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女人-圣罗曼,1942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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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买好一张火车票,在站台尽头一边等,一边踱来踱去。那是一个温暖但死气沉沉的夏日,接近正午时分,天空乌云密布。在我头顶上方,悬挂着巨大的用法语写着“出口”的标识牌。火车随时会进站。我轻拍衣服口袋,检查身份证和旅行所需的证件——我要去拜访自己曾经的钢琴老师,而那就是我必须一口咬定的事。我的确是要去圣罗曼看望一位旧识的钢琴老师,因此若有人查问起来,我的故事也说得通。即便如此,我内心仍旧忐忑不安。不远处,两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分享着一根香烟,你吸一口我吸一口,同时兴致勃勃地交谈着。稍远一些,是一群德国士兵,也在等车。一见到他们的制服我便浑身发抖,今天尤为如此。不过他们看上去心情不错,好像一群观光客外出一日游似的。或许他们就是。他们看起来那样年轻,不比我大。我知道,要是我的国家没有这么快就沦陷了,那么我现在一定也已经被迫入伍了。我探了探头,窥视到两位老人,他们在更远的地方,似乎带着愠怒审视着那几位年轻人。我突发奇想,他们竟全然不知,我正在为当地的抵抗运动组织工作,完成任务,尽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能为瓦解他们的机构贡献绵薄之力。我恨死自己这种容易紧张的性格了,我做的可是大无畏的好事啊,但一旦被问起来,我该怎么办呢?这是我第二次收到这样的任务了——坐不到半个小时的火车,把写有情报的纸条递送给在圣罗曼城并肩战斗的抵抗者们。我需要给自己想个借口,以便不再接任务了。我接替的那个男孩20岁,跟我一样,他被捕了,估计没少受虐,后来被送到了德国的劳动营,跟被判死刑也差不多。

    我看见火车进站了,一个丑陋的庞然大物,车头还凸出来个保险杠。我不必担心会与那些德国佬待在一节车厢里——他们总是有自己的车厢,头等,专属,其他人不得使用。车站警卫出现了,是个看上去很匆忙的家伙,腋下夹着一面绿色旗帜。火车喷出了大团黑烟,直冲到高处的椽子上。两个男人还没等车完全停稳就急忙跳下来,拥抱那两位年轻母亲。我上了最后一节车厢,与此同时,稍远处,那些士兵们推推搡搡,仿佛一群兴奋过头的孩童。我找到一间还算空荡的隔间。推开滑门,我询问里面仅有的乘客,一位坐在窗边的年长女士,可否与她共处这个隔间。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说可以,不要紧。我在那排座位的中间坐下,为的是不想坐在她正对面。没人再进来了,几分钟之后,火车出站了。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开阔的乡间。我抚弄着大拇指,腿一会儿跷起一会儿放下,内心翻江倒海,因为我很清楚,我所携带的情报有可能会将自己送到盖世太保面前。隔间内闻起来有那个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稍后,我打开手提包,取出我的读物——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乐谱。我本不想读东西的,但他们让我这样做——这会让我看上去显得更加正常些。因此,我心想,要是必须读点什么的话,也该是与音乐相关的。我并不是瓦格纳的狂热粉丝,妄自尊大的条顿人[5]不符合我的品位,然而同乡说服我,如果被问起,读点德国的东西要比读法国的看起来好些。我忍不住想偷看一眼他们给我的那个违禁信封里的内容,就是它使我坐立不安,而现在它就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提包里。我对信中的内容一无所知。我所知道的只是必须要将它递送给一位在圣罗曼火车站工作的女士。我不会找不到她的,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她是非洲裔。我鼓起腮帮子——这真糟糕;这种事根本不是我的使命。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要成为音乐指挥家的。我的小宇宙,我知道,早晚会爆发。战争阻碍了我的宏伟计划,但它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等到终于有一天,比我更英勇的人们将德国人赶出我们的领土,彻底击败他们,那时候我便万事俱备。

    我手中的乐谱并没看多少,连开场都没看完,这时我想到对面那个女人。她闭着眼睛,双手搭在腿上,一只大号的手袋,更像是个公文包,放在她的脚边。她并不像我最初认为的那么老——中年,估摸着五十多岁,衣着考究,一件紫红色的夹克,黑色粗针脚,里面是一件大领白衬衫。她的皮肤看上去粗糙,好似在若干层下面才会出奇地光滑。她乌黑的头发挽成发髻,与之相配的是那两条浓眉。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天庭饱满,嘴角下垂。那副样子使我想起学校里坏脾气的女教师。她睁开眼睛,吓了我一跳,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意识到我一直在审视她。我尽力回避但太迟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死死地盯住我;这下换作她来思量我了。我偷瞥了她一眼,发现她依然凝视着我,眼睛眨都不眨,明显带着不喜欢我的神情。慌乱中,我收回注意力,假装继续看瓦格纳的谱子。

    “你在研究什么呢?”她的声音精确地符合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教师的形象——洪亮、干脆、极其清晰,好像有急事似的。

    “我,呃,是瓦格纳。”我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没敢看她的眼睛。

    她没有马上接话,仿佛在斟酌这微不足道的信息。终于,她问道:“为什么不是法国作曲家?”

    噢,多讽刺啊,我暗自心想。“他们我也研究的,德彪西、拉威尔、比才——”

    “你不需要罗列他们,我非常清楚他们是谁。”

    “是的。抱歉。”

    “无需道歉。”她说,“你是学音乐的?”

    “现在不是,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名指挥家。”

    “喔,你会的,怎么不会呢?你听上去对自己非常确信。”

    这一次,我径直看向她,坚定地说道:“是的。一名指挥家。”

    终于,她不再盯着我了。“我祝你如愿以偿。”她边说边望向窗外飞快驶过的林区。

    我再次将注意力移回到乐谱上,然而尽管看起来她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谢天谢地,但我仍旧无法集中精神。不知为何,我们简短的对话使我不安。

    我看看手表——还有不到一刻钟我们就能到站了。

    几分钟后,隔间的门突然滑开了。我心跳加快。两名德国士兵站在门口,样子骇人极了。“证件。”其中一人吼道,是个高个子,长着一对蓝灰色的小眼睛,戴着顶鸭舌帽,一侧臂章上有个“卐”字符。之前我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并且成功逃脱了。这次略显糟糕——与那女人的交谈使我紧张起来。我知道自己的手抖得太过明显,可就是无力控制。当我还在口袋里摸索着证件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将她的证件递给了德国兵。他迅速瞥了一眼,点了点头,又把证件还给了她。“非常感谢[6]。”她说道,又将它们放回到衣服内侧的口袋里。

    “还有你。”他冲我说道,此时他那个四方头的战友正在后面徘徊。我将证件递给他,心里清楚罪行已经写满了我的全脸。他仔细瞧着我的身份证,来回比对着我本人和照片,眼睛还眯缝起来。我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意识到额头已经在冒汗了。“你为什么要去圣罗曼?”

    “去串门——”

    “真正的原因。”

    我的胃一阵绞痛。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嗯?”

    接下来那个女人说话了——用德语,语速很快。

    他思考了片刻她的话,用略显夸张的姿势鞠了一躬,然后就推开他的战友走了出去,另外那个士兵在他身后将滑门紧闭。

    那个女人再次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确定该说些什么。如果我对她表示感谢,那只会坐实了我的罪行。我想知道她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我们像之前那样沉默地坐着——我依然在假装看谱子,她依然凝视着窗外。我知道自己的境遇依旧危险——我仍需应付那些车站警卫的苛察。

    终于,火车开始减速了——我们即将到达圣罗曼。她伸展手臂,做了个深呼吸。随后我便意识到她也要在这里下车。我将乐谱放回手提包。

    车站映入眼帘,这地方比我们当地的火车站要大很多,站台多得是,火车来来往往。我们都站起来。她一边检查公文包里的东西,一边说道:“待会儿我们经过站台上的警卫时,你一定要走在我旁边。准备好你的证件。别说话。”

    我点头。她扣上公文包,等我为她开门。

    这里的站台要繁忙许多——人头攒动,既有法国人也有德国人,一些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准备上车,三三两两的乘客正在下车。一名行李搬运工推着满满一车行李箱从我们身边匆忙经过,一个流动报摊的生意颇为兴隆,还有一爿亭子间里售卖着烟草和糖果。那个女人步履矫健,闪躲着人流,我在尽力跟上。在远处站台的尽头,我看到有“卐”字旗标志的栅栏,还有许多纳粹党人穿着他们丑陋的制服在那里站岗,手里牵着他们的阿尔萨斯警犬[7]。一种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相比上一次我到这来,他们加派了更多的人手。我很清楚我绝对不可能独自完成这项任务,而有了这位新找到的同伴在一旁随行使我松了口气。我们需要排会儿队,因为前面的警卫们正在拦截每一位乘客,逐个搜身,并且翻查行李。我环顾四周,寻找垃圾箱,好丢掉那封会定我罪的信。那女人觉察到了我的担忧,看着我并摆出口型说:“别担心。”紧接着又继续凝视正前方。

    渐渐地,我们来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我的同伴递过去她的证件并示意我也照做。再一次,她用德语操着依旧具有权威性的嗓音对他们说了什么,又蒙混过关了。警卫鞠躬,归还她证件,并示意他的同僚放我们过去。除了一条警犬,没有任何人甚至瞅我一眼。我们来到车站中央,上方是高高的拱形屋顶,人流熙熙攘攘。我心中的悬石一下子落了地,都近乎兴奋了。这一次,出于激动,我感谢了她。

    “拜托,请一个字都不要再说了。”

    “抱歉。”

    我认为有那么一瞬间她或许笑了。“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好的。”我伸出手。她没有给予回应。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一边问道,一边放下胳膊。

    “不能。”她转身离开。而在走远前,她停下脚步,转过来说:“我期待着有一天会看到你在台上指挥。”

    “好的,我会……”但是她已经走远了,消失在人潮中。

    *

    那么,现在我必须要找到那个非洲女人并且传递我手中的情报了。事情并不难,她知道有人正在找她,我看到了她,一位矮小发福的黑人妇女,穿着铁路制服,戴着鸭舌帽,拿着一摞信封。我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我。

    “请问,下一班去雷恩[8]的车次是什么时候?”这是他们教我说的话。

    “至少还要等上两个小时,先生。”而这正是他们告诉我的正确回答。“跟我来。”她说道,一口浓重的非洲乡音。她把我领到一间报刊亭的后身,查看着四周,我觉得她动作也太显眼了。“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好像她跟我说了这么一句。

    “不好意思?”

    她白了我一眼。“你没在听吗?我说——”

    “哦,是的。”我从包中摸出那枚信封,递给了她。

    “很好。”她说着,将我给她的信封插进手里的那摞。二话不说,她原地转身便矫健地走开了。

    “非常感谢。”我小声咕哝道。无论如何,将这封棘手的信件脱手使我如释重负。现在,终于,我的呼吸顺畅了。我看到她走进一间办公室,门上写着“闲人免进”。我朝车站的出口溜达过去。两名法国警察各站一边,观察着人群。在大门上方悬挂着装裱精良的马歇尔·贝当[9]肖像画,我们通敌卖国政府的首脑被两面法国旗帜包围在中间。我停下来查看一眼小纸条,上面写着我的钢琴老师的地址,此时人们在我身旁匆忙经过。一位母亲提着一个虽小却鼓鼓囊囊的手提箱,叫嚷着催促她的孩子加快脚步;两个男人发生了肢体碰撞,随后争吵起来。“你走路怎么不看着点。”那高个子说道,一把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车站广播了二号站台下一车次的时间;梯子上站着两个男人正往墙壁上挂一幅新海报。

    在我离开之前,听到身后一阵骚乱。车站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看到一个德军制服的背影;听到带着德国口音的法语叫嚷声,与刚才撞到一起的那两个法国男人的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和我接头的那位非洲女人有麻烦了?我必须去瞧瞧出了什么状况。我边走边听见一个德国人说:“要么我们就在这儿,要么你跟我们回总部——这取决于你。”其他人,像我一样,都凑过来看个究竟。我们能看到屋内的情形,那个非洲女人在两名德国军官面前显得更加矮小了,她被牢牢地控制住了,无法脱身。我们眼神相遇,她的神情交杂着困惑与恐惧。其中一个德国人捕捉到了她的目光,顺势看到了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两个都怔住了,四目相对。之后,本能地,我拔腿就跑。我听到那个德国人大声喊道:“嘿,你,别跑。”

    那两个法国警察也听到了喊叫声,但是他们已经离开了出口,正处理着那两名男子的纠纷。我以短跑冲刺的速度逃离车站,左躲右闪地避开人群、行李搬运工,还有鸽子,冲出街道一路飞奔,身后追赶着一大拨穿着制服的人。“让开,让开。”我听到一个人嚷着。“马上停下。”另一个人尖声叫喊道。我拐到右侧的一条街道,继续穿过马路快跑。一辆轿车一个急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轰鸣着喇叭。我全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知道必须接着跑。“停下!不然我们就开枪了!”一枪警示声打响了。街上的路人尖叫起来。一位母亲一把将她的孩子拉入怀中,紧贴在一面墙上。我知道第二枪就要瞄准我了。我别无选择,只能停下来,举起双手,大口喘息着,胸腔都鼓了起来。我没有转身,但可以从沉重的军靴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听出他们在快速逼近我。一名士兵将我按在一家面包房的大门上,我的脸猛地撞到了门玻璃上。“你跑得挺快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同时他的战友们也跟了上来,“但还差了点。”他用左轮手枪抵着我的背部。“贴墙站直了。双腿分开。”

    面包房里的老板朝我摆手,此时又过来一个德国人开始搜我的身,他肥硕的手伸进我的夹克,贴着我的衬衫,查看着每一个口袋。他抓住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扭过来。“打开你的包。”他们有三个人,掏出三把左轮手枪。

    “这个是密码吗?”他举起乐谱问道。

    “不,就是几张谱子——瓦格纳。他是德国人。”

    “嗯。你身上什么也没有。”另一个人把我的包翻了个底朝天,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跑,嗯?你在躲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你无缘无故就跑?”

    “我赶时间。”

    “别开玩笑了。好吧,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可我没做错什么。”

    “我们很快就会搞清楚的。”

    我被押送回火车站,一路上行人驻足观看,我的双手一直举过头顶,那三个德国兵跟在我后面。迎面过来的行人走到便道下面给我让路,他们的脸上满是担忧。一位上了年纪的黑衣女人朝我眨了眨眼。或许她以为我是个英雄呢。

    在我们马上就要回到火车站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现在非常熟悉的声音用德语喊着什么。“停。”一名士兵说。

    是她——火车上的那个女人,她一边出示身份证,一边呵斥着那几个德国兵。他们一一传阅,与此同时,她开始了长篇大论,语速很快,口吻依旧具有震慑力。

    一名士兵低声作答。德语的对话仍在继续,我看着他们,斗胆希望自己能逃过此劫。

    那几个德国兵异口同声,听上去是在道歉。那女人转过来对着我说:“我已经向这几位先生解释清楚了,他们认识到是他们搞错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我张开嘴巴,不确定该说些什么,或是该如何感谢她。

    “请接受我们的道歉,先生。”其中一名士兵说。

    “哦,好吧。一不小心就搞错了。”我说道,不知哪来的自信。

    我朝那女人鞠了一躬,甚至还像军人那样将鞋跟磕出了响。“感谢您,夫人。”

    我飞快返回火车站。去你的钢琴老师,我心想;我现在就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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