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生-第 30 部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了。

    鸡冠山一带历来就有人来搞金子,以前总是在山下的河道里挖沙筛淘,而省城的勘查队来过之后,说高含量的金子并不在河道而在鸡冠山上,镇政府就放开政策,吸收外来资金开发。不久,县政府又把镇开发区提高到县开发区,倾全县之力,要把回龙镇打造成秦岭里的金都。于是,鸡冠山上终日爆破声不断,到处是机器轰鸣,而且秦岭各地的人也都涌来,叫喊着:日子壮,挖金矿!开发区的建筑越来越多,回龙湾镇街同时在迅速扩大,经营什么行当的都有了,什么角色的人也都有了,街道像扯藤一样往开发区延伸,两边的店铺每天就有新开张,噼噼啪啪放鞭炮。

    确实是发了财的人很多,街道上的小汽车多起来,穿西服的多起来,喝醉酒的和花枝招展的女人多起来,而为了发财丧了命的人也多,我常常是这一家的阴歌还没结束,另一家请我的人就到了门口。老余碰着我,说:啊唱师,听我的话没错吧?我说:死的人有些太多了。他说:卖馍的你嫌买馍的多?!你要给我分钱哩呀,唱师!他哈哈大笑,又说:我不分你那死人的钱,那你得请我喝酒噢!

    老余真的是一有空就来我的住处喝酒,酒是他从我住处的斜对面一家商店里拿的,有时拿一瓶,有时拿两瓶,但账全赊着,给店家说:唱师会来结的!

    也就是这家商店,半个月后出了一宗事,是半夜里门被敲响,店家开门见两个年轻人说要买酒买烟买方便面,买一麻袋。店家问咋买这么多?年轻人说怕付不起钱吗,有的是钱!从怀里掏出一大沓。第二天,店家清点着钱要去进货,却发现夜里年轻人给的全是阴票子,才知道遇着了鬼,三天后就把商店转让了。新来的店家是老余介绍的,他没有告诉人家商店转让的原因,而开张的那天他特意给放了鞭炮,还拿来一个炸药包子在门口点爆,响声把我的窗户纸都震裂了。

    开张完毕,老余到我住屋喝酒,问:这世上真的有鬼?我说:要是没鬼我当什么唱师?他酒喝多了,红着眼睛说:鬼在哪,你让我看看。我说:死鬼你看不到,活鬼在回龙湾镇多得能把你绊倒。他说:活鬼?!我说:不是有一句话是活鬼闹世事吗?他说:闹世事的都是活鬼?你就在闹世事,我也在闹世事,来回龙湾镇的谁不是在闹世事?我说:那咱们都是活鬼吧。这一场酒我俩都喝醉了,他让我讲我是哪儿人,到底是谁,来回龙湾镇多久了?我当然没给他讲实情,他倒五马长枪地夸耀起他的身世来,我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县人大主任,更重要的是他父亲还是匡三司令的内弟的本家侄子,这内弟又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老余在彻底醉倒前说了一句:我是有条件在政治上进步的,你不要把豆干不当干粮啊,你信不信,唱师,你这个只会唱阴歌的!我说:我信的,你前途大着哩!他却从桌子上溜下去,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不吭声了。

    知道了老余的背景,我就想起了当归村的戏生,戏生可以把他爹生前写过的申请信让老余递上去呀,或许匡三司令看到了,说不定能记起摆摆。但我一直忙得没再去当归村,事情也就拖了下来。

    ※※※

    一天傍晚,我去一孝家唱阴歌,死的人是个摆烧饼摊的,原本在街上卖生意不错,却得知矿山下新来了一批打工人,就提了一篮子烧饼又去了那里,可到了山下,山上放炮落下来一颗石头,石头只有指头蛋大,偏不偏就砸在他脑门上死了。我去唱阴歌时,还在院子里喝茶,天上的火烧云突然裂开成条状,一道一道,整齐排列,像是犁出来的垄沟。我给孝家建议,死者是横死的,天象又出现异相,能提前开歌路为好。但孝家说大女儿婆家在八十里外,正往这儿赶哩,等孩子到了再开始。等到鸡上了架,大女儿一家人赶到了,院门外灯笼火把全点亮,我才在十字路口烧纸要开歌路,而另一村有人家为儿子结婚,迎亲的队伍也正好经过十字路口,红事白事碰到一块,按风俗是谁抢先了谁吉利,双方就互不相让,吵闹起来,一时涌来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开歌路一时做不了,我就在一旁待着,却看到一个小孩往人窝里挤,没挤进去,还在人群后边一蹦一蹦地往里瞅,仍是瞅不着,爬上一个碌碡,朝着人群唾唾沫。唾沫唾得不远,落在碌碡下的人头上,被推了一把,骂道:你往哪儿唾?!那小孩从碌碡上跌下来,我才发现是个侏儒,竟然是戏生。我喊:戏生,戏生!把他拉到一边,问他怎么在这儿?戏生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还犟嘴:你说我往哪儿唾?!然后拍打了衣服说他是到镇街药材店卖药了,要赶回村呀,碰上这里办丧事,看是不是我在唱阴歌,没想红白事撞在一块了。他又回头呸呸唾了两口,说:真晦气!我说:你嫌晦气还来看丧事?他说:遇上办丧事好呀,死人把贫穷带走了,也把病和疼痛带走了。我是唾结婚的,遇上结婚的不好,它把咱的喜会带走的。见了戏生,我就要把老余的背景告诉他,说我可以介绍他认识老余,让老余往上递他爹的申请。戏生就喜欢地说:是不是,你不哄我吧?我有点生气,说:我为啥要哄你?!他扑通跪下磕头,说:天呀,我咋就碰上贵人啦!

    戏生这一晚上就没有回当归村,陪着我为那户人家唱完了阴歌,后半夜一块到了我的住处,也都没睡,两人话多得一直说到天亮。我知道了回龙湾镇有晚上结婚的风俗,那是在古时鞑子人统治了这一带,鞑子人强横,凡是谁家娶新媳妇就要享用初婚权,汉人就只好晚上偷偷结婚,一直沿袭了下来。我知道了戏生已经和荞荞成了家,他家的柜台上放着三个相框,中间相框里是乌龟,左边相框里是他娘,右边相框里是荞荞娘,可惜没有他爷爷的相框,为革命牺牲了,最后连一张相纸都没留下。我也知道了他们依然还靠挖药材为生,药材越来越难挖,近山近坡全挖光了,得到三十里外的森林里去挖,也常常是三天五天去一趟,去一趟就空着竹篓又回来了。他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咋不让我拾上一疙瘩钱嘛?!我笑着说:认识了老余,真说不定上边会给你家补贴一大笔钱的。他说:你估摸能给多少?我说:听说现在活着的老红军国家全养了,你爷爷死后你和你爹一直没享受过福利,那还不一次给上十万八万?!戏生说:真能拿到钱了,荞荞给你做一身衣裳!

    到了这天晌午,我领了戏生去见老余,戏生一定要洗脸,还在鞋壳里垫起硬纸板,我让他放松,他说:我要是个子高,我哪儿都敢去!我说:你爷爷个子低还不是参加了游击队,你爹个子低还有情人哩,你没出息。戏生就把硬纸板掏出来扔了。没想到我们去镇政府见了老余,老余很热情,竟然说:你爷爷也是秦岭游击队的?那咱就都是革命后代么!戏生也很激动,一直站着回答老余的问话,老余让戏生坐下,还说以后见什么人了就坐下,坐下了谁也看不到你个头低。戏生说他下午就回当归村,寻着他爹当年写的申请信连夜要送过来。老余答应不必送什么申请,他要亲自写一份报告。戏生说:那你就以镇政府的名义写,需要不需要当归村也按个公章?老余说:层层往上走手续那到猴年马年呀?我会报告给我爹,让我爹寻机会再递交给匡三司令,只要匡三司令一重视,说一句话,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戏生眼睛都红起来,说:那我咋谢你呀?!我给你唱个歌吧。竟然张口就唱起来:这山呀望见了那山高,望见乖姐捡柴烧,吆号吆号吆号号,望见乖姐捡柴烧。没的柴来我给你捡呀,没的水来我给你挑,莫把乖姐晒黑了。这山呀望见了那山低,望见一对好画眉,吆号吆号吆号号,望见一对好画眉。画眉见人就高飞呀,乖姐见人把头低,有话不说在心里。戏生是满口黄牙,歌却唱得有滋有味,这让我大吃一惊。老余拍着手说:唱师你是不是收戏生做徒弟呀?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听他唱歌的。戏生,你咋还有这一手?戏生说:余文书给我多大的恩,我又没拿东西,我要是个女的,我情愿让他把我糟蹋了,我没啥谢么,我只能唱个歌么。他话说得丑,却说的是真情,我和老余哈哈地笑了一道,却说:唱得好,唱得好!

    从镇政府出来,戏生问我:我今日没给你丢人吧?我说:好着的。他说:刚才余文书倒提醒了我,你把我收个徒弟,我跟你去唱歌吧。我说:我唱的阴歌你唱的情歌,我咋能带了你?好好挖你的药!我拒绝了戏生的要求,他就再没提说过这事,但也从此过上几天就来找我,打问老余递上的报告有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他就怀疑老余是不是写了报告?会把报告递给他爹吗?他爹真的就是匡三司令的亲戚?他疑心重,我就不断催老余,但还是没得到任何消息,老余有些不好意思了,就重新做了个革命烈属的牌子,并拉着我去了一趟当归村。

    戏生真的是和荞荞结了婚,荞荞比我当年见到时有些发福,但更好看了,她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也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洁洁,竟然门窗上贴满了红纸剪出的花花。这些花花图像生动得很,有《桃园三结义》,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有《苏三起解》,有《包公铡陈世美》,更多的就是飞禽走兽,鱼虫花草。我说:这么好看呀,在哪儿买的?荞荞说:我剪的。老余叫起来:人长得漂亮,手还这样巧?!戏生说:手是巧些,嘴笨得很,一首歌十遍八遍学不会!老余说:你还弹嫌呀?你会剪?!戏生却说:我也学会了!就揭开炕席,席下是一沓红纸,取一张折叠了,说:给你剪个福禄寿?!就拿剪刀剪起来,还一边剪一边唱:姐在哟园中呃搞的黄瓜哟,郎在那个外边打土巴,打掉了黄瓜儿花哟,哎呀依子哟,打掉哟公花呃犹的小可哟,打掉那个母花少结瓜,回去的爹娘骂哟,哎呀依子哟。唱完了,对荞荞说:你会唱着剪?果然就剪成了三个老头,一个是拿着元宝,一个戴着官帽,一个大额颅,胡子占了身子一半。我说:你多亏是半截子,要不就成精了!那天戏生给老余唱了三首歌,剪了三张纸花花,然后给我们包饺子吃。做饺子的时候,戏生偏到东家去买豆腐,到西家去买黄花菜,又去前村后村的人家去借辣子借醋,见人就说镇政府的余文书来我家了。当归村还从来没有镇政府干部来过,竟然来了还吃一顿饭,就跑去戏生家瞧稀罕。老余在蒲团上坐着喝茶,突然院门口有了那么多的脑袋往里瞅,他一招手,脑袋却全躲了,可一会儿又满是脑袋,他再说:进来呀,来呀!一个胆大的跨过门槛进来,呼啦一大群人都挤了进来,是老的半截和小的半截。戏生的脸就显得很大,红膛膛的。

    ※※※

    老余留在院子里的皮鞋印,戏生一直保留着,不让荞荞打扫,半个月后刮了一场风,院地上的膛土没了,脚印也没了,气得戏生骂天。荞荞说:老余能来咱们家,那是递上的报告没指望了,他才来安慰的。戏生想了想也是,却说:唱师说啦,即使递上的报告还是没指望,老余能来一趟就长了咱的志气!昨天刘来牛没给你说什么吧?荞荞说:没说什么。戏生又问:姚百成也没来过?荞荞说:去年和姓姚的吵过架,他来咱家?戏生说:姚百成他主动给我搭话,说他儿子在镇粮站工作,几时让我带他去见见老余哩。刘来牛想要个庄基,半年了批不下来,他给我说你在镇政府里有人,托我给他说情哩。荞荞听了,看着戏生,说:有这事?戏生说:有这事!荞荞说:去泉里担水去,瓮干着你也看不到,长眼睛出气呀?!

    在一个清早,荞荞一下炕就嚷嚷屋里老鼠怎么多了,夜里楼板上响动得像是跑土匪,说她没睡踏实。戏生光膀子就去杜仲树上蹭脊背蹭腿,蹭着蹭着,突然觉得头皮麻酥酥的,有气往出冒,正异样着,荞荞在门口说:我给你说话哩!戏生说:你说么。荞荞说:咱得买个猫了吧。戏生说:我是不是长个子啦?荞荞瞪了一眼,说:胡茬子长啦!戏生就不蹭脊背和腿了,把身子往树上撞,越撞越有了劲,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认识了老余,我还真的要转运了?就给荞荞说:你说老鼠多了吗?荞荞却再不理他,端了尿盆去厕所了,他说:老鼠多了好么,是咱家的日子要好过呀!

    戏生到底没让荞荞买猫,就在他们又到森林里去挖当归,得一走三四天,临走时戏生还特意在屋里放了半块饼和一把包谷,怕老鼠饿着。

    往森林里去,荞荞是背了竹篓,装了帐篷、铝锅和包谷糁,还有铲子,刀,铁钩子。戏生什么都不拿,胳膊抡欢了地小跑,仍是撵不上荞荞。他说:你走得恁快寻死呀?!荞荞站住了等他,把他抱上一处石坎了,说:不限天黑赶去搭帐篷,让狼吃呀?!戏生说:狼拣白胖的吃!荞荞说:小个子好咬!又走快了,把戏生落下了几丈远。

    在森林里辛苦了两人,并没有挖到多少当归,荞荞就多挖了些柴胡,她已经满足了,因为往常也都是这样。可戏生总是说:这不可能呀?!拿眼睛盯着树梢上的一只鸟,再说:我赌一下,你要是飞起来,我这次就能挖一竹篓当归!鸟是哗啦飞起来了,却半空里落下一粒粪来,砸在他的肩上,逗得荞荞咯咯地笑。

    但是,就在第三天傍晚,戏生竟然发现了一棵秦参。

    那是两人分头出去了一下午,荞荞没有挖到当归,挖回来了一捆金银花,早早回帐篷来做饭。饭都熟了,林子里也灰暗了,戏生才回来。回来不仅空着手,身上的褂子还被扯破了,前襟少了一片。戏生说:我寻着一棵秦参!荞荞说:你被豹子抓啦,衣裳烂成这样?!戏生说:我寻着一棵秦参啦!荞荞说:你过来,你过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