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问拴劳在不在,拴劳娘还在哭牛,马生夺过牛皮扔过了院墙,说:死了就死了,死了再给你家分一头牛么!拴劳娘说:你给我牛呀?马生说:我给哩。拴劳娘说:你拿骨殖给我?!又哭起来。白石和马生进了堂屋,拴劳是在那里吸烟,脸青得像个茄子。白石说了让他当农会主任的事,拴劳是应允了,要马生去院外把牛皮捡回来,马生把牛皮捡了回来,却恶狠狠地将牛皮往拴劳身上一披,说:刚让你当主任你就支派副主任呀?!没想那牛皮一披在拴劳身上,牛皮便卷起来,将拴劳包在了里边,白石忙把牛皮揭下来,拴劳说:这是让我当牛呀!
事后,村里有人也去把牛皮往身上披,牛皮再没卷过,就觉得牛皮卷拴劳蹊跷。白河就说:本来就是牲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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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农会,老城村就开始了土改,入册各家各户的土地面积,房屋间数,雇用过多少长工和短工,短工里有多少是忙工,忙工包括春秋二季收获庄稼、盖房砌院、打墓拱坟和红白喜事时的帮厨。再是清点山林和门前屋后的树木,家里大养的如牛、马、驴,小养的如猪、羊、鸡、狗。还有主要的农具,牛车呀,犁杖呀,耧耱呀,以及日用的大件家具,如板柜,箱子,方桌,织布机,纺车,八斗瓮,笸篮,豆腐磨子,饸饹床子。土地、山林和树木是明的,它跑不了也改不了,就首先到各家各户登记房产农具家具,马生便拿了一根长杆子旱烟锅子,这旱烟锅子是王财东的爹在世时使用过的,平日当拐杖,要吸烟了把烟锅嘴儿噙上,让别人点着烟锅里的烟丝一口一口吸的。马生把它拿来了,来到谁家就一边指戳着,一边喊:三间上房,两间偏房,一间灶房,一间柴草房,一间牛棚,一间驴棚——哟!拴劳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在纸本子上记:三间上房两间偏房一间灶房一间柴草房一间牛棚一间驴棚。他字写不全,而且慢,动不动笔就把纸戳出个黑窟窿。主人说:这牛棚驴棚是一间棚子从中间隔开的。马生喊:一间牛棚驴棚——哟!拴劳说:你喊慢点!主人说:这草搭的棚子也算房吗?马生说:这牛棚驴棚比我家的房还好,咋不算房?主人拿脚就蹬牛棚里的柱子,蹬歪了一根,牛棚驴棚顶上的茅草哗里哗啦便掉下来,牛没动,驴跑了出来,后蹄子踢了一下踢着了马生,马生骂:我你娘的!牛棚驴棚塌了,不算——了哟!拴劳将写好的一间牛棚驴棚用笔画掉,看见驴跑出院子,在巷道里长声叫唤。马生继续喊:牛一头,驴一头,猪一只,狗一只,牛车一辆,犁杖一把,耧一张,耱一张,耙——。主人叮里叮咣把锄、锨、镰刀、连枷、铲子、水担、篓筐、绳索都往院子里扔。拴劳说:这些不登记。马生又报家具了,喊:三格板柜一个,单格板柜两个,木箱一对,八斗瓮四个,方桌一张,椅子四把,笸篮一个,织布机一架,吊笼一对——哟!主人说:不是只登记大件家具吗,吊笼能是大件?马生说:吊笼一对不算,棺材板八页——哟!拴劳说:棺材板就不算了,那不是家具。马生把长杆子旱烟锅子就在棺材板上敲得咣咣响,说:别人家的一副棺材板是十二页或十四页的小料,他家的是纯柏木的八大页,这要算的!拴劳也便写上了:棺材板太好,是纯柏木的八大页。登记完了,马生给拴劳说:你念给他听。拴劳念了一遍,问:有没有不对的?主人说:对的。却又问:登记了干啥呀?马生说:拴劳你告诉他!拴劳说:这要定阶级成分呀。主人说:啥是阶级成分?拴劳说:就是把人分成各类人。主人问:那我是啥人?拴劳说:全村登记完了才评定呀。马生就让主人在纸本子上按了手印,宣布这登记过的东西一律不得损坏和转移,否则以破坏土改罪论处。主人说:咋个论处?马生说:该游街的游街,该坐牢的坐牢。县城东八里村有户财东,把登记过的八头牛下毒药毒死,被逮捕吃了枪子,枪子还得他家里掏钱买。明白了没?主人没说他明白了也没说他没明白,一下子蹴在墙根,说了句:天变了!扑沓得像一堆牛粪。
太阳虽然红光光的,风刮起来缠身,寒气就往骨头里钻,登记完了这一家,拴劳和马生都冻得清鼻涕流下来。马生没有袜子,光脚还穿着草鞋,给拴劳说:你把窗台上那些包谷胡子拿来我包包脚。拴劳说:我是主任还是你是主任,你就一直指挥我?!马生用手擦了擦鼻涕,笑着说:咱两个狗皮袜子没反正么,啊你是主任,你是主任呀!手拍着拴劳的后背,也顺势把鼻涕抹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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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财东家是最后被全面登记的。他家的水田在倒流河的西湾里占了三分之一,地头上栽了个石碑,写上:泰山石敢当。拴劳和马生去丈量的时候,白土还在那里套牛犁着。
这块地原先是二十五亩,现在是三十亩,那五亩地是村里邢轱辘家的,邢轱辘在他爹死后染上赌博,几年间把五间房卖出去了三间,五亩地也卖给了王财东,气得媳妇上了吊,后来和村里的一个寡妇又成了家,仍隔三岔五到上官营和皇甫街去赌。白土犁地犁到第三畦,牛不好好曳,白土用鞭子打,牛挣脱套绳,不牴白土,也不跑远,站在地头和白土致气。白土就只给牛说好话,说:啊牛,牛,你生来就是犁地的么你不犁?牛鼻子扑扑地喷,摇着耳朵。白土又说:你来,咱把这地犁了,今黑了给你吃豌豆,我不哄你。邢轱辘正从地边过,说:白土你给谁说话?白土说:牛不好好犁地么。邢轱辘说:你不知道农会在丈量地吗,还犁它干啥?白土说:再丈量地还不是要种的?你又去耍钱吗?你要收心哩兄弟!邢轱辘说:我耍是我有钱么,你想耍还没钱!白土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抖着说:我没钱?!邢轱辘说:你那金圆券还叫钱?你擦屁股去吧!白土拿的是金圆券,是王财东上个月给了他一沓子当工钱的。邢轱辘一走,他说:反正都是钱么,我又不买啥,装在身上管它有用没用,我就是有了钱的人了么!再去要给牛说话,拴劳马生领人来丈量地了。丈量就丈量吧,白土担心的是来的人在地里踏,果然他们把他犁出的地踏得乱七八糟。他说:你们从没犁过的地上走。马生说:哪里软和从哪里走!白土说:人咋躁得吃炸药了?马生说:你这给谁说话?白土说:给你说话。马生说:你怎么叫王家芳的?白土说:我叫他王财东。马生说:那你就叫我马主任!看了一下拴劳,又说:叫我马副主任!白土没有叫马副主任,也不给牛说话,过去拍死了牛肚子上的一只牛蝇。
丈量到了地头,马生站在石碑前,说:拴劳,这上边写了啥?拴劳说:泰山石敢当。马生说:挡谁呀,农会来了看还敢不敢当?!用脚蹬倒石碑,还用带来打地界桩的铁锤把石碑砸断。白土说:这碑石从北山运来花了十个大洋哩!马生说:这地是不是你的?白土说:是王财东家的。马生说:你想不想有地?白土说:做梦都想哩。马生说:那你就闭上你的嘴!
天黑回去,白土把农会丈量三十亩地的事说给了王财东,王财东端了碗在院子里吃饭,听了没有吭声,放下碗进屋去睡了。玉镯从灶房里出来,给白土说:村里的事你不要给他说,他都知道。
王财东是在下午就知道了农会在丈量他家的地,还砸了泰山石敢当的碑子,他不在乎砸不砸碑子,关心的是丈量了土地后农会下一步还有啥政策,听玉镯说白河的老婆又犯了病抓中药,就拿了熬药的砂锅去了白河家探探口风。老城村的风俗是熬药的砂锅不能送人的,送砂锅等于送病,必须自己去借。王财东把砂锅放在白河家门前的树底下,去了白河家,白河却不在,家里倒来了白石舅家的那个乡里的人,查问当年白河老婆带两个孩子在娘家待了几年。白河老婆问查这事干啥?那人说,他们乡在定阶级成分呀,查对一下你们娘仨打了几年的长工?白河老婆就躁了,说:我是我爹我娘的亲生女儿,女儿回娘家就是打长工啦?!双方争执起来,王财东就不好多待了,说:听说你病又犯了?白河老婆手摸索着前胸,啊咳,啊咳,憋得气出不来。王财东说:我把熬药砂锅放在门前树底下,你过会儿去拿啊。
这一夜,王财东又是没有睡,坐在炕上独说独念,玉镯已经睡了,他推她醒来去做饭,玉镯说三更半夜的做什么饭,他说爹和娘回来了,就坐在柜盖上。玉镯重新睡下,他又把玉镯叫醒来,说有人在挖后屋墙哩,挖了一个窟窿,玉镯下了炕去看,哪里有什么窟窿?回到炕上,王财东却睡着了,而玉镯再也没了睡意,后半夜就一直听着老鼠咬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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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村人家中,要定出地主富农、中农和贫农,按照政策,中农是大多数,地主、富农和贫农是两头,两头基数应该要少。那么,王财东家肯定是地主。除了王财东家外,富裕的还有张高桂家,李长夏家,刘三川家,拿土地面积来看吧,王财东是六十六亩,张高桂是五十亩,李长夏是三十三亩,刘三川是二十七亩,这李长夏和刘三川比王财东要少二十多亩地,张高桂比王财东只少了十多亩,这张高桂也应该是地主。定下了地主,再定富农,以马生的主意,李长夏和刘三川都是富农,但拴劳说上边说富农要算哩,算有多少剥削,以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作标准。那就给李长夏和刘三川算起来,有没有雇长工?没雇长工那短工和忙工又是多少?这样一算,李长夏超过了年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李长夏就是富农了。地主有两个,富农一个有点少,就给刘三川再算,便算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刘三川也成了富农。贫农好定,张德明家四亩,白河家三亩,刘巴子三亩,巩运山一亩五,龚仁有八分,邢辘轱没地,马生没地,白土是长工,没地,那就以五亩地以下的人家为贫农。其余的全是中农吧。马生给拴劳说:中农是五亩至二十亩的人家,你家是二十一亩五分,这一定要给你家定中农。拴劳愣了一下,黑了脸说:你这啥意思?马生说:我这是维护主任哩,如果别人敢说三道四,我出来说话!拴劳说:谁要谋算我这主任,那鱼就晾到沙滩上去!他把中农的条件从五亩至二十亩改成了五亩至二十二亩。定出了成分就划分了阶级,地主富农属于反动的,是敌人,村里人就嚷嚷要分地呀,把地主富农的地要分给贫农呀。但乡政府又下发了文件,说富农的地不要分,只能分地主的,那就是说能分的就是王财东家的六十六亩和张高桂的五十亩,也行,贫农们只是遗憾把贫农定的太多了,如果是三亩以下的就好了。
白河往常吃好饭才端碗出来,现在的饭时却端了一碗面糊糊,一晃一晃也到东城门口去了。东城门口有一棵槐树,树枝不繁,树根却疙疙瘩瘩隆起在地面上,村里人喜欢端碗蹴在那里一边吃一边说话。白河的面糊糊不稠,却煮了土豆,土豆没切,囫囵囵吃着嘴张得很大。别人说:白河呀,今日吃面糊糊也端出来?白河说:现在还是穷着好。别人说:你不是每年这时候去集市上倒腾些粮食吗?白河说:今年没去。别人说:那你忙啥哩?白河说:等哩。别人说:等?等啥的?!白河说:等着分地么!他一说等着分地,那些定了中农的没吭声,而定了贫农的就来了兴头,议论王财东和张高桂家的哪一块地肥沃,哪一块耕种了旱涝保收,如果能给自己分到了,产下麦子磨成粉,他就早晨烙饼,中午米饭,晚上了还要吃,吃捞面。拴劳爹也端了一碗包谷糁烩面过来。包谷糁烩面是在包谷糁熬成后再煮些面条,这是一般人家常吃的饭。拴劳爹一边走一边拿嘴舔着淋在碗沿上的包谷糁,走到槐树下看见了白河,扭头又走开了。拴劳爹和白河为那三亩地已经多年不招嘴。白河说:洪叔,洪叔。拴劳爹没理。白河就起身撵上,说:我低了头给你说话哩,你还记恨?拴劳爹说:我和你没话!白河说:你应该谢我哩。拴劳爹说:噢娘打了娃还要娃说娘打娃是对娃好?!白河说:咋能不是对你好?我要是把那三亩地给了你,你不成地主也成富农,这阵怕和张高桂一样在屋里哭哩!
张高桂是在屋里哭哩,哭得像个刘备。
张高桂有五十亩地,都是每年一二亩每年三四亩的慢慢买进的,就再没有能力盖新房,还住在那三间旧屋。但旧屋的后院大,乱得像杂货铺,堆放的全是他收拢来的破烂,如各种旧柳条筐子、竹篓子,长长短短的麻绳、木棍子、柴墩子、没了底的铁皮盆、瓦片、铁丝圈、扒钉,门闩,卷了刃的镰刀、斧头、竹篾子、棉花套子。在他眼里,没有啥是没用的,只要从外边回来,手里从没空过,仅是在路边捡回来的半截砖头就在院角堆了一大垒。农会丈量他家地时,他是亲自到地里的,他那时并不知道土地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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