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安动作有点迟钝,周罗喉喝道:“罗艺,给我掌嘴!”
我迟疑着,一把把周仲安从地上拖起来,他有点站立不稳,我低声道:“还不给你爹问好。”
周仲安呵呵的拍拍我的肩膀:“野狗终于养成家狗了。”这才跪下行礼:“孩儿见过爹爹。”他抬头看着父亲,似乎等着他说起身之类的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才道:“爹爹,孩儿有时想,其实真能这样过一辈子,倒是种福气了。”
周罗喉的声音说不出的苦涩:“仲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的才华呢?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负呢?你的责任和忠诚呢?为什么这样率性妄为?”
周仲安颓然一笑:“爹爹,可否让孩儿起身回话?”
周罗喉微微颔首,周仲安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道:“爹,率性妄为四字恐怕不能加诸孩儿身上。您十五岁那年,斗鹰走马,结交豪强,是建康第一号无赖儿。”
周罗喉面无表情,任由儿子说下去。
“您十八岁那年,平定岭南,征服六诏,风头之健,一时无两。”
“您二十岁那年,太子府发生了一桩大事情。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在观赏歌舞时遇刺——”我一惊,不假思索的欲退出。周罗喉喝止我:“罗艺站住,我视你为亲子一般,听下去。”
我自知从此以后,必须将命运与周家父子绑在一起,便横下心来,立在原地。
“皇上欲重修国史,孩儿自愿担此事务。”
“为什么?”周罗喉问。
“无他,只有修史,才能接触皇家集注。张丽华屡屡在军政大事上作梗,孩儿也想通过集注,寻其疵漏——谁知道,”周仲安停了停,周围静得如在坟墓中一般:“孩儿才知道,张丽华之受宠来自太子的遇刺。集注上有载,张妃昼夜服侍,德感天地。爹,您觉得好不好笑?哈哈,那个刺客第二次行刺,居然被张丽华言行感动,‘弃剑而去’。孩儿再查皇上当年的伤势录,查得他第一次的伤口是一只半月牙型,再查流血症状,刺客出手的风格,手法……爹爹,还记得您的武器‘曲水’吗。还要孩儿谈下去吗?您,您居然为了一个女人,敢胆大妄为到如斯地步?孩儿从得知真相那刻才明白,要论率性妄为四字,天下有胜过爹爹否?孩儿在查知真相那一刻,孩儿的心坍塌了。当年的您到哪里去了?”周仲安嘴角讽刺的意味更浓,“爹爹,您二十二岁时,为大陈浴血奋战,失去一只眼睛,更失去了男儿的血性!”
周罗喉冷冷道:“如果你觉得忠心为国是失去血性,你爹无话可说。”
周仲安突然大吼起来:“这不是孩儿的国家!这大陈不值得孩儿为其尽忠!您知道吗?当您们在前线征战时,皇上在做什么?他在和孔范、江总之流宫中行乐,他们还为自己取了个别名,您知道是什么?”
周罗喉沉着脸道:“什么?”
“狎客!”周仲安狂笑起来:“孩儿听到这个称号时,突然觉得所有出生入死的经历都化为一滩没有意义的污水!”
“您三十二岁这年——”
“仲安,别说了。”周罗喉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
“不,孩儿要说。如果您当时痛下决心,大哥和二哥就不会死!那时,爹,您的决定与懦夫无异!”周仲安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他的脸变得煞白,五个指印却分外分明。“那时孩儿还小,却清楚的听到娘亲夜晚的哭泣。不过一个晚上,她就萎谢了。孩儿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在一个晚上萎谢了。”
“仲安,”周罗喉一字一句的道:“你因此决定放纵自己?”
“是的。孩儿不要为这不属于自己的江山尽忠,孩儿不要为那些混帐透顶的家伙们奔走。这朝廷早已朽烂生蛆,这大陈的天空迟早会塌陷。而这塌陷,与孩儿无关。爹,别去迁怒阿殊。遇见她,只是孩儿的福气吧。孩儿宁愿,宁愿醉死在阿殊的眼波里。爹,您就让孩儿放纵一回吧。”
周罗喉起身,走到儿子跟前。父子俩静静的对视了一会儿,周罗喉伸手温柔的抚摩儿子的头顶:“对不起。”
“您对不起的是娘亲和已为鬼魂的哥哥。”
周罗喉已经转身行得两步,听到周仲安的话语,肩膀微微一颤,缓缓回头道:“安儿,功名利禄,绝顶权势,谁人不爱?只是一人失子之痛,总胜万户失子之殇。”
我被周家的秘密震荡着,难以言语。有很多伤痛,并不象我们看到的那么浅薄;有很多眼泪,也不象我们看到的那么剔透。周罗喉没有留在谢家的别院,却带着我回到周府。他下马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他甩开我的手,笔直得走进正堂。
正堂里一片漆黑,却隐隐有呻吟声。周罗喉伸手到暗壁上,只听一声轻微的卡嗒声,满室灯火通明。地板上有人在蠕动,仔细一看,原来是谢大管家。他似受了重伤,身子周围一滩血迹。周罗喉微微一惊,快步上前为他把脉。过了一会儿,谢大管家才缓过气来:“老爷,老奴有辱使命,竟杀不了那个南诏妖女。”
我这才明白周罗喉早已对李仙殊动了杀机,不由被他的霹雳手段震惊。
周罗喉微微皱眉道:“无机剑派的人在保护她?”
“回老爷的话,出手的人剑法十分怪异,老奴也分辨不出。”
“你杀不了,就把灰衣护卫统统派出去,务必要取了那妖女的人头。”
“老爷,不妥啊!”
“为什么?”
“老奴和保护妖女的人交手,他们似乎彼此也不熟悉。况且,有的人身手好似皇上身边的贴身护卫。”
“罗艺?”周罗喉眼中有疑问。
我忙回答:“回大将军,张娘娘曾经请皇上下令,派人保护李仙殊。”
周罗喉长叹了口气:“妇人果然糊涂啊。我在长安的眼线已经送来消息,这蒙舍诏酋主欲自立国度,便派遣她女儿到长安,想利用隋陈交恶,从中取利。但李仙殊终究只是个妖女,到长安不久,便得罪了北隋皇帝的老婆独孤氏。这独孤氏心狠手辣,务要除之而后快。”
我忍不住道:“既然如此,为何还会有北隋派来的高手暗中保护她呢?”
“哼!那不过是杨素想利用她的美色来祸乱大陈朝廷。如果她不能留在建康行事,她对北隋就失去了价值。北隋要除掉她不过是一两天的功夫。”
我回想起李仙殊的模样,不由有点恍惚:“大将军,您真的杀了她,周仲安会伤心的。”
周罗喉疲惫一笑,这笑容看起来有点象周仲安:“我不会亲自动手的。只要驱逐她出建康,自然有人会下手。”
“谁敢驱逐她?”我更加疑惑。
“女人自然靠女人来赶。”
这个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我做了很多梦,这些梦里陌生或者熟悉的面孔交替出现。我在梦中听到杂乱的惨叫声和哭泣声。我甚至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声,有点象周罗喉的声音。也许是梦,谁知道呢。
清晨,我被周府的佣人叫醒:“罗少爷,老爷让您赶快梳洗好,随老爷去上朝。”
大半年没有踏入金銮殿,再度来到这最高贵地方,我都有点不习惯,仿佛手脚都无处放。皇帝的神色没精打采,问了我几句新军训练情况,就不再理睬我。直到周罗喉献上治疗陈显的灵药,皇帝才激动起来,似乎眼角都有点泪光了。原来皇帝真的喜欢陈显这王八蛋。“周卿啊,前线无战事,卿家要在建康多留些日子,朕还有事和卿家商议。”
“陛下,臣谨遵圣谕。”
这时秦太傅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一事相求,恳请陛下成全。”
皇帝此刻面带笑容问:“太傅所求何事啊?”
“臣有一女,年已及笄,欲许与宫廷侍卫长罗艺为妻,想求陛下为月老,下旨成全,也让老臣面上有些光彩。”
皇帝一楞,大殿上也有些嗡嗡的议论声。“啊,罗卿家年少有才,难得太傅慧眼识之。但罗卿家的身世难配太傅爱女。”皇帝“呵呵”一笑,转向孔范:“孔爱卿以为呢?”
孔范眼珠微转,似察觉其中一些奥妙,便笑道:“太傅啊,若皇上下旨,万一秦大小姐嗔怪皇上乱点鸳鸯谱,可如何是好?”
秦太傅奏道:“陛下,臣将小女下嫁罗艺,只为勉励罗艺要为国效力,也让天下的人才看看,只要肯为大陈朝廷尽忠尽职,朝廷自然会赏识他们。青云之途,应由忠义铺就。”
听见秦太傅抬出这样的大道理,连巧舌如簧的孔范都不知该如何对答。这时,有内侍上殿报喜:“陛下,灵药入口,显王爷脉象平稳了。御医说,再服几次,说不定显王爷就能睁眼说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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