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忍与自由-论读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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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读书

    青年会叫我在未离南方赴北方之前在这里谈谈,我很高兴,题目是为什么读书。现在读书运动大会开始,青年会拣定了三个演讲题目。我看第二题目怎样读书很有兴味,第三题目读什么书更有兴味,第一题目无法讲,为什么读书,连小孩子都知道,讲起来很难为情,而且也讲不好。所以我今天讲这个题目,不免要侵犯其余两个题目的范围,不过我仍旧要为其余两位演讲的人留一些余地。现在我就把这个题目来试一下看。我从前也有过一次关于读书的演讲,后来我把那篇演讲录略事修改,编入三集《文存》里面,那篇文章题目叫做《读书》,其内容性质较近于第二题目,诸位可以拿来参考。今天我就来试试为什么读书这个题目。

    从前有一位大哲学家做了一篇《读书乐》,说到读书的好处,他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意思就是说,读了书可以做大官,获厚禄,可以不至于住茅草房子,可以娶得年轻的漂亮太太。诸位听了笑起来,足见诸位对于这位哲学家所说的话不十分满意,现在我就讲所以要读书的别的原因。

    为什么要读书?有三点可以讲:第一,因为书是过去已经知道的智识学问和经验的一种记录,我们读书便是要接受这人类的遗产;第二,为要读书而读书,读了书便可以多读书;第三,读书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应付环境,并可获得思想材料的来源。我一踏进青年会的大门,就看见许多关于读书的标语。为什么读书?大概诸位看了这些标语就都已知道了,现在我就把以上三点更详细的说一说。

    第一,因为书是代表人类老祖宗传给我们的智识的遗产,我们接受了这遗产,以此为基础,可以继续发荣光大,更在这基础之上,建立更高深更伟大的智识。人类之所以与别的动物不同,就是因为人有语言文字,可以把智识传给别人,又传至后人,再加以印刷术的发明,许多书报便印了出来。人的脑很大,与猴不同,人能造出语言,后来更进一步而有文字,又能刻木刻字;所以人最大的贡献就是过去的智识和经验,使后人可以节省许多脑力。非洲野蛮人在山野中遇见鹿,他们就画了一个人和一只鹿以代信,给后面的人叫他们勿追。但是把智识和经验遗给儿孙有什么用处呢?这是有用处的,因为这是前人很好的教训。现在学校里各种教科,如物理、化学、历史,等等,都是根据几千年来进步的智识编纂成书的,一年,两年,或者三年,教完一科。自小学、中学,而至大学毕业,这十六年中所受的教育,都是代表我们老祖宗几千年来得来的智识学问和经验,所谓进化,就是叫人节省劳力,蜜蜂虽能筑巢,能发明,但传下来就只有这一点智识,没有继续去改革改良,以应付环境,没有做格外进一步的工作。人呢,达不到目的,就再去求进步,而以前人的智识学问和经验作参考。如果每样东西,要个个人从头学起,而不去利用过去的智识,那不是太麻烦吗?所以人有了这智识的遗产,就可以自己去成家立业,就可以缩短工作,使有余力做别的事。

    第二点稍复杂,就是为读书而读书。读书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不读书不能读书,要能读书才能多读书。好比戴了眼镜,小的可以放大,糊涂的可以看得清楚,远的可以变为近。读书也要戴眼镜。眼镜越好,读书的了解力也越大。王安石对曾子固说:“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所以他对于本草,内经,小说,无所不读,这样对于经才可以明白一些。王安石说:“致其知而后读。”

    请你们注意,他不说读书以致知,却说,先致知而后读书。读书固然可以扩充知识;但知识越扩充了,读书的能力也越大。这便是“为读书而读书”的意义。

    试举《诗经》作一个例子。从前的学者把《诗经》看作“美”“刺”的圣书,越讲越不通,现在的人应该多预备几副好眼镜,人类学的眼镜,考古学的眼镜,文法学的眼镜,文学的眼镜。眼镜越多越好,越精越好。例如“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我们若知道比较民俗学,便可以知道打了野兽送到女子家去求婚,是平常的事。又如“钟鼓乐之,琴瑟友之”,也不必说什么文王太姒,只可看作少年男子在女子的门口或窗下奏乐唱和,这也是很平常的事。再从文法方面来观察,像《诗经》里“之子于归”,“黄鸟于飞”,“凤凰于飞”的“于”字,此外,《诗经》里又有几百个的“维”字,还有许多“助词”,“语词”,这些都是有作用而无意义的虚字,但以前的人却从未注意及此。这些字若不明白,《诗经》便不能懂。再说在《墨子》一书里,有点光学、力学;又有点经济学。但你要懂得光学,才能懂得墨子所说的光;你要懂得各种智识,才能懂得《墨子》里一些最难懂的文句。总之,读书是为了要读书,多读书更可以读书。最大的毛病就在怕读书,怕读难书。越难读的书我们越要征服它们,把它们作为我们的奴隶或向导,我们才能够打倒难书,这才是我们的“读书乐”。若是我们有了基本的科学知识,那末,我们在读书时便能左右逢源。我再说一遍,读书的目的在于读书,要读书越多才可以读书越多。

    第三点,读书可以帮助解决困难,应付环境,供给思想材料。知识是思想材料的来源。思想可分作五步。思想的起源是大的疑问。吃饭拉屎不用想,但逢着三叉路口,十字街头那样的环境,就发生困难了。走东或走西,这样做或是那样做,有了困难,才有思想。第二步要把问题弄清,究竟困难在那一点上。第三步才想到如何解决,这一步,俗话叫做出主意。但主意太多,都采用也不行,必须要挑选。但主意太少,或者竟全无主意,那就更没有办法了。第四步就是要选择一个假定的解决方法。要想到这一个方法能不能解决。若不能,那末,就换一个;若能,就行了。这好比开锁,这一个钥匙开不开,就换一个;假定是可以开的,那末,问题就解决了。第五步就是证实。凡是有条理的思想都要经过这步,或是逃不了这五个阶级。科学家要解决问题,侦探要侦探案件,多经过这五步。

    这五步之中,第三步是最重要的关键。问题当前,全靠有主意。主意从哪儿来呢?从学问经验中来。没有智识的人,见了问题,两眼白瞪瞪,抓耳挠腮,一个主意都不来。学问丰富的人,见着困难问题,东一个主意,西一个主意,挤上来,涌上来,请求你录用。读书是过去智识学问经验的记录,而智识学问经验就是要用在这时候,所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否则,学问一些都没有,遇到困难就要糊涂起来。例如达尔文把生物变迁现象研究了几十年,却想不出一个原则去整统他的材料。后来无意中看到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说人口是按照几何学级数一倍一倍的增加,粮食是按照数学级数增加,达尔文研究了这原则,忽然触机,就把这原则应用到生物学上去,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读了经济学的书,可以得着一个解决生物学上的困难问题,这便是读书的功用。古人说:“开卷有益”,正是此意。读书不是单为文凭功名,只因为书中可以供给学问知识,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难,可以帮助我们思想。又譬如从前的人以为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后来天文学家科白尼却主张太阳是世界的中心,绕着地球而行。据罗素说,科白尼所以这样的解说,是因为希腊人已经讲过这句话;假使希腊没有这句话,恐怕更不容易有人敢说这句话吧。这也是读书的好处。有一家书店印了一部旧小说叫做《醒世姻缘》,要我作序。这部书是西周生所著的,印好在我家藏了六年,我还不曾考出西周生是谁,这部小说讲到婚姻问题,其内容是这样:有个好老婆,不知何故,后来忽然变坏,作者没有提及解决方法,也没有想到可以离婚,只说是前世作孽,因为在前世男虐待女,女就投生换样子,压迫者变为被压迫者。这种前世作孽,起先相爱,后来忽变的故事,我仿佛什么地方看见过。后来忽然想起《聊斋》一书中有一篇和这相类似的笔记,也是说到一个女子,起先怎样爱着她的丈夫,后来怎样变为凶太太,便想到这部小说大约是蒲留仙或是蒲留仙的朋友做的。去年我看到一本杂记,也说是蒲留仙做的,不过没有多大证据。今年我在北京,才找到了证据。这一件事可以解释刚才我所说的第二点,就是读书可以帮助读书,同时也可以解释第三点,就是读书可以供给出主意的来源。当初若是没有主意,到了逢着困难时便要手足无措,所以读书可以解决问题,就是军事、政治、财政、思想等问题,也都可以解决,这就是读书的用处。

    我有一位朋友,有一次傍着灯看小说,洋灯装有油,但是不亮,因为灯芯短了。于是他想到《伊索寓言》里有一篇故事[1],说是一只老鸦要喝瓶中的水,因为瓶太小,得不到水,它就衔石投瓶中,水乃上来,这位朋友是懂得化学的,于是加水于灯中,油乃碰到灯芯。这是看《伊索寓言》给他看小说的帮助。读书好像用兵,养兵求其能用,否则即使坐拥十万二十万的大兵也没有用处,难道只好等他们“兵变”吗?

    至于“读什么书”,下次陈钟凡先生要讲演,今天我也附带的讲一讲。我从五岁起到了四十岁,读了三十五年的书。我可以很诚恳的说,中国旧籍是经不起读的。中国有五千年文化,四部的书已是汗牛充栋。究竟有几部书应该读,我也曾经想过。其中有条理有系统的精心结构之作,二千五百年以来恐怕只有半打。“集”是杂货店,“史”和“子”还是杂货店。至于“经”,也只是杂货店,讲到内容,可以说没有一些东西可以给我们改进道德增进智识的帮助的。中国书不够读,我们要另开生路,辟殖民地,这条生路,就是每一个少年人必须至少要精通一种外国文字。读外国语要读到有乐而无苦,能做到这地步,书中便有无穷乐趣。希望大家不要怕读书,起初的确要查阅字典,但假使能下一年苦功,继续不断做去,那末,在一二年中定可开辟一个乐园,还只怕求知的欲望太大,来不及读呢。我总算是老大哥,今天我就根据我过去三十五年读书的经验,给你们这一个临别的忠告。

    治学方法

    在这样的热天,承诸位特别跑到这里来听我来讲话,我是觉得非常的感激,青年会的几位先生,特地组织这一个青年读书互助会,并且发起这样一个演讲周,亦非常值得赞助,在我个人,以为能够几个青年,互相的团结起来,组织读书会,或者一人读一本书,拿心得贡献给其他的会员,或者几个人读一本书,将大家所得到的结果提出来互相讨论都是非常之好,非常之好的。可是请几个人来讲演,以为这样就达到了读书会的目的,做到了读书的目的,却是未必的,今天我来讲这个“治学方法”,实在是勉强的,因为作作演讲并不是就是读书会的目的,而且这题目也空泛得无人可讲,我们知道,各种学问,都有他治学的方法,比如天文,地理,医学,社会科学,各有各的治学方法,而我居然说“治学方法”,包括得如此其广,要讲起来那就是发疯,夸大狂,但是学问的种类虽是如此其多,贯于其中的一个“基本方法”,却是普遍的,这个“基本方法”,也可以说是,或者毋宁说是方法的习惯,是共同的,是普遍的,历史上无数在天文学上,在哲学上,在社会科学上,凡是有大成就的,都是因为有方法的习惯。

    三百年以前,培根说了句很聪明的话,他说,世上治学的人可分为三种,那就是,第一蜘蛛式的,亦是靠自己肚子里分泌出丝来,把网作得很美很漂亮,也很有经纬,下点雨的时候,网上挂着雨丝,从侧面看过去,那种斜光也是很美。但是虽然好,那点学问却只是从他自己的肚子造出来的。第二种是蚂蚁式的,只知道集聚,这里有一颗米,把上三三两两的抬了去,死了一个苍蝇,也把它抬了去,在地洞里堆起很多东西,能消化不能消化却不管,有用没有用也是不管,这是勤力而理解不足。第三种是蜜蜂式的,这种最高,蜜蜂采了花去,更加上一度制造,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是经过改造制造出新的成绩的。孔子说过,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蜜蜂的方法,是又学又思,是理想的作学方法。

    一个人有天才,自然能够使他的事业得到成功,然而有天才的人,却很少很少,天才不够的人,如果能用功,有方法的训练,虽然不敢说能够赶得上天才一样的成就大,而代替天才一部分,却是可以说的,至于那些各种科学上的大伟人,那差不多天才与功力相并相辅,是千万人中之一人。

    现在说到本题,治学,第一步,我们所需要的是工具,种田要种田的工具,作工要作工的工具,打仗要有武器,也是工具。先要把工具弄好,才能开步走。治学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能力,基本能力,本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得到本国所有的东西,外国的语言文字,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外国的智识,得到过去所集聚下来的东西,完全要靠这一方面。其他就是基本智识,从中学到大学,给了我们的都是这东西,这是一把总的钥匙,尽管我们不熟练于证一个几何三角,尽管我们不能知道物理化学各个细则,但是我们要在必需要应用到的时候能够拿来用,能够对这些有理解,再其次就是设备,无论是卖田卖地卖首饰,我们总要把最基本的设备弄齐全,一些应用的辞典,表册,目录,是必需的,同时,治学的人差不多是穷士居多,很多的书不能都买全,所以就要知道我们周围的,代替我们设备的有些什么,比如北平的图书馆,那里边有些什么书能够被我们所应用,比方说,协和医校制备些什么专门的书籍,以及某家藏有某种不易得到的秘典,某处有着某种我所需要的设备,这些这些,我们都要看清楚。

    第二步就是习惯的养成,这可以分四点来讲,第一是不要懒,无论是作工也好,种田也好,都不要懒,懒是最要不得的,学问更其如此,多用眼,不要拿人家的眼当自己的眼,多用手,耳,甚至多用自己的脚,在需要的时候,就要自己去跑一趟,必须要用自己的眼看过,自己的耳听过,自己的手摸过,甚至自己的脚走到过,这样才能称是自己的东西,才真是自己得来的。如果你要懒,那就要大懒,不要小懒,那意思就是要一劳永逸,比如说我实在懒得不得了,字典又是这样的不好查,那我就自己去作一部字典出来,那以后就可以贯彻你的懒,字典拿起来,一翻就翻着,有种种的发明的人,不是大不懒就是大懒,比方说是佛教是什么,你必须自己去翻过书,比方说我今天要跑到这里来讲讲辨证法是什么,那你一定用过眼,手,脚。把问题弄清楚,作提要作札记,这样,即使你是错误的,然而这是你的,不是别人的。第二是不苟且,上海人所谓不拆烂污,我们要一个不放过,一句不放过,一点一画不放过。在数学上一个0不放过,光是会用手,用脚,那是毛手毛脚没有用,勤要勤得好不要勤得没有用,如果我有权能够命令诸位一定读那本书,我就要诸位读巴斯德传,他就是不苟且,他就是注意极小极小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东西,一坛酒坏了,巴斯德找出了原因是一点点小的霉菌的侵入,一次,蚕忽然都得了病差不多就损失到二万万佛郎,那原因就是在于一点点的百万分千万分之一的一个小黄点,那是要显微镜才能看得出来的,后来找着了病,又费了几年之力,又找着了它的治法,那就是蚕吐了丝之后,变蛹,变蛾,然后蛾再生卵,就用这个蛾钉起来,弄干,拿显微镜照,如果蛾的身上发现了那种极小极小的黄点,那这个蛾所产的卵都把它烧了,就用了这个方法,省去了无数的不必需的损失,这就是一点不放过,一点不放过才能找出病源,这是真确,这是细腻。第三就是不要轻于相信,要怀疑,要怀疑书,要怀疑人,要怀疑自己,不要轻于相信人家,“先小人而后君子”,所谓“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我对这话非常佩服,所谓“打破砂锅问到底”,都是告诉我们要怀疑,不要太迷信了自己的手眼,要相信比我们手眼精确到一百万倍一千万倍的显微镜望远镜,不要轻于相信马克思列宁,不要相信蔡元培,或者相信一个胡适之,无论有怎样大的名望的人,也许有错。为什么人家说六月六洗澡特别好,当铺里也要在六月六晒衣服,为什么?我们不要轻于相信有许多在我们脑子里的知识,许多小孩子时代由母亲哥哥姐姐,甚至老妈子洋车夫告诉给我们的,或者是学堂里的老师,阿毛阿狗告诉你的不一定对,王妈李妈也不一定对,周老师陈老师说的话也许有错,我们说“拿证据来”!鬼,我们自然不相信了,但是许多可信程度与鬼差不多的,我们还在相信,这不好。“三个不相信,出个大圣人”!这是谦卑,自以为满足了,那就不需要了,也就没有进步了,我们要有无穷尽的求知欲,要有无穷尽的虚,什么是虚?就是有空的地方,让新的东西进去。总上所说,习惯养成的大概就是如此。要有了习惯的养成,才能去做学问。

    我们普遍都知道的有什么归纳法,演绎法,归纳是靠现成的材料把他集合起来,而演绎法则是由具体的事物推测到新的结果,打个比方,今天我们在协和大礼堂讲演,就拿本地风光治病来说,某病用某药,某病用某药,都是清清楚楚,但为什么这就是猩红热,而不是虎列拉,不是疟疾,那就是因为我们知道猩红热有某种某种症状归纳起来得出的结论,同时我们如果知道病理生理那我们就可以知道某部分损害了,就可以得出某种结果,就可以经旧的智识里得出新的结论,要做到这步必须要有广博的智识。古人说,开卷有益,古人留下来的一些现成东西我们为什么不去求?不仅是自己本行内的智识要去求,即是不与本行相反的也要去求,王荆公说,“致其知而后识”,所以要博。墨子老子的书,从前有些不能懂,到了嘉庆年间算学的传入知道里边也有算学,随后光学力学传入,再以后逻辑学经济学传入,才知道墨子里边也有光学,也有力学,以及逻辑学经济学,越是知道得多,了解一个事物一个问题越深,头脑简单的人,拿起一个问题很好解决,比方说社会不好,那干脆来个革命,容易得很,等到知道得多一点,他解决的方法也就来得精密。巴斯德,他是学有机化学,发明霉菌,研究得深了,那这一学问就牵涉到一切的学问上去,和生理学地质学等等都可以发生关系,因为他博,所以蚕病了他可以治,酒酸了或者醋不酸了,他也可以治,其实他并没有研究过蚕酒学,动物学家也许不能治他却能治。据说牛顿发明“万有引力”,是因为见到苹果掉在地上,我们也都看见过苹果落在地上,可是我们就没有发明“万有引力”。巴斯德说过:“在考查研究范围之内,机会,帮助有准备的心”。牛顿的心是有准备的,我们则没有准备。从前我看察尔斯的《世界史纲》,觉得内容太博,这里一个定理,那里一个证明,抓来就能应用,真是左右逢源,俯拾即是。其次,我们就要追求问题,一些有创造有发明的人,都是从追求问题而来,如果诸位说先生不给问题,你们要打倒先生,学校里没有书设备给你们解决问题,要打倒学校,这是千对万对,我是非常赞成,就是因为追求问题是千对万对,我举一个例,有一天我上庐山,领了一个小孩,那小孩有七八岁,当时我带了一付骨牌,三十二张的骨牌,预备过五关消遣,那小孩就拿骨牌在那里接龙,他告诉我把三十二牌接起来,一定一头是二,一头是五,我问他试过几回吗,他说试过几回,我一试,居然也如此,这就是能提出问题,宇宙间的问题,多得很,只要能出问题,终究就能得到结果,自然骨牌的问题是很好解决,就是牌里面只有二头与五头是单数,其他都是双数,问题发生,就得到新的发现,新的智识。有一次我给学生考逻辑学,我说,我只考你们一个问题,把过去你们以自己的经验解决了问题的一件事告诉我,其中一个答得很有意思。他晚上看小说,煤油灯忽然灭了,但是灯里面还有油,原因是灯带短吸不起油,这怎么办呢,小说不能看完,如果灯底下放两个铜子垫起来,煤油也仍是不会上来的,他后来忽然想起从先学校里讲过煤油是比水轻,所以他就在里边灌上水,油跑到上面,灯带吸着油,小说就看完了,这都是从实际里提出问题得到新的学问,所以无论是学工业,学农业,学经济,第一就是提出问题,第二就是提出许多假定的解决,第三就是提出假定解决人,最后求得证实,如果你不能从旧的里面得出新的东西来,以前所学即是无用,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就如我说煤油灯这一个故事。

    最后还要说一点,书本子的路,我现在觉得是走不通了,那只能给少数的人,作文学,作历史用的,我们现在所缺的,是动手,报纸上宣传着学校里要取消文科法科,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事实上办不到,如果能够办到,我是非常赞成,我们宁可能够打钉打铁,目不识丁,不要紧,只是在书堆里钻,在纸堆里钻,就只能作作像。我胡适之这样的考据家,一点用没有。中国学问并不是比外国人差,其实也很精密,可是中国的顾亭林等学者在那里考证音韵,为了考证古时这个字,读这个音不是读那个音,不惜举上一百六七十个例!可是外国牛顿,他们都在注意苹果掉地,在发明望远镜,显微镜,看天看地,看大看到无穷,看小也看到无穷,能和宇宙间的事物混作一片,那才是作学问的真方法。

    到这里差不多讲完了,在上面我举了培根所说的三个畜生,这里我再加上一对畜生,来比方治学的方法,你们都知道龟兔赛跑的故事,兔子虽然有天才,却不能像乌龟那样拼命的爬,所以达到目的的是乌龟而不是兔子,治学的方法也是如此,宁可我们没有天才拼命的努力,不可自恃天才去睡一大觉,宁可我们作乌龟,却不可去当兔子,所以我们的口号是:“兔子学不得,乌龟可学也!”自然最好是能够龟兔合而为一。

    谈谈大学

    今天承各位青年朋友如此热烈欢迎,深感荣幸,本人于四年前曾来台中,当时所听到有关于东大者,仅仅是一个董事会,甚至连校名也未曾确定,四年后的今天,东大不仅是开学了,而且有这么好的建筑,这么幽静的环境,最高班也已至三年级了,这种迅速的进度,实在令人敬佩,我愿意借今天的机会向各位道喜!

    我在美国时,曾看过贝聿铭先生的建筑设计,今天在此地又看到东大的校舍,诸位能在这么一个美丽的建筑,安静的环境中,安居乐业,专心研究,实在是够幸运了!昨天我在北沟看到许多名贵的古籍和历代的艺术作品,就联想到贵校的地理优势,假如诸位每周都能有机会看看故宫文物和中央图书馆的藏书,真是太理想了,因为这两个宝库中所收藏的,全是我国的精华,不仅是国宝,即在全世界,也占着最崇高的价值。

    我现在已决定回美后,于本年秋间,和内子带一些破烂的书籍一同回来,那时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可以多来东大看看,多作几次有关学术的讲演。

    东大是一所私立的大学,到底私人设立的大学,对于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地位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影响呢?今天我们的国家可以说是最困难的时候,大陆被极权者统治着,我们过去在学术上的一点成就和基础,现在可说是全毁了。记得二十余年前,中日战事没有发生时,从北平到广东,从上海到成都,差不多有一百多所的公私立大学,当时每一个大学的师生都在埋头研究,假如没有日本的侵略,敢说我国在今日世界的学术境域中,一定占着一席重要的地位,可惜过去的一点基础现在全毁了。所以诸位今天又得在这一个自由的宝岛上,有如平地起楼台,这是何等艰巨的一份工作啊!

    说到这里,我们应该想想今天我们的国家在世界上,又占着一个怎样的地位!这当然有很多的原因,但其中一点我们不能否认,也必须了解的,就是有关于公私立大学校的延续问题,我国可考的历史固然已有四千年,但一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有过六十年以上历史的大学。我国第一个大学,是在汉武帝时,由公孙弘为相,发起组织,招收学生所设立的太学,这所太学,就是今日国立大学的起源,不过在设立之初只有五个教授,五十个学生,也就是所谓五经博士,至纪元后一百多年,王莽篡汉时,这个太学不仅建筑扩大了,而且学生人数,也达到一万人,光武中兴时的许多政坛人物,多是出身自这所太学,到第二世纪,这所太学的学生已发展到三万多人,比当今之哈佛、哥伦比亚等,毫无逊色。最可惜的,是当时政治腐败达于极点,因此许多的太学生,就开始批评政治,进而干预,结果演成党锢之祸,使太学蒙受影响。其后各代虽也有太学,但没有多大作用,到最后太学生可以用钱捐买,因此就不成为太学了。此外汉代也有私人讲学,其学生多少不等,有的三五百,有的二三千,这可以说是私立大学的起源,如郑玄所创者,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自纪元二百年郑玄逝世,至一千二百年朱熹逝世,在这一千年中,中国的学术多靠私人讲学传授阐扬,不过因政治问题,常受到压迫,虽然环境如此;但私人讲学并没有因此而中辍,而且仍旧成为传播学术的重要基础,如历代的书院,与学派的盛行,都是实例。

    中国的高等教育虽然发达得很早,但是不能延续,没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学校,比起欧美来,就显然落后了,即使新兴的国家如菲律宾,也有三百多年历史的圣多玛大学,美国的历史只有一百六十余年,而美国的大学如哈佛、哥伦比亚等,都有二三百年的历史,至于欧洲,尤其古老,如意大利就有一千年和九百多年历史的大学,英国的牛津和剑桥历史也达到八九百年,若几百年历史的大学,在德法等国也为数不少,为什么历史不及我们的国家,会有那么长远历史的大学,而我国反而没有呢?因为人家的大学有独立的财团,独立的学风,有坚强的组织,有优良的图书保管,再加上教授可以独立自由继续的研究,和坚强的校友会组织,所以就能历代相传,悠久勿替,而我们的国家多少年来都没有一个学校能长期继续,实在是很吃亏的。

    这几十年来,教会在中国设立了很多优良的大学和中学,它们对于近代的学术实在有很多的贡献和影响,可惜现在又都没有了,因此这些光荣的传统,就不得不再落于诸位的身上。中国的私立学校是否在将来世界的学术上占一席地,其在世界的高等教育中又若何,可以说都是诸位的责任,我以为私立学校有其优点,它比较自由,更少限制,所以我希望东海能有一个好榜样,把握着自由独立的传统,以为其他各校的模范,因为只有在自由独立的原则下,才能有高价值的创造,这也就是我今天所希望于诸位的。

    找书的快乐

    主席、诸位先生:

    我不是藏书家,只不过是一个爱读书,能够用书的书生,自己买书的时候,总是先买工具书,然后才买本行书,换一行时,就得另外买一种书。今年我六十九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本行到底是那一门?是中国哲学呢?还是中国思想史?抑或是中国文学史?或者是中国小说史?《水经注》?中国佛教思想史?中国禅宗史?我所说的“本行”,其实就是我的兴趣,兴趣愈多就愈不能不收书了。十一年前我离开北平时,已经有一百箱的书,大约有一二万册。离开北平以前的几小时,我曾经暗想着:我不是藏书家,但却是用书家。收集了这么多的书,舍弃了太可惜,带吧,因为坐飞机又带不了。结果只带了一些笔记,并且在那一二万册书中,挑选了一部书,作为对一、二万册书的纪念,这一部书就是残本的《红楼梦》。四本只有十六回,这四本《红楼梦》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老的抄本。收集了几十年的书,到末了只带了四本,等于当兵缴了械,我也变成一个没有棍子,没有猴子的变把戏的叫化子。

    这十一年来,又蒙朋友送了我很多书,加上历年来自己新买的书,又把我现在住的地方堆满了,但是这都是些不相干的书,自己本行的书一本也没有。找资料还需要依靠中研院史语所的图书馆和别的图书馆如台湾大学图书馆、中央图书馆等救急。

    找书有甘苦,真伪费推敲

    我这个用书的旧书生,一生找书的快乐固然有,但是,找不到书的苦处也尝到过。民国九年7月,我开始写《水浒传考证》的时候,参考的材料只有金圣叹的七十一回本《水浒传》、《征四寇》及《水浒后传》等,至于《水浒传》的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一百一十五回本、一百廿回本、一百廿四回本,还都没有看到。等我的《水浒传考证》问世的时候,日本才发现《水浒》的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回本、一百一十回本及一百廿回本。同时我自己也找到了一百一十五回本及一百廿四回本。做考据工作,没有书是很可怜的。考证《红楼梦》的时候,大家知道的材料很多,普通所看到的《红楼梦》都是一百廿回本。这种一百廿回本并非真的《红楼梦》。曹雪芹四十多岁死去时,只写到八十回,后来由程伟元、高鹗合作,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完成了后四十回。乾隆五十六年的活字版排出了一百廿回的初版本,书前有程、高二人的序文说:

    世人都想看到《红楼梦》的全本,前八十回中黛玉未死,宝玉未娶,大家极想知道这本书的结局如何?但却无人找到全的《红楼梦》。近因程、高二人在一卖糖摊子上发现有一大卷旧书,细看之下,竟是世人遍寻无着的《红楼梦》后四十回,因此特加校订,与前八十回一并刊出。

    可是天下这样巧的事很少,所以我猜想序文中的说法不可靠。

    考证《红楼梦》,清查曹雪芹

    三十年前我考证《红楼梦》时,曾经提出二个问题,这是研究红学的人值得研究的:一、《红楼梦》的作者是谁?作者是怎样一个人?他的家世如何?家世传记有没有可考的资料?曹雪芹所写的那些繁华世界是有根据的吗?还是关着门自己胡诌乱说?二、《红楼梦》的版本问题,是八十回?还是一百廿回?后四十回是那里来的?那时候有七八种《红楼梦》的考证,俞平伯、顾颉刚都帮我找过材料。最初发现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有程伟元序的乙本,其中并有高鹗的序文及引言七条,以后发现早一年出版的甲本,证明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而由程伟元出钱活字刊印。又从其他许多材料里知道曹雪芹家为江南的织造世职,专为皇室纺织绸缎,供给宫内帝后、妃嫔及太子、王孙等穿戴,或者供皇帝赏赐臣下,后来在清理故宫时,从康熙皇帝一秘密抽屉内发现若干文件,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等于皇帝派出的特务,负责察看民心年成,或是退休丞相的动态,由此可知曹家为阔绰大户。《红楼梦》中有一段说到王熙凤和李嬷嬷谈皇帝南巡,下榻贾家,可知是真的事实。以后我又经河南的一位张先生指点,找到杨钟羲的《雪桥诗话》及《八旗经文》,以及有关爱新觉罗宗室敦诚、敦敏的记载,知道曹雪芹名霑、号雪芹,是曹寅的孙子,接着又找到了《八旗人诗抄》、《熙朝雅颂集》,找到敦诚、敦敏兄弟赐送曹雪芹的诗,又找到敦诚的《四松堂集》,是一本清抄未删底本,其中有挽曹雪芹的诗,内有“四十年华付杳冥”句,下款年月日为甲申。从这里可以知道曹雪芹去世的年代,他的年龄为四十岁左右。

    险失好材料,再评《石头记》

    民国十六年我从欧美返国,住在上海,有人写信告诉我,要卖一本《脂砚斋评石头记》给我,那时我以为自己的资料已经很多,未加理会。不久以后和徐志摩在上海办新月书店,那人又将书送来给我看,原来是甲戌年手抄再评本,虽然只有十六回,但却包括了很多重要史料。里面有:“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甲年八月泪笔”的句子,指出曹雪芹逝于乾隆廿七年冬,即西历1763年2月12日:“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诗句,充分描绘出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情态。脂砚斋则可能是曹雪芹的太太或朋友。自从民国十七年二月我发表了《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之后,大家才注意到《脂砚斋评本石头记》。不过,我后来又在民国廿二年从徐星署先生处借来一部庚辰秋定本脂砚斋四阅评过的《石头记》,是乾隆廿五年本,八十回,其中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

    谈《儒林外史》,推赞吴敬梓

    现在再谈谈我对《儒林外史》的考证:《儒林外史》是部骂当时教育制度的书,批评政治制度中的科举制度。我起初发现的只有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中的赋一卷,诗二卷,词一卷,拿这当做材料。但是在一百年前,我国的大诗人金和,他在跋《儒林外史》时,说他收有《文木山房集》,有文五卷。可是一般人都说《文木山房集》没有刻本,我不相信,便托人在北京的书店找,找了几年都没有结果,到了民国七年才在带经堂书店找到。我用这本集子参考安徽《全椒县志》,写成一本一万八千字的《吴敬梓年谱》,中国小说传记资料,没有一个能比这更多的,民国十四年我把这本书排印问世。

    如果拿曹雪芹和吴敬梓二人作一个比较,我觉得曹雪芹的思想很平凡,而吴敬梓的思想则是超过当时的时代,有着强烈的反抗意识。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严刻地批评教育制度,而且有他的较科学化的观念。

    有计划找书,考证神会僧

    前面谈到的都是没有计划的找书,有计划的找书更是其乐无穷。所谓有计划的找书,便是用“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方法去找书,现在再拿我找神会和尚的事做例子,这是我有计划的找书:神会和尚是唐代禅宗七祖大师,我从《宋高僧传》的慧能和神会传里发现神会和尚的重要,当时便作了个大胆的假设,猜想有关神会和尚的资料只有在日本和敦煌两地可以发现。因为唐朝时,日本派人来中国留学的很多,一定带回去不少史料,经过“小心的求证”,后来果然在日本找到宗密的《圆觉大疏钞》和《禅源诸诠集》,另外又在巴黎的国家图书馆及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发现数卷神会和尚的资料。知道神会和尚是湖北襄阳人,到洛阳、长安传布大乘佛法,并指陈当时的两京法祖三帝国师非禅宗嫡传,远在广东的六祖慧能才是真正禅宗一脉相传下来的。但是神会的这些指陈不为当时政府所取信,反而贬走神会。刚好那时发生安史之乱,唐玄宗远避四川,肃宗召郭子仪平乱,这时国家财政贫乏,军队饷银只好用度牒代替,如此必须要有一位高僧宣扬佛法令人乐于接受度牒。神会和尚就担任了这项推行度牒的任务。郭子仪收复两京(洛阳、长安),军饷的来源,不得不归功神会。安史之乱平了后,肃宗迎请神会入宫奉养,并且尊神会为禅宗七祖,所以神会是南宗的急先锋,北宗的毁灭者,新禅学的建立者,《坛经》的创作者,在中国佛教史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伟大的功勋。我所研究的《神会和尚全集》可望在明年由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出版。

    最后,根据我个人几十年来找书的经验,发现我们过去的藏书的范围是偏狭的,过去收书的目标集于收藏古董,小说之类决不在藏书之列。但我们必须了解了解,真正收书的态度,是要无所不收的。

    学生与社会

    今天我同诸君所谈的题目是“学生与社会”。这个题目可以分两层讲:一、个人与社会,二、学生与社会。现在先说第一层。

    一 个人与社会

    (一)个人与社会有密切的关系,个人就是社会的出产品。我们虽然常说“人有个性”,并且提倡发展个性,其实个性于人,不过是千分之一,而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全是社会的。我们的说话,是照社会的习惯发音;我们的衣服,是按社会的风尚为式样;就是我们的一举一动,无一不受社会的影响。

    六年前我作过一首《朋友篇》,在这篇诗里我说:“清夜每自思,此身非吾有:一半属父母,一半属朋友”。如今想来,这百分之五十的比例算法是错了。此身至少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是属于广义的朋友的。我们现在虽在此地,而几千里外的人,不少的同我们发生关系。我们不能不穿衣,不能不点灯,这衣服与灯,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才造成功的。这许多为我们制衣造灯的人,都是我们不认识的朋友,这衣与灯就是这许多不认识的朋友给与我们的。

    再进一步说,我们的思想,习惯,信仰……等等都是社会的出产品,社会上都说“吃饭”,我们不能改转来说饭吃”。我们所以为我们,就是这些思想,信仰,习惯,这些既都是社会的,那末除过〔开〕社会,还能有我吗?

    这第一点内要义:我之所以为我,在物质方面,是无数认识与不认识的朋友的,在精神方面,是社会的,所谓“个人”差不多完全是社会的出产品。

    (二)个人——我——虽仅是千分之一,但是这千分之一的“我”是很可宝贵的。普通一班的人,差不多千分之千都是社会的,思想,举动,言语,服食都是跟着社会跑。有一二特出者,有千分之一的我——个性,于跟着社会跑的时候,要另外创作,说人家未说的话,做人家不做的事。社会一班人就给他一个诨号,叫他“怪物”。

    怪物原有两种:一种是发疯,一种是个性的表现。这种个性表现的怪物,是社会进化的种子,因为人类若是一代一代的互相仿照,不有变更,那就没有进化可言了。惟其有些怪物出世,特立独行,作人不作的事,说人未说的话,虽有人骂他打他,甚而逼他至死,他仍是不改他的怪言,怪行。久而久之,渐渐的就有人模仿他了,由少数的怪,变为多数,更变而为大多数,社会的风尚从此改变,把先前所怪的反视为常了。

    宗教中的人物,大都是些怪物,耶稣就是一个大怪物。当时的人都以为有人打我一掌,我就应该还他一掌。耶稣偏要说:“有人打我左脸一掌,我应该把右边的脸转送给他。”他的言语,行为,处处与当时的习尚相反,所以当时的人就以为他是一个怪物,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他虽死不改其言行,所以他死后就有人尊敬他,爱慕,模仿他的言行,成为一个大宗教。

    怪事往往可以轰动一时,凡轰动一时的事,起先无不是可怪异的。比如缠足,当初一定是很可怪异的,而后来风行了几百年。近来把缠小的足放为天足,起先社会上同样以为可怪,而现在也渐风行了。可见不是可怪,就不能轰动一时。社会的进化,纯是千分之一的怪物,可以牺牲名誉,性命,而作可怪的事,说可怪的话以演成的。

    社会的习尚,本来是革不尽,而也不能够革尽的,但是改革一次,虽不能达完全目的,至少也可改革一部分的弊习。譬如辛亥革命,本是一个大改革,以现在的政治社会情况看,固不能说是完全成功,而社会的弊习——如北京的男风,官家厅的公门,等等——附带革除的,实在不少。所以在实际上说,总算是进化的多了。

    这第二点的要义:个人的成分,虽仅占千分之一,而这千分之一的个人,就是社会进化的原因。人类的一切发明,都是由个人一点一点改良而成功的。唯有个人可以改良社会,社会的进化全靠个人。

    二 学生与社会

    由上一层推到这一层,其关系已很明白。不过在文明的国家,学生与社会的特殊关系,当不大显明,而学生所负的责任,也不大很重。惟有在文明程度很低的国家,如像现在的中国,学生与社会的关系特深,所负的改良的责任也特重。这是因为学生是受过教育的人,中国现在受过完全教育的人,真不足千分之一,这千分之一受过完全教育的学生,在社会上所负的改良责任,岂不是比全数受过教育的国家的学生,特别重大吗?

    教育是给人戴一副有光的眼镜,能明白观察;不是给人穿一件锦绣的衣服,在人前夸耀。未受教育的人是近视眼,没有明白的认识,远大的视力;受了教育,就是近视眼戴了一副近视镜,眼光变了,可以看明清楚远大。学生读了书,造下学问,不是为要到他的爸爸面前,要吃肉菜,穿绸缎;是要认他爸爸认不得的,替他爸爸说明,来帮他爸爸的忙。他爸爸不知道肥料的用法,土壤的选择,他能知道,告诉他爸爸,给他爸爸制肥料,选土壤,那他家中的收获,就可以比别人家多出许多了。

    从前的学生都喜欢戴平光的眼镜,那种平光的眼镜戴如不戴,不是教育的结果。教育是要人戴能看从前看不见,并能看人家看不见的眼镜。我说社会的改良,全靠个人,其实就是靠这些戴近视镜,能看人所看不见的个人。

    从前眼镜铺不发达,配眼镜的机会少,所以近视眼,老是近视看不远。现在不然了,戴眼镜的机会容易的多了,差不多是送上门来,让你去戴。若是我们不配一副眼镜戴,那不是自弃吗?若是仅戴一副看不清,看不远的平光镜,那也是可耻的事呀。

    这是一个比喻,眼镜就是知识,学生应当求知识,并应当求其所要的知识。

    戴上眼镜,往往容易招人家厌恶。从前是近视眼,看不见人家脸上的麻子,戴上眼镜,看见人家脸上有麻子,就要说:“你是个麻子脸”。有麻子的人,多不愿意别人说他的麻子。要听见你说他是麻子,他一定要骂你,甚而或许打你。这一改意思,就是说受过教育,就认识清社会的恶习,而发不满意的批评。这种不满意社会的批评,最容易引起社会的反感。但是人受教育,求知识,原是为发现社会的弊端,若是受了教育,而对于社会仍是处处觉得满意,那就是你的眼镜配错了光了,应该返回去审查一审查,重配一副光度合适的才好。

    从前格里林因人家造的望远镜不适用,他自己造了一个扩大几百倍的望远镜,能看木星现象。他请人来看,而社会上的人反以为他是魔术迷人,骂他为怪物、革命党,几乎把他弄死。他惟其不屈不挠,不可抛弃他的学说,停止他的研究,而望远镜竟成为今日学问上、社会上重要的东西了。

    总之,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有图书。若是没骨子便在社会上站不住。有骨子就是有奋斗精神,认为是真理,虽死不畏,都要去说去做。不以我看见我知道而已,还要使一班人都认识,都知道。由少数变为多数,由多数变为大多数,使一班人都承认这个真理。譬如现在有人反对修铁路,铁路是便利交通,有益社会的,你们应该站在房上喊叫宣传,使人人都知道修铁路的好处。若是有人厌恶你们,阻挡你们,你们就要拿出奋斗的精神,与他抵抗,非把你们的目的达到。不止你们的喊叫宣传,这种奋斗的精神,是改造社会绝不可少的。

    二十年前的革命家,现在哪里去了?他们的消灭不外两个原因:(1)眼镜不适用了。二十年前的康有为是一个出风头的革命家,不怕死的好汉子。现在人都笑他为守旧,老古董,都是由他不去把不适用的眼镜换一换的缘故。(2)无骨子。有一班革命家,骨子软了,人家给他些钱,或给他一个差事,教他不要干,他就不敢干了。没有一种奋斗精神,不能拿出“你不要我干,我偏要干”的决心,所以都消灭了。

    我们学生应当注意的就是这两点:眼镜的光若是不对了,就去换一副对的来戴;摸着脊骨软了,要吃一点硬骨药。

    我的话讲完了,现在讲一个故事来作结,易卜生所作的“国民公敌”一剧,写一个医生司铎门发现了本地浴场的水里有传染病菌,他还不敢自信,请一位大学教授代为化验,果然不错。他就想要去改良他。不料浴场董事和一般股东因为改造浴池要耗费资本,拼死反对,他的老大哥与他的老丈人也都多方的以情感利诱,但他总是不可软化。他于万分困难之下设法开了一个公民会议,报告他的发明。会场中的人不但不听他的老实话,还把他赶出场去,裤子撕破,宣告他为国民公敌。他气愤不过,说:“出去争真理,不要穿好裤子”。他是真有奋斗精神,能够特立独行的人,于这种逼迫之下还是不少退缩。他说:“世界最有强力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我们要改良社会,就要学这“争真理不穿好裤子”的态度,相信这“最孤立的人是最有强力的人”的明言。

    “少年中国”的精神

    上回太炎先生话里面说现在青年的四种弱点,都是很可使我们反省的。他的意思是要我们少年人:(一)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二)不要妄想凭借已成的势力;(三)不要虚慕文明;(四)不要好高骛远。这四条都是消极的忠告。我现在且从积极一方面提出几个观念,和各位同志商酌商酌。

    一、少年中国的逻辑 逻辑即是思想、辩论、办事的方法:一般中国人现在最缺乏的就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因为方法缺乏,所以有下列的几种现象:(一)灵异鬼怪的迷信,如上海的盛德坛及各地的各种迷信;(二)谩骂无理的议论;(三)用诗云子曰作根据的议论;(四)把西洋古人当作无上真理的议论;还有一种平常人不很注意的怪状,我且称他为“目的热”,就是迷信一些空虚的大话,认为高尚的目的。全不问这种观念的意义究竟如何。今天有人说:“我主张统一和平”,大家齐声喝采,就请他做内阁总理;明天又有人说:“我主张和平统一”,大家又齐声叫好,就举他做大总统;此外还有什么“爱国”哪,“护法”哪,“孔教”哪,“卫道”哪……许多空虚的名词;意义不曾确定,也都有许多人随声附和,认为天经地义,这便是我所说的“目的热”;以上所说各种现象都是缺乏方法的表示。我们既然自认为“少年中国”,不可不有一种新方法;这种新方法,应该是科学的方法。科学方法,不是我在这短促时间里所能详细讨论的,我且略说科学方法的要点:

    第一、注重事实 科学方法是用事实作起点的,不要问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我们须要先从研究事实下手,凡游历、调查、统计等事都属于此项。

    第二、注重假设 单研究事实,算不得科学方法。王阳明对着庭前的竹子做了七天的“格物”工夫,格不出什么道理来,反病倒了,这是笨伯的“格物”方法。科学家最重“假设”(Hypothesis)。观察事物之后,自然有几个假定的意思;我们应该把每一个假设所涵的意义彻底想出,看那些意义是否可以解释所观察的事实、是否可以解决所遇的疑难。所以要博学;正是因为博学方才可以有许多假设,学问只是供给我们种种假设的来源。

    第三、注重证实 许多假设之中,我们挑出一个,认为最合用的假设。但是这个假设是否真正合用?必须实地证明。有时候,证实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必须用“试验”方才可以证实。证实了的假设,方可说是“真”的,方才可用。一切古人今人的主张、东哲西哲的学说,若不曾经过这一层证实的工夫,只可作为待证的假设,不配认作真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科学的方法,实验的态度。

    二、少年中国的人生观 现在中国有几种人生观都是“少年中国”的仇敌:第一种是醉生梦死的无意识生活,固然不消说了;第二种是退缩的人生观,如静坐会的人,如坐禅学佛的人,都只是消极的缩头主义;这些人没有生活的胆子,不敢冒险,只求平安,所以变成一班退缩懦夫;第三种是野心的投机主义,这种人虽不退缩,但为完全自己的私利起见,所以他们不惜利用他人,作他们自己的器具,不惜牺牲别人的人格和自己的人格,来满足自己的野心,到了紧要关头,不惜作伪,不惜作恶,不顾社会的公共幸福,以求达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三种人生观都是我们该反对的。少年中国的人生观,依我个人看来,该有下列的几种要素:

    第一须有批评的精神 一切习惯、风俗、制度的改良,都起于一点批评的眼光。个人的行为和社会的习俗,都最容易陷入机械的习惯,到了“机械的习惯”的时代,样样事都不知不觉的做去,全不理会何以要这样做,只晓得人家都这样做故我也这样做。这样的个人便成了无意识的两脚机器,这样的社会便成了无生气的守旧社会,我们如果发愿要造成少年的中国,第一步便须有一种批评的精神;批评的精神不是别的,就是随时随地都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那样做?

    第二须有冒险进取的精神 我们须要认定这个世界是很多危险的,是不太平的,是需要冒险的。世界的缺点很多,是要我们来补救的;世界的痛苦很多,是要我们来减少的;世界的危险很多,是要我们来冒险进取的,俗语说得好:“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们要做一个人,岂可贪图自在;我们要想造一个“少年的中国”,岂可不冒险;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大舞台,我们既上了台,便应该老着面皮,拼着头皮,大着胆子,干将起来;那些缩进后台去静坐的人都是懦夫,那些袖着双手只会看戏的人,也都是懦夫。这个世界岂是给我们静坐旁观的吗?那些厌恶这个世界、梦想超生别的世界的人,更是懦夫,不用说了。

    第三须要有社会协进的观念 上条所说的冒险进取,并不是野心的,自私自利的。我们既认定这个世界是给我们活动的,又须认定人类的生活全是社会的生活,社会是有机的组织,全体影响个人,个人影响全体。社会的活动全是互助的,你靠他帮忙,他靠你帮忙,我又靠你同他帮忙,你同他又靠我帮忙;你少说了一句话,我或者不是我现在的样子,我多尽了一分力,你或者也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和你多尽了一分力,或少做了一点事,社会的全体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便是社会协进的观念。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把人人都看作同力合作的伴侣,自然会尊重人人的人格了;有这个观念,我们自然觉得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和社会有关,自然不肯为社会造恶因,自然要努力为社会种善果,自然不致变成自私自利的野心投机家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不可不时时刻刻保存这种批评的、冒险进取的、社会的人生观。

    三、少年中国的精神 少年中国的精神并不是别的,就是上文所说的逻辑和人生观。我且说一件故事做我这番谈话的结论:诸君读过英国史的,一定知道英国前世纪有一种宗教革新的运动,历史上称为“牛津运动”,这种运动的几个领袖如客白尔、纽曼·福鲁德诸人,痛恨英国国教的腐败,想大大的改革一番。这个运动未起事之先,这几位领袖做了一些宗教性的诗歌,写在一个册子上,纽曼摘了一句荷马的诗题在册子上,那句诗是,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翻译出来即是“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少年的中国,中国的少年,我们也该时时刻刻记着这句话:

    如今我们回来了,你们看便不同了!

    这便是少年中国的精神。

    传记文学

    今天我想讲讲中国最缺乏的一类文学——传记文学。

    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传记文学有特别研究,而是因为我这二三十年来都在提倡传记文学。以前,我在北平、上海曾演讲过几次,提倡传记文学;并且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也曾劝老一辈的朋友们多保留传记的材料,如梁任公先生、蔡孑民先生,和绰号财神菩萨的梁士诒先生等,我都劝过。梁士诒先生有一个时期很受社会的毁谤。有一次,他来看我,我就劝他多留一点传记材料,把自己在袁世凯时代所经过的事,宣布出来,作成自传;不一定要人家相信,但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做事的立场动机赤裸裸的写出来,给历史添些材料。可是这三位先生过去了,都没有留下自传。蔡先生去世十多年,还没有人替他做一部很详细的传记。梁任公先生五十多年的生活,是生龙活虎般的;他的学说,影响了中国数十年:我们觉得应该替他作一部好的传记。那时丁文江先生出来担任搜集梁任公传记的材料,发出许多信并到处登广告,征求梁任公与朋友来往的书札以及其他的记述。丁先生将所得到的几万件材料,委托一位可靠并有素养的学者整理;后来写了一个长篇的初稿,油印几十份交给朋友们校阅。不幸国家多故,主办的丁文江先生很忙,未及定稿他本人也死了。所以梁任公先生传记到现在还没有定稿。梁士诒先生死后,他的学生叶誉虎先生根据他生前所经手做的事情的许多原始材料,编了两本《梁燕孙先生年谱》。这虽然不是梁先生的自传,但是内容完备详细,我看了很高兴。这个年谱的刊行,可以说是我宣传传记文学偶然的收获。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又要来宣传传记文学了!我希望大家就各人范围之内来写传记,养成搜集传记材料和爱读传记材料的习惯。

    师院同学曾要我谈谈《红楼梦》。《红楼梦》也是传记文学,我对《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作过考据,搜集曹雪芹传记材料,知道曹雪芹名霑,雪芹是他的别号,他的前四代是曹禧、曹寅、曹□、曹洪。《现代名人大辞典》里列有曹霑的名字,使爱读《红楼梦》的人知道《红楼梦》作者的真名和他的历史,算是我的小小贡献。这种事情是值得提倡的。我的书现在大陆已买不到了,在“自由中国”流传的也很少。我希望这次回来能将我所写的有关《红楼梦》的文章,再加上我朋友们所找到的有关曹家的材料,收集在一起,合印为一册,使爱读《红楼梦》及关心《红楼梦》的人有一个参考。也许我下次再来时,便可以谈谈《红楼梦》了。

    我觉得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中国的正史,可以说大部分是集合传记而成的;可惜所有的传记多是短篇的。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其中的传记有许多篇现在看起来仍然是很生动的。我们略举几个例:太史公的《项羽本纪》,写得很有趣味;《叔孙通传》,看起来句句恭维叔孙通,而其实恐怕是句句挖苦叔孙通。《汉书·外戚传》中的《赵飞燕传》,描写得很详细,保存的原料最多。《三国志》裴松之的注,十之八九是传记材料。《晋书》也有许多有趣味的传记,不幸是几百年后才写定的。《晋书》搜集了许多小说——没有经过史官严格审别的材料——成为小说传记,给中国传记文学开了一个新的体裁。后来作墓志铭小传,都是受了初期的几部伟大的历史——《史记》《汉书》《三国志》等——的传记体裁的影响。不过我们一开头就作兴短传记的体裁,是最不幸的事。

    中国传记文学第一个重大缺点是材料太少,保存的原料太少,对于被作传的人的人格、状貌、公私生活行为,多不知道;原因是个人的记录日记与公家的文件,大部分毁弃散佚了。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大的损失。

    除了短篇传记之外,还有许多名字不叫传记,实际是传记文学的“言行录”。这些言行录往往比传记还有趣味。我们中国最早、最出名,全世界都读的言行录,就是《论语》。这是孔子一班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对于孔子有特别大的敬爱心,因而把孔子生平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汇集而成的。

    中国从前的文字没有完全做到记录语言的职务;往往在一句话里面把许多虚字去掉了。《尚书·商盘》、《周诰》为什么不好懂?就是因为当初记录时,没有把虚字记录下来,变成电报式的文字。现在打电报,为了省钱,把“的”“呢”“吗”等虚字去掉。古代的文字记载所有过简的毛病,不是省钱,而是因为记录的工具——文字不完全。大概文字初用的时候,单有实字,——名词、代名词,没有虚字。实字是骨干,虚字是血脉,精神。骨干重要,血脉更重要。所以古时的文字,不容易把一个人讲的话很完全的记录下来。到了春秋时代,文字有了进步,开始有说话的完全记录。最早最好的说话记录,是《诗经》。《诗经》里的《大雅》、《周颂》,文字还不十分完全。但是《国风》全部和《小雅》一部分,是民间歌唱的文字;因为实在太好了,所以记录的人把实字、虚字通通记录下来了。如“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表示口气的“也”字都写出来了。又如“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你看看,耳环戴红的好,还是戴白的好?又戴什么花咧?把一个漂亮的小姐问她爱人的神态,通通表现出来了。这是记录文字的一个好榜样。至历史上最好的言行录,就是刚才说的《论语》。《论语》文字,虚字最多。比方“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话有五个虚字。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欤?抑与之欤?”这是孔子的一个学生问另外一个学生的话。拿现在的话来说:我们的老师到一个国家,就知道人家政治的事情,这是他自己要求得来的,还是人家给了他的呢?子贡答复的最后两句话:“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这样一句话,竟有十个虚字。这是把说话用文字完完全全记录出来的缘故,妙处也就在这里。

    《论语》这部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这部书的绝大部分是记孔子同他的弟子或其他的人问答的话的。聪明的学生问他,有聪明的答复;笨的学生问他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的答复便不同。孔子说话,是因人而异的;但他对学生、对平辈,以及对国君——政治领袖——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在《论语》里面,是很完整的表现出来了。现在有许多人提倡读经: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诗经》、《论语》、《孟子》当成经看。我们要把这些书当成文学看,才可以得到新的观点,读起来,也才格外发生兴趣。比方鲁定公问孔子一个问题,问得很笨。他问道:“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这正如现在我要回到美国,美国的新闻记者要我以一分钟的时间报告这次回台湾的观感一样。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答复道:“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奠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我们从孔子和鲁定公这段对话来看,知道《论语》里面,用了相当完备的虚字。用了完备的虚字,就能够把孔子循循善诱的神气和不亢不卑的态度都表现出来了。像这样一部真正纯粹的白话言行录,实在是值得宣传,值得仿效的。很可惜的,二千五百年来,没有能继续这个言行录的传统。不过单就《论语》来说,我们也可知道,好的传记文字,就是用白话把一言一行老老实实写下来的。诸位如果读经,应该把《论语》当作一部开山的传记读。

    我们若从语言文字发展的历史来看,更可以知道《论语》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它是二千五百年来,第一部用当时白话所写的生动的言行录。从《论语》以后,我们历史上使人崇拜的大人物的言行,用白话文记录下来的,也有不少。比方昨天我们讲禅宗问题时提到的许多禅宗和尚留下来的语录,都是用白话写的。这些大和尚的人格、思想,在当时都是了不得的。他有胆量把他的革命思想——守旧的人认为危险的思想说出来,做出来,为当时许多人所佩服。他的徒弟们把他所做的记下来。如果用古文记,就记不到那样的亲切,那样的不失说话时的神气。所以不知不觉便替白话文学、白话散文开了一个新天地。尤其是湖南“德山”和尚和河北“灵济”和尚的语录,可以说都是用最通俗的话写成的。现在我不必引证他们的语录,但是从那记言记行的文字中,可以知道,这些大和尚的语录,的确留下了一批传记的材料。

    还有古时的许多大哲学家,思想界的领袖,他们的言行录,也是一批传记的史料。比方死于一千二百年的朱子,在他未死之前,他的学生就曾印出许多《朱子语录》;朱子死了之后,又印出了许多。这些都是朱子的学生们,在某年某月向朱子问学所记录下来的东西。这些语录,大部分是白话文。后来《朱子语录》传出来的太多了,于是在朱子死后六七十年间,便有人出来搜集各家所记的语录,合成一书,以便学者。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黎清德编的《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假如写朱子传记,这部《语类》就是好材料。为朱子写年谱的人很多。最有名的是一位王懋竑先生;他费了半生时间,为朱子写年谱,都是用语录作材料。这些白话语录,记得很详细;有时一段谈话,就有几千字的记录。这些有价值的材料,到现在还没有充分利用。像这样完全保存下来的史料,实在很少很少。明朝有一位了不得的哲学家王阳明,他的学生佩服老师,爱敬老师,也为老师记下了一大批白话语录。后来就有人根据这些语录,来写王阳明年谱。语录可说是中国传记文学中比较好的一部分。可惜二千五百年来,中国历史上许多真正大学者,平生的说话,很少有人这样详细的用白话记录下来的。就是个人的日记,书翰,札记这类材料,也往往散佚,不能好好的保存下来。所以中国的文学中,二千五百年来,只有短篇的传记,伟大的传记很少很少。

    我们再看西洋文学方面是怎样的呢?最古的希腊时代,就有许多可读的传记文学;譬如大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两个大弟子,都曾写下许多苏格拉底的言行录。他的一个大弟子叫施乃芬,规规矩矩的写他老师的一言一行。另外一个大弟子柏拉图,是一个天才的文学家。他认为他的老师是一个最伟大的人,不应该没有传记,不应该没有生动的、活的传记。他用戏剧式写出了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和朋友及门人的对话。这种对话留传下来的有几十种。其中关于苏格拉底临死以前的记录就有三种。当时社会上的人控告苏格拉底,说他是异端、邪说,不相信本国的宗教,煽惑青年、带坏了青年,要予他的惩罚。当时的希腊已是民主政治,就将他交由人民审判——议会审判。柏拉图所描写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为他自己辩护的对话,叫做《苏格拉底辩护录》,为世界上不朽的传记文学,审判的结果,还是判他死罪。再一部是写他在监里等死的时候,同一个去看他的学生的对话录。还有一部是写他死刑的日子,服毒前的情景。当毒药拿来时,他还如平时一样从容的同他的学生谈话,谈哲学和其他学问的问题,等到时候到了,苏格拉底神色不变的将毒药吃下去。那种毒药的药性,是先从脚下一点一点的发作上来的。苏格拉底用手慢慢向上摸着说:“你看!药性已经发作到这地方了。”他的学生看到毒药在他老师身上起着变化,拿一条巾把他盖起来;一会儿苏格拉底还没有死,自己把它拿开了,嘱咐他的学生说:“我在药王——医药之神——前许过愿要献他一只鸡。请你不要忘记了,回去以后,到医药之神那里献上一只鸡。”他的学生说:“一定不敢忘记。”这是最后的问答。这三种谈话录,可算是世界文学中最美、最生动、最感人的传记文学。

    基督教的《新约全书》中有四福音。第四个福音为《约翰福音》,是四福音中较晚的书。前面三个福音为《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这三个福音是耶稣死后不久,他的崇拜者所记下来的三种耶稣的言行录,也像《论语》为孔子的一种言行录一样。这三种言行录中有一部分的材料相同,有一部分不相同,但都是记录他们所爱戴的人在世时的一言一行的。这三个福音也是西洋重要的传记文学。以传记文学的眼光来看,是很值得人人一读的。

    在希腊、罗马以后,当十八世纪的时候,英国有一个了不得的文学家约翰生博士。这个人谈锋很好,学问也很好。同时有一个人叫做博施惠的,极崇拜约翰生,就天天将约翰生所说的话记录下来。后来就根据他多年所写的记录,作了一部《约翰生传》。这是一部很伟大的传记,可以说是开了传记文学的一个新的时代的。

    再说九十年前就任美国总统的林肯,是一个出身很穷苦的人。他由于自己努力修养成为一个大人物,在国家最危险的时期出来作领袖。他在被选为连任总统的第一年中,被人刺杀而死。这个真正伟大人物的传记,九十年来仍不断的出来;新材料到今天还时有发现,其中有许多部可以说是最值得读的书。

    不但文人和政治家的传记值得读,就是科学家的传记也值得读。近代新医学创始人巴斯德的传记,是由他的女婿写的,也是一部最动人的传记。巴斯德是十九世纪中法国的化学家。到他以后,医学家才确定承认疾病的传染是由于一种微菌。他一生最大的贡献也就在于微菌的发现。我们中国有一句很流行的话,叫做“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差不多很多人做文章的时候都这样写。其实这一句话是最错误的。照近代医学的证明,并不是物腐而后虫生,乃是虫生而后物腐。这个重大而最有利于生命的发现,是巴斯德对于人类的大贡献。这一个科学家的传记,使我这个外行人一直看到夜里三四点钟,使我掉下来的眼泪润湿了书页。我感觉到传记可以帮助人格的教育。我国并不是没有圣人贤人;只是传记文学不发达,所以未能有所发扬。这是我们一个很大的损失。

    我们的传记文学为什么不发达呢?我想这个问题值得大家讨论。今天时间不多,只简单的就个人所领会的提出二三点:

    第一,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的生动的传记了。譬如说,中国的帝王也有了不得的人,像汉高祖、汉光武、唐太宗等,都是不易有的人物。但是这些人都没有一本好传记。我刚才说过,古代历史中对传记文学的贡献很少;现在我想起,在《后汉书》中有一篇《汉光武传》,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一篇中,保存了许多光武寄给他的将领、大臣,以及朋友的短信——原来也许是长信,大概是由史官把他删节成为一二句或几行的短信的。除此以外,其他的帝王传记都没有这样的活材料。因为执笔的人,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多有忌讳,所以把许多有价值的材料都删削去了。讲到这里,我不能不一一提及一件近代的掌故。清朝末年有一个做过外国公使的人的女儿,叫做德菱公主的,懂得几句外国话,后来嫁给外国人。她想出一个发财的方法,要做文学的买卖,就写了一部《西太后传》。你想她这样的人一生中能够看见几次西太后?我恐怕她根本就没有法子看见西太后,所以她从头就造谣言来骗外国人。这样的传记,当然不会有什么大价值的。

    此外,有许多人有材料不敢随意流传出去,尤其是专制国家中政治上社会上有地位的人,甚至文人,往往毁灭了许多有价值的传记材料。譬如,清朝的曾国藩,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他死了以后,他的学生们替他写了一个传记。但是我把他的日记对照起来,才知道这本传记,并没有把曾国藩这个人写成活的人物。我们可以说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好的曾国藩的传记。什么缘故呢?因为有了忌讳。中国的传记文学,因为有了忌讳,就有许多话不敢说,许多材料不敢用,不敢赤裸裸的写一个人、写一个伟大人物、写一个值得做传记的人物。

    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缺乏保存史料的公共机关。从前我们没有很多的图书馆——公家保存文献的机关,一旦遇到变乱的时候,许多材料都不免毁去。譬如说,来了一个兵乱,许多公家或私人的传记材料都会完全毁灭。我举一件事情来说明这个道理罢。大家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总统威尔逊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为举世所公认的伟大领袖。他死了以后,他家属找人替他作传,就邀集了许多朋友在家中商量。后来决定请贝克替他作传。贝克考虑后答应了。所需的材料,威尔逊太太答应替他送去;后来由当时的陆军部长下命令,派七节铁甲车替威尔逊太太装传记材料给贝克。你想,光是威尔逊太太家中所存的材料就可以装了七辆车!我们中国因为很少有保存这种材料的地方,所以有些时候,只好将这种材料烧毁了。烧毁之后,不知道毁去多少传记学者要保留的材料。

    以上两点,只是部分,说明中国传记文学所以不发达的原因。还有第三个原因是因为文字的关系。我感觉得中国话是世界上最容易懂的话。但文字的确是困难的。以这样的文字来记录活的语言,确有困难。所以传记文学遂不免吃了大亏。

    前边我介绍的几部我们文学中的模范传记,也可以说是我们划时代的传记文学。《论语》是一部以活的文字来记录活的语言的;禅宗和尚的语录,在文学上也开了一个新的纪元,在传记文学上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提倡了一种新的方法。后来中国理学家的语录,像《朱子语类》和《传习录》等等,多是用白话来记录的。但因为文字的困难,不容易完完全全记录下活的语言,所以这类的文学,发达得比较慢。这是我们传记文学不发达的第三个原因。

    最后,我想提出两部我个人认为是中国最近一二百年来最有趣味的传记。这两部传记,虽然不能说可以与世界上那些了不得的传记相比,但是它在我们中国传记中,却是两部了不得,值得提倡的传记。

    一、《罗壮勇公年谱》;

    二、汪辉祖《病榻梦痕录》及《梦痕余录》。

    这两部书,是我多少年来搜求传记文学得到的。现在先介绍第二部。

    汪辉祖,本来是一个绍兴师爷。当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跟人家学做幕府。后来慢慢的做到正式幕府。所谓幕府,就是刑名师爷。因为从前没有法律学校,士子做官的凭科举进阶。而科举考的是文学,考中的人,又不见得就懂法律,所以做官的人,可以请一个幕府来做法律顾问,以备审问案件的时候的咨询。汪辉祖从十七岁步入仕途,一直在做幕府工作,直到三十九岁左右才中了进士。他虽然没有点翰林,但是已经取得了做官的资格,就奉派到湖南做知县。因为他是做幕府出身的,所以当他奉派到湖南做知县的时候,他没有请幕府。就这样一直做到和他的上司闹翻了,才罢官回乡。在家园中又过了几十年,才与世长辞。他的这部《病榻梦痕录》与《梦痕余录》,写的就是他做幕府与做官的那些经历,实在是一部自传。因为他生在清朝乾嘉时代,受了做官判案的影响,所以他以幕府判案的方法和整理档案的方法,来整理学问的材料。他所著的那部《史姓韵编》,可以说是中国《二十四史》的第一部人名索引。他讲政治的书籍,连《梦痕余录》在内,后人编印了出来,名叫《汪龙庄遗书》。这一部书后来成为销行最广的“做官教科书”,凡是做知县的人,都要用到这部书,因为这部书里头,尽是关于法律、判案、做官及做幕府的东西。我名为“做官教科书”,是名符其实的。

    汪辉祖的自传,在现代眼光看来,当然嫌它简略。但是我们如果仔细从头读下去,就可以知道这是一部了不得的书。我们读了以后,不但可以晓得司法制度在当时是怎样实行的,法律在当时是怎样用的,还可以从这部自传中了解当时的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所以后来我的朋友卫挺生要写中国经济史,问我到那里去找材料,我就以汪辉祖的书告诉他。因为我看了这本书,知道他在每年末了,把这一年中,一块本洋一柱的换多少钱,二柱、三柱的又换多少钱,谷子麦子每石换多少钱,都记载得很清楚。我当时对本洋的一柱、二柱、三柱等名目,还弄不清楚。卫挺生先生对这本书很感兴趣;研究以后向我说:书中所谓一柱、二柱、三柱,就是罗马字的ⅠⅡⅢ,为西班牙皇帝一世、二世、三世的标记;中国当时不认识这种字,所以就叫它一柱、二柱、三柱。

    其次讲到当时的宗教信仰。这里所谓宗教信仰,不是讲皇帝找和尚去谈禅学,而是说从这本传记中可以了解当时士大夫所信仰的是什么。因为汪辉祖曾经替人家做过幕府,审问过人民的诉讼案件;我们看他的自传,可以知道他是用道德的标准来负起这个严格的责任的。他说:他每天早晨起来,总是点一支香念一遍“太上感应篇”,然后再审案。这是继续不断,数十年如一日的。“太上感应篇”是专讲因果报应的;我们当然不会去相信它。不过还是值得看一看。汪辉祖天天都要念它一遍;这可以代表一个历史事实,代表他们所谓“生做包龙图,死做阎罗王”的思想。包龙图是一个清官;俗传,他死了以后,就做了第五殿阎罗王。所以他们认为生的时候做官清廉,死了就有做阎罗判官的资格。这原是他的一种理想,也可说是当时一般法律家的一大梦想。由于汪辉祖每天要念“太上感应篇”,所以他到了老年生病发烧发寒的时候,就做起怪梦来,说是有个女人来找他去打官司,为的是汪辉祖曾经因为救了一个人的生命,结果使她没有得到贞节牌坊,所以告他一状,说他救生不救死。汪辉祖当时对这个案子虽然很感困难,但也觉得似乎有点对不起那个女子。但是人家既然告了他的状,他也不得不去对质。对质结果,准他的申诉。这一段写得很可笑。我讲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汪辉祖的宗教观。

    其次,讲到《罗壮勇公年谱》——这也是值得一看的书。罗思举是贫苦出身的。当满清嘉庆年间,白莲教作乱,满清官兵不够用了,就用各省的兵。罗思举就是在这个军队中当大兵出身的,后来慢慢晋升,竟做了几省的提督。因为罗思举是当兵出身的,所以他写的自传,都是用的很老实很浅近的白话。现在,我就举一两个例子,来看看他写的是多么的诚朴。他说:他当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做个贼,偷过人家的东西;他的叔父怕他长大也不学好,所以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再拿去活埋;幸而掩埋的泥土盖得不多,所以他能够爬了出来,并跑到军队里头去当兵。这一点,可以说是写得很老实的。至于他写清朝白莲教的情形,也很可注意。他说白莲教原不叫白莲教,而叫“百莲教”,就是一连十、十连百的一种秘密组织。当时剿“白莲教”的军队,据他说都是一些叫化子军队;打起狗来,把狗肉吃了,狗皮就披在身上蔽体。这也是一种赤裸裸的写法。最后,我还要举一个例子:我们常常听到人说,我们是精神文明的国家,我们希望这种人把罗思举的年谱仔仔细细的一读。他说,有一天在打仗的时候,送粮的人没有赶上时间,粮草因此断绝。他怕影响军心,于是他就去报告他的长官:“我们粮草断绝,没有办法,可不可以把几千俘虏杀来吃?”他的长官说:“好。”结果,就把俘虏杀来吃了,留下一些有毛发的部分。第二天,运粮的人仍然没有到,于是又把昨天丢了的那些有毛发的部分捡起来吃。第三天,粮草才运到。这些都是赤裸裸的写实。

    我过去对中国传记文学感到很失望;但是偶然得了一些值得看一看的材料,所以特别介绍出来供诸位朋友研究。

    研究国故的方法

    研究国故,在现时确有这种需要。但是一般青年,对于中国本来的文化和学术,都缺乏研究的兴趣。讲到研究国故的人,真是很少。这原也怪不得他们,实有以下二种原因:(一)古今比较起来,旧有的东西就很易现出破绽。在中国,科学一方面,当然是不足道的;就是道德和宗教,也都觉浅薄得很。这样当然不能引起青年们底研究兴趣了。(二)中国的国故书籍,实在太没有系统了。历史书一本有系统的也找不到;哲学也是如此。就是文学一方面,《诗经》总算是世界文学上的宝贝。但假使我们去研究《诗经》,竟没有一本书能供给我们做研究的资料的。原来中国底书籍,都是为学者而设,非为普通人一般人底研究而做的。所以青年们要研究,也就无从研究起。我很望诸君对于国故,有些研究的兴趣,来下一番真实的工夫,使彼成为有系统的。对于国故,亟应起来整理,方能使人有研究的兴趣,并能使有研究兴趣的人容易去研究。

    “国故”底名词,比“国粹”好得多。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底名词于是成立。如果讲是“国粹”,就有人讲是“国渣”。“国故”这个名词是中立的。我们要明了现社会底情况,就得去研究国故。古人讲,知道过去才能知道现在。国故专讲国家过去的文化,要研究它,就不得不注意以下四种方法:

    一、历史的观念 现在一般青年,所以对于国故没有研究兴趣的缘故,就是没有历史的观念。我们看旧书,可当彼做历史看。清乾隆时,有个叫章学诚的,著了一本《文史通义》。上边说:“六经皆史也。”我现在进一步来说:“一切旧书——古书——都是史也”。本了历史的观念,就不由然而然的生出兴趣了。如道家炼丹修命,确是很荒谬的,不值识者一笑。但本了历史的观念,看看他究竟荒谬到了什么田地,亦是很有趣的。把旧书当做历史看,知彼好到什么地步,或是坏到什么地步,这是研究国故方法底起点,是“开宗明义”第一章。

    二、疑古的态度 疑古的态度,简要言之,就是“宁可疑而错,不可信而错”十个字。譬如《书经》,有《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别。有人说,《古文尚书》是假的,《今文尚书》有一部分是真的,余外一部分,到了清时,才有人把它证明是假的。但是现在学校里边,并没把假的删去,仍旧读它全书,这是我们应该怀疑的。至于《诗经》,本有三千篇,被孔子删剩十分之一,只得了三百篇。《关雎》这一首诗,孔子把它列在第一首,这首诗是很好的。内容是一很好的女子,有一男子要伊做妻子,但这事不易办到,于是男子“寤寐求之”,连睡在床上都要想伊,更要“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呢!这能表现一种很好的爱情,是一首爱情的相思诗。后人误会,生了许多误解,竟牵到旁的问题上去。所以疑古的态度有两方面好讲:一、疑古书的真伪;二、疑真书被那山东老学究弄伪的地方。我们疑古底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错了,亦没有什么要紧。我们知道,哪一个科学家是没有错误的。假使信而错,那就上当不浅了!自己固然一味迷信,情愿做古人底奴隶,但是还要引旁人亦入于迷途呢!我们一方面研究,一方面就要怀疑,庶能不上老当呢!

    如中国底历史,从盘古氏一直相传下来,年代都是有“表”(table)的,“像煞有介事”,看来很是可信。但是我们要怀疑,这怎样来的呢?根据什么呢?我们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究其来源怎样,要知道这年月的计算,有的是从伪书来的,大部分还是宋朝一个算命先生,用算盘打出来的呢。这哪能信呢!我们是不得不去打破彼的。

    在东周以前的历史,是没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贡》这一章书,一般学者都承认是可靠的。据我用历史的眼光看来,也是不可靠的,我敢断定它是伪的。在夏禹时,中国难道竟有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书里边的经、史、子三种,大多是不可靠的。我们总要有疑古的态度才好!

    三、系统的研究 古时的书籍,没有一部书是“著”的。中国底书籍虽多,但有系统的著作,竟找不到十部。我们研究无论什么书籍,都宜要寻出它底脉络,研究它的系统。所以我们无论研究什么东西,就须从历史方面着手。要研究文学和哲学,就得先研究文学史和哲学史。政治亦然。研究社会制度,亦宜先研究其制度沿革史,寻出因果的关系,前后的关键,要从没有系统的文学、哲学、政治等等里边,去寻出系统来。

    有人说,中国几千年来没有进步,这话荒谬得很,足妨害我们研究的兴趣。更有一外国人,著了一部世界史,说中国自从唐代以后,就没有进步了,这也不对。我们定要去打破这种思想的。总之,我们是要从从前没有系统的文学、哲学、政治里边,以客观的态度,去寻出系统来的。

    四、整理 整理国故,能使后人研究起来,不感受痛苦。整理国故的目的,就是要使从前少数人懂得的,现在变为人人能解的。整理的条件,可分形式内容二方面讲:

    (一)形式方面:加上标点和符号,替它分开段落来。

    (二)内容方面:加上新的注解,折中旧有的注解。

    并且加上新的序跋和考证,还要讲明书底历史和价值。

    我们研究国故,非但为学识起见,并为诸君起见,更为诸君底兄弟姊妹起见。国故底研究,于教育上实有很大的需要。我们虽不能做创造者,我们亦当做运输人——这是我们底责任,这种人是不可少的。

    我们今日还不配读经

    傅孟真先生昨天在《大公报》上发表星期论文,讨论学校读经的问题,我们得了他的同意,转载在这一期里。他这篇文章的一部分是提倡读经的诸公所能了解的。但是其中最精确的一段,我们可以预料提倡读经的文武诸公决不会了解的。那一段是:

    经过明末以来朴学之进步,我们今日应该充分感觉六经之难读。汉儒之师说既不可恃,宋儒的臆想又不可凭,在今日只有妄人才敢说诗书全能了解。有声音文字训诂学训练的人是深知“多闻阙疑”“不知为不知”之重要性的。那么,今日学校读经,无异于拿些教师自己半懂半不懂的东西给学生。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一旦拿来给儿童,教者不是浑沌混过,便要自欺欺人。这样的效用,究竟是有益于儿童的理智呢,或是他们的人格?

    孟真先生这段话,无一字不是事实。只可惜这番话是很少人能懂的。今日提倡读经的人们,梦里也没有想到五经至今还只是一半懂得一半不懂得的东西。这也难怪。毛公、郑玄以下,说《诗》的人谁肯说《诗》三百篇有一半不可懂?王弼、韩康伯以下,说《易》的人谁肯说《周易》有一大半不可懂?郑玄、马融、王肃以下,说《书》的人谁肯说《尚书》有一半不可懂?古人且不谈,三百年中的经学家,陈奂、胡承珙、马瑞辰等人的《毛诗》学,王鸣盛、孙星衍、段玉裁、江声、皮锡瑞、王先谦诸人的《尚书》学,焦循、江藩、张惠言诸人的《易》学,又何尝肯老实承认这些古经他们只懂得一半?所以孟真先生说的“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这句话只是最近二三十年中的极少数专门家的见解,只是那极少数的“有声音文字训诂学训练的人”的见解。这种见解,不但陈济棠、何键诸公不曾梦见,就是一般文人也未必肯相信。

    所以我们在今日正应该教育一般提倡读经的人们,教他们明白这一点。这种见解可以说是最新的经学,最新的治经方法。始创新经学的大师是王国维先生,虽然高邮王氏父子在一百多年前早已走上这条新经学的路了。王国维先生说:

    《诗》、《书》为人人诵习之书,然于六艺中最难读。以弟之愚暗,于《书》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于《诗》,亦十之一二。此非独弟所不能解也,汉、魏以来诸大师未尝不强为之说,然其说终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

    这是新经学开宗明义的宣言,说话的人是近代一个学问最博而方法最缜密的大师,所以说的话最有分寸,最有斤两。科学的起点在于求知,而求知的动机必须出于诚恳的承认自己知识的缺乏。古经学所以不曾走上科学的路,完全由于汉、魏以来诸大师都不肯承认古经的难懂,都要“强为之说”。南宋以后,人人认朱子、蔡沈的《集注》为集古今大成的定论,所以经学更荒芜了。顾炎武以下,少数学者走上了声音文字训诂的道路,稍稍能补救宋、明经学的臆解的空疏。然而他们也还不肯公然承认他们只能懂得古经的一部分,他们往往不肯抛弃注释全经的野心。浅识的人,在一个过度迷信清代朴学的空气里,也就纷纷道听途说,以为经过了三百年清儒的整理,五经应该可以没有疑问了。谁料到了这三百年的末了,王国维先生忽然公开揭穿了这张黑幕,老实的承认,《诗经》他不懂的有十之一二,《尚书》他不懂的有十之五。王国维尚且如此说,我们不可以请今日妄谈读经的诸公细细想想吗?

    何以古经这样难懂呢?王国维先生说:

    其难解之故有三:讹阙,一也(此以《尚书》为甚)。古语与今语不同,二也。古人颇用成语,其成语之意义与其中单语分别之意义又不同,三也。

    唐、宋之成语,吾得由汉、魏、六朝人书解之;汉、魏之成语,吾得由周、秦人书解之。至于《诗》、《书》,则书更无古于是者。其成语之数数见者,得比较之而求其相沿之意义。否则不能赞一辞。若但合其中之单语解之,未有不龃龉者。(同上书)

    王国维说的三点,第一是底本,第二是训诂,第三还是训诂。其实古经的难懂,不仅是单字,不仅是成语,还有更重要的文法问题。前人说经,都不注意古文语法,单就字面作诂训,所以处处“强为之说”,而不能满人意。王念孙、王引之父子的《经传释词》,用比较归纳的方法,指出许多前人误认的字是“词”,这是一大进步。但他们没有文法学的术语可用,只能用“词”“语词”“助词”“语已词”一类笼统的名词,所以他们的最大努力还不能使读者明了那些做古文字的脉络条理的“词”在文法上的意义和作用。况且他们用的比较的材料绝大部分还是古书的文字,他们用的铜器文字是绝少的。这些缺陷,现代的学者刚刚开始弥补:文法学的知识,从《马氏文通》以来,因为有了别国文法作参考,当然大进步了;铜器文字的研究,在最近几十年中,已有了长足的进展;甲骨文字的认识又使古经的研究添出了不少的比较的材料。所以今日可说是新经学的开始时期。路子有了,方向好像也对了,方法好像更精细了,只是工作刚开始,成绩还说不上。离那了解古经的时期,还很远哩!

    正因为今日的工具和方法都比前人稍进步了,我们今日对于古经的了解力的估计,也许比王国维先生的估计还要更小心一点,更谦卑一点。王先生说他对《诗经》不懂的有十之一二,对《尚书》有十之五。我们在今日,严格的估计,恐怕还不能有他那样的乐观。《尚书》在今日,我们恐怕还不敢说懂得了十之五。《诗经》的不懂部分,一定不止十之一二,恐怕要加到十之三四吧。这并不是因为我们比前人更笨,只是因为我们今日的标准更严格了。试举几个例来做说明。(1)《大诰》开篇就说: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

    《微子之命》开篇也说:

    王若曰,猷殷王元子。

    《多方》开篇也说:

    周公曰,王若曰,猷告尔四国多方。

    这个“猷”字,古训作“道”,清代学者也无异说。但我们在今日就不能这样轻轻的放过他了。(2)又如“弗”“不”两个字,古人多不曾注意到他们的异同,但中央研究院的丁声树先生却寻出了很多的证据,写了两万多字的长文,证明这两个否定词在文法上有很大的区别,“弗”字是“不之”两字的连合省文,在汉以前这两字是从不乱用的。(3)又如《诗》、《书》里常用的“诞”字,古训作“大”,固是荒谬;世俗用作“诞生”解,固是更荒谬;然而王引之《经传释词》里解作“发语词”,也还不能叫人明白这个字的文法作用。燕京大学的吴世昌先生释“诞”为“当”,然后我们懂得“诞弥厥月”就是当怀胎足月之时;“诞蜫之隘巷”“诞蜫之平林”就是当把他放在隘巷平林之时。这样说去,才可以算是认得这个字了。(4)又如《诗经》里常见的“于以”二字:

    于以采苹,南涧之滨。

    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于以”二字,谁不认得?然而清华大学的杨树达先生指出这个“以”字应解作“何”字,就是“今王其如台”的“台”字。这样一来,我们只消在上半句加个疑问符号(?),如下例: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于以采蘩?于沼于址。

    这样说经,才可算是“涣然冰释,怡然顺理”了。

    我举的例子,都是新经学提出的小小问题,都是前人说经时所忽略的,所认为不须诂释的。至于近二三十年中新经学提出的大问题和他们的新解决,那都不是这篇短文里说得明白的,我们姑且不谈。

    总而言之,古代的经典今日正在开始受科学的整理的时期,孟真先生说的“六经虽在专门家手中也是半懂半不懂的东西”,真是最确当的估计。《诗》,《书》,《易》,《仪礼》,固然有十之五是不能懂的,《春秋三传》也都有从头整理研究的必要;就是《论语》、《孟子》也至少有十之一二是必须经过新经学的整理的。最近一二十年中,学校废止了读经的功课,使得经书的讲授完全脱离了村学究的胡说,渐渐归到专门学者的手里,这是使经学走上科学的路的最重要的条件。二三十年后,新经学的成绩积聚的多了,也许可以稍稍减低那不可懂的部分,也许可以使几部重要的经典都翻译成人人可解的白话,充作一般成人的读物。

    在今日妄谈读经,或提倡中小学读经,都是无知之谈,不值得通人的一笑。

    二十四,四,八

    在同乐会的演说

    今天是音乐研究会开音乐会的一天,演说的人不过是个配角,算不得很紧要的。今日本有杜威先生的演说,因为病了没有来。——刚才会长已经报告——我今日到会,一则代达杜威先生的歉意;一则贡献我个人的意见。

    我对于音乐,本来是一个门外汉,没有什么可说。但是对于音乐的希望,却很大很多,而且很喜欢他。不但我一个人喜欢他,一定喜欢他的很多。你看现在站在外面不能进来的,都是很羡慕的样子,这个音乐的功用就不待我说了。

    我是讲墨子哲学的,我且把他关于音乐的一部分拿来讲一讲:墨子,他对于音乐是很反对的、攻击的、不满意的,——儒教虽然提倡礼教,讲些音乐,但是几千年来对于音乐亦无充分的解说。——以故音乐上颇受其影响。但是《墨子》书中,也有一部分讲音乐的。

    墨子反对美术,攻击音乐。程凡对他说:你攻击音乐,未尝不可,但是马驾而不税,弓张而不弛,也是不可的。

    此为墨书中讲音乐的一段话。很可以代表“音乐的功用是很完全的”这句话。

    现在中国提倡音乐的方法,可以说都是不对的。譬如学校的课程里面加一点钟的音乐,用二十块大洋买一个很破的很坏的不合美术的风琴教学生,学生学了之后,仍然是没有什么用处。若说学生学了之后,人人去买一个练习,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因此我们可以找出两个缺点:

    1.不能提起美术的观感。

    2.限于贵族而不能普及。

    学生学了之后,既然不能人人练习,所以音乐便没有发展的机会。就是在学校里面学几点钟,也不过是拿几分分数而已,对于美术上并没有什么增益。

    所以我现在很希望有自动的音乐实现。现在可以代表自动的音乐的,莫如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这个会是由许多人自由加入作自动的研究的。故于美术方面,颇有进步。我希望大学生有自动的研究,拿音乐去补助共同生活代表共同生活的精神。有了共同生活、团体生活,自然就有好结果。记得从前开学的时候,到者只二三百人,今年开学,则有二三千人,可知共同生活团体生活一定是得好结果的。说到音乐上去,共同生活的精神尤其要紧。你看琴弦管竹,那一件不是要有共同生活的精神呢?我十月在山西看阅兵的时候,听见兵士唱很和平的国歌。当他们单唱的时候,并不见得好听,合唱起来,就非常的好听了。说到国歌,现在还没有好的,合用的。我很希望有一种新的国歌谱出来。

    我对于音乐抱了两种希望:

    1.不但为个人的,而且为可以代表共同生活的精神的。

    2.以音乐的道理助文学的发展。

    例如苏东坡《琵琶工》: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思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

    李后主: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这两首歌词,都是处处合于音乐的道理的。所以我于音乐普及以外,很希望他可以谱之文学上面,使音乐与文学发生关系。

    我是一个门外汉,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多谈了。

    东西文化之比较

    一

    近年来欧洲许多消极的学者,唱着这种论调:西方的物质文明业已破产,东方的精神文明将要兴起。去年我在德国的时候,有一个很渊博的学者和我说:“东方文化是建筑在精神上面。甚至东方人的灵魂得救,都是以道德高下为选择的标准。轮回之说,不是如此吗?”这种言论,虽然是他们战后一种厌倦的心理;然而对于那些东方文化夸耀者,实足以助长其势焰。依我个人所见所闻,这种论调,也使西人对于他们自己那日见增长的文化,没有得着一种正确的观念。我草此文讨论东西之文化,就是想大家对于这两种文化有一种新的观念。

    二

    我是一个中国人,所以就从孔子讲起。依照孔子观象制器的理论,一切文化之起源是精神的,是从意象而生的。“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谓之神。”孔子举出许多事实,证明这个理论。我们看见木头在水上浮,就发明了船;看见另一种木头可以沉入水内,就发明棺材坟墓以保存父母的遗体;看见雨水落在地下,就发明文字以记载事实,因为恐怕它们也像雨水一样落下不见了。

    柏拉图与亚理士多德也有这种理论。人类的器具与制度都起源于意象,即亚理士多德所谓“法因”,孔子,柏拉图,亚理士多德等都生于上古时代,那时并无所谓物质与精神的二元论,所以他们能够认清一切物体的后面都是有思想的。

    实际上,没有任何文化纯粹是物质的。一切文化的工具都是利用天然的质与力,加以理智的解析,然后创造成功,以满足人的欲望,美感,好奇心等。我们不能说一把泥壶比较一首情诗要物质些,也不能说圣保罗礼拜堂比较武尔威斯洋房要精神些。最初钻木取火的时候,都以为这是一件属乎精神的事,所以大家都以为是一个伟大的神所发明的。中国太古神话时代的皇帝都是发明家,并不是宗教的领袖。譬如燧人氏发明火,有巢氏发明房屋,神农氏发明耕种与医药。

    我们的祖先将一切器具归功于神是很对的。人是一种制造器具的动物,所以器具就构成了文化。火的发明是人类文化史中第一个新纪元,农业的发明是第二个,文字是第三个,印刷是第四个。中古时代世界各大宗教,从中国东海横行到英国,将世界的文化都淹没了。直到后来发明了望远镜、汽机、电气、无线电等,世界文化才到今日的地步。如果中古时代那些祭司们可称为“圣”,那么,伽利略、瓦特、斯蒂芬孙、模司、柏尔、爱迪生、福特等,就可称为神,而与伯罗米修士、卡德马斯居于同等的地位了。他们可以代表人群中之最神圣者,因为他们能够利用智力,创造器具,促进文化。

    一个民族的文化,可说是他们适应环境胜利的总和。适应环境之成败,要看他们发明器具的智力如何。文化之进步就基于器具之进步。所谓石器时代、铜器时代、钢铁时代、机电时代等,都是说明文化发展之各时期。各文化之地域的发展也与历史的发展差不多。东西文化之区别,就在于所用的器具不同。近二百年来西方之进步远胜于东方,其原因就是西方能发明新的工具,增加工作的能力,以战胜自然。至于东方虽然在古代发明了一些东西,然而没有继续努力,以故仍在落后的手工业时代,而西方老早就利用机械与电气了。

    这才是东西文明真正的区别了。东方文明是建筑在人力上面的,而西方文明是建筑在机械力上面的。有一个美国朋友向我说:“美国每个男女老幼有二十五个以至三十个机械的奴仆替他当差,但是每个中国人只有四分之三的机械奴仆替他服务。”还有一个美国工程师说:“美国每人有三十五个看不见的奴仆替他做事。美国的工人,并不是工资的奴隶,而是许多工人的头目。”这就是东西文化不同之处。它们原来不过是进步之程度不同,后来时日久远,就变为两种根本不同的文化了。

    三

    1926年7月我到欧洲去的时候,路过哈尔滨。这城是俄国的租借地,从前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镇市,但是现今就成为“中国北部之上海”了。离哈尔滨租界不远,另有一个中国的城市,这城市从前是一个村庄。我在这里游玩的时候,有一件事令我很注意:中国城里一切运输都是用黄包车或是其他用人力的车,但是在租界上这种车子不许通行。现在租界已收回中国,不过一切行政仍照俄国旧时办理。租界的交通,都是用电车汽车;如有人力车进入租界,就必须退出,而且不给车资。

    那些夸耀东方精神文明者,对于这种种事实可以考虑考虑。一种文化容许残忍的人力车存在,其“精神”何在呢?不知什么是最低限度的工资,也不知什么工作时间的限制,一天到晚只知辛苦的工作,这还有什么精神生活呢?一个美国的工人可以坐他自己的汽车去上工,星期日带着一家人出去游山玩水,可以不花钱用无线电机听极好的音乐,可以送他的儿女到学校里去读书,那学校里有最好的图书馆试验室等。我们是否相信一个拖洋车的苦力的生活,比较美国的工人要精神化些道德化些呢?

    除非我们真正感到人力车夫的生活是这样痛苦,这样有害于他们的身体,我们才会尊敬哈格理佛士,卡特赖特,瓦特,福尔敦,斯蒂芬孙,福特等。他们创造机器,使人类脱离痛苦,如现今东方民族所忍受的。

    这种物质文明——机械的进步——才真正是精神的。机械的进步是利用智力创造机器,增加人类工作与生产的能力,以免徒手徒脚的劳苦而求生活。这样,我们才有闲余的时间与精力去欣赏较高的文化。如果我们要劳苦工作,才能够生存;那么我们就没有什么生活了,还有什么文化可言呢?凡够得上文化这名词,必须先有物质的进化为基础。二千六百年前管仲曾经说过:“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仓廪实而后知礼义。”这并不是什么经济史观,乃是很简单的常识。我们试想想:一群妇女孩子们,提着竹篮,拿着棍子,围聚在垃圾堆中寻找一块破布或是煤屑,这叫做什么文明呢?在这种环境里能产生什么道德的精神的文明么?

    那么,恐怕有人对于这种物质文明很低的民族,要谈到他们的宗教生活了。在此我不必讨论东方的各种宗教,它们最高的圣神也不过是些泥塑木雕的菩萨而已。不过我要问问:“譬如一个老年的叫化婆子,贫困得要死了,她死的时候口里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深信自己一定能够到佛爷的西天那里去的。用一种假的信仰,去欺哄一个贫困的叫化子,使他愿意在困苦的生活中生存或死亡,这叫做道德文明精神文明吗?如果她生在另一种文化里,会到这种困苦的地步吗?”

    不,绝对不是如此,人老了,不能抵抗自然的力量,才会接受那种催眠式的宗教。他很失望,不愿意奋斗,于是他设法自慰,宣言财富是可鄙的,穷困是荣幸的。这样的人,正像狐狸吃不着葡萄,而反说葡萄味苦一样。这种议论,差不多是说现世的生活没有什么价值,幸福的生活,还在来生。哲人们既宣传了这种思想,那些过激派更进而禁欲,自制,甚至自杀。西方的祭司们常常祈祷,禁食,在柱头上鞭笞自己。中国中古时代也有许多和尚祈祷,禁食,天天吃香油,甚至用油布捆着自己烧死,献给佛菩萨作为祭品。

    世界的文化,就是为中古时代这种自弃的宗教所淹没了。一千余年之后,人类才打倒那种以困苦为中心的文化,而建设以生活为中心的新文化。现在我们环观四周,中古的宗教还存在,巍伟的教堂还存在,一切庙宇也还存在;但是何以我们对于人生的观念完全改变了呢?这种变迁,是因为人类近二百年来,发明了许多器皿与机器,以驾驭天然的财富与能力。利用这种机器,就可以节省人工,缩短距离,飞行空中,通过山岭,潜行海底,用电流来拖我们的车子,用“以太”来传我们的消息。科学与机械可以随意运用自然。人生逐渐舒适些,快乐些;人类对于自己的信仰心,也加大些。这样,人就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的手掌中了。有一个革命的诗人唱着:

    我独战,独胜,独败;

    我自由,毫无依赖;

    我思想,终日无懈;

    我死亡,何须基督替代?

    这样,现代的新文化就产生了一种新的宗教——自立的宗教——与中古时代自弃的宗教完全相反。

    四

    我们都是历史的产儿,所以我们要了解现代各种文化,最好是与它们中古的历史背景相比较,就更易于明了。东西文化之成败,就是看它们能够脱离中古时代那种传统思想制度到什么程度。照我以上各段所讨论的,西方文化解脱中古文化之羁绊,可说是成功最大的;至于现代印度的文化,可说还是中古文化。在此两极端之中,其他东方各文化,其成功之程度,就各有高下不同了。

    我们将日本与中国两相比较,对于这一点就更易于明了。一千二百年前,中国就开始反对佛教了。孔子之人道主义,老子之自然主义,都是极力反对中古之宗教的。八世纪时的大乘佛教变为禅宗,而禅宗不过是中国古代的自然主义而已。九世纪时,禅宗极力反对偶像,差不多与佛教脱离了。到了十一世纪,儒教又复兴。自此以后,佛教的势力,就逐渐消失了。因此,后来新起的儒教,成为学者的哲理,以理智的态度,“致知格物”。到了十七世纪中叶,学者对于一切研究考据,纯粹用科学的方法。凡文字版本历史等考据学,都必须以事实为根据。各学者既采用此种方法,以故中国近三百年的学术,极合乎科学的方法;而许多历史的科学,如文字学、版本学、汉学、古物学等,都极其发达。

    中国虽则倡导人文主义,脱离宗教的羁绊,然而今日仍旧在落后的地位。她推翻了中古时代的宗教,但是对于大多人民的生活,仍旧没有什么改进。她善于利用科学方法,但是这方法只限于图籍方面。她的思想得了自由,但是她没有利用思想战胜物质的环境,使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得自由。五百年的哲学思想,不能使中国逃出盗贼饥荒的灾害,以故十七世纪的学者,实在是灰心。于是他们不得不舍弃那空洞的哲学,而从事于他们所谓“有用的学识”。但是他们何尝梦想到这三百年来所用的苦工,虽则是用科学方法,仍不免只限于书本上的学识,而对于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毫无补救呢?

    至于日本呢,她很不客气地接受西方的机械文明,在很短的时期内,就造成了新式的文化。当培理到日本的时候,她还是麻醉在中古文化里。对于西方文化,她起初还表示反抗,但不久就不得不开放门户而接受了。日人因着外人的凌辱蹂躏,于是奋起直追,制造枪炮,便利交通,极力生产,整顿政治;而对于中古的宗教封建制度等,都置之不理了。在五十年之中,日本不但一跃而为世界列强之一,而且解决了许多困难问题,为印度的佛教或中国的哲学所不能解决的。封建制度取消了,立宪政府起而代之,中古的宗教也立刻倒塌了。人力车是日本发明的,但是现今横滨东京等处的人力车,日渐减少。人力车之减少,并不是因为什么宗教的人道主义,也不是因为那些仁慈的太太们所组织的慈善机关,乃是因为“市内一圆”的福特车。国家既因着工业而富足兴盛,于是国内的文艺天才,乘机而起,产生了一种新的文学,与物质的进步并驾齐驱。日本现在有九十个专门科学的研究社;全国各工程师所组织的会社,共有三千会员。因着这许多人力与工具,东方就建筑了一个精神的文明。

    这是怎样一回事,很易于明了。最初人类本身是制造器具的动物。发明新的器具,以胜过物质的环境,因而就构成了所谓文化。后来人类感觉得与自然奋斗太辛苦了,于是躲避在精神生活之下,而造成中古之黑暗时代。直到后来科学与机械兴起,大家才又恢复从前那种自信心,而产生现代西方的新文化。科学与机械传入日本,于是日本也构成了她的新文化。中国,印度,并其他东方各国,也必因着科学与机械,变为新文化的国家。

    五

    以上各节,已将现代西方机械文明之精神方面,详细说明。机械之所以为精神的,乃因其能解脱人生之困苦,使大众有享受快乐的机会。无论我们是否善于利用闲暇以寻求快乐,而专就利用机械以解脱困苦一层而论,就可说是精神的享乐。我们不能因为几个传教士被逼迫而烧死了,就咒诅上帝。

    现在我们要讨论西方文明其他的精神方面。在此我不必谈什么艺术音乐文学,因为我们大概都可以承认西方的艺术与文学可以与东方的相颉颃,至于西方的音乐,就远胜于东方了。

    我们先谈科学罢。无论我们对于精神生活的定义怎样,寻求知识是人类精神的需要,这是任何人不能否认的。但是古代的文明,都极力压制这种求知欲。照《圣经·创世纪》所讲,人类的堕落,并非因着女人,乃是因着求知的欲望。东方许多宗教,都以为无知则无欲,主张屏弃智识,服从天道。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些哲人大都回避求知的路,而致力于内省默坐修养等功夫,以寻求他们所谓深奥的智慧。还有些以为冥想可以与神相通。此外,佛教中所谓“四禅”“六度”,也是如此。

    1927年正月有一个埃及的僧侣在英格兰宣言东方的精神文明要高超些,因为他能够活埋在地下经过二点五十二分钟之久,仍旧可以复活。他比较大魔术家胡丁黎多能支持八十二分钟,但是戏院没有允许他表演,因为戏院的老板恐怕观众不能忍耐等待三点钟之久。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精神文明。现在东方许多苦行僧,也能够表演这种伎俩。许多下等动物在蛰伏时期不是与这个一样么?至于那些科学家用严格研究与实验的方法,发现自然的秘密,实在是真正精神的快乐。不下一番功夫,不利用观察,只知一味的偷懒,确实是找不着什么真理的。科学可以训练我们的脑力,供给我们好的工具与方法。智识虽然无限,但科学家并不失望,因为不断的努力,日积月累,就可以对于自然逐渐明了。一次的成功,就有一次的进步,也就有一次的精神快乐。阿基米德去洗澡的时候,忽然解释了他所疑难的问题,他快乐得不知所措,赤着身子跑到街上四处喊叫。许多科学家,如伽利略,牛顿,巴士特,爱迪生等,每次有什么新发现的时候,都感觉得无上的精神快乐。至于那些古代冒名的先知们,自己以为用内省的功夫,可以寻求高深的智识,对于这种精神的快乐,完全没有经验过。

    那些旧式宗教的信徒们所谓精神快乐者,就不外乎自行催眠的法术。十七世纪时中国有一个革命的哲学家颜元(1635—1705),有一段事实记载他个人精神的快乐:“甲辰五月夏至前四日,思故人,引仆控□,被绵褐衣,驮麦里左。仆□,独至柳下,铺褐坐息。仰目青天,和风泠然,白云散聚,遂朗吟云淡风轻之句,不觉心泰神逸;覆空载厚,若天地与我外,更无一事物。微闭眸视之,浓叶蔽日,碧绿罗裹,宝珠光耀,在隐露间,苍蝇绕飞,闻其声不见其形,如跻虞廷听九韶奏也。”后来颜元反对空洞的儒教,在北方倡导力行主义,不过他把上面这一段记载,存留在他的集子里,以证明那种半宗教式的哲学思想,是空虚的,自欺欺人的。

    科学之最精神的处所,是抱定怀疑的态度;对于一切事物,都敢于怀疑,凡无真凭确据的,都不相信。这种态度虽然是消极的,然而有很大的功劳,因为这态度可以使我们不为迷信与威权的奴隶。怀疑的态度是建设的,创造的,是寻求真理的惟一途径。怀疑的目的,是要胜过疑惑,而建立一个新的信仰。它不只是反对旧的信仰,而且引起了许多新的问题,促成了许多新的发明。许多大科学家的传记,如达尔文,赫胥黎,巴士特,科和等,都贯注着这种“创造的怀疑”的精神,足以感悟后人。中古的圣徒基于信仰,现代的科学家则基于怀疑。

    六

    但是现代西方文明最精神的处所,还是在它的新宗教。这宗教无适当的名称,暂称之为“民治的宗教”。现代文明并非始于宗教,但结果造成了一种新的宗教;也无所谓道德,但是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老实说,十五六世纪欧洲的列强,可说是强盗式的国家。当时的大英雄如哥伦布,麦哲伦,德类克等,都是一些大海盗,乘风破浪以求金银财宝。他们这种冒险事业,都有政府为他们的经济后盾,而他们在外的荣辱,也与国体相关。他们的宗教,原是讲博爱的;他们的道德标准,原是惩责劫掠的,但是这些探险家并不理会这样的宗教与道德。

    这种抢劫的行为,开辟了许多移殖通商的新大陆,增加了欧洲列强的财富与威势,激动了许多人发明与制造的热诚。接着就是工业革命,将产生的方法完全改变,各国的生产能力突然倍增。物质的享乐既然增高,就产生了许多中产阶级,而同时大家的想象力与同情心也扩大了。这样,大家都能掌握自己将来的命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而各种社会意识,社会道德也应运而生了。以上种种,都造成了民治主义的新宗教。我所谓新宗教,就是十八世纪理想的个人主义,以及近百年的社会主义。

    十八世纪的新信条是自由平等博爱。这新宗教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就变为社会主义。这些新趋势,都是旧文化时所未曾梦想到的。不错,东方的宗教也谈什么博爱,什么土地与财产均分,但这些都不过是纸上谈兵,与实际的社会生活或政治组织毫不相关。

    西方便不同了。自由平等博爱是法美及1848年各国革命的口号;以后的革命,也莫不如此。各新起共和国的宪法,都贯注着这种精神。这口号打倒了君王,帝国,贵族;实现了人群在法律上的平等,思想言论出版信仰的自由;并且解放了妇女,普及了教育。

    社会主义可说是补充早期民治主义之个人思想的,是民治运动进程中之一部分。到了十九世纪中叶,经济的组织逐渐复杂,资本集中,以故从前的放任主义,不能达到平等自由的目的。大家反对义务教育,因其侵犯个人自由;反对劳资法及工厂法,因其专为某阶级的法律。近代经济组织既已改变,也必须有一种新的社会及政治哲学以适应此种新组织的需要。因此,一切社会主义运动,除掉什么经济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之外,不过是用社会群众或政府的力量,以求大多数最大的幸福。这运动大概可分为两大支流。一就是组织工会,用团体交涉或罢工的方法,以增进劳动阶级的利益。一就是用政府的力量,调和阶级斗争,而同时设法实行社会主义的思想,如征收遗产税及所得税,强迫工人保险,限制工作时间,制订最低工资等等。无论是用那种方法,以前许多看为很危险的社会主义思想,现在都实现在各新进国家的法律上或政策上了。我们虽然可以相信财产所有权是神圣的,但是实际上遗产税与所得税已成为各政府收入之一大宗了。英国是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但是英国的劳工党曾经组织过政府,而且不久仍有登台的希望。美国是极力主张个人自由的,但是美国政府还是强迫禁酒。现今的世界,已不知不觉的趋于社会主义之途了。

    这种民治的宗教,不是专为个人的自由,也不是专为别人的自由,乃是设法使个个男女都能得自由。除了用科学与机械增高个人的快乐之外,还要利用制度与法律使大多数人都能得着幸福的生活——这就是西方最伟大的精神文明。我可以问问:妇女解放,民治政体,普及教育等,是否从东方的精神文明产生出来的呢?焚烧孀妇,容忍阶级制度,妇女缠足,凡此种种,是否精神文明呢?

    七

    现在我们将精神文明物质文明唯物文明等名词,作为本篇的结论。物质文明兼有物体与思想两意义,因为一切器具都是思想的表现。西方的汽车文明固然是物质文明,而东方的独轮车文明就不能说不是物质文明。现今大都将唯物文明这名词加在现代西方文明上面,但我想这名词加在落后的东方文明上还较为恰当。唯物文明的意思,是为物质所限,不能胜过物质;如东方不能利用智力,战胜物质环境,改进人群的生活。东方的圣贤,劝人知足,听天由命,昏天黑地的敬拜菩萨;这种催眠式的哲学,比较他们自己所住的房子,所吃的食物,所拜的偶像,还要偏于唯物了。

    反之,如果某种文化能够利用智力,征服自然,脱离迷信蒙昧,改进一切社会政治制度,以为人类最多数的幸福——这才是真正的精神文明。这种文化将来还要继续增长进步,不过它的进步,不会转向东方精神文明的途径,而是照着它已往所走的途径,继续进行。

    写在孔子诞辰纪念之后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说:“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编戏的人遇到了无法转变的情节,往往请出一个观音菩萨来解围救急。这两年来,中国人受了外患的刺激,颇有点手忙脚乱的情形,也就不免走上了“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一条路。这本是人之常情。西洋文学批评史也有deusex machina的话,译出来也可说,“解围无计,出个上帝”。本年五月里美国奇旱,报纸上也曾登出旱区妇女孩子跪着祈祷求雨的照片。这都是穷愁呼天的常情,其可怜可恕,和今年我们国内许多请张天师求雨或请班禅喇嘛消灾的人,是一样的。

    这种心理,在一般愚夫愚妇的行为上表现出来,是可怜而可恕的;但在一个现代政府的政令上表现出来,是可怜而不可恕的。现代政府的责任在于充分运用现代科学的正确智识,消极的防患除弊,积极的兴利惠民。这都是一点一滴的工作,一尺一步的旅程,这里面绝对没有一条捷径可以偷渡。然而我们观察近年我们当政的领袖好像都不免有一种“做戏无法,出个菩萨”的心理,想寻求一条救国的捷径,想用最简易的方法做到一种复兴的灵迹。最近政府忽然手忙脚乱的恢复了纪念孔子诞辰的典礼,很匆遽的颁布了礼节的规定。8月27日,全国都奉命举行了这个孔诞纪念的大典。在每年许多个先烈纪念日之中加上一个孔子诞辰的纪念日,本来不值得我们的诧异。然而政府中人说这是“倡导国民培养精神上之人格”的方法;舆论界的一位领袖也说:“有此一举,诚足以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简便的捷径吗?

    我们当然赞成“培养精神上之人格”,“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但是古人也曾说过:“礼乐所由起,百年积德而后可兴也。”国民的精神,民族的信心,也是这样的;他的颓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他的复兴也不是虚文口号所能做到的。“洙水桥前,大成殿上,多士济济,肃穆趋跄”;四方城市里,政客军人也都率领着官吏士民,济济跄跄的行礼,堂堂皇皇的演说,——礼成祭毕,纷纷而散,假期是添了一日,口号是添了二十句,演讲词是多出了几篇,官吏学生是多跑了一趟,然在精神的人格与民族的自信上,究竟有丝毫的影响吗?

    那一天《大公报》的社论曾有这样一段议论:

    最近二十年,世变弥烈,人欲横流,功利思想如水趋壑,不特仁义之说为俗诽笑,即人禽之判亦几以不明,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力既已荡然无存,不待外侮之来,国家固早已濒于精神幻灭之域。

    如果这种诊断是对的,那么,我们的民族病不过起于“最近二十年”,这样浅的病根,应该是很容易医治的了。可惜我们平日敬重的这位天津同业先生未免错读历史了。《官场现形记》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描写的社会政治情形,不是中国的实情吗?是不是我们得把病情移前三十年呢?《品花宝鉴》以至《金瓶梅》描写的也不是中国的社会政治吗?这样一来,又得挪上三五百年了。那些时代,孔子是年年祭的,《论语》、《孝经》、《大学》是村学儿童人人读的,还有士大夫讲理学的风气哩!究竟那每年“洙水桥前,大成殿上,多士济济,肃穆趋跄”,曾何补于当时的惨酷的社会,贪污的政治?

    我们回想到我们三十年前在村学堂读书的时候,每年开学是要向孔夫子叩头礼拜的;每天放学,拿了先生批点过的习字,是要向中堂拜揖然后回家的。至今回想起来,那个时代的人情风尚也未见得比现在高多少。在许多方面,我们还可以确定的说:“最近二十年”比那个拜孔夫子的时代高明的多多了。这二三十年中,我们废除了三千年的太监,一千年的小脚,六百年的八股,四五百年的男娼,五千年的酷刑,这都没有借重孔子的力量。八月二十七日那一天汪精卫先生在中央党部演说,也指出“孔子没有反对纳妾,没有反对蓄奴婢;如今呢,纳妾蓄奴婢,虐待之固是罪恶,善待之亦是罪恶,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汪先生的解说是:“仁是万古不易的,而仁的内容与条件是与时俱进的。”这样的解说毕竟不能抹煞历史的事实。事实是“最近”几年中,丝毫没有借重孔夫子,而我们的道德观念已进化到承认“根本纳妾蓄奴婢便是罪恶”了。

    平心说来,“最近二十年”是中国进步最速的时代;无论在智识上,道德上,国民精神上,国民人格上,社会风俗上,政治组织上,民族自信力上,这二十年的进步都可以说是超过以前的任何时代。这时期中自然也有不少的怪现状的暴露,劣根性的表现,然而种种缺陷都不能减损这二十年的总进步的净赢余。这里不是我们专论这个大问题的地方。但我们可以指出这个总进步的几个大项目:

    第一,帝制的推翻,而几千年托庇在专制帝王之下的城狐社鼠,——一切妃嫔,太监,贵胄,吏胥,捐纳,——都跟着倒了。

    第二,教育的革新。浅见的人在今日还攻击新教育的失败,但他们若平心想想旧教育是些什么东西,有些什么东西,就可以明白这二三十年的新教育,无论在量上或质上都比三十年前进步至少千百倍了。在消极方面,因旧教育的推倒,八股,骈文,律诗,等等谬制都逐渐跟着倒了;在积极方面,新教育虽然还肤浅,然而常识的增加,技能的增加,文字的改革,体育的进步,国家观念的比较普遍,这都是旧教育万不能做到的成绩。

    第三,家庭的变化。城市工商业与教育的发展使人口趋向都会,受影响最大的是旧式家庭的崩溃,家庭变小了,父母公婆与族长的专制威风减削了,儿女宣告独立了。在这变化的家庭中,妇女的地位的抬高与婚姻制度的改革是五千年来最重大的变化。

    第四,社会风俗的改革。小脚,男娼,酷刑等等,我已屡次说过了。在积极方面,如女子的解放,如婚丧礼俗的新试验,如青年对于体育运动的热心,如新医学及公共卫生的逐渐推行,这都是古代圣哲所不曾梦见的大进步。

    第五,政治组织的新试验。这是帝制推翻的积极方面的结果。二十多年的试验虽然还没有做到满意的效果,但在许多方面都已明白的显出几千年来所未曾有的成绩。不过我们生在这个时代,往往为成见所蔽,不肯承认罢了。单就最近几年来颁行的新民法一项而论,其中含有无数超越古昔的优点,已可说是一个不流血的绝大社会革命了。

    这些都是毫无可疑的历史事实,都是“最近二十年”中不曾借重孔夫子而居然做到的伟大的进步。革命的成功就是这些,维新的成绩也就是这些。可怜无数维新志士,革命仁人,他们出了大力,冒了大险,替国家民族在二三十年中做到了这样超越前圣,凌驾百王的大进步,到头来,被几句死书迷了眼睛,见了黑旋风不认得是李逵,反倒唉声叹气,发思古之幽情,痛惜今之不如古,梦想从那“荆棘丛生,檐角倾斜”的大成殿里抬出孔圣人来“卫我宗邦,保我族类!”这岂不是天下古今最可怪笑的愚笨吗?

    文章写到这里,有人打岔道:“喂,你别跑野马了。他们要的是‘国民精神上之人格,民族的自信’。在这‘最近二十年’里,这些项目也有进步吗?不借重孔夫子,行吗?”

    什么是人格?人格只是已养成的行为习惯的总和。什么是信心?信心只是敢于肯定一个不可知的将来的勇气。在这个时代,新旧势力,中西思潮,四方八面的交攻,都自然会影响到我们这一辈人的行为习惯,所以我们很难指出某种人格是某一种势力单独造成的。但我们可以毫不迟疑的说:这二三十年中的领袖人才,正因为生活在一个新世界的新潮流里,他们的人格往往比旧时代的人物更伟大:思想更透辟,知识更丰富,气象更开阔,行为更豪放,人格更崇高。试把孙中山来比曾国藩,我们就可以明白这两个世界的代表人物的不同了。在古典文学的成就上,在世故的磨炼上,在小心谨慎的行为上,中山先生当然比不上曾文正。然而在见解的大胆,气象的雄伟,行为的勇敢上,那一位理学名臣就远不如这一位革命领袖了。照我这十几年来的观察,凡受这个新世界的新文化的震撼最大的人物,他们的人格都可以上比一切时代的圣贤,不但没有愧色,往往超越前人。老辈中,如高梦旦先生,如张元济先生,如蔡元培先生,如吴稚晖先生,如张伯苓先生;朋辈中,如周诒春先生,如李四光先生,如翁文灏先生,如姜蒋佐先生:他们的人格的崇高可爱敬,在中国古人中真寻不出相当的伦比。这种人格只有这个新时代才能产生,同时又都是能够给这个时代增加光耀的。

    我们谈到古人的人格,往往想到岳飞、文天祥和晚明那些死在廷杖下或天牢里的东林忠臣。我们何不想想这二三十年中为了各种革命慷慨杀身的无数志士!那些年年有特别纪念日追悼的人们,我们姑且不论。我们试想想那些为排满革命而死的许多志士,那些为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而死的无数青年,那些前两年中在上海在长城一带为抗日卫国而死的无数青年,那些为民十三以来的共产革命而死的无数青年,——他们慷慨献身去经营的目标比起东林诸君子的目标来,其伟大真不可比例了。东林诸君子慷慨抗争的是“红丸”,“移宫”,“妖书”等等米米小的问题;而这无数的革命青年慷慨献身去工作的是全民族的解放,整个国家的自由平等,或他们所梦想的全人类社会的自由平等。我们想到了这二十年中为一个主义而从容杀身的无数青年,我们想起了这无数个“杀身成仁”中国青年,我们不能不低下头来向他们致最深的敬礼;我们不能不颂赞这“最近二十年”是中国史上一个精神人格最崇高,民族自信心最坚强的时代。他们把他们的生命都献给了他们的国家和他们的主义,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信心吗?

    凡是咒诅这个时代为“人欲横流,人禽无别”的人,都是不曾认识这个新时代的人:他们不认识这二十年中国的空前大进步,也不认识这二十年中整千整万的中国少年流的血究竟为的是什么。

    可怜的没有信心的老革命党呵!你们要革命,现在革命做到了这二十年的空前大进步,你们反不认得它了。这二十年的一点进步不是孔夫子之赐,是大家努力革命的结果,是大家接受了一个新世界的新文明的结果。只有向前走是有希望的。开倒车是不会有成功的。

    你们心眼里最不满意的现状,——你们所咒诅的“人欲横流,人禽无别”——只是任何革命时代所不能避免的一点附产物而已。这种现状的存在,只够证明革命还没有成功,进步还不够。孔圣人是无法帮忙的;开倒车也决不能引你们回到那个本来不存在的“美德造成的黄金世界”的!养个孩子还免不了肚痛,何况改造一个国家,何况改造一个文化?别灰心了,向前走罢!

    二十三,九,三夜

    注释

    [1]即《老鸦和水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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