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和儿子-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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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上铺了一片麻雀,它们专拣芨芨草丛结的草籽儿吃。听见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它们并不慌张,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张望,在雪地上蹦来蹦去的。有几只麻雀扑地飞起来,也许觉得虚惊一场,又飞回来。可是它们原本占据的地方被其他鸟占去了,只好另外找一处地方,寻觅草籽儿吃。

    巴拉不想惊扰它们,想了想便抄了另外一条道路去诺音家。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能找得到栅栏的缺口,从那里进去大概没人看得见吧。诺音家的套院非常大,用水曲柳编成的人字型栅栏长了腿似的四处延伸。有人图方便从菜园子边上的栅栏缺口进进出出,诺音老婆补过几次,最后也就放弃了。呀嘿,巴拉妹妹,这样我见你更方便啦。诺音老婆自己也从缺口出出入入,抄着近路来巴拉家,吵吵嚷嚷地说人上年岁腿也懒了一类的话。

    她看见了诺音家的菜园子,里面还有一大片的卜留克没起出来,硬邦邦地冻在那里。这是诺音的一贯做法,待到春天开化后,他会让长工起出来,用它们喂猪,还有帮佣的人。他形容那些长工和帮佣的人和猪一样,肮脏愚蠢,只要有点东西填进他们下贱的肚子,只要他们的手和腿能动弹干活就行啦。

    那道缺口慢慢进入巴拉的视线。从那一边跨出一条腿,接着又是一条腿,整个人站在那里朝她张望着。是伊奇贝的婆婆,巴拉感到脚趾头踢到了一块石头,她遇见了最不想遇见的人,可是她躲不过去。为什么要躲避呢,仅仅因为她是伊奇贝的婆婆,一个刁蛮的碎嘴婆子,让全屯女人当成乌鸦一样看待,巴拉还真想见见她。

    喂,你打扮成这样干什么?伊奇贝的婆婆那双母鸡找食的眼睛,一下子认出了巴拉,她想都不想,呛着了似的大声说,难道你想扮成胡都利的幽灵吓唬谁吗?可是你的胯骨扭来扭去,连一片叶子都知道你是女人。

    巴拉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冷冷地回答:胡都利的幽灵肯定先关照你,你要善待伊奇贝,她是有孕的人啦,不要让她沾太多的凉水。

    伊奇贝跟你都说什么啦?她用尖酸刻薄的口吻嚷嚷起来。一只手紧紧抓住衣领,表示自己正在压制着满腔的怒火。伊奇贝是我家的媳妇,我会对她好的,倒是你该管教自己的儿子,他揍妹夫,我就不说什么啦,可是他又惹下灾祸,睡了城里的女人,人家男人正要收拾他呐!

    巴拉后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一下。她坚定地站着,面对正在兴头上的女人。他在哪儿,告诉我!巴拉缓和了一下口气说,告诉我,咱们是亲家,告诉我。

    伊奇贝的婆婆被迷惑了,她猜不透眼前这个娘们儿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除了披上胡都利的这身皮走来走去,到有人的地方发散怨气,巴拉还能干什么?她用怜悯的目光望着巴拉,这个娘们儿的夜晚变得漫长极了,不是吗,人们形容漫长的黑夜是寡妇夜。有好几个女人讲过,在茫茫的黑夜里,巴拉一个人在屯子里走,从屯子东头走到西头,又从屯西头折回去。有人看见了她,她好像不认识人家一样从身边走过,吓得人家当时就醒酒啦。

    可是,她的舌头自动地弹起来,她一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告诉巴拉,那个土匪真的当着别人的面说过他要杀了格次的话,还逼着诺音给他钱,说帮诺音办过事,可是诺音赖账,声称他把事情办砸啦。诺音还找过拉力,让他把那家伙从屯里撵出去。

    巴拉抓下帽子,大冬天的她抓下帽子,脑袋上顿时像开锅一样热气腾腾。拉力是有媳妇的人,她气急败坏地说,别管诺音的事!她生气的样子和板着脸时不一样,像做母亲的。伊奇贝的婆婆感动得直点头。巴拉终于在内心里承认拉力是自己的女婿了。为此,伊奇贝的婆婆打心眼里高兴,恨不得马上赶回家,跪在玛鲁神龛面前禀报这个好消息。然而等她回过神,想说多到家里串门去的一类客套话时,巴拉已经越过栅栏朝里面走了。瞧瞧,她又戴上胡都利的帽子,最后也没让人知道,她干什么来啦。

    经过牛圈时,巴拉一眼看见自己家的黄色奶牛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当伊奇贝出嫁后的第二个傍晚,巴拉牵着那头黄奶牛走进了诺音家。听着,诺音老爷,我会一点点还清欠你家的债务,她面对诺音说了上面一番话,把缰绳递到他手里。诺音迟疑一下,还是接过缰绳,表示奶牛已经是他的财产了。巴拉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用那种深不可测的眼神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儿子是自由的,你别想奴役他。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不是胡都利。

    就在那一瞬间,诺音用手中的缰绳抽中了她的脸。她捂住脸,鼻子里的血一下子涌出来,滴在地面。从手的缝隙里,她看见诺音的老婆从屋里大敞四开的门口跑出来,吃惊的脸像个黑鬼。诺音暴跳如雷地冲她喊:别用这样的眼神瞅着我,该死的母狗,滚开!胡都利是土匪害死的,有本事你找他们去!巴拉推开诺音的老婆,连鼻血也不擦,就那么一步步地走回家。她感谢诺音这一鞭子,让她闻到了血的气味。那天夜里,她梦见了一头母熊,它慢慢站起来,在她面前举起手。它像一块黑沉沉的岩石,又像一团朦胧不清的黑雾。它张开嘴咆哮一声,可惜她听不见那样的呐喊,而她脚下的大地却在摇晃、开裂。她感到自己正在坠落,便抓住了熊的一条腿。有一滴血落在她的手上,她抬起了头,看见熊的鼻子里正在向外流血,看见它脸上露出悲凉的微笑。

    母牛认出巴拉,哞地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它还记得那个傍晚,巴拉感激地想,看起来憨头憨脑的牛其实很聪明,只不过自以为是的人低估了它。她脚下生风,快步地往诺音的家里走去。

    有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撞了巴拉。她看见了博博拎着一串猪肠子匆匆向外走。博博,她低声喊着,走到站住的博博面前,抬手给了女儿一巴掌。滚回去,快滚!她恶狠狠地压低嗓门骂道,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博博站在雪地上,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额沃,那个人有枪,她哆嗦成一团,拼命从嗓子眼里挤出这句话。

    巴拉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几天了这个丫头一直找借口跑出去。她真傻呀,以为博博去了姐姐家。诺音的老婆当然乐得博博帮她忙厨房的杂活。这个闷声不响的丫头,蒙骗住两头,独自一人,心里揣着天大的秘密,还跟柳芭套着近乎,让诺音一家觉得她就是一个缺心眼的东西。

    巴拉抬起手,抹去女儿脸上的泪水。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她心平气和地说,快回家吧,给你哥做饭去。博博突然抬起头,死命盯着她看,想看穿她的一切。巴拉眼睛里映入胡都利的目光,博博长得太像父亲了,狠心的胡都利,活着的时候说什么来着?说巴拉的爱没法跟他比。当她怀着博博的时候,身子不知为什么沉得要命,硬挺着干家务活,能不唠叨几句吗,能不说你一点也不心疼我一类撒气的话吗?那天晚上,胡都利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一个山里的男人才知道的秘密。别看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生儿子,他们的心里清楚,降生的每个女儿都是男人深情的灵验。狠心的胡都利,说离开她就走了,连一句话都不肯留下。胡都利搂着她打赌,她肯定生下女儿,因为天下没有谁再像他那样疼爱自己的老婆了。那时她多想生下的是儿子,让胡都利看看,两个人的感情谁更深。

    她生下了女儿博博。现在女儿站在对面,用胡都利的眼神看着自己。

    听话,回家吧。巴拉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镇定,足以让博博相信她。博博眼睛里有一束光慢慢地黯淡了,像她小时候想睡觉的样子。听话,回家去,我跟柳芭的额沃有点事。巴拉推女儿一下,她开始后悔加一句没用的话,博博又有点警觉了,她不得不继续编瞎话,她说要警告那个老婆子,别让柳芭找格次,因为胡都利家族永远不会跟诺音家族联姻的。她刚说完,心里就变得很坦然,她跟女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从未骗过女儿。博博应该相信她。

    博博想了想,把手中的猪肠串挂在一个木头支架上,然后往大院外走。她走到院套门口还往后瞅瞅,接着挥挥手,让巴拉放心。巴拉总算松下一口气,拎起了那串猪肠打开门。

    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水汽,诺音的老婆正指挥着两个女人忙碌着做饭。巴拉走到她面前,没等她说话就把那串猪肠扔到她脸上。也许被巴拉的神情镇住了,她下意识地指指西屋关闭的门说:他们喝酒呐,有事以后再说吧。

    巴拉背过身,从怀里掏出匕首藏在袖子里。诺音的老婆在雾气里没看清楚,大声嚷道:喂,你干啥呢。巴拉顺手从案板上拿起一块猪血肠塞进她嘴里说,别喊啦,比母狗叫得还难听!告诉你的柳芭,别打我儿子的主意!

    巴拉猛然打开门,一眼就看见诺音和那个恶棍在喝酒。他俩坐在一张桌子边,一齐望着她,醉醺醺地瞅着她。巴拉边走边说,听说你要杀了我儿子,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那个恶棍把粗大的脑袋扭向诺音问:这娘们儿是谁呀,敢这么放肆。诺音板着脸说:她是格次的妈妈,是个疯子。那个恶棍把粗大的脑袋又扭向巴拉:我明天就卸下你儿子的脑袋,你告诉他,谁让他睡了我的女人,他是自己找死。

    巴拉感到全身的血被点燃起来,她像母豹一样轻盈地跳起来扑上去,还没等那个恶棍反应过来,她手中的匕首便刺了下去。她刺得真准,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脏,他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扑通一下倒了,巴拉拼命地想抽出匕首,却抽不出来,那个恶棍带着匕首坐了起来,好像他重新活过来一样,可笑地扑在她怀里。

    巴拉用力地抽出匕首站起来。她听见了博博的尖叫,撕心裂肺的尖叫,本能地躲了一下。可是来不及了,她的后背中了一枪,刚刚点燃的血液变成了死水,她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扑扑破裂的细响。有一只恶魔的手死死地捏住了她,让她喘不上来气,她咳嗽一声转过身。无边无际的虚弱包裹住她,在奇怪的泡沫破裂声中,她看见了对面的诺音举着枪,是手枪,冒着蓝烟的手枪。她又看见了女儿博博,在几个女人的撕扯下拼命地挣扎,她的哭声那么渺茫,那么虚弱,那么微不足道。巴拉感到自己困极了,从未有过的困,生命像水泡一样,在她体内慢慢地熄灭,她倒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攥着匕首,好像她和它就生长在一起。可是巴拉醒了,她听见了女儿挨揍的悲怆哭声,她听见诺音一边揍女儿一边发出的咒骂。她醒了,在最后要睡过去的时候,她醒了过来,所有的喧嚣犹如水浪,从地面冲撞着她。一股神秘的力量重新涌入她的血管里,她的心脏开始怦怦地跳着,像一把锤子敲打着她,巴拉睁开了眼睛,然后站起来,她稳稳地走到乱成一团的人群当中,用最后的力量,把匕首刺进了诺音的后背。她看得见,诺音那颗肮脏的心脏再也淫荡不起来了。

    巴拉欣慰地倒下了。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最后的一句话。

    玛鲁神灵说过,生命是不能被征服的。

    责任编校 孙昱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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