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眼-沉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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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唐小岷最终把控告信交给了我。它几经修改,如今已变得简洁有力,并且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信的末尾签上了名字。在那个座谈会之后,有人费尽心机,采取了各种手段加以阻挠,与家长和老师谈话,又分别找同学逐一劝止,总之以各种办法施加压力和影响。唐小岷和几个同学不得不与之周旋:表面上答应放弃,说:“我们不告了,因为我们知道最后怎样都没用。”实际上却一刻不停地抓紧去做。这是一场力量相差悬殊的对峙,胜者却是孩子们。整个过程令人感动,让人不由得从心里钦佩起少年的心智和少年的勇敢……她把这沓纸放到我手上,然后就在旁边喘吁吁地看着我。

    我和朋友一定要设法送抵这一信件。冷静地想一下,这次成功的希望也许只有百分之一,但我们却绝不会放弃。

    我在一个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唐小岷感激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说:可爱的孩子,我们这一代做得太少了——在将来,我们或许被称为软弱的一代。我一遍遍抚摸着这份带有密密麻麻签名的信件,心中充满感慨:老天爷做了一次多么奇特的安排,我和死去的骆明,还有眼前的小岷,都从同一个校门踏出,而今又走进了同一个故事。时过而境未迁,世界变得如此千奇百怪,但这里却奇迹般地保留了原来的一切,它们还如数存留:园艺场子弟小学,女教师,连同她身旁那个闪动着一双鹿眼的女孩……

    门外传来一阵风琴声,它在风中时强时弱,引着我和小岷一起走到外面去。

    我们一直走着,直走到学校门前才站住。琴声更为清晰,简直是迎面扑来,一遍遍诉说着那个哀婉的故事。好长时间我们都忘记了说话,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到琴声停止。她凝视着远处,当我再次问起什么时,她才转过脸庞。我问她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整个事件的态度,对签名活动反对还是支持?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妈妈支持,爸爸反对。”

    说过之后再也不吭声了。她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我还很少看到。她往前走去,但没有进入校门,而是从它的侧面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她又站下,回头看着我,好像在问: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这是灌木丛中的那条小路,我们很快就要登上沙岗了;再往前走就是那片小果园了。她站在了一棵野椿树下,迟疑着。

    这还是当年的那棵野椿树吗?它看上去一如当年,枝叶茂盛。几十年过去了,它还是一头乌发。人和树不能比,风霜失掉了野椿树的叶子,还可以再生;风霜洗白了人的头发,却难以再次转黑。我看着乌油油的野椿树,把紫红的叶梗捧在手里。我又嗅到了浓烈刺鼻的气息。

    我们在小果园的篱笆旁站了一会儿,最终不想打扰泥屋的主人。

    前边是一片茂密的灌木。当轻轻拨开灌木枝条,脑海里马上回旋起当年那惊魂动魄的一幕:护园人日夜守在屋顶上向北张望,手里是一杆黑色的枪;最后终于开枪了——枪声震撼着整整一片原野,我在枪声里急急奔跑,一直随着那两个枪手跑进了这片灌木林中——天哪,他们打中了荒原中惟一的一只花鹿……我至今记得它身上的花纹,它渗出的血,它那美丽的、一点一点失去光辉的眼睛。我就是从那时起才记住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们的原野上再也没了自己的花鹿。从此,我失去了自己的鹿眼。这是我一生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小岷在一棵核桃树下站住了。树下是一片光洁的沙土,上面正茂盛地生长着几蓬金盏草。树上刚刚结了青果。以前的灌木丛中,各种各样的果子太多了,不到成熟的时候谁也不去动它们——可惜现在只要结出一枚果子,无论多么生涩都有人把它摘掉。眼下这棵野核桃树上的果实只有橡实那么大,可也大半被人弄走了。人哪,就是这样贪婪可怕,竟然要攫取青涩的果子……

    在散发着清香气的核桃树下,唐小岷蹲下了。她低头寻找着什么。树下有一些脚印,小小的模糊的脚印……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头差不多要垂到了沙土上。我想把她的心绪引向别处,问:最近回家了吗?我知道她的家在市里,离这儿还有二十多公里。她说没有。她父亲是市直机关的一位处长,母亲是这儿的园艺师,两地都有宿舍。父亲和爷爷奶奶住在一块儿,要照顾老人的生活,所以只能到这儿来过一个周末。我问她愿跟父亲进城,还是一直待在母亲身边?

    “当然是母亲这儿。可有时候我想爷爷,我要回去看爷爷啊。”

    我问母亲为什么不调到市里——这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小岷说母亲不想放弃园艺工作,因为她就是学这个专业的,从毕业到现在一直都在这儿工作。“妈妈讲过我出生那一天的事,说她那一天正要乘车往市里去,车子跑了没有多远她就觉得难受极了,只好再返回。结果妈妈就在果园里生下了我。妈妈说那时候这儿的医疗条件很差,她直到今天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呢。那天父亲知道了赶回来时,我早生下来了。妈妈说我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生好多天。”

    我又问起了爷爷。她摇头:“爷爷奶奶和母亲合不来。”

    这很可惜。原来是这样。我明白,如果爸爸离不开爷爷奶奶,那么这一家人就无法在城里团聚了。好在爸爸妈妈情深意笃,还算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小岷一讲到自己的爷爷就来了兴致,再也不愿停口:爷爷是一个老军人,十六岁就参加了队伍,枪打得好,还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一个骑兵连长。“我爷爷那时啊,骑在一匹大白马上,挎着大刀长枪……”

    腥风血雨的岁月过去了,它留给后一代的竟是如此美好的想象:英勇,帅气,传奇和浪漫……“小时候爷爷给我讲了很多战斗故事,还给我扎上一条武装带,把我打扮成一个女兵,教我打敬礼,正步走。真好玩,我老要笑,爷爷就说:不准笑。我立刻不笑了。他让我收腹挺胸……”唐小岷说到这儿脸有点红:“在城里,许多人都怕爷爷呢。”

    我问老人退休以前做什么?

    “爷爷退休以前是个大官。”

    “哦——他现在回家休息了,人们还怕他吗?”

    “还怕。走在大街上,认识他的老远就打招呼,亲亲热热的,可我知道他们心里还是怕他。不过我爷爷可好呢。他现在没事了就去钓鱼,有一次钓了一条那么长的大红鲤鱼,它离了水跳得啊。我说把它养起来吧,爷爷说好,把它养起来。可是它摘下鱼钩,血从嘴里流出来……爷爷一整天都不好受,他不钓鱼了。他说我们今天不钓鱼了,就在水库边上走走吧。我们玩起来。风从水上吹过来,爷爷的白头发吹乱了,他站那儿拤着腰,望着远处说:‘小岷,你看见水库那边那个山岬了吧?’我说看到了。爷爷大概想起了往事,眼里蒙了一层泪。我不吭声了。我知道爷爷一会儿就会开口说话的,他时不时就要讲起过去,有时讲着讲着就要停住。我问爷爷怎么了啊?他偏偏不说。我常看到他的眼睛望着远处,一声不吭——他眼里真的有一层泪呢。”

    “人老了就这样。”

    “是啊,不过为什么?”

    “因为他会想自己这一辈子……”

    “可能是想起了伤心事儿吧!”

    “爷爷觉得你这个年纪该听一些轻松的故事……”

    唐小岷低下头:“可直到今天妈妈还给我讲幼儿园里的故事。在园艺场,叔叔阿姨整天给我讲的也是这些。什么时代了啊!其实我们什么都懂——我们知道的,也许比他们还要多!我们看到的经历的,他们想都想不到……在爷爷跟前才能听到打仗那些事儿,可惜只听了一半,下一半他就不讲了。多急人啊,我从来听不到结尾。”

    是啊,结尾可能是整个故事中最沉重的部分……

    2

    小岷用力抿着嘴角,像在下一个决心,后来抬起头说:“叔叔,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儿——这是我们家的秘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说:“我有两个奶奶……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因为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事儿,只有我和爷爷两个人知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我吓了一跳:这似乎太离谱儿了,她有两个奶奶,父亲和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呢?

    “开始的时候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样。他钓鱼,钓到最好的鱼,就让我在水边待一会儿,然后一个人提着鱼,翻过一座小山,到水库那边的村子里去了。我问爷爷把鱼送到哪了?他说卖掉了。我才不信。一次爷爷提着鱼走了,我就尾随在后面。我一会儿钻在灌木丛里,一会儿伏下身子往前爬,就像一只猫。爷爷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差不多都要追不上了。你想想,他当过侦察员、当过骑兵呢,他很容易就会发现我的。可是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了,反正那一回真的被我骗了。这样跟踪了爷爷两次,他都不知道。我看见他进了那个小村子,从东边进去,绕过几个胡同就在一个小屋前停住了。他拍门了。我在大草垛后边看。一会儿一个白发老婆婆出来了,年纪很大,满脸都是皱纹,看上去人挺和善的。爷爷一声不吭。老婆婆转过身,爷爷就跟进去了。又待了一会儿爷爷才出来。我趴在草垛后面,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比来时走得慢多了。爷爷先一步站在水库边上,他到处张望,找我。我从一片灌木丛中突然跳出来说:我跟爷爷捉迷藏了……

    “后来我又跟爷爷钓鱼,爷爷一边把鱼饵放进水里一边说:‘小岷,我被人盯梢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爷爷就笑着把我抱起来,用胡碴扎我的脸,说:‘孩子,你都知道了。’这样说时,热辣辣的泪就滴下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待了一会儿,他说小岷我们走吧,一块儿去看看她吧……他牵着我,一路上告诉:那个人是你的奶奶。我说我不是有奶奶吗?他说:‘我说的是你原来的奶奶。’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那天看到的老婆婆是爷爷进城以前的老伴,是另一个奶奶。

    “路上爷爷讲了很多,他从来没有这么多话。原来爷爷打仗时住在一个大户家里。那个大户人家怕爷爷他们,又不得不笑脸相迎好好接待。在混乱年头,爷爷说他们的队伍也保护了这一家人。不过快解放时这一家人还是逃了,可惜半路上又被抓回来,最后死得很惨。爷爷说他们这一家人其实是有功的,不能和别的大户人家同等对待。那时没人听爷爷的话。爷爷只得小心着点儿,因为爷爷偷偷和这一家的小姐好上了,她就是我现在看到的老婆婆。爷爷不顾别人的反对,硬是和她结了婚。爷爷说,结了婚,她就留在村子里,他还要跟上队伍。有时队伍路过这儿,爷爷就回来住上一两天。爷爷最爱她。后来爷爷就进城了。爷爷说,‘不知是什么妖怪在心里闹开了。我变了心。就这样我把你原来的奶奶休了。你奶奶也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走吧。’就这样,爷爷一个人进了城。后来爷爷又和机关上的一个人结婚了,她就是我现在的奶奶……”

    我没有插一句话,怕打断她的叙说。原来这个鼓鼓的脑瓜里装了这么多东西。当她停下来时,我还是期待着她讲完。她终于说下去:“爷爷领着我去看奶奶了。那个小屋我一点儿也不生疏,拐过那个大草垛,爷爷就拍门了。又是那个老婆婆开门。爷爷说,叫奶奶,叫奶奶。我小声喊了一句‘奶奶’,老婆婆的泪水就哗哗流下来了。她一下抱住了我,说:‘这是我的孙女,我的孙女……’那天,奶奶要做饭给我吃,让爷爷留下,可爷爷连连摆手说不行。我知道他怕城里的奶奶追问。他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不在外面吃饭。可老奶奶非要让我和爷爷留下吃一顿饭不可。她说:‘我早一点做饭,这就做,你们吃了马上走。’爷爷还是摇头。老奶奶肚子疼似的伏在了柜子上——那个破柜子啊,破得要命,柜门上没有拉手,抽屉上拴了花花绿绿的破布条。爷爷掏出一些钱塞给她,老奶奶怎么也不要。爷爷生气了她还是不要。爷爷硬塞给她,她只得把它收起。后来她从炕上摸出了一个纸匣儿,当着爷爷的面把它打开说:‘你看,你过去给我的也没花。我不会花,因为我用不着钱。’爷爷哭了。我看见爷爷擦鼻子。老奶奶说:‘我打谱把这个纸匣装在一个坛子里,埋在院里的枣树下面,你不要忘了日后让孩子把它找出来。’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我的心被戳得发疼。我看着唐小岷。

    “那一天她拉开柜子,从里面找啊找啊,找出了几个小贝壳,几颗红枣,都给我掖到了衣兜里。她亲我,说我是她的孙女。‘你能记住路吗?’她问我。我说记住了。‘记住路就常来,你自己来啊!’回去时,老人送我们很远,就那么直盯盯地望着我,望着爷爷。爷爷一点不敢回头,领着我走开了。在路上,爷爷一再叮嘱我:这事谁也不能讲啊,我的好孙女。我当然不会讲的,我知道这是爷爷的秘密——我们两人的秘密。”

    3

    我问小岷是否喜欢城里的奶奶?因为我很想知道她与两个奶奶在情感上的区别。小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大家都说我长得不像妈妈,更像奶奶——城里的奶奶。”

    我想她的奶奶当年一定很漂亮。因为在所有类似的故事中都是如此——这算个什么故事?爱情的故事?遗弃和背叛的故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这样的故事中,后来出现的女性往往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严厉。

    “我的两个奶奶多么不一样啊!城里的奶奶长得一点也不老,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就像四十岁。”

    从这种年龄差异中,可以知道唐小岷的爷爷当年娶了个多么年轻的女人。一个久经风雨的军人也仍然抵挡不住青春的诱惑,他在这种诱惑下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发生了可怕的背叛——这些都不是眼前的孩子所能够理解的。

    “你没有姑姑、伯伯和叔叔吗?”

    她嗫嚅起来:“城里的奶奶就生了爸爸一个,原来的奶奶没生孩子……”唐小岷眉头紧锁:“老奶奶年纪大了,她一个人住在小屋里,如果生病了、摔倒了怎么办?我老要这样想,想得头都疼了。有一次我问爷爷,爷爷不吭声,脸色铁青。我说快把她接到家里吧,爷爷脸色更难看了。她孤零零一个人,怎么办啊?后来又一次钓鱼,我听到爷爷不停地叹气。怎么了爷爷?爷爷就说了,他说不知多少次商量过城里的奶奶,把小屋里的老人接回来吧,城里的奶奶就吵。她说:‘你把村里那个人接过来的一天,也是我从这个家里走开的一天。’”

    “她走开?那她去哪里?”

    “大概回老奶奶家。老奶奶在很远的那个大城市里。我没见到她,不过奶奶常常提到她。我知道老奶奶是个很厉害的人,连爷爷也怕她。爷爷有一次一边钓鱼一边说,他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就做了这一件,结果这就使他一辈子不得安宁。他说孩子,你爷爷为什么整天跑步锻炼身体、钓鱼?就是为了死在你乡下奶奶的后边。爷爷说如果他死早了,那会闭不上眼的,‘那是个孤寡老太婆啊,她的全家差不多都在混乱年头给我们这边杀了,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我不能让一个孤寡老太婆留在世上,我不放心!’那一天我抱着爷爷哭了,爷爷也哭了。我们一块儿哭了好久。爷爷为什么老得这么快,我今天才明白了。他那边的人杀了老婆婆的一家,他后来又扔下了她,这让他难过。我觉得爷爷真是一个可怜的人。本来,我准备把我们在控告信上签名的事告诉爷爷,因为谁都怕爷爷——我们只要告诉了他,他就会帮我们。可是我可怜他,不敢让他再生气再难过,爷爷已经活得太苦了。那一天在水库边我向他发誓:我长大了一定服侍小屋里的奶奶,她就是我的亲奶奶。我一定不离开她,一生都不离开。爷爷一听又哭了,搂住我亲了又亲……

    “从那儿以后,我一个人常去看老奶奶了,在她那儿过夜,有时她一整夜都搂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干草味儿。大概就为了搂抱我,她每天都要洗澡。她的衣服很破,可是很干净。她说好孩子,我死也值了,想不到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疼我。我说奶奶,我本来就是你的孩子。有一天我还把廖若和骆明领去玩了。我怕老人孤独。我们带了很多罐头。就这样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周末,都一块儿喊她奶奶。再后来,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个事儿……我很久没去奶奶那儿了,前几天又去了,奶奶一连问了几遍:骆明哪去了?我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转学了吗?’我说是啊。她说这个孩子要走也不来告别一声。我说他走得很急很远: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我瞒过了奶奶。叔叔,我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起来。我现在无法安慰这个孩子。

    小岷哭得越来越厉害,抽泣着:“不是,叔叔,我想说,我想说的是……”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睫。

    直过了好久,我都能感到她的身体在抽搐。我很难受,因为我在想其他的一些事情。我的思绪常要莫名其妙地转到那一天——我在场医那儿听到的可怕故事:一群不幸的孩子与“超级酒吧”、与一些魔窟的故事……但我不敢发问。我当然不能想象她也会落入那样的魔窟,但我至少可以想到这个时代的恶魔,它的全部伎俩,想到她和那一群伙伴,以及所有的被劫掠者……后来她总算擦干了眼泪,说:“叔叔,我刚才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你更可怕的事情——这件事城里的奶奶肯定知道,爸爸妈妈也可能知道;可他们都在瞒着我。这是我一点一点从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真害怕,真害怕……”

    4

    “那一天我和骆明廖若一块儿到乡下奶奶那儿,和奶奶一起出去采野菜。采野菜时奶奶告诉我们很多爷爷的故事,说那时候他最喜欢吃野菜——她出去采来,做好了等他回来……这一天,我们大家一块儿帮奶奶做,洗菜切菜;奶奶的手太巧了,她把各种野菜包成水饺,凉拌、热炒,做成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呢。大家正高高兴兴吃饭,突然外面有人使劲儿敲门,到后来是砸门了。

    “那是个男人,他一边敲一边喊,喊了些什么谁都听不清。我转脸去看奶奶,发现奶奶的脸色突然变了,起身就要去开门。廖若跑在前边,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慌慌地拦住奶奶说:‘不要开不要开,那是个疯子。’这一下我们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天天在村子四周胡窜的人,不停地喊‘发大水’的人;这疯子又脏又臭,怪吓人的,我们平时见了就跑,跑开一段再往他身上投泥巴;有时他还和我们对骂……这会儿我们都一齐阻拦奶奶开门,可她就像没听见似的,只顾往门前走。我急得大声喊起来:‘奶奶你千万不要过去,他是个疯子,他会打人的!’

    “我当时真不知奶奶是怎么了,她不顾一切地把我们扒拉开,差不多是扑到门上的,一下就把门闩拉开了。我们那会儿全愣了,傻了,赶紧护在老奶奶身上。接下去发生的事儿怪极了:那个疯子平时多凶啊,这时一见了奶奶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呆望着,只会傻笑;这样笑了一会儿,突然把头拱到了奶奶胸前。我们想奶奶一定会害怕,他会把她掀倒,谁知根本不是这样——她抱住了他的头,伸手梳理他的头发、拍打着:‘孩儿,好孩儿,饿了吧?家里来,快来。’她扯着他的手领到屋里,从我们摆好的盘碗里夹了很多菜,‘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坐下吃吧,吃吧,再不你就带走……’疯子高兴得直流口水。他用一块塑料布兜起东西,喊着跳到院子里,摇摇晃晃,一边从纸包里掏出东西吃,一边在院里打转。老奶奶坐在那儿流眼泪。我们都赶疯子:讨了东西你还不走,还赖在这里,你快走吧,再不走打你了!疯子挠挠头发,一边喊叫着一边往外跑了。他又喊‘发大水了’,我们赶紧把门关上。

    “谁知这一下奶奶再也不吃饭了。她盯着关上的门,叫着:‘孩儿!孩儿!’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们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把那个疯子赶走吗?但我们都知道:是我们惹得奶奶不高兴了。她真的很难过……

    “我还从没见奶奶这样难过。我又害怕又纳闷,不知怎么才好。这事过去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就去问爷爷。爷爷听了一声不吭,头垂着。我发现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也不愿讲,两眼盯着地上。我明白遇到怪事了,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事儿——真的会有什么事情。我在心里猜了很多、假设了很多。

    “可惜我猜得都不对。所以后来当爷爷讲出那个秘密的时候,我还是给吓住了……叔叔,你想不到,你肯定想不到这会是一个多么大的秘密……”

    她在说这些时,鼻尖上、额头上,到处渗出了汗粒。我安慰她,让她慢些讲。她大口地吸气……“你还记得吗?我好像说过,爷爷告诉,小村里的老奶奶以前生过一个儿子。他说这个儿子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聪明,爱说爱笑。后来就因为爷爷和老奶奶分开了,他就变得再也不愿说话。老奶奶因为出身大户人家,村里就不断找她的麻烦。他们把她拉走,让她到集市上游街。最吃紧的日子里,连爷爷都不敢袒护她,两人要见面都不成,爷爷至多是等到半夜才敢转到那儿,远远看一眼小屋的灯火。不这样他就睡不着。小屋里的那个男孩,也就是我的伯父,一点点长大,也一点点呆傻了。他是被那些时不时冲到家里的背枪人给吓坏的……

    “后来风声松了一点,爷爷不顾城里奶奶的阻拦,把伯父送到了林泉精神病院。他在林泉里过了几年又跳墙逃走了。有人想逮住他重新关起来,爷爷不让。叔叔,我也往他身上投过泥块、骂过他……我不知道这个人原来就是我的伯父!叔叔,我不敢跟奶奶讲,也不敢告诉爸爸,不敢告诉骆明。骆明直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疯子是谁。从那时起,我只要见到疯伯父一次,就要心惊肉跳好多天。我又害怕又难过,真想扑过去搂住他,叫他一声伯父。可我不敢。我连走近他一步都不敢。我怕他傻笑。他一看见我就乱喊,吐出长长的舌头……我真怕他。

    “从那以后见了奶奶,我再也不敢问疯子的事了。不光这样,我每次去那个小屋都提心吊胆,因为生怕在那儿遇到伯父——不知怎么,他后来再也没有让我在那儿遇到。他像是故意躲开了似的……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老想哭。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去了小屋,再也忍不住了。我扑在奶奶怀里……她一边亲我一边说:‘孩子,你知道我不能跟你爷爷回去,不能离开这儿。别说他家里那个女人不要我,就是要,我也不能回。我在这里有个拖累呀,有个拖累。’我知道她说的‘拖累’是什么,她要在这里等那个疯伯父!我知道,伯父疯了,他再也认不得别的家,这个世界上只有这间小屋才是他的家。奶奶说他的脑子坏了,如今只能记住这个老窝儿,因为他是在这儿生的,所以他无论走多远都能摸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该怎么办。我要瞒着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我不能告诉妈妈和爸爸,也不能告诉城里的奶奶——我还要躲着疯伯父,还要把骆明的死瞒住爷爷,瞒住乡下的奶奶。她常常对我说:你该把那个小苹果孩领到我们家里,多么好的一个孩儿呀,他长得真好看,他是谁家的娃娃?她问个不停。幸亏她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转学?他的家在小果园里,为什么要到外地读书?我在心里编了许多谎话,想告诉她:他到很远很远的一个亲戚那儿去了,他住在了大海的另一边。我不会说谎,真怕奶奶再问下去就要露馅儿。我也怕和同学一块儿走在大街上时,遇到我的疯伯父……那时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会多好啊。过去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活得多高兴……叔叔,我到底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扯住孩子一双稚嫩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她多么小,可是从很早起,她就携着这样的沉重往前走。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我今天才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她的一双眼睛那么沉郁。这扇通向心灵的窗户啊,一旦敞开就再也无法关闭。我们已经没有办法把她重新变成一张白纸。如果没有那样的一个爷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小姑娘。她的两个奶奶、她的园艺师母亲、她在市里工作的爸爸——一种多么偶然多么奇妙的组合,造就了眼下的唐小岷。一般而言,她要承受这一切——随着时间的积累,最终会让其变得不堪忍受。所以,像她一样,今天常常令我变得矛盾重重顾虑重重:既害怕遗忘、诅咒遗忘,又害怕像山峦一样堆积的记忆……

    “叔叔,我有时真想逃到一个岛上——你肯定听说过那个岛了,就是那个仙岛!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我真想去那儿……”

    我惊讶地看着小岷。

    “我想去那个岛,想一个人……”

    我摇头又点头。我在想那个仙岛。是的,那是当地人人皆知的传说,传说中真的有那么一个岛,它是逃匿之岛流放之岛,也是幸福之岛……

    族长与海神

    1

    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个个拥有自己的想象和怀念之地。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种梦想,所以才如此美丽。它们可能永远都停留在传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让人得以窥见真实——这才是一个致命的时刻,这个时刻也许会影响人的一生,影响他的出发和归属。具体到我自己,我的梦幻和想象,则必须从第一次去看大海说起。

    那是一个暮色刚刚围拢的时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我觉得夜色是直接从大海里生出来的,这就打破了以前关于黑夜来临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总以为夜晚是从天上降临的,就像一张缓缓撒开的大网那样,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开始变得黑乌乌的,它原有的墨绿色只有凭记忆才能寻觅到一丝一绺。我迷茫地看着这片大水。能够站在这儿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里采蘑菇,采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恳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声,那是因为她不同意。在当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讨论的事情。因为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只要他们看过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就会无时无刻地惦念它,一有机会就会往海边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后往前走去。我一阵沮丧,原以为她要领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丛林,一眼看到了开阔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与天空连接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点哭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这会儿我们没有看到一条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处张望,想把它望穿。海鸥和其他水鸟飞来飞去,它们叫得并不起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后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岛。

    “上面有人吗?”

    她说有的,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岛……

    “那儿离这里多远?”

    “它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船也到不了——因为围着那岛的是一条暗流,船刚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见自己躺在了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搭救了。渔民们平时要自己上岛可就难上难了……”

    这就是外祖母第一次领我看海。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南山回来,小茅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现在怀念那些日子,主要就是怀念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她给我讲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她和妈妈给我讲了多少故事,其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关于旱魃的传说。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个妖怪,知道他一手造成的那场没有尽头的灾难——与之连在一起的还有雨神,那是她不停寻找鲛儿的悲凄故事……那些漫长的夜晚啊,外祖母的故事成了我最好的干粮。

    每个人都在慢慢长大。少年与成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其中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成人不再热衷于那些令人入迷的、千曲百折的传奇了;也没有人把听故事和讲故事当成重要的事情——而在少年的记忆里,真的渴望一天到晚讲,讲个不停,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故事,离开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那些夜晚哪,那些不知困倦也不知饥饿的夜晚哪,真的一去不再复返了。

    一个平原少年就是被各种各样的故事养大的……

    外祖母没有去过那个岛,可是她讲了那个岛上的故事。

    岛上最早的时候没有人烟:全是各种各样的动物,是它们的世界,它们也从来不知道人是什么模样的。一开始它们见了人觉得实在有趣,像喜欢一切新来的生灵那样好奇——在它们眼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平等的,所以也并不觉得人有什么特别。小沙雉鸟长得很小,可是狮子却很大;人的个子挺高,长颈鹿却比人还要高得多。在它们眼里,所有的生命外形怎样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方面。它们很注意的是对方的眼睛,总是盯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个不休。它们能从眼睛里看出一切。

    岛上长满了各种树木和鲜花,泉水清亮甘甜,是真正的仙境。传说中这岛上的所有动物都是长生不老的,因为这儿有长生泉——只有居住在岛上的生灵才能找到这泉。

    外祖母说这岛上第一次有了人的日子,简直是个天大的节令啊,百兽都高兴得撒欢,又唱又跳。岛上树木更绿,花儿也更艳了。它们第一次见到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那个漂亮啊,圆脑壳红脸蛋,头发黑得流油,眼睛亮得像泉。它们围住他看个不休,说:原来这就是人哪,以前只听说了,还从来没见呢。人真好啊。它们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流落到大海中央的这个岛上?小男孩张开了嘴巴,露出了又白又小的牙齿。它们赶紧给他长生泉喝。他喝了,感激地看着四周的生灵。野鸡用火红的冠子一下一下抚弄他的头发;鸽子轻轻地吻他;小熊发现了他后背上有一处擦伤,就给他涂了绿色的草药。他的泪水流个不停。生灵们说:看哪,人和我们不同,人会哭呢。大概他受了太多的委屈吧。你讲讲吧,讲讲吧,人从头讲讲吧……

    2

    老鹰在天上飞,飞到了云彩那么高,往下一看,地上有黑鸦鸦的一大片,就是平原上最大的村子了。它曲折的街巷,又粗又高的老树,都证明了这个村子有长长的历史。谁也不记得这个村子存在了多少年,千千八百年?不,那得问老族长。他的鼻子一哼,谁都得老老实实听着。

    千年老村从来都是老族长说了算。他中等个子,大圆脸,身子比石碾还粗,肚子像一口铁锅。他手里端了金子做的水烟袋,穿了绸缎衣裳;身边什么时候也不缺使唤人儿,一声吆喝,点心盒子上来了,茶水上来了;还要为他捶背挠痒、理眼眉的——老族长有个嗜好,没事了要理眼眉。结果他的眼眉越来越粗,两眼黑洞洞吓人。这眼盯谁一下,谁就得浑身筛糠。

    老族长一共娶了六房老婆,死了三个,剩下的三个也快了。因为老族长命性大,一般人靠近了,身上的火气就被他慢慢吸了去。有个通晓八卦的阴阳先生来看过,暗地评议说,那些为老族长捶背挠痒的、搀着他走路的,都被他吸走了火气。话是这样讲,可还要有人小心地陪伴他,好话哄着他。不这样不行啊,因为谁都明白,人这一辈子少活几天不要紧,半死不活就可怕了。老族长折腾起人来花样多着呢,而且从不自己动手,只要鼻子哼一声,有人就会替他做得利利索索。族长的威气盛,村子里无论有什么难事,只要经了族长,一切也就结了。有一年本族人从外边娶来个俊俏媳妇,结果惹下许多麻烦。因为新媳妇见多识广,根本不把公婆放在眼里;男人用族长吓她,她一时发狂就说了句粗话。这话很快传到了族长耳朵里,族长鼻子哼了一声。旁边的人立刻慌了,小心翼翼问族长怎么办。族长说:我不知道!四周的人更慌了,于是连夜商量。按族规,“欺爹欺娘的后人”要剥个浑身精光,然后用细韧的藤条抽个仔细;改过的留下,不服的用麻袋装了抛海。新派媳妇当然不服,她被脱光了衣服还发蛮力,结果被人按个铁定,暴打之后直接扔进了海里。

    那个新派媳妇实在俊俏,所以她的死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少波动。年纪大的啧啧不停,说这一下断了俊苗!年纪轻的就说:怎么能这么心狠呢!事后很久他们才收声敛口,有的还改口说:别以为自己长得俊就无法无天了,自古俊人多了,谁也别想欺天欺祖!

    村子里有两个老实人,他们五十岁才生了一个男娃。这男娃简直像个女孩儿,眼睫毛扑扑闪,谁见了都喜欢。老两口疼爱得没有办法,一天到晚守着他。他们给孩子取名“金娃”。金娃长到五六岁上,嘴角和眉头都增添了一丝威气,这使他既有女娃之美,又有男儿之刚,简直是一个从未出现的美少年。村里人都说他是全村一宝。金娃长到了十二岁已是美名远扬,连外村人都不惜跑远路来看他一眼。金娃不光是长得俊美,而且聪明过人,勇力超群:有一回与几个同伴在林中采果,忽然一条大蟒蹿出,一口咬住了一个同伴。那些大孩子都吓得撒腿跑开,金娃却一个人跟那毒蟒搏斗起来,一直斗到太阳落山,最后带着一身血水、背着获救的同伴一瘸一拐走回村里。

    老族长听说了,咕哝说:那我得去看看了。两个老实人知道后欢喜得哭了,说:天哪,怎么能让他老人家跑腿,这娃儿该自己送给老人家看看!可是来传话的人说:那不中,在家里等吧!就这样,一家人没敢挪窝等了五天,老族长还是没有来。第六天半上午时分,一伙儿人簇拥着老族长来了。其实老族长也不过才六十岁,因为辈分高,全村人都把他看成了老人,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老迈,从十年前的穿戴和言谈举止都很像个老人了。老族长的年纪比这老两口还要少上几岁,可是谁都忘记了这一点,就连老两口自己也一口一个“您老人家”,还上前搀扶他。老族长拄着拐杖,手捋胡须,嘴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与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裤脚扎了宽幅腿带子,胸前还系了一个玉坠儿。

    “那孩儿呢?”老族长话音还没落地,老两口就慌不迭地叫着金娃。金娃从人空里挤出来,怯生生地看了老族长一眼,马上低了头说一句:“老爷爷……”“哈哈哈哈!”老族长大笑:真是个好娃儿——好娃儿啊。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摸孩子的头发、后脑,又捏孩子的肩头、胳膊、周身上下;最后他还把金娃的嘴巴拨开,看了看他的牙齿。老族长说一句:“真是不孬。”金娃妈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老族长头使劲往后仰去,说:记住啊,这孩子不孬!

    老族长走了。一家人乐坏了。

    第三天上,老族长身边的人传过一个话来,说老人相中了这娃儿,留你们这儿不放心,要收到自己身边养活着。老两口又喜又忧:这娃儿一时离了都心疼,若是好多天离开了,那还了得?想是这样想,他们心里都清清楚楚:孩子是走定了。村里人个个咂嘴:人家怎么生了这么大福分的娃儿呀!谁知金娃听说后立刻摇头说:“不去不去,俺要上学堂哩!”老两口拍打膝盖:“俺娃儿傻不傻呀,老爷爷要了你,你这辈子也就成了,什么还没有哩!”金娃只说:“俺不,俺要上学堂哩!”

    老两口一遍遍嚷:“金娃呀金娃,老爷爷只要张了口的,哪有更改之理!你就打谱这辈子去伺候老爷爷吧!”

    3

    族长让人给金娃家送来一大笸箩面,一个猪头,五尺土布,然后给金娃洗了身子,换上崭新的衣服。孩子离家那一刻,老两口哇一声哭出来。领人的不高兴了,松了孩子的手。老两口赶紧赔不是。

    从此以后金娃就是族长的人了。都说老族长这辈子没有可心的后人,这一下有了。其实老族长有个儿子,如今大了,跟上人去东北做买卖。他是被老族长打跑的——一年上老族长坐在炕上吸烟,听见隔壁有人哭,一伸头看见了什么,提起棍子就把儿子一顿暴打。就这样,遍体鳞伤的儿子被人领到了东北,一去不归。老族长端量着金娃,对四周的人说:可惜辈分不对,要不我就收下做了儿子。

    金娃一直跟在老族长身后,走哪儿跟哪儿,一离开半步老族长就嚷:我娃!这时金娃就得跑上去,让他把手牵了。老族长坐在大树下,金娃就给他理眼眉,理上半个时辰再捏弄脚指头。老族长闭着眼,呼呼睡过去了;一醒来就把金娃揽到怀里,伸手抚摸他的身子,说我娃全身的皮儿就像绸缎。

    夜间老族长怕冷,要搂着金娃入睡,金娃要翻个身都难了。冬天金娃身上火热,老族长搂得更紧。天刚黑老族长就要上炕,一觉醒来才是半夜。下半夜老族长满是精神,坐起来抽烟,吸得烟杆嗞嗞响。这余下的一截时光主要是逗弄金娃了。金娃下半夜是最困的时辰,老要打瞌睡,老族长就一遍遍扳他的下颌,挠他,又把他放平,蹲在炕上看他赤裸的身子,正过来看反过去看,百看不厌。老族长亲他的时候,他被烟臭味儿熏哭了,哀求说:老爷爷你饶了我吧!老族长就发狠地按住他说:不饶!不饶!

    老族长夜夜与孩子耍弄,精神头儿越来越大,两只眼火红锃亮,胡子都翘起来了。他让孩子爬上脊背踩,又让孩子枕着他的肚子睡觉;一鼓一鼓的肚皮耸得孩子睡不着,他就大笑……金娃千央万求才被应允回家一次,爹妈见了亲不够。有时他哭着躲闪,爹妈问好娃儿这是咋了?金娃脱了上衣,爹妈一看都流了泪:孩子周身上下都是牙印。他们捂着嘴喊:这个老不死的畜生啊,这个心比蛇蝎还毒的人哪,他怎么能咬这孩子?金娃说这不是咬——他亲我,一用劲儿就这样了。他说再也不回了,死也不回了。老两口儿哭着规劝:好娃儿说得多轻巧啊,你和爹妈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哩。金娃一声声哭,爹妈吓得捂了他的嘴,一遍遍哄他。

    金娃一离去,老族长就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水烟也顾不得吸了。四周的人想帮他,刚一挨近就被呵斥:滚一边去,死不净的杀材!四周的人都吓坏了,说天哪,老族长这是咋了?几天过去,好不容易金娃回来了,老族长像个年轻人那样一蹦老高,迎上去一顿好搂。金娃满眼都是畏惧,只是紧咬牙关。天还亮着,老族长就房门关严,爬到炕上,说好孩儿快快为我捏弄起来。金娃又看到这红黑色的鼓鼓皮肉了,又嗅到这刺鼻的膻气了。

    老族长的夜晚有多么长,只有金娃知道。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上半夜,还有更加可怕的下半夜。下半夜老族长养足了精神,虎气生生地把小金娃耍来弄去,让其一刻也不得安生。他把金娃细长的双腿挽起、伸开,又揪紧脚腕拉成一字。有时他坐在金娃身上,压得金娃险些绝气。老族长的臀部让人想起柳木水斗,坐在金娃身上,让金娃净想死和逃两个字。

    “老爷爷,俺不敢了,俺害怕了……”金娃终于发出了哀声。老族长翻着又厚又宽的眼皮说:你是我娃,你又怕个什么……这天风大得像要掀倒屋子,趁着下半夜还没有到来,金娃装着解溲出了屋门,然后攀出了院墙。他赤身裸体,没有一根布丝,到了外面才想起找块蓖麻叶子遮身。他原想跑回家去,又怕爹妈把他送回。他在自家土屋后面哭了一会儿,就往南跑了。天亮前他跑出了二十里,想起爹妈,心里一疼,又回来了。他只想趴在屋后的麻地里看他们一眼再跑——这一跑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回呢。谁知这可不是个好念头,他在麻地里迎来了早晨,也迎来了危难——还没等看到爹妈,老族长的人就围上了他们家的房子。金娃明白了凶险,拔腿就往外蹿。麻地里的鸟儿惊得满天飞,他像风一样快。可是他还想看爹妈一眼,在村头再也跑不动了。前边是呜呜响的河水,过了河就是他乡。他坐在河边一动不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了动静——老族长的人撒开在野地里,像合一面大网那样把他一下围起,捉紧。那些人对他说:这回你可死定了吧?

    金娃一声没哭。他觉得哭够了,不想再哭了。

    他昂着头站到老族长跟前。老族长瞥瞥他,哭了。老族长哭着一拍桌子,几个大汉就把他绑起,拉到一间黑屋里去了。那黑屋离老族长的屋子只有一道窄墙,里面噼噼啪啪的声音一响,老族长就喊:“啊呀,这不是人遭的罪啊,这哪是人遭的罪啊!”老族长的声音传到黑屋里,那些家伙下手更狠,边打边骂粗话。

    金娃一天被打昏了三次。最后一次醒来时,被人抬到了老族长屋里。老族长嚎了一天,已经有气无力,只能躺在炕上侧脸看着重伤的金娃。金娃看着屋门。老族长说:上个足环吧!

    4

    金娃被拴在老族长的屋里。足环的链子很长,所以金娃可以在屋内随处走动,还可以爬上炕去。可是夜间金娃宁可蜷在地上,也不靠近老族长。老族长的确变得虚弱了,躺着吸烟,躺着交谈。金娃不说话,也不吃饭。老族长有些慌,跳下炕来,将一钵汤递到金娃跟前说:喝下!金娃摇头。喝下!金娃又摇头。老族长哇哇大哭,坐在地上,两手抱脚嚎哭。许多人都听到了哭声,围过来看。金娃害怕了。他不怕别的,只怕听到老族长哇哇的哭声。他总是觉得这哭声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他一声不吭地捧起汤钵,咕咕地喝下了。老族长这才爬到炕上安睡。

    一连多少天都有人来为金娃医伤。老族长问那个乡间医生:能不能落下疤痕?医生说保不准会有。老族长暴怒:有一个疤痕,我就让人在你身上烙一下。乡间医生吓得面如土色。第十八天上医生为金娃拆下药布,果然没留下一个疤痕。老族长大喜,让人给了乡间医生一大包银子。

    半夜里老族长问金娃:我待你这般好——我一辈子也没待人这么好——你怎么还要跑哩?金娃不吭声。老族长搂住他一阵大哭,说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还差什么?什么也不要了,只要你哩,求求娃儿莫要再跑了,啊好?金娃点点头,说我不跑了,我一准不跑了;不过你得给我解了足环。老族长问:你真能不跑?金娃又点头。老族长说好也,来人唉!

    从除去足环的一天,院落四周的汉子增了许多。他们扛着大刀片子、土枪和棍棒,还提着铁链子。老族长在屋里从不让金娃穿衣服,出门时却要让他穿得厚厚实实。在外面,远远近近有不少人跟着,其中总有一个手里提着那副卸下的足环。

    夏天来了,金娃说要去海里洗澡。老族长想了想,说那就去河里吧。一大群人跟着去河里了。老族长和金娃一块儿跳下河去,一下河就嚷,说多么滑溜的水呀。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金娃一个猛子扎得没了影子。一群人全下了河,会水的不会水的一齐喊叫,有的淹个半死才蹿上岸来。金娃的水性全村第一,这猛子一扎就抵了河对岸,爬上岸,又风一阵火一阵地往前跑了。他不知哪是边哪是沿,只顾一顿疯跑。

    金娃昼伏夜行,一跑跑了七七四十九天,歇了脚一问,才知道是南国地界。这里人生地不熟,吃物也怪异,口音十句有八句听不明白。他想着爹妈打工,挣一口吃一口,扳着手指算老族长的年纪,决心等他死了的一天再返回故乡。这样熬着,好不容易才过了一年。金娃到底是年轻,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老族长死了,爬起来哭了一场,接着抬腿就往回跑。回去的路比来时还要长,他跑了八八六十四天,这才望见了村子。金娃跪下就哭,有人见他哭得伤心,就问:谁家俊娃,这么呼天号地哩?金娃抹抹眼泪,开口就问那个老族长可是死了。听的人吓得四下里看看,见四周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啊呀你咋敢这么说话!老族长活得正硬朗哩……金娃蔫了。他怔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决定回家看上一眼——只一眼!

    他在庄稼地里挨到了天黑,这才小心地往村里磨蹭。摸到滚滚发烫的小泥屋了,金娃哭着敲门。黑洞洞的屋子好不容易才传出一点响动,妈妈隔着门缝问:谁呀?金娃的应答像蚊子,可是妈妈听得真,一把拉开了门,把儿子抱在怀里……这一夜全家都没睡,也没敢大声说话。爹妈让他天亮前离开:那个老族长这回要是逮到你,就不会像上回那么便宜了。天快亮了,该分别了。

    金娃在灰蒙蒙的光色中跑出了村子,只在周围转悠。村子有着强大的磁性,吸住了他,让他再也难以走远。有一天他正在闲溜,突然有一个头上包黑布的家伙靠近了,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又有两个人从一旁夹住了他。很快,他被拴上了足环——他一眼认出还是当年的那个环子。他哀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老族长正坐在大院当中等他呢,人比当年老了十岁。他死死盯住金娃,头往前用力探着。金娃说:杀了我吧。老族长说:偏不!

    从此以后金娃给套上了两个足环,每一动就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金娃想可怜的爹妈呀,他们还不知道我又被逮回哩。这会儿他想的是:今生只要跑出,就死也不回了!可是他知道,再次逃走的希望只有米粒那么大了。不过要真有这样的机会——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就不会活着回来。

    他想啊想啊,想只有一次的那个机会。老族长只要不在身边,他就琢磨这两个足环。每个足环都有拇指粗,是铁匠锻出来的;再看链子,每个环扣上都有小小的缝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在这链子上了。他差不多每天都要伸拉这链子,一有机会就在屋内的粗石上磨。老族长夜间搂抱他的热情有增无减,只不过一碰到发凉的铁环就骂。金娃趁机说:老爷爷,你就除去这倒霉的环子吧,我再也不跑了。老族长哼一声:别想吧,我倒琢磨咱俩都拴上环子哩。

    大约又过了一年多,金娃看到了出头之日。那个铁链眼看系不住他了。可是他还要等屋子四周人手稀少的时候,一个月黑头。这样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老族长上半夜睡得死沉,金娃用冰凉的铁链往他身上触,他就往后缩。等老族长一离了身,金娃就小心地弄开了链子,摸下炕来,摸出屋门。星光下,金娃又赤条条地撒开了丫子。这一回往北,一直往北,他盯紧了那颗星星,星星下面是大海。满村的狗都咬,汪汪的叫声弄出一片火把——金娃终于明白那是老族长的人追上来了。他发疯一样地跑,跑,死也不停。他一直盯着那颗星星。

    老族长的人越聚越多。村里人都知道出了大事,全拥出来。火把往前追,渐渐围成了一个半圆。金娃被火把给逼到一个临海的悬崖上——四下都是绝路!

    火把越逼越近,就离金娃几十米了。老族长站在一大簇火把下,瞪着贼亮的双眼喊:我娃,快回心转意吧,今个家来,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你反正也跑不了啦,跳下崖去还不是一死……老族长说着说着哭起来,手下人早在暗影里往前摸了。这一切金娃都看在眼里。

    最后的时辰到了。他大喊了一声爹妈,跳下了十丈悬崖……

    5

    惨惨的金娃啊,他这一跳断了多少人的念,全村人大嚎一声说:老天,金子做的好娃这一下没了!族长瘫在了地上,一帮子使唤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

    金娃爹妈哭坏了眼,后来做了一个梦。他们从来相信梦境。

    金娃跳下十丈深崖,照理说必死无疑。可是这娃儿太好了,好得人间容不下,神仙舍不得。他这一跳惊动了海神,一个年纪和金娃差不多的小海神水光光地跃到了崖下,一个翻身把金娃接住了。小海神驮着金娃就去了一个岛上。

    他们一上了岛,众生灵就把他们围上了。生灵们都熟悉小海神,可是从没见过金娃,一齐问:这是什么物件呀?小海神说:不得了啦,这是个人。生灵们说:俺可是第一遭见到人,以前只是听说过——想不到人长得这么好看,比长颈鹿大哥也不差多少。

    金娃与众生灵玩得愉快,只是想念爹妈。雄鹰说:这个嘛好办,我替你望望去。它这么说一转身飞了。不到半个钟点,雄鹰回来了,说:你爹妈都过得挺好,你就放心吧。众生灵为他端来了长生泉,为他拿来了果子。它们在一起议论,说人这种物件长得确乎好看。

    小海神偶尔来找金娃玩,他来的时候就是整个海岛的盛大节日。大伙一块儿唱歌,金娃第一次知道自己有如此好的一副歌喉,他的歌声赢得了众生灵的惊叹。百灵说:真是想不到。鸽子说:我只会咕咕。鹦鹉说:以后谁也不要赞扬我了。只有跳舞的时候,仙鹤才露了一手。金娃看傻了眼,问仙鹤是怎么学的。仙鹤说:我是跟波浪学的。八哥表演了口技,乌龟表演了忍术,啄木鸟表演了敲梆子的技巧。最后都看着小海神。小羊说:海神哥的身子多么光滑呀,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光滑的身体了,就让我们摸摸他吧,这就顶了他的表演了,好不好?众生灵一块儿去抚摸小海神的身体,感受着那种特别的细腻和润滑……

    这一天刮起了飓风。滔天大浪一直涌动了三天三夜。

    雄鹰从外面飞回来说:不好了,海上有许多船都沉了,上面掉下了一些物件——我敢说也是人——他们的模样跟金娃大致差不多,咱们快些去救吧!众生灵一起钻入了滔天大浪之中,只半天的工夫就救起了十多个人。这些不幸的人一到岛上,众生灵就为他们端来吃食和水。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众生灵就为他们点起一堆大火。遇救的人吃饱了喝足了,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立刻问金娃:你怎么和一些畜类混在一起?金娃还没来得及从头回答,他们就扭住了一只鸽子……接下的几天内他们宰杀了一头羊、三只野鸡和五头小鹿……可怜的生灵们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了毒手的。众生灵大声质问金娃:你们人怎么能这样凶狠?

    金娃为自己的同类感到羞愧,可又无处诉说。众生灵逃离了他,逃离了所有的人;而他更耻于与那些人为伍。一个茫夜,他一个人跳进了大海中……他游着,筋疲力尽的时候,小海神再次赶来救他。小海神问:我把你送回岛上吧?金娃摇头:不,我没脸再见它们。小海神又问:那你要返回人间吗?金娃摇头:不,我更不敢和他们在一起。

    小海神可怜这个金娃,只好一直伴着他往前,直到永远……

    挽救

    1

    时间一天天流逝,廖若开始让人失去耐心。即便是肖潇也有些沮丧了——这在她来说倒是极少有的情形。过去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孩子的病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到缓解,以至最终痊愈。现在看这个希望变得渺茫了。肖潇说廖萦卫和妍子已经绝望了。

    我害怕见到那对不幸的人,可又不忍回避。我知道他们在这个时刻更需要朋友……在不太长的这段时间里,两个人变化很大:十分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像是突然衰老了几岁。他们一见面就紧紧抓住我的手,嘴巴活动着,并没有多少话。

    廖萦卫声音沙哑:“小岷来了,她来了。”他说廖若现在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力,一夜一夜不睡,在屋里到处走;一会儿伏到床前,一会儿又坐到地板上。他把自己以前画的画,还有那些游乐场的彩色券扬了一地,又一张一张捡起来,然后再重新扬掉。这些天来他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妍子说:“你看多怪,过去他休息不好就无精打采的,现在精神头倒越来越足,两眼亮得让人害怕……”

    唐小岷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眉头蹙着。她身后,廖若的屋里传来砰砰叭叭的响声,显然是他一个人在闹。小岷向我示意什么,我点点头,把那扇门推开了……廖若头发蓬乱,消瘦异常,两眼真的很亮,但仍旧黑白分明——他这时看到了我,目光马上凝住了,嘴唇微微活动,但不说话。直到把我盯得有点疼了,他才满意地一笑。我不知怎么口吃起来,问了一句:

    “廖若,你……”

    “你是小苹果孩的邻居!”

    他冷冷的口气让我惊讶。我说:“是的,我……”

    廖若冷笑着补上一句:“你们是骗人的!”

    唐小岷走过来,眼中汪着泪水:“廖若,你不该对叔叔这样……”

    廖若的眼睛一转向小岷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他看着她,拍拍床,大概是请小岷坐在那儿。她像是犹豫着。廖若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显然蕴含了很多话。他们相互注视,不发一声。

    我和廖萦卫夫妇一块儿退出屋子时,两个孩子竟没有发现。

    妍子一离开就哭了。廖萦卫拍打着安慰她……我一直寻找能够宽慰他们的话,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让我们耐心一些吧,他会一点点平静下来……”

    廖萦卫摇头:“不会了,已经过了这么久,越来越躁。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要去林泉了。这些天我一直想找你商量,跟肖潇也说过,想让你们帮着拿个主意——眼下该不该下决心把他送到林泉?”

    我早就认为不能再犹豫了,这时脱口就说:“不能再拖延了,不能了……”

    想不到妍子一听就哭出来:“林泉……不能,不能啊……”

    廖萦卫没有理会妻子的哭泣,紧锁眉头回应我:“这事儿听听都让人害怕……以前有个病人往林泉送,是用绳子绑起来的,一不小心他就会挣脱。所有精神病人都有个预感,知道家里人要送他们去那里,在路上没有一个不逃的,一旦逃开了,再让他回来就难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廖萦卫吸着凉气,看看妍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那天廖若闯进会议室惹出大事来了……会后不久就有人来了。他们连得病的孩子也不放过,盘问起来没完没了,追问所有的细节——第二天廖若的病就加重了……”

    “那些人……他们简直没有一点同情心!”妍子擦着眼睛。

    “他们是办案人员,没有办法,都是被指派来的。他们让我和妍子好好配合。妍子哀求说:‘廖若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你们不要再折腾他了,人都这样了,他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啊。’办案人员没好气地推搡,根本不听……”

    我终于明白廖若的病情为何加重了,这意味着往伤口上撒盐。那天的座谈会我一直在场: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会明白,这完全是一个孩子在特殊时期的一种胡言乱语……

    廖萦卫长叹:“也难怪那些人相信他,廖若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脑子倒非常清楚。那些人问来问去,他先是问一声答一声,到后来自己把故事编得天衣无缝——谁听了都会觉得合情合理,没有一点破绽,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这可怎么办啊!他不知道这样编故事会毁了自己,这太可怕了!他不光是往自己身上引火,还牵扯到包家。那就更麻烦了……包学忠一年里也上不了几天学,谁也招惹不起他那一帮狐朋狗友。这回要出大乱子了。包家的人已经几次上门闹了,说如果廖若再要血口喷人,他们就来把我们这个窝给砸了!”

    廖萦卫指指窗户。这时我才发现窗户上的玻璃已经被打破了一些。

    “包学忠一边骂一边抛石头。连村里那个疯子也学包学忠,往我们窗户上扔东西,他们闹得凶啊……”廖萦卫握着我的手,越握越紧。

    妍子说:“包家这样欺负人,是因为有公司的人在背后撑腰……”

    2

    廖萦卫听妻子提到那公司就有些紧张,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停了一会儿他问:“你可能不知道‘得耳’吧?”

    “听说过。”

    “他是包家所在那个村的头儿,‘得耳’是他的小名,现在是董事长了。这是个大善人,他以前当过兽医,后来开肉联厂针织厂什么的,发了起来。如今‘得耳’的公司是最大的。不过这两年都是他的亲戚‘苏老总’管事——这个人很坏,是个恶霸。从前公司都向我们学校捐钱。‘得耳’听说出了骆明的事,马上要向死者家属捐一大笔钱,可开过座谈会以后,那个姓苏的让人告诉学校,说‘下辈子吧’!”

    我不明白:“姓苏的这么关心包家?”

    “是啊,”妍子说,“原来我们也这样想。包学忠与苏老总没什么关系呀。后来才知道,只要是与公司沾边的事儿,那个人高兴起来都要管。他现在正愁没地方使威呢。包学忠的父亲是肉联厂的屠宰工,苏老总说公司的人出了事就是他自己的事,他这个人天生就爱打抱不平。不久,下边一个小头目就传我和萦卫去一趟,还说这是给我们面子——如果我们不去讲清楚,公司保卫部的人就会来找我们。那人还这样威胁学校,老校长是个老实人,吓得催促我们快去,说别护着孩子了,快去一趟吧,先给人说句软话,不然就怕惹出更大的乱子——真要惹翻了公司,那我们这个学校也不用办了……”

    我看着窗外。我这会儿在想苏老总,想那个海岛和那次夏令营。

    廖萦卫说:“你离开这里久了,不知道姓苏的多么厉害——听说连‘得耳’都要让他三分。韩立跟他也是朋友——噢,你不知道谁是韩立……”

    我说知道,他是个医生。

    “他哪是一般的医生啊……除了韩立,市里头儿都与公司来往密切。‘得耳’年纪大了,公司今后就被姓苏的狠人霸下了,围在他身边的保卫就有一大帮,有自己的警卫员,晚上睡觉都有人为他站岗……”

    我不太明白苏老总插手这事的真正目的:“他到底想怎样?办案人员既然来过了,那么一切很快都会弄明白的,他不会连这个也不懂吧?”

    廖萦卫叹一口气:“办案的倒好对付,苏老总的人才让人害怕。在这里没有不怕公司集团的,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办法。廖若的事情已经把人折腾成这样,半路又牵扯了公司……”

    妍子哭着:“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和萦卫真的不想活了……”

    “这是什么话啊!你啊,人这一辈子就得咬住牙关……”廖萦卫铁青着脸。

    妍子含泪摇头:“真的,真是这样。前几天我看到一本书上写了:一对挺好的夫妇,后来遇到了绝望的事情,就一块儿把屋子关上,打开了煤气。他们开始手握手回忆年轻时候的事儿,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后来,后来就慢慢失去了知觉。直到最后两个人手挽手地离开了……”

    廖萦卫又看了妍子一眼,她不说了。

    我说:“公司那里,还有包家,让我试试看吧。我想当面和他们谈谈。”

    廖萦卫抱住了我的手臂,表达了难言的感激。

    “我会尽力的。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廖萦卫满脸惶惑。

    “我想,你们该尽快把廖若送到林泉……”

    妍子低下头,不吱一声。

    “现在只能这样做了。不到‘林泉’只会更糟,还是让我们相信大夫吧。”

    妍子叹气:“我也去‘林泉’看过——除非是特别重的病人,一般的都不敢送到那儿。从林泉出来,他的一辈子就完了……”

    我不得不问一句:“我们现在能有一个办法比去林泉更好吗?”

    廖萦卫望着妍子。妍子咬着嘴唇:“再等等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方法……会有的,也许会有……”

    我不敢说她的希望一定会落空,但害怕真的会落空……正说着话,对面的门“吱”一声打开了。廖若和唐小岷脸上都带着同样的微笑,手扯手走出了屋子。他们一直走到床前,走到我们身边……

    3

    从廖家出来时我和小岷谈到了林泉,想不到她对那个地方也同样恐惧。我问她:你认为廖若该怎么办?小岷的回答出乎我的预料:他要恢复健康就得躲开,躲得越远越好,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

    我望着小岷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大为惊讶。小岷垂下了眼睛。她再一次抬起头时,就望着远处——一片林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如果真有那个仙岛就好了,可惜它不是那样……”她喃喃自语,眼里含住了泪水。

    “你是说那个夏令营吗?”

    “就是那个骗人的岛,也许它根本就没有……那个故事是骗人的!”小岷的脸色冷得让人害怕,“叔叔,我们从小都听过那个故事,一直在想那个岛,连做梦都想。后来肖潇老师要领我们去岛上了,我们听了快高兴死了……后来,多么可怕啊叔叔,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事情的全部,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问:你们听过小海神的故事吗?小岷点头,说乡下的奶奶讲过……我对一脸绝望的小岷说:“那个岛可能是一个美好的想象,也可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直到现在还存在着,只是我们没有找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们上次夏令营去过的岛不是它——海太大了,岛太多了,我们不能因为一时找不到,就否定那个仙岛的存在。”

    “您认为那个‘传说’是真的?”

    “我想是的。”

    唐小岷立刻剧烈地喘息起来:“那我们就会找到它。叔叔把我们想得太天真了,以为我们真的会相信这样的传说。其实我们早就不再相信那些童话了——我们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同意小岷的话,但我知道,大家都需要那些美好的传说,需要童话……

    “叔叔既然相信,那为什么不去找它?”

    我们俩对望,怔住了一般。

    “我知道……眼下就是找到了那个岛,也没用了。”她咬着嘴唇,有点嘲讽的样子,“我们都是坏人,所以我们没法去那个岛。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去,那就是骆明。我真的梦见骆明去了那个岛,他在那儿过得很愉快。每一次做梦都让我高兴好几天,差不多当成了真的——我现在觉得就是真的!”

    “你和骆明,还有廖若他们,都是好孩子,都能去那个岛。”

    “不,我们不能了。”

    “为什么?”

    “……”

    唐小岷长长地沉默。她脸色红涨,直到许久才说:“叔叔,我们夏令营发生的事到底有多可怕,你想都想不出。那个晚上,就是出事的那个晚上——怎么说呢,这些你都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是我们离开海岛前不久,有坏人闯到我的帐篷里了。他按住了我,捂住我的嘴。他的力气可真大,但我那时没有害怕,用脚蹬他……他的手刚一松我就大声喊起来。他吓得扯下我的衣服就跑了……我觉得他像一个人,但又不敢肯定。肖潇老师问我,我也没说,我不知该不该说……”

    “是公司里的人吗?”

    “不,从背影看像包学忠。”

    我不敢相信。我知道,就是肖潇也从未想过会是自己的学生干的。她只怀疑那是公司的一个流氓……

    唐小岷吭吭哧哧,脸憋得更红了。我想她在下一个决心。这样待了一会儿她还是开口说话了:“叔叔,你不知道那个岛上是多么脏的地方。你可能不信,岛上也有‘超级酒吧’……夜里肖潇老师让我们不要单独活动,即便是白天做什么也要分小组进行。她肯定察觉了什么。开始的日子谁也没想那么多,后来就出事了。我们玩了游戏机,这没什么。宾馆的女阿姨是个带班的,要领我和廖若、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去酒吧。开始我们不过是玩玩电子游戏,后来那个女领班就让我们戴上耳麦,使用了小摄像头……叔叔,这是最坏最坏的地方。包学忠说:‘这算什么!’原来他哪里都去过……我老要做噩梦,老要吓醒。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叔叔……”

    我极力掩住满心的惊讶,只想安慰面前的孩子。

    那个海岛留给唐小岷的是一生难忘的恐吓和屈辱。这与她的向往之地相距太远了:岛上不光没有一个天使,还遍布着魔鬼。

    她说:“原来想得多好啊,上岛前一个晚上,我还梦见了小海神……”

    飞鸟

    1

    对于小岷而言,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关于那个海岛的美妙传说一直不能忘怀。她一度想搞明白的是:它仅仅是一种“传说”吗?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她不愿听到模棱两可的回答。她反复询问乡下奶奶:真的有仙岛和小海神吗?

    奶奶说:这个故事,还有旱魃和雨神的故事,都在平原上流传了几辈子,从来没人怀疑过它们的真实性,只不过这些年没人讲罢了。

    为什么就没人讲了?

    奶奶说因为现在的人没有了讲故事的心情。说着长叹一声:现在做个孩子啊,连个像样的故事都听不到了!现在的孩子啊,说不定会遇上什么!老人抚摸着小岷的头发问:“你如果有一天到了远处——人这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流落他乡——到了那一天,你还能像故事中的那个孩子一样,千辛万苦找到回家的路吗?”

    唐小岷愣了,说奶奶你怎么了,你可别吓唬我啊,我这么大了还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奶奶又叹口气,说故事里的孩子发了疯地逃奔,有多么可怜哪!那不会是假!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混乱年头,都是先苦了娃儿啊,都有疯跑的娃儿啊。你要不信故事,也该信眼前的事——老奶奶长长叹气说:“就在前些天,前庄里还逃回来一个孩子。苦命的娃儿啊,没声没响六年了,家里人哪还有什么指望。谁也想不到六年里这孩子一直在逃,没命地逃哩;如今他总算找到家了,想想看吧,全家人该是多么欢喜……”

    小岷知道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的疯儿子——她怕自己的儿子终有一天会找不到家。她难过得差一点哭出来,却又不敢说。

    奶奶抹抹眼睛,讲起了刚刚发生在前庄的那个故事。

    那个疯跑的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叫京子。京子刚刚两三岁,因为家里年景不好,就随爹妈去了关东。老家只剩下了爷爷奶奶,两个老人想孙子啊,可没有办法。京子离家时对爷爷奶奶说:我一到春天就家来!

    话是这么说,谁知到了东北头一年,有一天京子跟爸去赶集,在人流里走散了。他只不过在野糖摊子跟前站了一会儿,一转脸爸就没了。他大哭大叫喊爸,却喊来个脸上有疤的男人。他笑模笑样地答应领他去寻爸,谁知抱起他就窜出了人流,一口气窜到了村外。无论京子怎么哭都没用了,脸上有疤的人要把他卖了!那狠心人一连找了三个买主,都嫌出价太少。黑心肠的家伙就当着他的面论价。第四个买主谈成了,是个一辈子没有老婆的皮匠,满脸都是横肉。京子见了他吓得大气不敢出。

    头一个月里,尽管京子被绳子拴了,也还是逃了三次。三次都被捉回来,打得皮开肉绽。有一天皮匠说:这么着吧,我估摸你在我手里反正也养不活,干脆给你找下个新主儿吧!

    说过这话没几天,皮匠起了个大早,把京子牢牢捆起,又蒙了眼罩,装到了一口有孔的木箱里。一辆吱嘎乱响的破汽车拉着他走了三天,又换了另一辆破车走了几天。不知第几天上他给放出来,一解蒙眼布两眼刺疼。京子喊渴啊渴啊,立刻有人递来一碗水说:我孩儿咱可不敢让你渴着,咱是花了大价钱才把你弄来的哩!

    那个皮匠不见了,新主儿是一对夫妇,人和气多了。不过无论他们说什么,京子只是哭,他想爹妈,想爷爷奶奶。他喊着:送我家去!送我家去!夫妇俩说:好娃儿,你是从关外来的哩,你的家到底是哪俺也不知道哩,还是在这儿好好过下吧,俺就是你的父母,咱保准一辈子也不亏待你。

    他们真的对京子不错。可京子一门心思只想离去,脑子里转的只是一个字:跑。

    可怜这孩子离家时太小了,他哪里知道自己村庄的名字,连现在身处何方都不知道。其实他是被人贩子从关外卖回了关里。

    新主儿还算好人,他们不光不虐待他,还总想感化他。京子装着安下心来的模样,不久主人的提防也就松弛了。就这样他终于得了一个机会,一撒丫子跑了。

    他这次逃得比上几次容易多了。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停下脚才去想下一步该逃向哪里?难的是他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名字,也不知道村庄的名字,更不知道关外爹妈在哪里落脚。这一下可难住了,京子在野地里哭了半天,爬起来就痴痴地往前走。他只是明白:今生到死也要找回自己的家啊。他问哪,找啊,比画着爷爷奶奶和爹妈的模样,还有村庄的模样……路上的人全都听不明白。小京子哭一场又一场,只是不悔。

    一个四岁多一点的孩子,赶路、讨要,急一阵慢一阵地窜,野地山川都是家。这是一只失了窝的鸟儿,风里雨里飞啊,歪歪斜斜地飞啊。

    就这样,小京子浑身都是泥巴、草叶,遇上大雨天也不避开,就让那倾盆大雨可劲儿冲,冲出个全新的娃娃。他受了多少苦楚,多少折磨,撕烂了多少衣服,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好心的人家给口吃的,给一件破衣服,就这么接济着过完五冬六夏。

    六年的时光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谁能想出这娃儿是怎么活下来的?真是天底下的事儿只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这娃儿硬是从千难万苦中挨过来挺过来,人长高了,长得像半大小子了。他生出了一对大双眼皮儿,头发黑得像锅底。只是风吹日晒,一身的皮儿都黑里渗红,亮亮的分外讨人喜欢。几年里又有三两个孬人想打他的主意,可这回他们遇上的不是原来的娃儿了,这娃儿小小年纪已经跑啊逃啊十次八次有了,还怕什么?他什么坎儿都过来了,脚上的老茧少说也有橘子皮厚。

    第六年的一个秋天,天刚刚变凉,熬过苦夏的人恣了,他们没事就凑在一块儿取乐。那时大场院刚收了麦子还没派上别的用场,正好用来做耍场。夜间围上的人才叫多哩,他们吹吹打打,扮粉脸儿唱戏文,直闹上半宿。京子最愿找这样的地方,他在野地里跑窜,只要远远地听见有吹拉弹唱的,就迎着一阵疯跑。这些年别的没练成,两只脚可算有了功夫,在野地里窜,两手一张就像一对翅膀,那简直是飞啊。就仗着这个功夫,他不知逃离了多少危难。只要听到风里传来演奏声,他立刻就能辨出一个准确的方位。他跑那个快啊,一眨眼就赶到了。

    他来到一个场院上。人群中央有个老爷爷吹唢呐,直吹得小京子泪流满面。这唢呐声特别能让他流泪。他一闭眼就是唢呐响,因为他打小至今只记住了爷爷的唢呐呜呜啊啊响。他哭了一会儿止住了眼泪——苦命的娃儿啊,越来越觉得这唢呐不是别人吹出来的,正是自己爷爷哩!他立马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前一阵猛拱,惹得满场人好恼。

    小京子喊着爷爷爷爷,一头抢在了唢呐老人的怀里。小京子早不记得爷爷的模样了,只记得唢呐。老爷爷也不认得如今的孙子了,可是孩子扑上去一哭,老爷爷的心就一揪。老人细细问着孩子的来龙去脉,然后把唢呐一扔,大嚎一声说:这不是我那心肝娃儿又是谁哩!

    老人哭着,全场人这会儿全明白了,都跟上哭。老人又问孩子从哪个鬼地方逃出?孩子说逃出有六年了,就是从平原上的那个村子里。

    众人一听都叫起来——你知怎的?那村子离这儿不多不少正好五里地!也就是说,五里地让这娃儿整整跑了六年!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古怪啊,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稀奇哩!

    六年啊,京子的爹妈都哭坏了眼,哭绝了气。

    这就是前庄里刚刚发生的一件奇事,它近在眼前:从天上掉下个孩子来……

    2

    小岷转述的故事让人垂泪。这不是故事,这是平原的真实。一连几天我都要失眠,梦魇把我缠住了。有时半夜仿佛听到廖若呼喊,还听到他砰砰叭叭砸东西的声音。模模糊糊睡去,又听到呼呼飞跑的声音……是京子?是廖若和金娃?都不是……我梦中分明看见是自己在跑,在飞。我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夜都在拼命逃离。我跑得何等焦灼、何等急切;我在亡命般地逃窜。梦中我常常被逼近一道悬崖,或者是顶天立地的阻障——反正我无法通过和穿越,而后面又有什么步步紧逼。总是在万分焦迫之中猛地醒来,坐在那儿大汗淋漓。

    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能入睡了。这已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总是被催逼,总是不顾一切地逃离、飞奔,总是在梦中长上翅膀……

    真的,事实上我真的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奔逃……

    最可怕最难忘的是那个秋天——那一天我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

    呼呼的风从耳旁掠过,两襟鼓荡,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大鸟。我泪流满面地飞翔。回头去望我们小小的果园、果园里那座小茅屋的草顶。茅屋北面就是那个小泥屋,老骆、达子嫂端着一个瓷盆往外跑。他们一直呼喊着,那声音是在催促我上路。就是这一天,妈妈绝望中吃了什么东西,正躺在炕上。她不断地呕吐。达子嫂用一根羽毛插到妈妈嗓子里搅弄。妈妈张大嘴巴呕吐。可她只吐出很少的一点东西。“快些,快些……”老骆瞪着眼对我喊。

    我撒开腿就跑。跑啊,跑啊,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响遍了噼噼啪啪的电火声。跑啊,跑啊,大雨哗哗落下。我要一口气跑到镇上,一把揪紧那个医生——我的妈妈躺在炕上,快呀……

    外祖母病危时我也这样飞跑过。那时妈妈催促我:快去,快去。飞呀飞呀,我变成了一只大鸟。可是我的翅膀太沉了,我飞得这么慢,这么慢,那些小鸟儿都超过了我……原野上的高粱叶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脸出了血,手也割上了口子。跑啊跑啊,野兔被我惊跑,鸟儿嘎嘎大叫。

    夜色降临,到处一片血红,像老骆端的瓷盆中的东西一个颜色。那是妈妈吐出的东西。它们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就是红色的,就像晚霞染了土壤和高粱田的那种颜色……一片花生棵,接着是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小路两旁还有一些荆棘。荆棘扎到我的脚上,一点不痛。我用力跺脚,让它更深地扎到我的肉里。跑啊,跑啊。“孩子,孩子。”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呼唤,她在向我告别吗?这是她最后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回头望去,只有一片绿色,一片高粱,什么都没有。

    老骆把碗拿给医生。老医生嗅了嗅说:农药,还掺了炒杏仁。“有救没?”老骆问。达子嫂一直搂着妈妈,妈妈半躺半坐,两腿用力往下蹬。她这样也许好受些。妈妈脸上突然长了一层像柿子成熟时的一层白粉。救救她呀,救救妈妈,妈妈……“你远一点,远一点。来,我看看。”他给妈妈号脉,之后又扒开妈妈的眼皮看,听她心跳的声音。“来,你们,你,还有你,来。”他让我们按住妈妈的手。他让我们把妈妈的嘴扒开。妈妈你忍着点,忍着点。我看见妈妈睁了一次眼睛。一个硬硬的胶皮管插在妈妈嘴里。接着就由那个医生粗糙的大手捏起一点什么放在小漏斗里。“你们扶住。”他的声音那么严厉——妈妈还是往外吐。不要呛着妈妈,不要……“远点去!”又是一声呵斥。

    老医生让老骆把我的手反剪了推到门后。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该不是妈妈发出来的吧。那是什么声音?像海浪扑打海岸。有什么在冲涮、流动,哗哗响。老骆端出了一盆东西。我看见那红红的颜色就哭了。红红的颜色,红红的……

    “妈妈,妈妈等我,妈妈!”

    “不要他在这儿穷喊,快把他赶走。”

    妈妈,妈妈,妈妈。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老医生慌乱中拍起了手:他走得急促没有带来另一种药……不知来不来得及……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我。

    妈妈啊,你等等我,等等我。

    我又变成了一只大鸟。飞呀,飞呀,飞一会儿再落到地上一会儿。半路上大雨哗哗下起来。天哭了。妈妈,天都哭了。老天也不忍心:就剩下你了,姥姥没有了,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不能离开。飞呀飞呀,大雨淋湿了我的羽毛,羽毛滴着水,后来又滴着血。妈妈呀,你的儿子变成了一只大鸟,被雨水淋得可怜巴巴。最后所有的羽毛都打湿了,飞不动了,只得往前跑,往前跑。我的头发,全身的衣服,全都湿淋淋的。我跑不动了,跑不动了,一次又一次跌进泥坑里。我从泥坑里爬出,就带着一身滴滴答答的湿泥往前跑。这时我听到马在昂昂嘶叫。有一匹马让我骑上该多好啊。我会鞭打快马往前飞奔。妈妈,妈妈……

    一头扑进了小茅屋,呼喊和急雨一齐落下。

    我和达子嫂的哭声震天动地。小茅屋的盖子都快顶飞了。

    “哭什么哭,又没死人。”我又一次被医生推到了另一间屋里。

    只一会儿老骆就拍打着两手从屋子里跑出来,“孩子,孩子,快进来,你妈好了。你看看她——”

    “妈妈,妈妈……”

    “不要吵,不要吵,”达子嫂抱住我,“孩子,不要吵,让妈妈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她不要紧了,医生说都吐出来了,不要紧了。”

    “妈妈。”我跪在炕上,把脸伏在她的手掌上。这时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离开妈妈,我永远也不,妈妈……

    妈妈睁开了眼,看看我,又转脸去看窗户——那儿有什么?哦,天上有一只大鸟,我看到了,它在盘旋,盘旋……

    3

    这是怎样的一次放飞

    这是一只泣血的鸥鸟

    它一声声呼唤

    与远在天际的妈妈

    做无以计数的应答

    它飞过了野地和荆棘

    最后在茫茫大漠上昏厥

    那震荡的鼓点把它敲醒

    浩浩波涌磨擦岩体的钝响

    让它在睡梦里战栗

    它用涟涟大水沾湿双翅

    给干涸的枯目拭上露滴

    然后冲破鬼魅的雾网

    飞过严霜覆盖的旷野与冰极

    那不染一丝的洁净

    就像双亲的鬓发

    你们大睁双目仰望自己的儿子

    看它绝望地穿越命运的海洋

    一声凄厉的长嚎

    一声落在天边的悄响

    有一根线细而又细

    它在牵拉中渗出一滴汁液

    那是心弦断裂前的绷紧

    直到紫萼花层层尽染

    苍莽大山一片芬芳

    伤疼的双翅才伏向大地

    浑身缠满了火红的云霞

    一双火目射穿瀑布

    心窗收尽了悲愤的欢歌

    谁听到那声沾血的誓言

    谁收到那份背弃的信札

    焦干的双唇衔满了广漠之沙

    沉沉的双翅浸透了大海之盐

    墨夜隐藏的尖利被丝丝划破

    撕开薄腻而阔大的幕布

    粉茸茸的苞片纷纷脱落

    就像双翅遇到的那个至悲时刻

    一双温热的粗手把它捧出窗子

    却未曾告诉那个归途

    让它在流沙与冰凌中磨洗

    你看到邈邈无际的远途

    你听到无言无语的决意

    妈妈的飘飘白发

    在风中发出了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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