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第 2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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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树上失脚掉下来摔死的。老皮说:这短命鬼!眼里潮潮的,不忍心再看,转身走时,又说了一句:他是孤儿,你们就把他埋了吧。

    埋墓生的时候,没有谁提说给墓生把脑顶上的石头拔出来,也没有谁提说给墓生擦擦脸上的血,换上一身新衣服,或者烧些纸和香。只是在原地挖出了坑,要把墓生放进去时,冯蟹看见了不远处那一截空心断木,说:给他个棺材。他们把墓生塞进了空心断木里,刚好塞下,用泥巴将两头糊了,放到了土坑里。

    埋墓生的人从山头往下走,镇街上,各沟岔的村寨里牛都在叫,长声短声地叫。

    ※※※

    我是第二天离开的过风楼,老皮一定要送我,估计他一夜没有睡好,脸皮松弛得更厉害,嘴唇上下巴上胡须很长。他还是让公社干部,还有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带着锣鼓队送我,而冯蟹刘学仁以及棋盘村的人头发也都很长,遮盖了耳朵。在上院里有个简短的仪式后,锣鼓响起,大家一块从山上往山下走,我又一次从鼓手里拿过了鼓自己敲,一边敲一边下台阶,突然想唱,想给我唱,更想给墓生唱,就开口唱了起来。我唱: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月大三十天,月小二十九。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四方,开云云有方向,开水水有波浪。老皮说:哎,哎,你这是唱阴歌哩么。我说:我以前就是唱师。老皮说:你是唱师?!我继续唱我的:九八七六五四三,说起远古年代远,铺天盖地全黑暗,无天无地更无山,无风无云无水潭。黑暗到了混沌纪,天地何时有缝隙?先是无极生太极,再是太极生双仪,双仪可又生四象,四象还把八卦立。开天辟地胡乱唱,许多事情都忘光。我听见老皮在叫我:哎,哎!我没应他,我还是唱我的:忘了暂时放一放,歌师请神在上方。一请金木水火土,二请日月星三光。三请天上玉皇帝,四请四海老龙王。五请本县城隍爷,六请雷公电娘娘。七请财神和灶公,八请山上八金刚。九请孝家众宗祖,十请阎罗和地藏。各路诸神都请听,引导亡者上天堂。等我唱着到了山下,我身边已没见了老皮,也没见了冯蟹刘学仁和闫立本。再到了溪边,公社的干部和村人全走了,跟着我们采编组的人只剩下那个鼓手,我停止了唱。我问鼓手:我身后有影子吗?他说:有影子。我说:这影子是墓生。鼓手吓得脸色煞白,说:影子是墓生?!他狠力拿脚踩影子。我说:你回吧,他们都回去了你还送我?他说:你拿着我的鼓么。

    我回到了县上,才两天,我就不是秦岭游击队革命史采编组长了,甚至也不能再回县文工团去工作。这一切都是老皮向上边反映了我的结果。其实,这对我并没有什么,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做国家工作人员的料。徐副县长把我叫去见他,他坐在轮椅上口齿不清地问我想到哪儿去当农民,我说我还是回正阳镇吧。我就再次到了正阳镇,但正阳镇的人都不知道了我是谁。那天我去一户人家讨水喝,那家的媳妇说浆水解渴,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给了我,却问:你从哪儿来的?我说:从路上来的。她说:到哪儿去呀?我说:脚到哪儿就去哪儿。她说:是要饭的?!炕上传来一句:你是唱师吗?哎呀就是唱师!我扭头看了,炕上躺着一个老汉。这老汉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他说他小时候见过我,他已经老了,瘫在炕上了,问我怎么还活着?我笑着说:罪孽没受够,阎王爷不让死么!我是活着,此后又是几十年吧,我一直就待在正阳镇,但我再没唱过阴歌,正阳镇上依然是生一茬死一茬,死了一茬再生一茬,也没有哪个孝家请我去唱阴歌。

    第四个故事

    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西次四山之首,曰阴山,上多榖,无石,其草多茆、蕃。阴水出焉,西流注于洛。北五十里,曰劳山,多茈草。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西五十里,曰罢谷之山。洱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洛,其中多茈、碧。北百七十里,曰申山,其上多穀、柞,其下多杻、檀,其阴多金玉。区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北二百里,曰鸟山,其上多桑,其下多楮,其阴多铁,其阳多玉。辱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又北百二十里,曰上申之山,上无草木,而多硌石,下多榛楛,兽多白鹿。其鸟多当扈,其状如雉,以其髯飞,食之不目。汤水出焉,东流注于河。又北百八十里,曰诸次之山,诸次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是山也,多木无草,鸟兽莫居,是多众蛇。又北百八十里,曰号山,其木多漆、棕,其草多药、,芎。多汵石。端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其阴多铁,其阳多铜,其兽多白狼白虎,其鸟多白雉白翠。生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西二百五十里,曰白於之山,上多松柏,下多栎檀,其兽多牛、羬羊,其鸟多鸮。洛水出于其阴,而东流注于渭;夹水出于其阴,东流注于生水。西北三百里,曰申首之山,无草木,冬夏有雪。申水出于其上,潜于其下,是多白玉。又西五十五里,曰泾谷之山。泾水出焉,东南流注于渭,是多白金白玉。又西百二十里,曰刚山,多柒木,多琈之玉。刚水出焉,北流注于渭。是多神,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又西二百里,至刚山之尾。洛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其中多蛮蛮,其状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可以御凶。又西三百里,曰中曲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雄黄、白玉及金。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其名曰,是食虎豹,可以御兵。有木焉,其状如棠,而员叶赤实,实大如木瓜,名曰木,食之多力。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嗥狗,是食人。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又西二百二十里,曰鸟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鳋鱼,其状如鳣鱼,动则其邑有大兵。滥水出于其西,西流注于汉水,多之鱼,其状如覆铫,鸟首而鱼翼鱼尾,音如磬石之声,是生珠玉。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穀,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其阳多龟,其阴多玉。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砥砺。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凡西次四山,自阴山以下,至于崦嵫之山,凡十九山,三千六百八十里。其神祠礼,皆用一白鸡祈,糈以稻米,白菅为席。右西经之山,凡七十七山,一万七千五百一十七里。

    ※※※

    有什么要问的吗?

    问:河指黄河吗?为什么别的都称水,唯独黄河称河?

    答:河是大水,最大的水。

    问:那时不称为黄河,是因为水里还没有那么多的泥沙吗?

    答:是的,那时它流经的黄土高原仍是林木茂盛么。地理环境的变化,书中记载的那么多的水现在或是消失了或是改道和更名,河依然在,并未以泥沙多,颜色黄而改变了它是最大的水。凡是大水,它必然泥沙俱下。

    问:硌是什么?

    答:大石。

    问:汵石是什么石?

    答:一种柔软的石头。

    问:石头也有柔软的?

    答:生者柔软,死者坚硬,汵石可能是熔岩才开始生成的石头吧,等坚硬了就是咱们这里常见的料浆石了。

    问:咱这儿的耕地里料浆石多得很呀!

    答:沙是渴死的水,料浆石是石头的尸首。

    问:神是什么神?

    答:是一种厉鬼。

    问:厉鬼?!神和鬼怎么区别?

    答:凡是动物长得有人的一部分形状,半兽半人的,人都称其为神鬼。人是见不得有像人的动物,所以能征服的就征服,征服不了的就敬奉,软硬兼施。可以说,神是被敬奉的鬼,鬼是被驱赶的神。

    问:这一山系的物事几乎和别的山系的物事一样,越是往西,怎么就越有怪异的鸟兽蛇鱼?

    答:那时越往西人越少么。现在谁还能看到或听说过鸟兽蛇鱼的怪异吗?怪异的只是人的相貌和性情,长在山里的人多有兽相,长在海边的人多有鱼相,凡是观其相貌以动物的习性判断其性情,常常八九不离十啊。

    问:上申山“兽多白鹿”,盂山“多白狼白虎”,“白雉白翠”,英鞮山“鸟兽尽白”,鸟鼠同穴山“多白虎、白玉”,那里的动物都是白的?

    答:不是也写到那里“冬夏有雪”吗?环境可以改变一切,一切都得适应环境。

    问:可是,这山系的神祠之礼用白鸡白菅,而南山首系山、西山首系山、次系山,都用白色的东西做神祠之礼,那些山系并不是冬夏有雪呀?

    答:那时候越往西越有雪,有雪的地方神鬼越多,上古人就以白色的东西取悦神鬼。后来也就有了西天是白的,极乐的;人世间是黑的,悲苦的。

    问:那现在人死了,孝子们为什么戴白帽穿白衣?

    答:民间有一个说法,人死了神鬼来收魂的,神鬼怕火,活着的人身上头上都有光焰,孝家为了让神鬼将亡人魂安然收去西天,一方面要用白帽白衣遮住光焰,一方面也是欢迎神鬼。《山海经》里上古人的思维是原始的,这种思维延续下来,逐渐就形成了集体意识,形成了文化。记住了吗?

    问:嗯。

    答:你举例说说。

    问:比如,上古人神祠之礼用白色的东西,后人就以白色最为纯洁干净。上古人拜山,后来各朝各代的帝王都拜山。比如上古人以玉通神,现在人都热衷佩玉。比如上古人见红色认为有兵灾,如今红色代表力量,革命。比如上古人分辨阴阳,比如上古人采草入药……

    ※※※

    秦岭里有二千三百二十一种草都能入药,山阴县主要产桔梗、连翘、黄芪、黄连、车前子、石苇,三台县主要产金银花、山萸、赤芍、淫羊藿、旱莲、益母,岭宁县主要产甘草、柴胡、苍术、半夏、厚朴、大黄、猪茯苓、卷柏、紫花地丁。最有名的是双凤县的庾参,相当的珍贵,据说民国时期便一棵能换一头牛的。庾参生长在大庾山的原始森林里,倒流河的河源就在大庾山。而顺着河流到回龙湾,湾中有八道峪,峪里都有中药材,东边第三个峪最长,峪脑就通往大庾山东沟,这里却唯一产当归,产量大,世世代代当地人都挖当归为生,连峪里的村子也叫当归村。当归成熟的时候,峪道上行人不断,却是背了竹篓或挑了笼筐把当归拿到回龙湾镇交售,回龙湾镇也有八家当归收购店。

    当归村人以挖药卖药为生,但当归村人竟世世代代害着一种病。这种病害男不害女,男的生下来一切都正常着,到了七岁八岁,浑身的关节就变大,做父母的便害怕了,将儿子放在炕上,双手按住他的腿,说:长,长,长呀!儿子的腿合并起来中间有了空隙。这空隙年年增大,腿已经严重弯曲,父母更担心了,时常要问:夜梦里你没跳崖吗?孩子在夜梦里从崖上往下跳,那就是在长个子,可孩子长到一米四五了,夜里再也不做跳崖的梦。当归村里的男人一代一代都是一米四五的个头,镇街上的人叫他们是半截子,收购店的人收购了当归后,问:四十里路走了一天?他们说:鸡叫头遍就动身了。问:哦起得那么早!你们是不是起床后要在院子里先揉腿,不揉就走不动?他们说:是得揉腿,就像你们起来熬罐罐茶一样。镇街上人都有喝茶的习惯,要在铁壶里熬一种老茶,熬得筷子一蘸能吊线儿的浓汁了,喝了一整天身上才来劲。又问:女人怎么就不害那病呢?他们说:都害下了地里活谁干?收购店的人就说:那倒也是!当归村得靠女人当家。这话他们却反驳了,说:女人怎么能当家?这像石磨一样,上扇就在上面,下扇就在下面。收购店的人哈哈大笑,说:那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男的吵不过了要动手,女的跳到炕上去,男的却跳不上去,要骂狗日的你要把我抱上炕了看我怎么打死你!他们终于听出这是在作践他们了,就不再回答,把钱握在手里,一摇一晃地离开,咕囔一句:哼,下次和戏生一块来!

    戏生也是当归村人,但他是名人,他家三代都有名,别人欺负不了他。

    戏生家之所以三代人都有名,人都说是他家宅子的风水好。当归村建在峪中的一块洼地里,洼地东低西高,西头坡根有一眼泉,泉水流下来,沿着泉水两旁错错落落的都住了人家,形成一个裤衩状,戏生家就在泉上的平台子上。平台子很大,是村里唯一的打麦场,现在麦收过了,场边只有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和零乱的碌碡,再就是那一棵老杜仲树。戏生是每天早上都光着膀子在树身上蹭,蹭了脊背再蹭膝盖,蹭过了就不再去揉腿,然后便拿抹布去擦院门框上的那个小木牌,木牌上写着“革命烈属”。革字的上半部已经被擦得看不清楚,但整个牌子光堂得像是刷了漆,只要太阳一出来,从村口就能看到那一点光亮。

    戏生的爷爷就是烈士,这牌子让当归村人很光荣。

    至今,当归村人都会讲戏生爷爷的故事,说当年秦岭游击队在甘家梁伏击了县保安团两个排后,国民党的军队在秦岭里大范围围剿,游击队蹿山越岭过来,先在回龙湾待了一天,后就落脚在当归村。戏生的爷爷要求参加游击队,老黑没同意,嫌他个头太低,挎上枪了,枪托就磕着地。戏生的爷爷说他能跑,跑起来给老黑看,但他的罗圈腿实在是跑不快,而且屁股老撅着。戏生的爷爷又去找李得胜,抱住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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