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泽道:“我现如今的身份是医生,自然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若是进来只给你一人医治,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笑道:“只怕你这医生,也是个江湖庸医,只会治些跌打肿痛之类的病症吧?”
何思泽道:“我倒是想给人动动刀子,纵我为华佗,也没有寻到愿意叫我刮骨疗毒的关云长呢。”
谈笑间不知不觉走到了山洞后头,那里是早先被绑的人质,看着一个个形容凄惨的样子,显然已经形同废票了。不少人受了伤病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还有人面黄肌瘦显见得营养不良,先时一直陪着傅玉琅,倒是忘记了这些人的存在,如今这样看着,也十分不忍。
何思泽打开了药箱,开始一个一个的包扎上药,忽然抬头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帮忙!”一句话惊醒了我,赶紧也忙活起来。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伤势不一。最严重的一个因为早前受伤没有及时救治,伤口早已经救无可救,怕只怕即便能活着出去,下半生也是行动不便了。
旁人也就罢了,里头还有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比小六子还要小一点,小腿肚子那里黑了一块,但是有些草药敷在上头,我在纱布上抹上药膏再糊在伤口处,难得的是这孩子不哭不闹。我腾出精力打量,只见这孩子虽然身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是亮得骇人。只是裤管里头空空荡荡,下边还短了一截,显然是在这山上被困许久。
原来这才是如今的世道,除了北京的车水马龙,上海的香腮云鬓,金陵的活色生香,在中国这片土地上,还有这样一种生存的方式,还有这样的生活状态,还有这般的精神世界。
忽然想到了傅玉笙给的书里夹带着的笔记,就明白了傅玉笙那样气度的由来。他在西南小镇听过彝族嘹亮的歌谣,在中原闻到过桃李杏梅的芬芳,也在西北古村看过淤泥里干渴而死的鱼,所以他才能理解并尊重这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存方式,明白所有的生老病死、歌哭诗行。
恨只恨我二人到底是个半吊子,除了皮外伤其他的也是帮不上忙,只得收拾药箱出了山洞来,何思泽皱眉道:“怎么也不见这些人的家人报官?”
我道:“也许是根本就不晓得被绑架了。”
何思泽反问道:“谁家里丢了孩子会不晓得?”
我心知他意有所指,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得道:“那你就赶紧祈祷谈判圆满结束,好叫我们这些人质都能回家去。”
何思泽点一点头,道:“很快的,照顾好你自己。”
这时外头柏斯在催促着,何思泽便急急向外走,我来不及在说什么,只得道:“我二嫂,就拜托你了。”
何思泽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神有些游移,我奇怪的看着他,猛然想到是自己说错了话,忙笑道:“是我说错话,你明白这个意思就成。”何思泽点一点头便匆匆下山去了。
我在这里正在目送,身后却突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回头看正是方才给包扎的那个男孩子,他瘸着一条腿站在那里,咧嘴笑道:“你身上还有吃的么?”
虽然物资在源源不断的往山上送,但土匪们总是先来搜掠,有限的吃食又要先紧着洋人,因此手头委实紧张。我在怀里摸索了一番,拿出一块面包,那还是我先时替傅玉琅拿的。
男孩子也不客气,伸手抓过面包就是狼吞虎咽,过后得意洋洋的看着我,道:“以后你得省一份口粮给我。”
我看他说的天经地义,只觉得好笑:“你又不是我儿子,我凭什么这样周济你?”
男孩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因为我看到你给你媳妇儿换洋人的衣服了。”
我心头巨震,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咬牙道:“小鬼,敢告诉别人,小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男孩子嘻嘻一笑:“你傻不傻?我告诉旁人有什么好处?只要你每天分我一点吃的就行。”说着挣开我的束缚,一撅一拐的回到后头去了。
我的眼前浮现出小六子憨憨傻傻的脸,这孩子比小六子或许还要小一些,但心里的小九九却多出了不止一倍,也很懂得拿现有换最大利益。但是看着他跛着的腿,心里又实在是气不起来。
不幸,总会让人快速的成长,学会那些原本以为一辈子都学不会的勾当。
鲍威尔过来给我一张邮票,还有一些纸和笔。我苦笑,最想写给的是傅玉琅,可是如今,我拿什么立场写信给她呢?不若省着这一份钱罢。
我想省钱,可山下头的惟勤却不想省钱,不几日便捎带了信件上来,倒是比前几日的药盒子信息量大得多。
原来,临城火车案后,虽则山东省内刻意瞒着,但惟勤在火车站没有接到蓝钢皮,便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当下电报在山东驻军的故旧,提前知道了劫持案,立时电报了大哥,同韩廷仲、傅玉笙一道赶了来。
自改缴为抚的策略定下来后,和谈进展顺利,那日里土匪大发善心释放几个外国女人,却是叫人质带着最新的要求下山去的。除了我先前知道的撤兵和供粮,还有收编的要求。不由得冷笑,原来孙美瑶这样大费周章,不过是同那梁山上的汉子一样,为的一个招安罢了。
信的末尾提到傅玉琅,原来惟勤这位在山东驻军的故旧,就是第六旅的陈旅长,去年在北京新丰楼是见过的。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魁梧的身材,当日因此人虽为武夫但胜在彬彬有礼,因此很有些好感,所以印象颇深。我还记得他当日带着惟勤去隔间,是要会见一位小友,今日才知道那位小友,正是何思泽。
想到当日二姐与何思泽一墙之隔无缘得见,反倒是去到院子里巧遇了傅玉笙,这才有了后来的情根深种,果然是老天爷的安排。不过这样子三弯两绕的,傅玉琅一定是见过了傅玉笙,我此际才算是真的放下了一颗心。
这几日我分出一些口粮来与那孩子,半是因为有把柄在他手上,半是可怜他生活机遇。此时看着孩子吃相竟与小六子有几分相像,倍觉亲切,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道:“你叫我阿尊就行。”
我又问:“你是哪里人?”
男孩子道:“义县人。”
我道:“什么时候被劫持上山的?”
男孩子道:“一年前,探亲路上被劫的。”
我问道:“土匪通知了你的家人么?”
男孩子听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大快朵颐,吃完了才抹一抹嘴,道:“通知是肯定通知了,可惜我家里现在当家的是我三娘,况且已经过了一年了,所以倒也不指望他能来赎我。”
我没想到这孩子还有这一段心事,便撇开话题道:“你这条腿是怎么回事?”
男孩子道:“被土匪打的呀!眼看着一起被劫的都回了家,我就自己偷偷跑,结果人没跑出去,还挨了顿打。”他把手上的污垢在衣服上擦拭着,“以后我跟着你们混吧?”
我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男孩子一本正经道:“我在这山上也有年头了,还是头一回看到土匪对绑架来的人质这般客气,恐怕你的身份也不一般,等土匪把你放了的时候,你带我一个吧。”
我笑了:“你在威胁我吗?”
男孩子忙摇头,道:“是在求你,是在求你,带我一个行不行。”说着谄媚一笑。
我点头道:“你也是傻,若真是和谈成功了,这帮土匪被编入了正规军,还要你们这些人质做什么?”
男孩子嘟囔道:“可是你们一定会比后头的早些释放下山,天知道你们走后,这帮人会不会大开杀戒。”
我看着这孩子,突然动了恻隐之心,找出件多余的衣服来给他穿上。因为身量未长,所以我一件呢子西装到叫他穿出了大衣的感觉,男孩子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道:“这也忒大了点。”语毕看着我两眼放光,“你把你这条围巾给我带着吧,你这衣服不保暖。”
我笑着摇头道:“我身上这件大衣都可以给你,但这条围巾不行。”
男孩子嘟囔道:“你也不傻,知道这围巾暖和得很。”
鉴于不能给出围巾的抱歉,我邀请道:“晚上冷了,你可以来帐篷里跟我一起住。”
男孩子老实不客气的钻进了帐篷,傲娇道:“我就没打算回那后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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