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白了我一眼，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生的美？写信又不是画像，看的是字，又不是脸。”
我笑道：“那下回你可以随信放一张自画像，担保那傅玉笙说不出绝情的话儿来。”看二姐默然无语，推己及人，知道她也不好受，便柔声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冬日暖阳照进来，在地上排布出松针一样的、均匀的黄色，却因为格子窗棂暴露了时光的痕迹，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蚕咬桑叶的沙沙声。二姐长叹一口气：“是呀，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
或许缘起于火车站的际遇，或许是在攀谈中交付真心，也或许定情在紫藤花架下，所谓情动，不过刹那，核桃风车无意转动，紫砂杯子摩挲相撞，然后就有少女在花瓣雨中，默许了春心。虽然此后两地相距，但每日里和羞缄封，递投邮筒，数着日子等回信的辰光，也因为浸染了时光的秘密而回味悠长。我忽然觉得可笑，自己个儿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又何必去问别人情之所起呢？
只不过，一纸婚约相束，纵然是喜欢又能如何？
我斟酌了半天，还是说了：“爹娘那里，你打算怎么做？”
二姐笑道：“谁知道呢？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或许我们并没有那么深的缘分，只能是相识一场。”她笑容明艳，但言语中尽是凄凉之意。我心里一痛，不自觉回寰道：“看他这样珍藏你的书信，并非流水无情，只不过流水也得随着山势自西向东，玉笙哥也有苦衷的。”
二姐定定的看着我道：“是啊，这世上哪儿能事事随着自己的心意呢？”
我强笑道：“其实，那何思泽也是不错的，你应当……”
二姐突然打断我的话：“砚清，在我这里，只有是或者不是，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她目光灼灼，我登时说不出话儿来，心思转换间又想到，秀儿、书晴、元宵儿，哪个是应当如现在这般的呢？果然世事难测，最该抹除的便是这“应当”二字。一时间两人枯坐嘿然无语，二姐自知话儿说得重了，勉强笑道：“被你这一打岔，都忘了叫你来作甚，大娘在那里等着呢，咱们再不过去他们就要急了。”
我听得一句“他们”，暗道不妙。到了地方，果然一大家子都在，惟勤见了我一脸的“你可来了”的表情，江家太太更是喜上眉梢，笑道：“砚清快来，这里这么些个姑娘的相片，你来挑一挑，看看可有喜欢的？”说着拿起相片来一一向我推介。
我本能的过去同惟勤站在一处，此时我们算是难兄难弟，惟勤向我使了个眼色，微微努嘴，我这才发现桌子上摊开的照片被不动声色的分作两组，一组洋派、一组婉约，我再看向惟勤，这小子居然向我做了个“不用谢”的表情。我这边应付着江家太太，自然没有心情同他打机锋，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大娘拿起一张相片来，不住道：“我瞧着这姑娘文文静静的，倒是可怜见儿的，是哪一家的姑娘来着？”
江家太太笑道：“哎呦亲家太太好眼光，这是陈次长家的侄女，小姑娘今年19了，岁数么大是大了点，不过女孩子大一点是最懂事体贴的，你看这个她面相，柳叶眉杏核眼鹅蛋脸，是相当旺夫的，虽然她父母都不在了，但是陈次长把她当做女儿一样养大的……”
大娘一边听一边点头，我瞄了一眼，相片上的姑娘穿的是一件修身旗袍，外头罩一件长袖坎肩，清汤挂面的头发，在一堆烫着卷儿的姑娘里头，显得与众不同。大娘把相片直送到我眼前，笑道：“你看这姑娘怎么样？看着文文弱弱的，倒是有点像你二嫂的性格。”
我心里一晃，那相片上的女子就化成了傅玉琅的眉眼，却是含嗔带痴，一副恼怒的样子。我看着相片向大娘道：“是挺不错的。”
不料大娘却道：“那么，就这一个罢。”
我惊出一身冷汗来，所幸此时江家太太却向大娘摆手道：“你别拘着孩子，你也多让他挑拣挑拣。你以为他说好心里就真的是觉着好？咱们和孩子的眼光还是不一样，你看我给小幺儿挑选的姑娘他就一个也瞧不上，砚清是知道孝顺才不跟你犟嘴的。”说着又挑了几张相片来到我眼前，“你再看看这几个女孩子，可有顺眼的？”
惟勤这时把头探过来，嬉皮笑脸道：“这个就很好，纤秾合度，窈窕淑女。哎这个也不错，摩登时髦，一定十分洋派。还有这个，呶，眉眼弯弯的真是可爱，笑的连那小虎牙都露出来了……”
我压低声音道：“你看中了怎么不挑一挑？”
惟勤坏笑道：“这不是母亲教导过我，要先人后己，我这不得紧着你先？”
我没好气道：“想来伯母还教导过你，叫做己欲立而立人，你自己分明是一个也没有瞧上，这会子到来给我派分。”
惟勤哈哈一笑，笑的十分贼精，江家太太把他拽到一边，嗔道“捣什么乱！”又十分殷勤的把相片递过来，我只好拿起来细细端详，不住道：“唔，都很好，都不错。”
大娘听了撑不住笑了：“你这孩子，都很好是怎么个好法？”
一直在一边看热闹的大姐笑道：“妈，都很好么就是都不甚好，砚清这是同惟勤一样，一个都没瞧上呢。”
二姐在一边玩着托盘里的木瓜佛手，低头道：“还是说，京华烟月入不得我们砚清的法眼，还得是回到咱们小桥流水的地界儿，去给他寻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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