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丝浮云也没有，单只挂着一轮银盘样的月亮，虽然又大，又圆，又白，可是总觉得空落落的，好象一张惨白呆滞的脸。
为太后贺寿的堂会正进行到热闹处，没有执事的下人们连同贺客们带来的仆婢，都挤在院门那里听曲子，仿佛挨近那么几步路，就可以听得更清楚些。据说今晚上官夫人为了庆祝太后的寿辰特请了京城名角小桃红来上官府邸唱大轴，这一支《桃花吟》空灵缥缈，百转千回，而且隔了几座院落传过来都那么清晰动人，当真是造诣了得。
上官舒想起曾经不知在哪本杂书上看到过形容名角的声音，说：高如九天揽月，低似海底捞针。她学给南宫明和听，南宫明和却笑她比喻得又粗俗又不贴切。于是她问南宫明和该如何形容，南宫明和思索了片刻，说：高亢处如鹤鸣九霄，低徊处如鱼潜深渊。她觉得两种说法并没什么区别，可是南宫明和却义正言辞的说这是先代某位帝师写的《名花谱》里这么说的。她很奇怪《名花谱》是什么书，再说名花和唱曲又有什么关系，但南宫明和却不肯多说了，只说身为贵族，说话行事都要有贵族的谱儿，否则会让人瞧不起。正这么胡思乱想着，那珠圆玉润的女声唱道：“漫雪飞处，春意融融……”一道细细的声线忽然化做千丝万缕，飞飞扬扬向着高天里拔上去，又曲曲折折的回落下来，真如霰雪纷飞一般，院门那里爆起一片叫好声。
“二姑娘，夫人传你。”
忽然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吓了上官舒一大跳，转回身一看，是上官夫人跟前的三等传话丫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此刻满脸的不耐烦，大约是怨这趟差使耽误了她听曲儿，还没等上官舒答应，自己倒先转身走了。上官舒只能拔腿跟上，转了几道穿山游廊，走到专门用来摆筵席的院子里，这院子四面都是二层的楼阁，正北是戏台，其余三面底层的正厅偏厅宴请男宾，堂会的时候座位就摆在院子里。女眷们都坐在二楼上，廊柱间挂着绘彩描金吉祥花样的薄纱帷帘。
上官舒走进院子的时候，忍不住望了望戏台，台上的角儿穿一件月白素锦挑绣折枝桃花的戏服，满脸涂着绯红的胭脂，只有鼻梁处挺着一道白，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很有神，眼风轻轻一扫，许多男宾的脸上就荡起了漪纹。上官舒没有工夫细看，但是当她随着传话丫鬟上楼的时候，场下有几双眼睛却从戏台上移开了，几道灼灼的目光粘着她的背影，好似要将她的衣裳烧穿几个洞似的。
楼上正堂间雁翅般列坐着两行锦衣华饰的贵夫人，居中一位身穿大红缂丝团花凤衔瑞草如意祥云遍地金礼服，头戴全副灿金钗梳，珍珠博鬓，翡翠步摇的，便是今晚的主客——太后身边的总管女官林尚宫。
早有丫鬟展下拜垫，上官舒规规矩矩的跪下磕了三个头，这不是给林尚宫请安，而是向今晚林尚宫所代表的太后娘娘颂寿，磕完了头，林尚宫却一直没开口让她起来，旁边坐着的上官夫人便蹙了眉毛冷冷道：“哎哟，周氏你是怎么教女儿的？太后娘娘一再强调先帝的国丧才刚刚结束，虽然她老人家的寿辰是大喜事，可是也不要过分铺张招摇，这不连宫里都没有大操大办的，你怎么就让二姑娘穿的如此花枝招展的出来见人，幸好林尚宫大人是自己人，知道这是庶出的女儿不懂礼数，若是不知道的人看了去，便要说我们上官家不把太后娘娘的话放在心上了，这不是丢我上官家的脸面吗！”
上官舒的脸色沉了一沉，却看见自己的生母周婉玉在上官夫人背后向她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于是又扯扯嘴角，强拉起一幅笑容来，心里到底有些愤愤不平。围坐在上官夫人和那林尚宫身边的那些女宾们，无论夫人小姐，几乎人人都是锦衣玉带，珠光满头。上官舒今天只穿着一身海棠红平罗衣裙，料子连刚才戏子身上的戏服都比不上，襟袖上绣着些烟粉色散花，头上插着几朵不起眼的小金簪，哪里就说得上花枝招展了。
周婉玉看上官舒不说话，这时站起来陪笑解释道：“这孩子自小就不爱打扮，总是因为我不好，一直拿她当男孩子养着，所以在穿衣打扮上远远不如大小姐那么雅致有度，今日是太后娘娘大喜的日子，这孩子也是无心之失，大夫人若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上官舒低头，两手紧紧攥着袖子的边缘，不愿看见母亲在何氏等人面前露出如此卑微的态度，但是天不遂人愿，命运在她身上似乎表现的尤其残酷。自从南宫明和打败叶锦，将她带回京城之后，便向皇帝求情，以自请镇守边疆为条件，终于使得皇帝赦免了父亲上官辰的罪过，并允许了周婉玉和上官舒正式列名于上官家的族谱，回归上官家族跟上官辰团聚。
可惜的是，正当南宫明和打算说服皇帝让自己跟上官舒完婚的时候，皇帝却因为多年积劳成疾，掏空了身子，一场大病以后，竟然不幸驾崩了。
接着便是三年的国丧，南宫明和在此之前已经领命镇守边疆，不能久留京城，周婉玉和上官舒母女搬回了上官府，结果却被大夫人何氏拿捏着正室的身份，处处刁难欺压她们。
“馨小姐很好，温柔大方，可见上官夫人教导有方，这位舒小姐嘛……”林尚宫不动声色的端庄微笑，向上官舒招了招手，让她靠近些，一面携了她的手细细打量着，一面柔声叹道，“太后娘娘一直惋惜先帝走的太早，当今皇上弱冠登基，后宫之中没有可靠的人，正打算选一批忠诚官员之家的女儿入宫侍奉，一来充实后宫，二来……”
林尚宫话还没说完，周围的女眷们顿时一股脑的起哄起来，有人喊道：“我家凤姐最是能干，尚宫大人若看得上，就收做干女儿，让她替您跑腿办事，可省心着呢！”话音才落，另一位何氏的表嫂嗤笑起来道：“宫里又不缺跑腿办事儿的丫鬟，太后娘娘要的是听话懂事，善解人意的闺秀，不是我自夸，京城世家小一辈的那么些女孩子里，再没有人比得上我们家芙蓉了。”
上官夫人自然不甘人后，现在的太后娘娘，便是从前的皇后娘娘，而从前的太后娘娘，上官夫人的亲姑母则升级成了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当今新皇帝因为年幼，还没有立皇后，后宫之事本该由太后掌管，可是太皇太后硬是没有交出凤印，依然把持着后宫大权不放手，只是如今是她的孙子当了皇上，毕竟是隔了一层，而上官家又是获罪被赦，虽然赐还了家产，可是无官无职，声势大不如前，故而与宫里的关系也大大疏远了，便是这次太后的寿辰，上官夫人绞尽脑汁也没捞到入宫参加宫宴的机会，只不过为了上官馨的前途，她不肯白白放过这个大好的表忠心的机会，硬是在自己家里摆了一出给太后的祝寿宴，终于太后算是肯给她面子，派出了自己的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林尚宫前来捧场，现在林尚宫嘴里透出太后有心选秀入宫，上官夫人哪有不上赶着往上凑的。
只是林尚宫也是见惯市面的人精了，上官夫人还未开口，一看她的神情便拉着她的手笑道：“各位夫人都别着急，选秀是件大事，自然得要按规矩来，太后娘娘如今要选的是忠诚可靠的女官，以备将来侍奉各位后宫的嫔妃娘娘们的。”
原来如此，上官夫人和周围的夫人们一听这个解释，起哄喧闹的劲儿顿时便偃旗息鼓了，她们的宝贝女儿都是冲着后宫妃嫔甚至皇后的凤座去的，怎么可能去做什么女官呢，这虽然将来也可能有被皇上看上的机会，可是从女官出身的，总归是曾经为奴作婢的身份，就比那些直接选为妃嫔的要低了一等了，就好比大户人家的妾室，也是良家出身的，比通房丫鬟出身的要高贵一些。
上官夫人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林尚宫的意思，便对上官舒道：“你还不快谢太后娘娘的恩德，太后娘娘是怕你的身份教养配不上祁王殿下，要提拔你入宫亲自指导你呢。”
上官舒听得一头雾水，刚才林尚宫分明说太后要选择入宫服侍人的女官，怎么就成了要亲自指导自己了，不过她实在不愿意在这些夫人们鄙视的眼神中多呆，便闷声不响的又对林尚宫磕了个头，林尚宫笑道：“到底是上官家的小姐，毕竟是知礼数，懂进退的，三日之后便是入宫的吉日，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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