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小二端了茶来,照例道:“先生点一支罢?咱们茶馆里新来了一个唱曲子的姑娘,那~嗓子,调的叫一个高,先生点一支听听?”
小六子这时插嘴道:“我们家少爷不爱听戏。”
小二脸上僵了一僵,目光又流连在一桌子的点心上,我乖乖掏钱,道:“不拘什么,唱一支。”
小二疑惑道:“先生不点?”我点头,小儿麻利的收了钱道,“得嘞,我叫她拣拿手的唱来,管保先生这钱不亏。”
我看着小二灵巧巧的身段穿过一堂子的人,走到角落阴暗处,与一个抱着琵琶的姑娘耳语几句,想来便是唱曲子的无疑。我凝神看去,却见这姑娘被一字齐的刘海遮住了面容,只瞧见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垂在胸前。
小六子鄙夷道:“少爷,看您这表情,想是这唱曲子的姑娘生的不错。”
我好笑道:“我要说我这看的是那小二,想必你又要说那小二生的不错了。”
小六子摇头道:“这看男人跟看女人怎么可能一样,少爷,若是书晴小姐还在,少不得又要与你闹了。”
我一个暴栗凿过去,道:“瞧把你能的,管到我头上了不是?还不赶紧吃你的蜜三刀!”
小六子委屈的低下头去,嘴里也不知在嘀咕什么。我懒得理他,随意向别处看去,忽见一个姑娘脚底生风,大踏步的走进来。
这姑娘青色裙装,上午在火车站见过,方才又在三民街见过,到不知有什么机缘,能够在一天之内见到这姑娘三次。
小六子寻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嘴里呜呜道:“咦,这不是晌午在车站撞到少爷的那个姑娘么?”
我笑道:“你还有脸说我,自己见着了漂亮姑娘不是一样过目不忘?”
小六子自然容不得这样的诬赖,一着急申辩,那嘴里的食物渣便是喷得到处都是了,一壁喷一壁道:“我哪里是看她漂亮,我是看她一身青色的裙装,有点像二少奶奶平日里的装束,还差点认错了呢。”
似乎是浅湖色的身影移步生莲,裙摆浮动间款款生烟,我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心底道出一句明明白白的喟叹:原来这一双眼睛里时时捕捉的,不过是与你仿似的眉眼和身影。
那姑娘熟门熟路的坐下来,又叫了小二,似乎是有什么刁难,那小二几经辩解不过,却是起身冲着我,过来陪笑道:“先生,跟您打个商量,方才那位姑娘也点了曲子,只是叫的急,一定要现点现唱,不知道先生可否通融通融,您的曲子容后再唱?”
我心道这小二倒是讲究,便不想为难他,摆摆手道:“横竖我也没有点曲子,便当这曲子亦是我点的罢。”
小二喜得哈腰道:“先生可真是个大善人!一定多福多寿,多福多寿。”
小六子看着我,似乎又话说,我截住话头道:“今日若是个男人来争先,我一样是让着的,你不用多想。”
此时茶馆里已不像方才进来时人那样多,似乎是那姑娘虎虎生风的做派把人吓跑了一般,我看着小二与唱曲儿的交代了几句,而后匆匆出了茶馆,不过会儿又进来,将一壶白底儿青花的酒壶送到了姑娘的桌上。
想是这青衣的姑娘不仅要听曲,还要下酒。按说这茶馆寻常也备着酒,却不知这一回点了什么大价钱的,竟是要小二从隔壁酒家婉转一趟。
正思忖间,忽而听到琵琶声起,音律间果然带着几分功夫。我寻声望去,只见那姑娘低眉信手,五指一轮之后,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听的人精神一振。原本还闹哄哄的茶馆便安静下来,人人都等着这边厢开口了。
“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尊一声,众同胞,细听端详:
我中华,原是个,有名大国;不比那,弹丸地,僻处偏方。
论方里,四千万,五洲无比;论人口,四万万,世界谁当?
论物产,本是个,取之不尽;论才智,也不让,东西两洋。
可惜的,骨肉问,自相残杀;惹进了,外邦人,雪上加霜。
还有那,读书人,动言忠孝;全不晓,忠孝字,真理大纲。
是圣贤,应忠国,怎忠外姓?分明是,残同种,灭丧纲常。
倪若是,现政府,励精图治;保得住,俺汉种,不道凶殃。
俺汉人,就吞声,隶他宇下;纳血税,做奴仆、也自无妨。
怎奈他,把国事,全然不理;满朝中,除媚外,别无他长。
俺汉人,再靠他,真不得了!好像那,四万万,捆入法场。
这中国,那一点,我还有分?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
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
茶馆里人人都屏气息声,那小二本来在端茶倒水,听的这几句唬的怔在当场,一时倒忘了去制止,直到掌柜的从里间气急败坏的出来,那小二才兔子一样直蹿到唱曲儿的身前,一把捂住了她的琵琶,“你别唱了,别唱了!”
一声啁喳,那是琵琶弦断得声音。
没了琵琶和女声,茶馆里更是如死一般静寂,掌柜的赔笑拱手道:“小店薄利,辛苦经营,本来是可怜这女娃娃孤身一人,又有些嗓子,所以给她个栖身之地,可不是有什么亲戚,今日便不再留着她了。几位都是常来的熟客,知道小店的底细,今日的茶点全免了,万望几位出了小店一定口下留德,口下留德啊。”
青衣女子忽然笑道:“掌柜的,你也未免太草木皆兵了,这曲子正经唱的是前清,正是颂着民国的功德,你这里急得撇清关系,也不叫人家唱,有好事者添油加醋,你以为你跑的了么?”
掌柜的拱手道:“大小姐,您就算是心情不好,也犯不着拿咱们小店开涮。小店本小利微,又不比大小姐家大业大,等闲是禁不住折腾的。”
青衣女子已然有了三分醉态,起身大步上前,却是将一袋银钱塞给了唱曲儿的姑娘,道:“害你失了吃饭的家伙事儿,这是赔给你的。”说着转身离开,临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朗然道,“今日一家无容身之所,则将来家家无容身之所,你们,都记着罢。”
茶馆里仅仅是静默了一小会儿,随即热闹如初,邻桌有人道:“果真是富贵之家不过三代,你瞧瞧从前范家大院何等荣光,如今出了两个不肖子孙,哪里还有半分荣耀光景?”
另一个道:“我看那石库门也要易主了,却不知道谁能住进那样的高宅大院里。”
一个笑道:“总不成是你我,还是安心喝茶罢。”语毕又有些惋惜,“倒是可怜了这个唱曲儿的小姑娘,自己怎生半点主见也无,叫唱什么便唱什么。”
一个笑道:“你瞧她可怜,你去养了她也便是了。”
那人唬的连连摇头,道:“你听她一口的京片子,又是不明不白的来路,这世道里谁敢要她?”
一个惊奇道:“果真如传言所说,年纪轻轻的便是带个孩子么?”
一个道:“还是个才呱呱坠地不久的婴孩,我猜着倒像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妾,大概被主母不容,赶到咱们这里来了。”
我和小六子听得一字儿不落,都有些怜悯之心,只见那唱曲儿的姑娘攥着钱袋子,默然的抱了断弦的琵琶低头离开。这时掌柜的追上来,又给了她一点子钱,道:“姑娘,实在不是我不留你,只是这世道风声紧,我也是没那个胆子。这往后你可长点儿心,少些跟那范家的大小姐来往罢。”
姑娘低头不语,也不接那钱,半晌低低福了一福,道:“多谢您这几日的照拂,灵芝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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