片高楼是干什么的呀,爷爷?”
“那里是档案馆,是留存所有事物的地方,所有重要的事物。”
“比如呢?”
“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拍过的照片,看过的电影,还有你那些无用的礼物。”
爷爷笑了,诺亚也笑了,他们总是赠送彼此一些无用的礼物:爷爷送给诺亚一个充满空气的塑料包当圣诞礼物,诺亚就回赠爷爷一双凉拖鞋。到了爷爷的生日,诺亚送给爷爷一块自己咬过的巧克力,那是爷爷的最爱。
“好大的一栋楼。”
“那是一大块巧克力。”
“你为什么要紧紧握住我的手,爷爷?”
“对不起,诺亚诺亚,对不起。”
广场喷泉的周围是一片坚硬的混凝土石板地,有人之前用白色的粉笔在上面草草地写满了数学算式,但面容模糊的人们在上面走来走去,他们的鞋底将数字一个一个地擦掉了,最终只残留了一些胡乱的横线,深深地印刻在石头上,变成了石化的等式。飞龙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结果它的鼻孔里喷出成千上万的纸片,上面写着什么东西。纸片在广场上纷纷乱舞,一群从童话书里出来的小精灵在喷泉旁飞舞着,竞相追逐着纸片。诺亚的奶奶曾给他读过那本童话书。
“那些纸片上都写着什么?”男孩问。
“写着我的念头。”爷爷回答,“它们都被吹散了。”
“它们已经被吹散很久很久了。”
男孩点了点头,伸出手紧紧握住爷爷的手指。
“你的大脑是不是生病了?”
“谁告诉你的?”
“爸爸。”
爷爷的鼻子呼出一口气。他点点头。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们对于大脑如何运转知之甚少。它现在就像一颗将要熄灭的星星——你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
“当一颗星星将要熄灭的时候,要等它最后一束光经过漫长的时间抵达地球后,我们才会知道。”
爷爷的下巴颤抖起来。他经常告诉诺亚,宇宙有超过一百三十亿年的历史。奶奶曾经总说:“你总是慌慌张张地看着这些东西,却连洗碗的时间都没有!”
“那些活得匆匆忙忙的人会错过很多东西。”她偶尔也会对诺亚这么说,不过那时诺亚还不懂,他要等到奶奶去世以后才会懂。爷爷紧紧握住他的手,好让他别再颤抖。
“当大脑开始凋零时,身体要花很长时间才会意识到。人类的身体遵循着一套庞大的运行体系,它是数学大师,直到最后一刻,它都在永不止歇地工作。我们的大脑蕴含着无穷的方程式,每当人类解出一道,它就会比我们去月球的那会儿更加强大。宇宙间没有比人类更神秘的了。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关于失败的故事吗?”
“只有当你再也不想尝试了,你才算失败。”
“很对,诺亚诺亚,很对。伟大的想法永远不会被禁锢在地球上。”
诺亚闭上眼睛,把眼泪憋在眼睛里,用力让它们倒流回去。广场上开始下起雪来,这场雪下得像是小孩子在哭泣一样,刚开始无声无息,随后就变得永无止境似的。厚重的白色雪花覆盖了爷爷的思想。
“跟我讲讲学校的事吧,诺亚诺亚。”老人说。
他总是很想知道关于学校的所有事情,但不像其他大人一样,他们只想知道诺亚的表现如何。爷爷想知道的是整所学校里发生的事,他从来没有听过。
“我们老师让我们写一个故事,讲一讲等我们长大了之后我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诺亚告诉他。
“你写了什么?”
“我写,我想我还是先专心致志地做个小孩子吧。”
“这是个好答案。”
“是吧?我宁可变老,也不想变成一个成年人。所有的成年人都充满怒火,只有孩子和老人才会哈哈大笑。”
“你是这么写的?”
“是的。”
“你们老师说什么了?”
“她说我还没懂作业是要我们写什么。”
“然后你说了什么呢?”
“我说她不懂我的答案。”
“我爱你。”爷爷闭上眼睛说。
“你又流血了。”诺亚说着,伸手抚摩爷爷的额头。
爷爷拿出一条褪色的手巾擦拭额头。他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随后又盯着男孩的鞋。男孩的双脚悬在柏油路上方晃来晃去,投下两片不规则的阴影。
“什么时候等你的脚碰到了地面,我就会在天外的太空里,我亲爱的诺亚诺亚。”
男孩饶有兴致地和爷爷打着节拍呼吸,这是他们的另一个游戏。
“我们是要在这儿学习如何告别吗,爷爷?”最后他问。
老人挠了挠他的下巴,沉思良久。
“是的,诺亚诺亚,我怕是这样的。”
“我想,告别总是艰难的。”男孩很坦诚。
爷爷点着头,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可他的指尖却像干燥的绒面革一样粗糙。
“你是从奶奶那儿学到的吧。”
诺亚想起来了,那些夜晚,爸爸到爷爷奶奶这里来接他回去,他们都不准他跟奶奶说那些字眼。“别说那些话,诺亚,你敢跟我说那些话!你要是离开了我,我就老去了。我脸上的每道皱纹都在向你诉说着离别。”她以前这样抱怨过,于是他转而给她唱了首歌,把她给逗笑了。她教他读书,教他烘焙藏红花小面包[29],教他怎么倒咖啡不会洒出来。每逢她的手忍不住哆嗦时,男孩就自己倒剩下的一半咖啡,这样奶奶就不会洒出来了。以前倒咖啡要是洒出来的话,奶奶会羞愧的,而他再也不想让奶奶在他面前感到羞愧了。“我对你的爱,诺亚,”每当她给他读完那本讲精灵的童话书,他准备睡觉的时候,奶奶就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告诉他,“连天空也容纳不下。”她并不完美,但她是属于他的。她去世的前一夜,他还为她歌唱。跟爷爷恰好相反,奶奶的身体将要罢工时,她的意识仍然清醒。
“我不擅长告别。”男孩说。
爷爷咧嘴笑了,露出所有牙齿。
“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去实践,所以你会擅长的。周围走来走去的成年人对于告别都有一种遗憾,他们都希望可以回到过去再一次好好告别。我们的告别不需要这样,你会不断地与人告别,直到你会完美地告别。一旦你的告别变得完美,就是你的双脚能触碰到地上的时候了,而那时我会到太空里,到时就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诺亚握着老人的手,这个老人曾教他钓鱼,叫他别害怕那些奇思妙想,让他仰望夜空,让他明白夜空是由数字组成的。从这种意义上讲,数学保佑了这个男孩,因为他再也不会畏惧其他所有人都会害怕的“无穷”这个概念。
诺亚热爱着宇宙,因为它永无止境,永生不死。在诺亚的一生中,它是唯一不会离开他的。
他摇晃着双腿,研究着花丛中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属。
“钥匙上面刻着数字,爷爷。”
爷爷往长椅边探过身去,静静地看着它们。
“是的,确实是,上面有数字。”
“为什么呢?”
“我不记得了。”
他的话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他的身体变得很沉,声音变得虚弱,他的皮肤像是一张在顺风之中肆意的船帆。
“为什么你握我的手握得这么紧啊,爷爷?”男孩再次轻声问道。
“因为一切都在消失啊,诺亚诺亚,我一直握着你手,就是希望你可以存留的时间最长。”
男孩点点头,他更用力地回握住爷爷的手。
他握着女孩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她只好温柔地一个一个松开手指,亲吻他的脖子。
“你这么握着我,就像我是根绳子一样。”
“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无忧无虑地在他身旁沿着这条路走着。
“我就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再跟我讲一讲诺亚,告诉我他的全部。”
他的脸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说:“他现在很高,很快他的脚就能碰到地了。”
“那你得要在锚下多垫几块石头了。”她边笑边说。
他喘不过气了,只好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上。树皮上刻有他们的名字,但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刻了。
“我的记忆正离我而去,我的爱人,就像你试着把油和水分离一样。我一直在读一本书,但总是缺了一页,但那一页对我来说却无比重要。”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害怕。”她说,然后用嘴唇摩挲着他的脸颊。
“这条路会通到哪儿?”
“家。”她回答。
“我们在哪儿?”
“我们回到了我们相遇的地方。那边是一座舞厅,我们在里面跳过舞,你还踩过我的脚趾。还有那边是一间咖啡馆,我不小心把你的手指夹在了门里,导致你的小拇指至今还弯曲着。你还说过,我想跟你结婚可能只是因为我对此还抱有歉意。”
“我不在乎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我只在乎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这儿。”
“那儿是一座教堂,我们就是在那儿结婚的。那里是一座房子,后来成了我们的家。”
他闭上眼睛,任凭他的鼻子去为他指引道路。
“你的风信子,它们从来没有像这样芬芳过。”
五十多年以来,他们彼此拥有。直到最后一天,她仍旧像是第一天在树下看到他那般厌恶他身上的某些特性,但同时也爱慕着他其他的品质。
“当我七十岁的时候,你注视着我,我跟十六岁时候的感觉一样,深深爱着你。”她微笑着说。
他的指尖抚摩着她的锁骨。
“你对我而言,永远都是非凡的,我的爱人。你就是一道闪电,一团烈火。”
她轻轻地咬着他的耳垂,弄得他痒痒的。她说:“没有人可以要求更多。”
没人像她一样跟他吵过架。他们第一次争吵是关于宇宙的,他跟她解释宇宙是如何诞生的,可她不信。他提高嗓门,于是她恼火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朝他大叫:“我很生气!因为你认为这个世上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但这个星球上有无数的人,而我偏偏偶然与你相遇。所以要是你说我也能偶然地与别人相逢,那我真的难以接受你那残忍的破数学!”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他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她几分钟,然后他告诉她他爱她。那是第一次,从此以后他们就没停止过争吵,但也从来没有分开睡过。他穷尽所有的工作时间去计算概率问题,而她却是他最不可能遇见的那个人。她让他彻底改头换面。
他们搬进了他们的第一间大房子。在那黑暗的几个月里,他埋头于种植花园,当阳光照射进来,这座漂亮的花园终于敲开了她的心扉。他这么做是有信念的,他认为只有科学才会调动一个成年人,因为他想展示数学可以是美丽的。他计算着阳光照射的角度,绘图示意出树林遮挡的阴影,每天坚持记录气温,选择最好的植物种植。
“我想让你知道。”爷爷说。
“知道什么?”奶奶赤脚站在六月的草地上哭着问。
“知道方程是有魔法的,公式也是有魅力的。”
如今他们老了,就站在这条路上。
她靠在他的衬衫上对他说:
“然后,每一年你都会偷偷种一些香菜,就是为了惹我生气。”
他晃了晃胳膊,摆出了一个无辜的手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忘了很多事情,你知道的,我是个老男人。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不喜欢香菜?”
“你一直都知道我很讨厌香菜!”
“那肯定是诺亚种的,你可千万不要相信那个男孩。”他大笑。
她踮起脚尖,两手抓住他的衬衫,两眼定定地看着他。
“你并不简单,亲爱的你,生闷气的你。可你也不圆滑,你甚至很容易让人觉得反感,可没有人,绝对没有人敢告诉我你不会去爱。”
这座有着风信子芬芳及偶尔有香菜芬芳的花园的另一头,是一片很老的农场。农场里面,就在树篱笆的另一头,有一艘破破烂烂的渔船,是邻居很多年前拖到岸上来的。爷爷总说,他在房子里工作的时候得不到安宁和平静。奶奶也说,爷爷在房子里工作的时候她也得不到安宁和平静。于是有一天早上,奶奶出去了,到了花园的树篱笆旁,把那艘渔船装饰成了一间办公室。从那以后,爷爷在里面工作了很多年,四周环绕着数字、方程和等式。地球上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有逻辑地思考万事万物,数学家需要这么一个地方,也许其他所有人也需要。
渔船的一边倚着一支巨大的锚。泰德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他突发奇想问他爸爸,还有多久他才会比那支锚要高。爸爸冥思苦想着他什么时候才会比锚高,连他脑海中的广场都开始震动起来。他已经得到了教训,诺亚出生时,身为爷爷的他和身为爸爸的他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对于数学家来说,这并不稀奇。所以当诺亚问了泰德曾经问过的问题时,爷爷回答:“你还是期盼着长得没有锚高吧,因为只有比锚矮的人才能随时去我的办公室里玩。”当诺亚的个头和锚差不多高时,他就在锚的底下垫块石头,这样他就永远有理由可以让诺亚来办公室里烦他了。
“诺亚越来越聪慧了,我的爱人。”
“他一直很聪慧,你还要花点时间才能赶上他呢。”她哼了一声。
他的话到了口边:“我的大脑开始萎缩了,每过一晚,广场就变得越来越小。”
她揉着他的太阳穴。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开始相爱的时候,你说睡觉就是一种折磨。”
“是的,因为我们不能分享彼此的睡眠。每个早晨,当我睁开双眼,有那么一瞬我竟不知道我在哪儿,我难以忍受,直到我知道你就在我身旁。”
她亲吻着他。
“我知道,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但我爱你是因为你的大脑,你的世界曾经要比别人都大得多,辽阔得多,即便记忆离你而去,它们也剩余很多。”
“我太想念你了。”
她微笑着,眼泪滴落在他的脸庞上。
“亲爱的顽固的你啊,我知道,你从不相信有来世。但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多么希望你错了啊!”
她身后的路越来越模糊了,地平线上正下着一场雨。他用尽全力抱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若我们在天堂相遇,你还要怎么与我争论啊。”
一根靶子靠在墙上,旁边是三块写着植物名字的牌子,上面沾着潮湿的泥土。
地上躺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副眼镜,一半的镜框露了出来。一台显微镜被忘在脚凳上,一件白色的外套挂在挂钩上,底下露出一双红色的鞋。爷爷就是在这儿,在喷泉旁向奶奶求婚的,奶奶的东西仍散落在各个地方。
男孩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爷爷额头上的肿块。
“还疼吗?”他问。
“不,不怎么疼。”爷爷回答。
“我是说在心里,心里还疼吗?”
“越来越不疼了,这就是遗忘带来的好处之一,你忘记了那些让你痛苦的事情。”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就像不断在你口袋里摸索什么东西一样。一开始,你只是丢了一件小东西,随后东西越来越大。一开始你忘了钥匙,最后你把人也忘了。”
“你害怕吗?”
“有一点儿,你呢?”
“有一点儿。”男孩承认。
爷爷笑了。
“害怕能让熊熊都躲开。”
诺亚的脸倚靠在爷爷的锁骨上。
“当你忘了一个人的时候,你忘了自己忘了这件事吗?”
“没有,有时候我知道自己忘了,而这是最糟糕的一种遗忘,就像被困在一场暴风雨里一样。于是我更努力地强迫自己回想起来,而这让这座广场变得地动山摇。”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这么疲惫?”
“是的,有时候,就像是我在一张沙发上睡着了,明明那里是明亮的,醒来的时候却一片漆黑,我要花好几秒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我深陷在太空之中,眨着眼睛,揉着双眼,让我的大脑多运转几下,努力回想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怎么回家。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从太空到家的路。我航行在一片平静之湖上,诺亚诺亚。”
“那太可怕了。”男孩说。
“是的,非常非常非常可怕。由于某些原因,地点和方向是最先消失的,起初你忘了你要去哪儿,接着你忘了你去过哪儿,最后你忘了你在哪儿……或者,还以另外一种方式……我……我的医生说了什么,我去医生那儿,他说了些什么,或者我说了些什么。我说:‘医生,我……’”
他揉着太阳穴,越来越用力。广场开始晃动起来。
“没关系。”男孩轻轻说。
“对不起,诺亚诺亚。”
男孩摩挲着他的手臂,耸了耸肩。
“别担心,我会给你一个气球,爷爷。当你迷失在太空里,你还有一个气球。”
“气球并不能阻止我继续消失,诺亚诺亚。”爷爷叹气。
“我知道,但是我会在你生日那天给你的,当作一个礼物。”
“听上去又是无用的礼物。”爷爷微笑。
男孩点点头。
“要是你一直拿着气球,那么在你将要进入太空之前,你就会知道有人曾送过你一个气球,而这是最无用的一个礼物,因为很明显一个人在太空并不需要一个气球。这个会让你开心的。”
爷爷闭上眼睛,将头埋在男孩的头发里低语。
“从未有人送过我气球,这会是我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湖面上波光粼粼,爷儿俩摆动着双脚,裤腿在微风中晃来晃去。湖水和阳光的气息弥漫在长椅四周,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湖水和阳光是有味道的,但他们知道。只有当你远离其他所有的味道之后,你才会闻到它们的气息。你得坐在一艘小船里,无比放松地躺着,思想神游天外。小湖和思想在这一点上很类似,都需要花时间在其中遨游。爷爷靠着诺亚,呼出一口气,就像人们准备睡长长的一觉之前呼气一样。爷爷和诺亚,一个渐渐变大,另一个却越来越小,而岁月让他们在中间相逢。男孩指着广场另一头的路,路中间挡着一排栅栏和一块大大的警告牌。
“那里发生什么事了,爷爷?”
爷爷将头靠在诺亚的锁骨上,眨了眨眼睛。
“哦,那条路……我想它……它被封锁了。你奶奶去世的时候,那条路被雨水冲垮了。现在再去回想有点儿危险了,诺亚诺亚。”
“那条路会通向哪儿?”
“那是条捷径小路。每个早上,我在那里醒来,就会走那条路,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就能回到家里了。”爷爷含糊地说,揉着他的额头。
男孩还想问点儿什么,但爷爷阻止了他。
“多跟我讲讲学校里的事,诺亚诺亚。”
诺亚耸耸肩。
“我们很少做算术,不过我们要写很多作文。”
“总是这样,明明是学校,却不准孩子学习。”
“而且我也不喜欢音乐课。爸爸想教我弹吉他,可我不会。”
“别担心,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其他不同的音乐,诺亚诺亚。”
“而且我们总是在写作文!有一次,老师想让我们写下自己对生活意义的思考。”
“那你写了什么呢?”
“陪伴。”
爷爷闭上眼睛。
“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答案。”
“老师说我必须要写得再长一些。”
“所以你怎么做的?”
“我写:陪伴,还有冰激凌。”
爷爷思索了那么一会儿,然后他问:“什么口味的冰激凌?”
诺亚微笑了,能被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和女孩走在一条路上,他们重返青春了。他想起了初次遇见她的时刻,他尽量把那些画面藏好,不想让它们被大雨冲刷干净。他们那时才十六岁,那个清晨,天上下着快乐的雪花,它们像肥皂泡泡一样轻盈,落在人们冰凉的脸颊上,温柔地想要唤醒它们深爱的人。她站在他的面前,一月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而他一片茫然。在他的生活里,她是他第一个弄不明白的人,而在那之后,他每分每秒都想弄懂她。
“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是我的捷径。”他向她吐露。
“哪怕我自己从来就没有方向感?”她笑了。
“死亡真不公平。”
“不,死亡是一声声缓慢的鼓点,每敲一声,它就会算一次。而我们却不能跟它讨价还价,争取更多的时间。”
“很美的说法,我的爱人。”
“这是我听别人说的。”
他们的笑声在彼此的胸膛里回响着。他接着说:
“我想念我们所有最平淡无奇的日常。阳台上的早餐,花床里的种子。”
她深呼吸一口气,回答:
“我想念黎明,想念日出在水底愤怒跺脚的样子,它越来越挫败,越来越焦躁,直到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我想念它刚刚露出湖面时的光芒,抵达码头边的石头,最终上岸。它温暖的光辉照射在花园里,照射在我们的房子里,让我们掀开被子,开始崭新的一天。我也想念你,亲爱的你,还在睡觉的你,想念在那儿的你。”
“我们过着非凡的平凡生活。”
“是平凡的非凡生活。”
她笑了。垂暮的双眼,崭新的阳光,他还记得他们相爱的感觉是怎样的。那时,那场雨还没有降临。
他们在那条小路上翩翩起舞,直到夜幕降临。
人们在广场上来来回回,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踩到了龙的脚,飞龙在斥责着他。一个男孩在树下弹着吉他,音调忧伤,爷爷跟着曲子轻轻哼着。一个年轻的女人赤脚走过广场,停在龙的身旁,伸手抚摩它。忽然,她的手掌在她红色外套的口袋里摸索到了什么,像是她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在寻找的一样东西。她抬起头,盯着诺亚,欢笑着向他挥手,像是他帮她找到了一般,然后她告诉他不必找了,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它,一切都好。有那么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的脸庞,她有一双奶奶的眼睛,男孩眨了眨眼,接着她就消失不见了。
“她好像……”男孩低声说。
“我知道。”爷爷点点头,他的手在自己的口袋里不安地来回摸索,然后他又举起手,指尖按压着太阳穴,像是按压装着葡萄干的盒子一样,仿佛想把里面凝结在一起的记忆松开。
“我……她……那是你的奶奶。她曾经很年轻,你永远不会见到她年轻的模样。她有着……她有着我在人们身上见过的最为强烈的情感。每当她生气了,她能吓走一个酒吧的所有男人,每当她快乐的时候……你无法抵抗,诺亚诺亚,她就是自然之力。我的一切都来自她,她就是我的‘宇宙大爆炸’。”
“你是怎么和她相爱的?”男孩问。
爷爷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放在男孩的膝盖上。
“她在我的心里迷失了,我想,她找不到出来的路。你奶奶的方向感特别糟糕,她还能在自动扶梯上迷路。”
他的笑声传来,清脆爆裂,像是一块干燥的木头在他胃里燃烧,浓烟飘散出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搂着男孩。
“在我一生中,我从未问过自己,我是怎么和她相爱的,诺亚诺亚。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男孩看着地上的钥匙,看着广场和喷泉。他抬头仰望太空,像是他伸出手指就能触碰到它。它是柔软的。他和爷爷出去钓鱼的时候,他们偶尔会躺在船底,闭上眼睛,几个小时里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奶奶还在的时候,她总是待在家里,别人问她她丈夫和孙子跑哪儿去了,她就说:“去太空了。”
它是属于他们的。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她去世了。整个房子里都弥漫着风信子的芳香,男孩哭了一整天。那个晚上,男孩和爷爷肩并肩躺在花园的雪地里,仰望星辰。他们一起为奶奶歌唱,也为他们自己歌唱,为太空歌唱。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每晚都会这么做。她是属于他们的。
“你害怕你会忘掉她吗?”男孩问。
爷爷点了点头。
“很害怕。”
“或者你只需忘了她的葬礼。”男孩这么建议。
男孩可以想象他自己忘了葬礼,所有的葬礼。但爷爷却摇了摇头。
“如果我忘了葬礼,我也就忘了为什么我无法忘掉她。”
“听上去有点儿乱哦。”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
“奶奶信仰上帝,但你却不信仰。如果你死了,你还会去天堂吗?”
“只有我错了,我才会去天堂。”
男孩咬了咬嘴唇,向他承诺:
“等你忘了,爷爷,我会跟你说说她的。每天早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你说说她。”
爷爷握住他的手臂。
“告诉我我们曾跳过舞,诺亚诺亚。告诉我那就是相爱的感觉,就像是在你心里,连你自己也装不下了。”
“我答应你。”
“还有,告诉我她很讨厌香菜,告诉我我曾告诉过餐厅里的服务生她有很严重的过敏,当他们质疑真的有人会对香菜过敏时,我就说:‘相信我,她真的对香菜严重过敏,要是你们给她的食物里放了香菜,你们会死的!’她说她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但她在以为我没有看她的时候笑了。”
“她以前说过,比起香草,香菜简直就是责罚。”诺亚笑了。
爷爷点点头,向着树梢眨了眨眼。在一片叶子落下的时间里,他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他用额头抵着男孩的额头,说:
“诺亚诺亚,答应我一件事,最后一件事:一旦你能完美地告别了,你就要离开我,别再回头,去过你自己的生活。想念一个仍旧还在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男孩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接着他说:“你的大脑虽然病了,但好处之一却是你能很好地保守秘密。因为你是爷爷,所以这是件好事。”
爷爷点点头。
“是的,是的……那是什么秘密?”他们俩都笑了。
“我想你不用因为忘了我而害怕。”思索一阵后,男孩说。
“不害怕?”
男孩把嘴凑到他的耳边:
“不用怕,因为如果你忘了我,那么你就有机会能重新认识我。你会很喜欢的,因为我是个很棒的人,很值得去认识。”
爷爷笑了,广场震动起来。他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祝福了。
他们坐在草地上,他和她。
“泰德很生我的气,我的爱人。”爷爷说。
“他没有生你的气,他只是生宇宙的气。他生气是因为你的敌人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宇宙如此之大,要是生它的气,那就是无尽的愤怒了。我倒希望他……”
“他更像你一些?”
“少一些,少像我一些,少一点儿愤怒。”
“他是的,只是更加悲伤一些。你还记得他还小的时候,曾经问你人们为什么要去太空吗?”
“记得,我告诉他人类天生就有冒险精神,我们渴望去探索和发现,那是我们的本性。”
“但是你能看出他很害怕,所以你又说:‘泰德,我们不去太空,是因为我们害怕外星人。我们去太空呢,是因为我们害怕自己太孤独。在这茫茫宇宙孤身一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说过吗?我居然这么聪明。”
“你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可能吧。”
“也许泰德现在在跟诺亚说同样的话。”
“诺亚从不害怕太空。”
“那是因为诺亚像我,他信仰上帝。”
老人躺在草地上,朝着树林微笑。她站了起来,穿过树篱,沿着船边走着,若有所思地轻抚着它。
“别忘了在锚下多垫些石头,诺亚长得太快了。”她提醒他。
那个他曾经在里面工作了很多年的船舱,此刻在薄暮中显得如此渺小,即便它的空间足以盛放他所有庞大的想法。那几盏灯还在船外,他曾把它们乱七八糟地系在外面,就是怕诺亚从噩梦中醒来想要找他爷爷,这几盏灯就能帮他找到爷爷了。灯泡五颜六色,绿的、黄的、紫的,就像是爷爷急着要上厕所,就胡乱地把它们挂上去了。这样,诺亚就能在看到它们的时候哈哈大笑。要是你在笑,那么你在穿过一座黑暗的花园时就不会害怕了。
她躺在他的身旁,靠得那么近。她叹息着。
“我们在这里创造了我们的生活,创造了一切。在那条路上,你还教过泰德骑自行车。”
他抿着嘴唇,坦白道:
“泰德是自学的,就像我叫他别再碰吉他了,好好去做功课,而他却自己学会了弹吉他。”
“你太忙了。”她轻声说,每个字里都盛满了愧疚,因为她自己也同样很自责。
“现在泰德也很忙。”他说。
“但是这个宇宙给了你们诺亚,他是你们俩之间的桥梁。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如此爱我们的孙子,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向我们的孩子致以歉意。”
“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孩子们不因为这件事而讨厌我们呢?”
“我们做不到的,那不是我们的工作。”
他口中的那句话如鲠在喉。
“所有人都好奇你是怎么忍受我的,我的爱人。有时候我也会很好奇。”
她咯咯地笑了,他是多么想念她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从她脚底飞快地迸发出来。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知道怎么跳舞的男孩。我想,也许我最好抓住机会。谁知道这样的男孩会什么时候再出现?”
“我很抱歉,因为香菜的事。”
“没有,你才不觉得抱歉呢。”
“真的,我很抱歉。”
黑暗中,她悄悄松开了他的手,但她的声音仍在他的耳畔。
“别忘了在锚底下多垫几块石头,再问问泰德吉他的事。”
“现在太晚了。”
她的笑声在他脑海里回响着。
“亲爱的顽固的你啊,问你儿子他热爱的事物,永远也不会晚的。”
雨开始落下来,他向她呼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也希望他错了。他多么、多么、多么希望他错了,这样,她就能在天堂继续和他争吵了。
一个男孩和他爸爸沿着走廊走着。爸爸温柔地牵着他的手。
“害怕很正常,诺亚,你不必感到羞愧。”他不断地说。
“我知道,爸爸,别担心。”诺亚说着,两人滑了一跤,诺亚提了提裤子。
“裤子有一点儿大了,不过这是他们最小的尺码了。等我们回到家里,我把它再裁剪一下让它更适合你。”爸爸向他保证。
“爷爷很痛苦吗?”诺亚很想知道。
“没有,不用担心,只是在船里摔了一跤的时候,他磕到了头。看着很惨,但不怎么痛,诺亚。”
“我是说在心里,心里的伤口还疼吗?”
爸爸用鼻子深呼吸着,他闭上眼睛,他的步伐慢了下来。
“这很难解释,诺亚。”
诺亚点点头,用力地牵着他的手。
“别害怕,爸爸,它能让熊熊都躲开。”
“什么能让熊熊都躲开?”
“我在救护车里尿裤子了,尿臊能让熊熊都躲开。救护车里再也不会有熊熊了。”
爸爸的笑声像隆隆的雷声,诺亚很喜欢听。那双大大的手轻轻地牵着他的小小的手。
“我们只是需要和你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小心一点儿,明白吗?他的大脑……诺亚,有时候大脑会比我们以前运转得慢一些。爷爷的大脑比他过去要运转得慢一些。”
“是的,现在,每个清晨回家的路都越来越长了。”
爸爸蹲下来拥抱着他。
“我可爱的、聪慧的小儿子,我对你的爱,诺亚,连天空也容纳不下。”
“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帮助爷爷呀?”
爸爸的眼泪在男孩的运动衫上干涸了。
“我们可以陪他走走路,我们可以陪伴着他。”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了医院的停车场,牵着手朝车走去,去取他们绿色的帐篷。
泰德和他的爸爸又在争论了。泰德恳求他坐下来,爸爸却怒吼着:
“我今天没有时间教你骑自行车,泰德!我告诉过你,我得工作!”
“没事,爸爸,好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想要我的香烟!告诉我,你把我的香烟藏到哪里去了!”爸爸咆哮道。
“你几年前就戒烟了。”泰德说。
“你他妈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是因为你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戒掉了,爸爸。”
他们彼此注视着,喘着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跟宇宙生气,那将会是无尽的怒火。
“我……它……”爷爷咕哝着。
泰德大大的手按着他瘦弱的肩膀,爷爷摸了摸他的胡须。
“你长这么大了啊,泰德泰德。”
“爸爸,听我说,诺亚现在在这里。他会和你坐在一起,我要去车里拿点儿东西。”
爷爷点了点头,把他的额头靠在了泰德的额头上。
“我们得赶快回家了,我的儿子,你的妈妈还在等我们,我敢肯定,她现在很担心。”
泰德咬住了下唇。
“好的,爸爸,很快。真的、真的很快。”
“你现在多高了,泰德泰德?”
“六尺一[30],爸爸。”
“等我们回到家,我们要在锚下多垫几块石头。”
爷爷问他是否带着吉他的时候,泰德已经快走到了门边。
在生命的尽头,有一间病房。有人在病房中央搭了一个绿色帐篷,一个人在里面醒了过来,呼吸急促,惊恐不安,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他的身旁,轻声说:
“别怕。”
那个人从睡袋里坐了起来,环抱着自己颤抖的膝盖,哭泣着。
“别害怕。”年轻的男人不断地说。
一个气球在帐篷顶上弹跳着,气球线的一头系在了他的指尖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低声说。年轻的男人拍了拍他的前臂。
“我是诺亚,你是我的爷爷。你在你家外面的那条路上教过我骑自行车,你很爱我的奶奶,所以在你心里连你自己也装不下了。她很讨厌香菜,却忍受得了你。你发过誓说永远不会戒烟,但当你成为一个父亲时,你却戒烟了。你去过外太空,因为你天生就是探险家。有一次你去看医生,你说:‘医生,医生,我在两个地方弄伤了我的胳膊!’然后医生就告诉你不要再去那两个地方了。”
爷爷微笑着,嘴唇也不再颤动。诺亚把系着气球的线放在了他的手心里,给他看他是怎么握着线的另一头的。
“我们在一个湖边的帐篷里睡觉呢,这个帐篷是我们以前在湖边睡觉时常用的,爷爷,你还记得吗?如果你把线系在手腕上,你就能在入睡的时候还拿着这个气球。要是你害怕了,你只要拉一拉这个气球,我就会带你回来。每一次我都会的。”
爷爷缓缓地点着头,他惊讶地轻抚着诺亚的脸颊。
“你变了,诺亚诺亚,学校的生活怎么样?现在的老师好一点儿了吗?”
“是的,爷爷,老师们变好了。如今,我也是一名老师了。老师们现在都特别棒。”
“很好,很好,诺亚诺亚,伟大的大脑绝不应该被禁锢在地球上。”爷爷闭上眼睛,轻声说。
病房外,太空正在歌唱。泰德在弹着吉他,爷爷应和着音乐哼唱着。宇宙很浩大,生活同样很漫长。诺亚抚摩着女儿的头发,那个女孩还在睡袋里面朝着他熟睡着,没有醒来。她不喜欢数学,反而喜欢文字和乐器,就像她的爷爷一样。很快,她的脚也能触碰到地面了。他们睡成一排,帐篷里弥漫着风信子的芬芳。他再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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