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素描-郑幺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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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宁是颇有川东特色的小镇。青砖青瓦的新建筑和木柱木壁的老房屋,交错杂列,靠山望水,聚成一个镇子。傍山有青松绿竹,野草茂密,野花烂漫。临河一面,有少许楼阁,多半是茶铺酒店,品茶饮酒,放眼风光,有些雅趣。但如今,茶铺酒肆,皆在横扫之列。人们就只有在拱桥头郑幺嫂的发糕摊前,聊坐片刻,打发时光了。

    每天清早,郑幺嫂挑着担子,带着清娃子来到拱桥头,生炉子,蒸发糕,洗碗碟,利利索索做开了生意。这里风光好,黄桷树绿荫如盖,石拱桥弯弯如虹;这里地势好,前通平阳大坝,后连进山大道,过路人客,都愿在桥头坐一坐,吃几个又白又绵又甜的发糕。

    小镇造反派的特性之一:愿人穷,恨人富。见郑幺嫂能吃碗饱饭,大为光火,加上唐疯儿使坏,在关帝庙的批斗会上,硬给幺嫂挂了“投机倒把”的牌子。

    声嘶力竭的口号声中,郑幺嫂走上台。她上穿阴丹士林蓝布衫,下着青色平纹长裤,丰满壮实,利落舒气。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虽然生活的刻刀已在眉梢划下几条细纹,那端正的五官,稳重的神态,仍给人俊秀贤淑的印象。特别是那对大眼,清亮而温柔,隐有一股刚强气质。她从容地拉拉衣襟,理理鬓发,平静地望着台下的群众,说:“这二年大家生活都很苦,我郑幺嫂做发糕生意,新宁场的人都晓得。我的发糕又白又绵又甜,所以嘛,找了点钱,刚够我娘母俩喝稀饭。”

    大家都笑了,都回味着吃发糕的滋味。小头目唐疯儿大拍桌子:“胡说,狡辩!”

    郑幺嫂连看也没看他,继续说:“文化大革命,总不兴饿死人。我是凭良心做生意,起早睡晚,挣几个辛苦钱。我一不打砸抢抄抓,二不愿当国家的五保户,只要组织上给安个工作,我就把蒸笼烧了。”

    台下哄闹起来:“幺嫂子,蒸笼烧不得。”“郑幺嫂,你不蒸发糕,我早晨喝风哇!”

    唐疯儿气得大吼:“住口!下去!”

    郑幺嫂轻轻一笑,稳步走下台来,站在任宝荣和李大汉中间。李大汉每次都糊里糊涂来陪斗,不过他很乐意,“流窜犯”的罪名,使他能和幺嫂亲近。唐疯儿是要显显威风,使郑幺嫂有求于他,好讨便宜,可每次都事与愿违,气得他七窍生烟。

    每次批斗会后,清娃都来接娘。搂着眼泪巴巴的儿子,郑幺嫂心里发酸,丈夫的影子又在眼前浮动。这个农民的女儿,结亲后成了新宁镇的居民。当中学教员的丈夫,五七年打成了右派,被发落到凉山。送丈夫上路时,清娃还在幺嫂肚里,她没哭,只说了一句:“你放宽心,再苦,我也要把娃娃拉扯大,等你回来。”从此,她就靠一双劳动惯了的手,帮人洗衣服、锁扣眼度日子。清娃刚满四岁,一纸公文送到,丈夫死了。她把眼泪咽进肚里,扯了两段黑纱,和儿子戴了整整三年。每逢清明中秋,除夕春节,都少不了要为丈夫烧点钱纸。年轻守寡,模样又俊,少不了有人又来提亲。她的心都搁在儿子身上,任谁都是冷水一瓢。镇上又传出话来,说她是“扫把星”,有“克夫之命”,想吃猪脑壳的也就不再登门了。她并不气恼,倒也因此落个清静。后来,包衣服出去洗有“剥削”之嫌,革命革得裁缝铺生意清淡,幺嫂生活十分艰难。她也动过改嫁的念头,可要找个心疼右派儿子的人太难了。她一咬牙,请娘屋人打了副石磨,编了副蒸笼,凭当姑娘时的手艺,开始了“投机倒把”的生涯。没几个天时,郑幺嫂的发糕就远近闻名,到新宁镇来的人,都少不了要饱餐一顿。特别是那些相亲、打三朝、走人户的,更是喜欢。所以幺嫂推一早上磨,半个上午就卖得精光,如有订货,那就得半夜起床了。每当她腰酸背痛,担惊受怕时,只要一看到清娃那由瘦黄变得圆白的脸,力量和勇气又有了。

    今天生意好,日头偏午就收摊了。郑幺嫂慢慢刷着蒸笼,想着心思。近来,她总觉得有种异样的情绪在心头拱动,像深埋的种子在萌生抽芽一样。忠厚老实的李大汉有时坐在黄桷树下,一坐就几点钟,看得她心跳眼热。和李大汉重新相见后,她那冷却的心又热了。如不是清娃爸爸中途插进她的生活里,她有可能做大汉的妻子。那时,她还不知道恋爱和结婚是怎么回事,丈夫的爱,把她带进了新的生活境地,幸福渐渐冲淡了大汉在心灵中的影子,但她始终没忘记他。少年时的纯真情感,如今的患难交谊,她心底里对李大汉是赞许的。可这年月,要马上和他一起过日子,难啦。看不起农民的小镇人的非议,死气白赖的唐疯儿会加倍整他,这维持生计的小生意也莫想做了。她下不了决心,只好默默地关心他,使他不自暴自弃,看到一点生活的希望。

    一辆吉普车路过桥头,抛下一个人来。想不到就是嬉皮涎脸的唐疯儿。“幺嫂子,嘻嘻,太阳当顶还在忙,硬是辛苦哦。”唐疯儿站在发糕摊前,眼球放出邪光,在幺嫂俊秀的脸庞和丰满的胸脯上乱溜。

    郑幺嫂看见这张扁脸就有气,头一扭,不睬他。

    常言说:脸皮厚,少气怄。唐疯儿讪笑道:“你晓得老唐此番进城,有何公干?”

    幺嫂想打发他走,冷冷说道:“你唐疯儿当然正经事多嘛。”

    一见搭上了腔,疯儿来劲了:“明告诉你,这回上头要拉我进党。”

    “呸!”幺嫂暗里啐他一口,心想,“你挡风哦,官迷心窍。”

    唐疯儿见郑幺嫂没再开腔,便趁势凑过身去:“幺嫂子,我晓得你面恶心软,青春独宿,我老唐只要有那一天,总不会忘记你的……”说着便要动手动脚,气得郑幺嫂把火钩紧紧攥在手里。

    就在这时,清娃跑来喊道:“娘,任大爷和人家在关帝庙门口吵架。”幺嫂一惊:果然闹出来了。她慌忙收好家什,拉着儿子往镇里跑。唐疯儿恨恨地站在那里一阵,忽然险恶地一笑。

    这几天镇里都在嘈哄,说李大汉撞到财神菩萨,捡了块金砖,人笨,不识宝,被任抓抓用一块钱骗去了。任抓抓乐得一夜没睡稳当,大清早溜进县城,在银行里换了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不知有几百几千。听到这话,郑幺嫂不信,找来任宝荣盘问。老爹笑了半天,才举着新做的铜烟锅说:“啥金子哦,一块铜。”幺嫂深知任老爹的为人,听了这话,心头便落实了。可镇里一些专以造谣为乐的人,添油加醋,东挑西拨,把这事编得活灵活现。

    关帝庙是新宁镇的政治中心,殿堂楼台,飞檐凌空,架势堂皇,却已颓败。壁上残存的图像,鬼脸狰狞,窥视着小镇的变迁。庙前密密麻麻都是人,不时传出哄笑声。郑幺嫂挤过去一看,任老爹站在一块石墩上,一手拿烟锅,一手提酒壶,胡乱嚷着:“想金子的,想发横财的,来找我嘛。老汉是赵公明转的胎,家里金山银库,吃的山珍海味,咳咳……”他又灌了口酒,呛着了,大咳起来。围观的人,不由开心地大笑。

    小镇百姓,素来满足平静、富裕的生活,对造反之类的豪举,颇感淡漠。但几阵狂风卷过,安顺的居民们被拖入逆境,不得已收敛起温厚的本性,用变态的心理待人。郑幺嫂起眼一看,起哄的大多是镇上的革命派、造反家,不觉怒火喷心,冲到任宝荣眼前,大声喊道:“任老爹,你胡说些啥呀?”见幺嫂气成那样子,老爹才醒悟自己有点不对头,一屁股坐在石墩上,低着头不再吭声,笑闹的人也略知这事有些蹊跷,经幺嫂这么一嚷,再无兴味,也就一哄而散。

    郑幺嫂在附近人家要来杯开水,给任老爹喝了,轻轻扶起他,朝他们住的偏僻小巷慢慢走去。一路上,老爹反复叹息:“唉,我活满了花甲,还没见过这么多奸臣贼子……”谁知这一闹,竟惹出了一场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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