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佩孚-出蜀入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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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1年7月16日。四川省首府成都。

    几阵南风,使这个素称“天府之国”、芙蓉城的地方,猛然增添了暑热。这个已有两千三百余年历史的古城,虽然连遭兵祸,却依然俊秀;街巷两侧的芙蓉树,茂密绿碧,四十里如锦乡。

    这天上午,城北驷马桥地方,军容整齐的仪仗队,从早便敬候在那里,他们在迎接着从潼川到这里来的“孚威上将军”吴佩孚。

    吴佩孚是5月22日发出“应蒋邀东行”的电报之后,23日经绥定和刘存厚叙别,取道渠县,26日抵达广安的。他本来想马不停蹄地,但走不动了——西去怎么走?有多大艰险?他心中无数,他要等待杨森。唯有听命于杨森,他才放心。然而,杨森在重庆却又迟迟不得行,吴佩孚心急如焚地在广安住了二十一天,才算把杨森行程落实。6月17日他到了顺庆,李家钰、罗泽洲给了他盛情款待,挽留他一住十日。川中秀丽的山光水色挽住了这个戎马偬倥的将军,他在由顺庆去潼川的途中,竟被蓬溪、射洪的景色又迷恋了多日,直到7月8日才抵潼;四天后离潼,又投入新都宝光寺。孚威上将军的游兴真可谓浓矣。可是,谁又理解他举足蹒跚的苦楚:前途未卜,他不得不谨慎慢进哪!

    驷马桥,原名叫升迁桥,是成都的五大名桥之一。据说是因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风流雅事而得名——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结婚后二进长安求官时经过此桥,在桥头柱上题下了“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的壮语。后来,司马相如写了《子虚赋》《上林赋》等文章送给汉武帝,深受武帝赏识,官授中郎将,果然乘高车驷马,衣锦荣归,此桥因而得名。川军将领们在驷马桥迎接孚威上将军,不知是想让他表一表“不乘高车驷马,不再过此桥”的未来雄心,还是为他业经有了高车驷马而祝贺。

    至午,吴佩孚的车马到桥头。

    迎候在这里的邓锡侯、田颂尧两个军长匆匆走上前去,向吴佩孚敬礼、握手。吴佩孚在桥头把他的夫人、儿子和政务处处长刘泗英、正务处帮办吴孺谏、参谋处长张方严、参谋处帮办张佐廷,承启处长白坚武、军需处长赵子宾等人——他身边只有这些人了,一一介绍给邓、田。大家礼貌相见,然后并驾穿仪仗队,送吴佩孚至交涉署行辕下榻,其夫人张佩兰另住玉泉街副秘书长罗荇农家中。吴佩孚在成都有了落脚处,他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吴佩孚到成都,摆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终日和僚属、文人雅士游山览水,作书绘画,诗酒酬和,绝不谈时局,绝不谈军政。仿佛中国一切都太平无事了,吴佩孚取乐几日即将去南京,和蒋先生共商治国大计。

    吴佩孚是被时人称作儒将的,但他对成都却是陌生的。他不能以“无知”的面目出现在成都人面前,在绥定,他向罗荇农请教过,罗荇农只告诉他成都的历史。他很不满意,他要了解更多更详细的这个地方的史料。“堂堂一个大帅,绝不能让人说我无知、无识。”他是将军,他是学士,他只想让别人在他面前显得无知,而他自己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向任何人请教!在潼川,他便命人买了许多关于天府之国、关于成都的史料,他虽然由于行军仓促,还是掌灯读到深夜,读到他自我感觉不至于丢脸时才放下书本。

    在成都,他给自己安排了一个游览日程表,他要先去武侯祠,再去杜甫草堂,再去望江楼,再去……总之,他要按照自己的熟悉程度去浏览这个天府之国的胜迹。

    去武侯祠那一天,晴空骄阳,成都的气温猛然高了许多。于是,吴佩孚和夫人还是决定坐轿子前往。轿出南门,吴佩孚又犹豫起来:“去武侯祠么?”

    吴佩孚对诸葛亮的印象并不好,总觉得这个人“太神化了”,化得有点假,有点冒险。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他不相信。

    轿子在武侯祠门外停下来。吴佩孚出了轿,打量这座古老的建筑,倒也感到壮观、雄伟。当他漫步踏上门外石阶,再抬头,却疑虑地问:“这不是武侯祠么,为什么书‘汉昭烈庙’四个字?”

    随在他身边的罗荇农忙搭话解释:“昭烈,是刘备死后的谥号,所建刘备之庙与武侯祠相邻。明初蜀献王朱椿将武侯祠并入昭烈庙,故书此四字。”

    “这个朱椿也太势利眼、太献媚了,他为什么不把昭烈庙并入武侯祠?”吴佩孚有些儿不高兴了。“中国人有一种软骨病,总把人王地主看成神圣不可侵犯,什么事情都得依着他们为转移核心。瞧,一个普普通通的祠堂,竟弄得如此不伦不类!”此刻,他竟为诸葛亮怀有莫大的委屈感了。

    大约就是入门扫了兴,在穿行在这座五重四院的宏伟建筑中,他一直郁郁不乐,不说话,看得也不认真。后来,当他来到二门前右侧那个“蜀丞相诸葛武侯祠堂碑”前,他才面露笑意。他端详着碑体,端详着碑文,品评着书法,不住地点头微笑。

    武侯祠出来,他们又去了杜甫草堂。虽然吴佩孚很欣赏杜诗,但由于心神不定,他只匆匆来去,便转回住处。

    吴佩孚在成都悠闲自在的游览名胜之际,在成都的军阀头头们都在极不悠闲地思索着他的去向,人们对他的“寻幽访旧,临歧把别”总不放心: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已应刘湘之邀,到重庆举行会议去了,无论吴去何处,与他是无关的;二十八军军长邓锡侯、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身具双重担子,既要保护吴,将来好令他如期东行,南京会蒋,又要防着吴,何况他们已隐隐感到,吴的西上峨眉,绝非浏览山水,而是另有他图,阻是阻不住的,只是将来责任如何开脱?刘存厚、杨森、李家钰、罗泽洲,则明确对吴表示:“蒋介石阴险万分,口蜜腹剑,绝不可轻信。”吴佩孚决心早定,认为“南京之行,必落入蒋的牢笼,将永无脱身之日。不能去。必须即赴陕甘,招抚旧部,徐图北上”。

    一日,吴佩孚游浣花溪回来,乘着游兴和酒兴,约邓锡侯、田颂尧相会。一见面,他就开门见山地说:“承蒙二位的盛情,子玉日后必当厚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所。今日请二位来,是想对二位说明,我要率队北上了!我知道二位会给我方便的。咱们就商量一下北行路线吧。”

    邓、田虽对此话并不惊讶,但今天说出,还是感到来得太快了,便有意挽留。

    邓锡侯说:“成都还有一些民众团体、党派组织、宗教人士都想拜见,聆听教诲,是否缓行几日?”

    “可以见见他们,”吴佩孚爽朗地说,“只是不必过于声张。无论如何,不要张扬过度。”

    “这是必然的。”邓锡侯说,“北行大计,是否再斟酌一下?”

    “不必了。”吴佩孚信心很足地说,“现在形势,千载难逢:于学忠已控制了京津,冯阎均愿与我重新配合,只要陕、川、甘、宁、青能够联为一体,大事将就可为!”

    田颂尧心事重重地说:“大帅北上的路线是否决定?”“决定了。”“怎么走?”

    “不必迂回周折,”吴佩孚像部署作战方案似地说,“只需取取道川北的绵阳、广元、剑阁,突入秦中,便可转往天水,即万事大吉。”邓锡侯点点头。“是一条通途,舍此再无捷径。”

    “我认为此路并不畅通。”田颂尧说,“川北不一定太平无事。”吴佩孚立即责问:“为什么不可取道川北呢?”田摇摇头,半日才说:“怕安全有问题。”

    邓锡侯和吴佩孚一起深深地抽了一口气,谁也不再说话。但他们都明明白白:这是田颂尧在推脱责任——

    田颂尧有他的顾虑:蒋介石约吴南京会晤,吴亦公开表示在成都游览之后即由渝万东下。果然吴跑了,正是经过田的川北防地、由秦岭北跑的,蒋介石会发十分的怒,而这盆怒火必然会倾在他田颂尧头上。与其将来担那个责任,倒不如今天拒绝假道为好。

    吴佩孚看透了田颂尧的心思,便说:“那也好,再选一条道吧。咱们大家都想想,想好了,再谈谈。”

    次日,邓田二军长又在望江楼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游园会,来为吴佩孚送行,并盛宴于崇丽阁,请名厨黄静宁烹了一客筵席;饭后,又去卧龙桥川北会馆看了一场川剧。

    吴佩孚轻装简从,乘着一辆骡马轿车来到锦江南岸的这座胜迹。田颂尧迎接着他,扶着他的手臂朝公园走去。

    “成都,果然是一个名不虚传的文化古城!”吴佩孚游了多处胜迹了,他对成都已不是概念的想象,而是真实感受,亲目所及,处处使他心旷神怡。“有朝一日,国家安泰了,我倒是想迁来永住呢!”“我也解甲相随。”田颂尧说。

    “好,好!咱们种花、养鱼、写诗、作画,锦江边上还可以垂竿三日!”

    吴佩孚对望江楼未曾作认真了解,只觉得是临江而建,应景而已。直到他在田颂尧相扶下将要走进院内,忽然发现门外一首奇联,才驻足沉思。那联文是: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好工对的一副联。”吴佩孚情不自禁。“这‘校书’指的是何人?”田颂尧一时瞠目了,——他只识枪炮,只知成都是兵家重地,历史文化,他却无心去了解,他觉得那是文人墨客的事情。不想,军人中,也还有吴子玉这样的文人。他有点心急面燥地转过脸来对随行的老文人罗荇农说:“喂,罗老夫子,还是请你来批解批解吧。”

    罗荇农笑了,说:“校书并非实指那位校书郎,是假指一位女乐妓薛涛?”

    可惜,田颂尧还是没能想起薛涛是谁。

    “唐代的女诗人。”罗荇农说,“原籍长安,随父入蜀,父死家落,遂入乐籍。以诗才闻名于世,与当时的元稹、杜牧、白居易、裴度、刘禹锡等有唱和。时称女校书。”“怎么葬在这里了?”

    “晚年在碧鸡坊建吟诗楼,即在附近,死后葬此。故址已废,清人始建此楼。”

    吴佩孚点点头,说:“倒是要好好读读她的作品。以身世而谈,此女很像李清照。想来,其诗恐也不少‘凄凄惨惨戚戚’。”

    “薛涛字洪度,史载有《洪度集》存,情调伤感。但后人已不见其集。”“川人应该厚爱薛涛,”吴说,“要整理、搜集她的诗文。”

    川北会馆看的那台川剧,是由著名票友张志清串演的《三难新郎》,是秦少游与苏小妹的风雅趣事。那个张志涛的做唱,都是极有功夫的,吴佩孚虽鲁人,对于川剧唱腔中的“吱吱呀呀”和浓重的川音不润,那功夫却使他神往。他感到有昆腔,高腔之美。所以,全神贯注。戏演之中,左右议论其剧情,才使他惊讶了——

    有人雅谑:“此剧不正是吴玉帅的写照么?玉帅入川,困处白帝城,是一难;后被通缉,逃入云雾山中,是二难;东征不成,被阻凉风垭,是三难。真可谓‘天府国三难玉帅’了!”

    吴佩孚听在耳中,击在心上。他神情一慌张,想:“我吴子玉入川,果然历经如此三难。难道川人真有意借戏嘲我?”那以后,他的精力便不在戏上了。

    卧龙桥听戏归来,已是深夜。吴佩孚醉了,酒醉、戏也醉。他躺倒床上,很快便发出沉雷般的鼾声——他很少有鼾声,夫人常夸他睡觉平静,说他“比猫睡得还平静”。今日忽然鼾声雷动,随人感到不安。果然,午夜刚过,他便完全清醒过来了。“来人!”

    “大帅!”人答。

    “速请邓军长,我有急事。”“是!”

    人还未走,他又吩咐:“备车,我去访邓军长。”

    邓锡侯深夜闻知吴佩孚来访,知道必有急事,忙穿衣迎至小客厅。

    “大帅,有急事,何不吩咐一声?”邓锡侯说,“深更半夜,怎么亲自赶来了。”

    “事急,非面谈不可。”吴佩孚坐下,端起邓锡侯递过来的香茶,又说:“川北不可行了。田颂尧有他的难处,咱们体谅他,不要勉强。”“我再同他谈谈,如何?”邓锡侯还是抱有希望的。

    “不必了吧,”吴佩孚说,“他决定了,不易改。咱们不可强人所难。”

    吴佩孚一句一个“咱们”,显然,他向邓锡侯表示了一个“更亲近”的态度。邓锡侯也觉吴佩孚深夜赶来,这行动就不一般。于是说:“大帅,时至今日,大事已成定局,东下绝不可行,北行再难,只有这一条路了,走下去。”

    “是得走下去!”吴佩孚说,“常言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我左思右想,只有走灌县这条路了。灌县西行,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是游青城胜迹,其实,我可以越过原始森林荒凉地带,迅速进入甘南。路虽艰险,但无人觉察,路又近。再说,灌县至甘南武都、文县,全是你的防地,又十分安全。”

    邓锡侯轻地笑了。“我也曾经想到这条了,只是太荒凉,又有一段原始森林,怕大帅和眷属无法适应。”

    “不要想那么多了,就这样定了吧。该安排的,你去安排。”“重庆那方面……”

    “有秘书长在那里,他会周旋。”吴佩孚说,“等到了甘南,再告诉他就是了。到那时,不管刘湘如何发作,一切都晚了。”

    “我的龚(渭清)旅住灌县,那是极其可靠的,他会全力照顾你。”“事太紧迫,万望缜密。走前我就不再单独见了。”

    午夜与邓分手之后,吴佩孚即把他几个新任师长和各处随员召集到一起,说明处境,说明行径,然后说:“这是破釜沉舟的一举了,走到甘青,前途光明;走出川东,我们将永无再生之日!愿大家同舟共济,患难一心!”

    送别吴佩孚的盛大群众会,是在城北文殊院举行的,由前四川都督尹昌衡主持。这个盛会是由成都中华平民促进会、中国红十字会四川分会、成都男女青年会、成都中西组合慈善会和四川佛教会等五团体联合出面。

    那位前尹都督戴上老花镜,之乎者也地念起手里的颂词,场上不时发出“噼呖啪啦”的巴掌声。颂词读完了,尹老夫子双手将讲稿捧到吴佩孚面前,深深一揖,又说:“吴玉帅,大驾临川,川人之幸!大帅离川,川人十分留恋!愿大帅收下川人这片诚心,敬祝大帅一帆风顺,万事成功!”

    吴佩孚在巴掌声中,也说了感谢的话:“佩孚来川五年,无处无时不得到四川父老乡亲的关注爱护,袍泽之情,终生不忘!本当久留天府之地,怎奈蒋先生介石公屡电相邀,需急赴南京商量国是,不得不暂别诸位。青城一游,即要东下金陵,俟国事一毕,佩孚仍愿再返四川。到那时,我们还可重欢于天府,共登峨眉金顶!”

    吴佩孚依然高唱“东下金陵”之调,其实不过是使其亲蒋派释其疑罢了。

    7月27日,吴佩孚离成都到灌县。邓锡侯亲自护送至灌县,并厚赠旅费。握别时,邓对吴说:“玉帅,只管放心前往,龚渭清是个十分可靠的人。”

    吴佩孚颇为留恋地说:“几个月来,承蒙厚爱,子玉铭记心头。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报!”

    “何必谈报。”邓锡侯说,“相依处还多,相互关照吧。”邓又说:“甘南还有我的刘丹五部,我已电告他们,他们会照顾玉帅的。”

    吴佩孚到青城,像在成都一样,悠悠闲闲,游山玩水,每日会见文人雅士,作书绘画,诗酬酒应,暗地却把他前驻甘办事处长汪澄波找来,仔细交代,派其先去天水、兰州活动,争取那里的支持。

    吴佩孚离开绥定之后,最不安的是刘湘。他对吴的行前通电就极不相信。他了解吴佩孚,知道此人是懒于山水风光的,“时局纷乱,前途未卜,一个权欲熏心的人,他怎么有心情去访旧友、观名山呢?”刘湘把这个想法电告了南京的蒋介石,蒋介石即连连电催吴“速来南京”。离成都之后,吴几乎每日都收到蒋的催促电报。在青城住下,他即给上海的马福祥致电,请他作为自己的代表,去见蒋介石,转告蒋“在青城游兴尚浓,致迟东下,更加身体略有不舒,不适远行。稍俟时日,即可东下”。

    马接吴电,已知一二,除表示“即行往见蒋介公’之外,并对吴说:“人之相知,贵在知心,原不在乎形迹。”马已料定吴不会前去南京了。

    吴佩孚在青城流连十二天,待一切都安排妥当,已是8月8日,他便借口去灌县汶川县交界处的龙池游览,即率领全部人马、眷属由汶川、茂县、松潘,越过原始森林区直奔甘南……

    在重庆住着的陈廷杰,8月7日还去刘湘处打听“东行船只的安排情况”,因为刘湘“办事不够认真,船只落实不够稳妥”,他还说了许多抱怨的语言;8月晚上,他便匆匆又去找刘湘,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刘军长,有一件急事,奉玉帅命特来报告。”“什么事?”刘湘感到形势不好。

    “玉帅让我转告将军,在川期间,承蒙厚爱,本当前来当面致谢,因行迹匆匆,让我代致歉意,蒙情处以后重补。”

    “他……他……你们的玉帅到哪里去了?”刘湘惊恐万状,语无伦次。

    “玉帅已在三日前由青城动身,经汶川、茂县、松潘前往甘南去了。”“往甘南去了?!”陈廷杰点点头。

    刘湘软瘫瘫地倒在太师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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