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壶、洁具、置茶、温盏……仍旧是一气呵成,此时方知道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是什么道理。沉思间忽而听到声响,像是有雨打在松树枝上,侧目看去,原来是炉子上水面浮诛,咕嘟咕嘟的冒着泡,下头火苗温和舔舐,不像是能搅出这么大的动静,倒像是那水里有什么小鱼小虾,在有意为之。
傅玉琅熟练的操起壶柄,打着圈儿将沸水注入紫砂壶里,有热气袅袅升起,我看到她光洁的手腕处空无一物,心里一软。
原来,二哥的那付镯子,也并没有得到特别的优待。
傅玉琅分了茶,将第一盏与我,笑道:“来,一盏香茗奉知己。”
我一愣,旋即苦笑,好一个奉知己!从前只知道红颜知己,但其意义多在红颜二字,人们向往的不过是绿衣捧砚,红袖添香的韵致,那知己不过是在纸上点缀点缀。
却不知世间字句,知己二字最堪珍贵,千万人之中难得一二。
然而,再是难得,也不是此生唯一的至爱,如今她这样说我,倒教我觉得讽刺。
我接过茶盏,道:“非得这么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我么?”
傅玉琅愣了一愣,忽而无措起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冷笑道:“那你这一句‘一盏香茗奉知己’,是什么意思?”
傅玉琅道:“这就是我哥哥从前教我的一句,出处已然记不得了,不过是在这里无心借用,并不是借题发挥,你不要多想。”她说的急切,暗淡的烛火跳动在她的眉梢眼角,有点火烧眉毛的焦灼。
我笑道:“没有就没有,一句玩笑话,你急什么。”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着往日也不是没被女孩子挤兑过,怎么对着她,心眼越发小了。也是想岔开话题,便道,“我二姐和玉笙哥的事情,你是知道了罢?”
傅玉琅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单刀直入,倒是愣了一会子,半晌才点头,道:“是。”
我问道:“什么时候知道的?”语毕又觉得此问多余,摇头道,“罢,这一条不答也罢。”又想到她今日一味替二姐遮掩,想来内心也不深怪,倒有个支持的意思在里头,不由纳闷,道:“可你这样帮他们,有什么好处呢?”
傅玉琅淡淡道:“我没有帮着他们。”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哈!你这样替人遮掩,难道还不算帮忙?”
傅玉琅却道:“我遮掩的,不过是映蔷晚归这一件事,如何算得上他们?”
我一时语结,半晌才缓过来,笑道:“你倒是好辩才,从前在家里人人都道你宽厚,就连小六子也没少了散播你的好话,怎么如今挤兑我来,倒显得一身的好本事了?”忽然凑过去故作惊奇,“难不成,是应了主明而臣直的道理?”
傅玉琅抬眼看了看我,道:“此际谁为臣,谁为主?前朝已去,这也是瞎比喻的?”
我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怕的?横竖这里有没有旁的人。”
傅玉琅亦不以为然道:“我不是在这里么?”
我脱口道:“你又不是旁人。”然而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傅玉琅定定的看着我,我心虚回寰,“你是我二嫂嘛。”
彼此又陷入沉默,良久,傅玉琅举杯抿了一口,轻轻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在帮,但也只是帮着映蔷。”
我有些不解,只听傅玉琅道:“哥哥的性子,我也摸不准,但打小家国天下的熏陶着,总归是有一份苍生情怀,儿女情长这些,绊不住他。”
她手上摩挲着茶具,目光里温柔的一一抚摸,“可是映蔷的心思却是藏不住的,她本不是善于隐藏的人,更何况那些书信里头纸短情长的意思。”
我没说话,端起茶喝了一口,舌尖微涩,舌根略苦,然而入喉却又回味甘甜。我低头注视着茶盏,发现有细细的嫩芽儿从茶壶漏进了杯子,正在其中无忧无虑的打着旋儿,顿了一顿,道:“你见过何思泽,你觉得我爹和大娘对他会有什么不满意呢?”我放下杯子,“说到底,我二姐再喜欢玉笙哥又能如何,不过有缘无分罢了。”
傅玉琅的食指轻轻的在杯沿滑动,淡淡道:“我知道。”
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帮这样无谓的忙?”
傅玉琅操起茶壶给我续了一杯,道:“人行世路,原本就得失无定,可是如果有什么东西路过,你却因为它终将离去而紧闭双眼不去欣赏,岂不是因噎废食?”
我笑道:“这是二姐的话吧?”
傅玉琅惊奇的看着我,道:“你怎么知道?”
我道:“你不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傅玉琅轻轻笑道:“你说得对,可能就是因为自己想做却做不来,所以才把这一份力气使到了别人身上。”
我记得在荷风塘边的小亭子里,她与珠儿互剖心迹,说的是纵然成不了崔莺莺,又何妨做一个成人之美的小红娘。然而她方才说的是,因为自己想做却做不来,才把这一份“助人为乐”的劲头施展得个淋漓尽致。
分明是艳羡的意思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有顾桥河的水在里面流淌,火光明灭的点缀其中,像是繁星倒映,又像是年节里祈福祝愿的莲花灯,忽然的就忍不住了,深究道:“你想做的,究竟是什么事呢?”
子时的钟声响起,我和傅玉琅不约而同的看了眼落地钟,钟摆来来回回,却是叫人没来由的心安,然而目光收回之际,又恰巧遇在一处。
这一次,我们谁都没有立刻躲开,我看着傅玉琅的眼睛,那里面是一份分享秘密之后的淡泊与坦然。
原来心照不宣,也并不是个贬义词,我们这样子,也算是心有灵犀了。
傅玉琅却是叹了一口气,道:“这会子只怕江府早就落了锁,映蔷这一回虽说是晚归,却也是坐实了彻夜未归的名头,想来必是宿在了别处。”
我笑道:“总不至于睡在大街上的。”
傅玉琅看了我一眼,起身道:“大娘该是睡下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便去提灯。
我忙止住她,笑道:“大半夜的,还嫌不够扎眼么?”眼见得她要说些什么,便故作神秘的将她推到窗前,稍稍支开一格,只见院子里月华遍洒,除却一点树影婆娑,连墙边壁角也是透亮的,因笑道,“这样好的光线,还要什么灯笼呢。”
傅玉琅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天儿,确实无云有月,便点头道:“这样也好。”又回过头来叮嘱,“我先出去看看,给你手势了再出去。”
她小心推开门,自己到院子里站了一站,又慢吞吞挪到院子门口,确定院外无人才向我招一招手。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的颀长,越发显得亭亭玉立,然而这一幅做贼心虚的样子,与这样的身姿容貌委实不搭,但见她焦急挥手之际,便觉得一颗心也化在了月光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