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K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上马不嫖,

    下马不赌。

    --土匪绺规

    故事36:瞑

    斑驳的碱泥黄泥狼屎泥掺杂混抹的墙壁斜挂的几盏猪油灯,照得大柜占山阴森的卧室如同白昼,骆驼毛毡子上压寨夫人马大兰爹呀妈呀地痛叫,她要生孩子,阵阵绞痛刀一样割划俊俏的脸蛋,苍白脸庞扭曲得丑陋,长发蓬蓬如同乱草,尖利的牙齿咬透蓝色麻花被角。这位平素在匪首面前驯服得像只乖猫的小夫人,剧痛壮大了胆子,粗野地大骂胡子大柜:

    “占山你伤天损寿,害死我啦,疼啊!”

    之前,借个胆子马大兰也不敢在统辖三百多人马队的大柜占山面前撒泼放肆。尽管他十分疼爱年小自己近二十多岁的压寨夫人,拿她当胯下的一匹小骒马骑,使用它也溺爱它,但只有夜晚炕毡上干柴烈火似地折腾,他才使用温和的口吻与她说话,给她一点笑脸看。渴望温柔体贴得到的却是粗暴蛮横,为此她怨恨地撅起花骨朵小嘴,委屈地说:“像谁欠你二百吊钱,总呱嗒脸子。”

    “啪!”占山抽冷子打她一个脖拐,他的脸板得如同寒冬时的马镫那样硬冷,威严地告诫道:“今后别在众弟兄面前娘们声娘们气地发贱。”

    一棒子能揍死一头驴的有力大手造成的教训刻骨铭心,马大兰很有记性。就是与占山做爱,她也不敢娇滴,酸臭的膀子下她鼓励他的话变成赶牲口的专用术语:得、驾、吁、哦!自从三天前怀孕九个多月的马大兰觉病--临盆前反应,疼痛一直折磨她。开始还算刚条,忍耐着不吭不哼。占山率匪队去踢坷垃,忽略了夫人要临产,昨天二柜提醒他才派花舌子外出请老牛婆(接生婆)。匪巢附近没有村落,必须翻坨越岗到百里之外,还要花言巧语地把老牛婆哄骗来,不然,走漏风声,暴露绺子踪迹还了得?再说哪位老牛婆愿为胡子接生呢?

    “请不来就搭(捉),死活把老牛婆给我整来。”大柜占山对花舌子说,“火燎腚啦,骑我的高脚子(马)走,马溜回来。”

    “大爷,你别着急上火。”花舌子刚走时能挺住的马大兰还劝慰占山,再往下随着阵痛加剧,她呼天抢地像遇险时喊救命,整整一夜嚎叫未停。

    天亮后她痛得死去活来,于是她又骂占山,许多妇女每到这个时刻,不约而同地恨自己的丈夫。道理很简单,男人使她怀孕生孩子遭此洋罪。大概生产过后,她们又要怀着做母亲的自豪,去感谢丈夫的玩意好使唤,做出犊子崽子孩子。

    “打死我,开枪打死我吧!”马大兰宁死不受难产的折磨。

    “大爷,水烧开了!”一个小胡子报告,“满满两大铁锅。”

    “妈的,现去做个老牛婆咋地?花舌子还没回来。”大柜占山又气又急又恼,放过几年羊的他,突然想到羊难产时的应急处理办法,爹扯着前肢背起母羊在地上转圈走,此法助产挺管用,不妨试试。他哄走在场的胡子,插上卧室房门,学爹的样子背羊似地背起赤条条的马大兰,叫她两腿拖地,他说:“掰开腿,尖椿子(小孩)就能掉下来。”

    疲惫不堪的马大兰丁点气力都没有了,软瘫地紧贴在他宽厚的脊背上,随他一圈一圈地走,胸前滑腻腻的,他通身是汗,呼哧呼哧直喘,卖力地走了几十圈,脚步渐渐迟缓。她仍然觉得肚里塞得很满,浅声说:“撂下我,没用。”

    “再走三十圈,坚持一百圈。”占山执拗。他的行为令她感动,说:“你始终对我这么好,那回绺子让满军给逼到北夹荒,断粮断草,你把分给你吃的东西都给我了,自己从土里抠虫子吃。”

    “你是我的人。”

    “那年,日本鬼子抢走我,你冒死炸炮楼子救我。”

    “叫人都得这么做。”

    “可是,可是……”马大兰越说越动情,哭泣着说,“有件事,我很对不起你。”

    如果用一字一泪形容马大兰的叙述,显然有些夸张,但起码她是落泪中详说自己罪过的。马大兰做压寨夫人走进坚固的巢穴,印象深刻是院子特别大,从前一幢房到后一幢房去竟可以骑马。

    他俩甜蜜蜜的猫了一冬,开春占山带队去抢劫,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她和几个胡子留在老巢。

    倾巢而出,平常大队人马充塞得很满的大院,现在空落落的,尤其是夜晚更显空荡。野狼嗥得吓人,她裹着被子萎缩在炕旮旯,恐惧得直发抖,一夜没合眼苶呆地咽不下早饭。睡在隔壁的翻垛先生(他因脚疾未参加抢劫活动)说:“其实你用不着害怕,有事敲墙叫我。”

    翻垛先生的话说得平常没什么含意,可那双眼里的内容却丰富而复杂,年轻的压寨夫人心里就滋生出生葡萄似的酸涩。

    野狼似乎朝匪巢移近一些,嗥叫比昨晚更凶更甚。她在没有思考结果的情况下,轻率地叩下墙壁,反应相当的神速,吱呀,门开,翻垛先生风似地钻进来,他动作也不雅,用相见恨晚的口吻问:

    “昨晚你咋没敲墙?”

    “你规矩点,我可是压寨夫人。”翻垛先生眼像把烙铁,灼烫她的胸口,她的话是警告?还是试探呢?

    “和你贴了干(做爱),死也值。”翻垛先生未眨眼,死死地缠磨,他撕掉她的羞涩,说,“你后腰有颗黑痣,杏核儿那样大。”

    “你听谁说的?”

    “间壁墙我捅个眼儿。”翻垛先生狡黠地笑笑,淫荡地说,他趴你身上像只蛤蟆……

    “缺德,太缺德!”

    凿墙抠洞,他什么都看见了,马大兰脸涨红,但很短暂红潮便退去,恨起占山来,他有个坏毛病,干那事硬是脱得精光,还点盏灯……她离开男人怀多日,翻垛先生年龄与自己相仿,模样也比占山俊。她说:“让你解解馋。”

    半年后,婴儿开始在马大兰的腹中蠕动,肚子腆起明显的日子里,占山派翻垛先生去和亮子里的关东军谈受降,再也没回来,马大兰只知道他被日本人给杀了,罪名是诈降。直到临产,她才把这段隐私说出来:“我肚子里的孩子……”

    “是翻垛先生做的。”大柜占山打断她的话,说得平静。

    “咦?你早知道?”

    “我的家什不好使。”大柜占山仍然背着马大兰不停地转圈助产,他说,“瞅你挺诚实,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大柜占山说他使计杀了翻垛先生,借用日本鬼子之手,具体细节没隐瞒全对马大兰讲了。他说:“最好生个带把儿的,我教他骑马使枪,长大也做个大当家的。”

    发生在匪巢这件秘事的结局还算圆满,压寨夫人马大兰在接生婆赶到前,她真的像只母羊把婴儿落草土屋地上,粘了一身黑泥的小家伙,壮得像头牛犊,大柜占山索性叫他黑犊。

    黑犊五岁时母亲马大兰死于霍乱,以后的岁月,他朝占山叫爹,跟着他的马队去抢去夺。

    这次,大柜占山砸响窑负了重伤,喉骨被手榴弹炸飞,说不出话,奄奄一息,硬是不肯闭眼。

    二柜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揭开了大柜占山心里的谜底,叫来刚满十六岁的黑犊,在已经坐不住、甚至连头都抬不起的大柜占山面前举行黑犊挂柱仪式。

    黑犊按照绺规,一道道程序进行,试胆、插香、盟誓,给大当家的磕头,大柜占山毫无血色的脸膛浮上满意的微笑,吃力地抬起左手,颤抖、弯曲的手指做个手势,之后阖上眼帘,溘逝。

    “大爷说,黑犊已是我们绺子的弟兄啦,而且是入伙的第六十九个兄弟。”二柜说。

    故事37:惩罚

    很少见的关门雨扬洒了五天五夜,没停歇,胡子大柜左撇子料定今晚有一个人找他。因此大柜晚饭后始终呆在自己卧室的那铺大炕上,玉石嘴的竹子烟袋杆勾住榆木疙瘩镟的烟笸箩像拉磨一样转着圈儿,大柜想事寻思事就爱这样转烟笸箩。

    等待找他的人姓蒋,按胡子习俗就称他草头子蔓,现任本绺子二当家的--二柜。八年前,他俩合伙经营由五挂双轮大马车组成的车队,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为买卖店铺运输货物和拉脚。那时辰,左撇子是大板儿(车队头头),草头子蔓是二板儿,两人虽不同姓,却如同胞兄弟,互称对方母亲为亲娘。车耳板子上颠簸这对患难兄弟,经历了无数次胡子劫掠、欺凌、翻车、打误(陷入泥塘)甚至是差点丢掉性命的风险。尽管如此,在关东江湖上准行帮--运输行当中,他俩干得很出色,收入自然可观,生活状态正如一首民间歌谣唱的那样:

    老板子,两耳毛,

    大鞭子一甩四方蹽;

    又吃东,

    又吃西,

    谁也不敢来小瞧。

    然而,谁也不敢来小瞧此言显然夸张,警察就乜斜眼睛看他们,编了几句顺口溜讽刺、埋汰赶车的老板子曰:十个车豁子九个臊,一个不臊还是大酒包。说来也怪,埋汰车老板最起劲的是警察分所孔所长,用马车最多的也是孔所长。

    “请大板儿辛苦一趟,送这批货到省城。”警察分所的程科长指指摆放所内的黑色大木柜说,“十二个柜,每个柜付给你们十块大洋。”

    左撇子捻上一锅上好的蛟河烟,点着深深吸几口,眼睛没离开黑色木柜,长年累月的装装卸卸,见的箱箱柜柜多啦,可眼前这些奇特的木柜令他犯猜疑,问:“柜里装的啥?”

    “啊,货物。”程科长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岔开话题道,“到省城也就一天,起点儿早贪点儿黑……咋样?”

    去一趟省城送木柜可得一百多块大洋,利润很诱惑。左撇子在夜幕方张时分大鞭子漂亮地一甩,带着大车队连夜向省城进发。

    夜半,熬不了长夜的押车武装警察,嚷着半路上歇脚打尖,左撇子悠闲地抽烟,抱在怀里的大鞭子自由摇荡着,驯服的辕马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思,用不着驾驭,挑捡平整的道眼儿走,自己掌握着行进速度……他仍然坚持赶路,吓唬干扰的警察说:“耽误赶道,孔所长怪罪下来,你们可以擎着。”

    “不敢,不敢!”警察忙不迭地说,无奈只好挺着,实在挺不住,头靠枪上瞌睡。趁此,左撇子向后车的草头子蔓发出事先约定的行动信号,骂句驾车的外套牲口:“这老骒马,二八月不叫你反群(发情)。”

    草头子蔓撬开身边一个木柜,月光照亮的柜里出现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呈现两张堵着嘴的脸,她俩手脚捆绑结实牢靠,使劲摆头向草头子蔓求救。

    一个极为大胆的行动发生在次日清晨,左撇子做了巧妙安排,在偏僻小村路边酒肆歇脚打尖,烈性高粱酒灌醉了押车警察,开柜放走柜子里的二十多名准备送给关东军做慰安妇的姑娘,此举其后果不言而喻,为躲避警察的缉捕,他俩撅了大鞭杆,挑车卖马,逃入荒原拉起绺子为匪。

    同其他绺子一样,大柜左撇子率弟兄们杀人越货,绺子发展壮大,人壮,局红管亮。可是大柜发现一件他极不愿意见到的事,处于多方面考虑,决定实施一项计划,确切说是一个极为机密的玩命游戏。

    二柜草头子蔓在亮子里一品香妓院包住名妓小翠花,嫖客与妓女虽说不上恩爱,但也卿卿我我,谁也离不开谁。有一天,小翠花给草头子蔓一块刻有图案的石头,道出一件秘事,她和一个即将病死的胡子大柜姘居多年,临终前,老胡子拿出这块石头,说:“我抢夺一辈子,无家无口,攒下大批金银财宝藏在哈拉巴山的秘密石洞里,把这石头放进清水中,就能出现清晰藏宝图,照图所指可找到密洞入口。”

    或许是妓女的真情不容怀疑,或许是难以抵御金钱的诱惑,草头子蔓如获至宝地收起那块石头藏宝图,得到意外财物告不告诉与已同甘共苦的大柜左撇子呢?

    草头子蔓迟疑。

    金钱占有欲最易使人心肠冷冰残酷,江湖规矩、哥们义气、海誓山盟统统他妈的滚蛋。草头子蔓心明镜似的,自己枪法极差骑术也低,入绺多年毫无建树,能够坐上二当家的这把交椅,显然是大柜左撇子一手安排的,念及这些恩情,应该把得到藏宝石图的事告诉他,而且毫不保留,两人日后平分财宝。可是一转念,如果自己独占财宝,那就一辈子吃穿不愁。

    在这场计划周密、近乎残酷的游戏中,活跃分子仍然是二柜草头子蔓,他表现出极为隐蔽与平常,一如既往地敬重大柜左撇子,劝说小翠花去勾引他,目的是让大柜相信,他们才是江湖知已,手足亲兄弟。

    不露声色的大柜左撇子倒沉住了气,只相信一条,二柜从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自然会告诉全部真相的,反之……

    绺子压在老巢,大柜二柜还是亲亲热热,饭后凑在一起抽烟、唠家常、谈牲口、讲女人,一日、二日、三日地重复谈女人、讲牲口、唠家常、抽烟,大柜左撇子察觉二柜说话时常走神,心里像长草似的屁股坐不稳板凳,天公成全二柜,故意下了罕见的连阴雨。

    大柜旋转烟笸箩的手停止,院子里响起踩稀泥的吧唧声,断定该来的人来了。

    “大哥,天摆(下雨)没头到脑,怪腻味人的。”

    “天漏子(雨)乾宫(天),咱们崭(好)筛筛(轻松一下)。”大柜左撇子推过烟笸箩让烟道,“刚打捆的、搭足露水的叶子烟,挺好抽的。”

    二柜草头子蔓摘下掖在腰带上的水晶嘴的小烟袋,捻满一锅对着艾蒿火绳点着,吧嗒几口,从牙缝“噗唧”鸭子蹿箭杆稀似的喷射出一股清液,言说烟如何如何好抽过瘾,在鞋底上磕净烟灰,鼓着腮帮子吹吹烟袋杆后,说:

    “大哥,我想回窑堂一趟。”

    “憋不住,想底板子(老婆)?”

    “嗳,我老梦见儿子。”

    “你呀,马回(回去)!”

    “谢大哥,我走啦。”

    哗哗,大雨吞没了二柜草头子蔓的身影后,大柜叫来一个心腹胡子交代一番。

    “大爷放心,我照您的意思去做。”胡子说。

    第二天,大柜派出的那个胡子归来,向左撇子详细讲出他见到的一切,二柜草头子蔓没回家,改道去了哈拉巴山,在山上转来转去,最后钻进一个山洞。

    大柜左撇子一声没吭,闷在屋里一天抽掉两捆叶子烟。

    三天后,上线员(侦探联络的)带回消息,二柜草头子蔓被警署密探捕获,近日解往县城受审。

    “二爷搭摘(被捉),救他吧!”

    “大爷……”

    夜幕降临,一颗寒星在如墨的夜空闪烁,猝然坠落。

    “我不能救他,死掉这样一个人是咱绺子的福分。”大柜左撇子说,“我早就看出二柜草头子蔓见利忘义,故此我花大钱雇用小翠花,藏宝石图也是我使的绊子。”

    故事38:毒誓

    把发生在两年前的与以下故事有关的一件事情写在前面,夜半,月盟坨子南坡一平坦处培起黄土堆,筷子头粗的香插上点燃,胡子面对香堆长跪,大柜八方好带头发誓,而且是毒誓:

    上有天,下有地,

    我们今日结拜成兄弟。

    他日谁有反悔时,

    让天打雷劈死,

    让地塌下闷死,

    上战场让枪打死,

    喝凉水让水呛死,

    吃饭让饭噎死。

    悬于远陌星稀天幕上的盈月,和脚下富有江湖意味名字的沙坨,实录下了八方好和围子蔓(姓罗)、山后蔓(姓殷)及十几个弟兄起局拉绺结拜盟誓时的情景。

    在东北境内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的仲夏一个傍晚,胡子大柜八方好急匆匆步行从连绵起伏的沙坨间走出,两肩背着沉甸甸的褡裢压得肩膀酸痛,金锭、首饰、光洋、鹰洋,为匪首两年的积攒都在这里啦。三十多里荒道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不轻省(轻松),汗水和没人的蒿草抖落的露水掺和着周身湿漉漉的,那套刚刚上身的庄稼汉服装紧紧地箍着十分不舒服,他瞟着月亮拼命赶路。

    “能遇到屯子就歇歇脚打打尖,太累啦。”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这样平常或者说极简单的想法却成了奢望。

    “驾!走哇!”

    借着月光,可见一辆由两匹马拉的两轮大车吱吱嘎嘎地从后面滚来。潜伏在路旁桑树阴影里的八方好看清楚了驾驭车的人拉着前套马走,古古怪怪地披着雨天乡下人才穿的蒲草蓑衣,单细矮小的身材说明是个孩子。在完全确定自己判断无误后,八方好掖好短枪,快步追赶上去。

    “喂,等一会儿,捎个脚。”

    “谁?”赶车的男孩牙门骨直打颤,怯怯地问。

    “走道的。小兄弟捎个脚吧!”八方好故意说得可怜,“走了一天道儿,凉水没打(沾)牙,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

    “上车。”前面是下坡,赶车的男孩坐到车耳板上,搭车人的话他完全相信,背着那么沉的包袱走远道,又是夜间……他问道,“你去哪儿?”

    “亮子里镇。”八方好眼盯着微风吹拂的空旷荒原。

    “够远的!俺家住太平屯,你能坐十多里地呢。”赶车的孩子说。

    “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今晚俺给敖力卜土改工作队卸高粱米时,水葫芦也落在那儿了。挺一会儿,过了坨子就到俺家啦。”

    土改工作队?这句话蜂针一样蜇八方好一下,一层冷汗浸出额头,好在天黑赶车的男孩没察觉。他捻一锅旱烟一口接一口吸,这是他控制情绪和思考问题的习惯。许久,他试探着问:

    “你们屯闹土改了?”

    “闹,土改可热闹呢!斗地主分房分地,这挂马车就是分给俺家的。”赶车男孩的嘴像武开河,流淌得汹涌没遮挡,竟然说出他是农会的通信员,土改工作队的小王就住在农会吴主席家里。

    有一段道路泥泞相当难走,双轮车直纺线儿(车轮原地空转),一寸寸地朝前挪动。八方好手几次伸向腰间,又几次空手缩回,他犹豫着,半道下车,必然引起他怀疑,跟车到屯里,碰上土改工作队可就要了自己的嘎儿碎15啦。

    “南边亮灯那是俺屯。”赶车的男孩指指月光勾勒出粗粗轮廓的荒村,依稀可见几盏昏暗煤油灯光透出,真切地听到三两声狗吠。

    八方好眉心间闪出一丝恶毒神色,他认为消除危险的唯一办法,就是……他拔出腰间短枪,瞄准裹在蓑衣里毫无防备的赶车男孩。嘎吧!枪响男孩卸掉草包似地跌下车去,车没停,马们走了一段路,发觉没人赶才停下来,啃路边的草。

    是夜,八方好徒步走进太平屯,鹰隼一样目光盯着村头的草房,走近窗前,三角眼鼓得发圆,顺窗纸破洞朝里望去,一位妇女围被子坐在炕上,光着膀子抓虱子,屋内再没别人。

    “你?干啥?”妇女飞快向突然闯进屋的不速之客打量一眼,小褂子捂在胸口遮掩什么。

    “大嫂,你不要怕,我想找口水喝。”在炕上这位脸庞透着苍白同时也透出靓丽中年女人的复杂目光盯视中,八方好咕嘟嘟灌进半葫芦瓢凉水,得到滋润绝非只是喉咙,欲望蓦地复苏,目光粘粘贴在女人光滑的肩头。

    她没表现出憎恶与反感,如此情景下沉默,显然是一种怂恿。他胆子便大了起来,用多种含意的话问:

    “大嫂,就一人在家?”

    “嗯呐!”回答至关重要。

    这女人有她独特经历,酒鬼丈夫游手好闲很少回家。近几年,干脆不见他人影,吃穿无着落万般无奈她就腾出炕头,多预备一个枕头。屯人直白称谓吃这碗饭的人为“卖大炕”。今晚突然客主动登门,哪有拒之的道理,何况那张黝黑的脸上的髭须使她动心。

    八方好盯着她,明确地表达一种意思。

    “你有那心思?”她挑逗、卖弄风骚掀下被角,柔柔地说。

    “你大腿真白啊!”他同意干那种事,回答得含蓄而浓缩了。从褡裢拿出一枚戒指显示,灿灿地金光耀眼,扔给女人后转身吹灭灯。开头,黑暗中有了这样对话:

    “往炕梢点儿。”

    “咋啦?”

    “炕头坯塌了。”

    “坯不结实?”

    “不是……”

    睡塌了炕面子,说明像今晚这种事没少发生。丘陵中这个孤零零的村庄大土炕上,疲惫了一对男女。

    八方好惬意地欣赏月光中的一幅美景--雪白、凸凹迷人线条组合的很像他的一样心爱之物--臂部高耸挺秀神气的坐骑,草地亲切气息神奇一样飘来,他策马回到荒原,走向沙坨沟壑里熟悉的大院。

    几天前,绺子从剿匪部队多日追击下解脱出来,他和死里获生的十几个弟兄落荒逃回月盟坨子匪巢,胡子大柜八方好见部下如此狼狈,感到末日来临。几天前还是耀武扬威的几十号人马,转瞬间剩下丢盔卸甲的十几人。

    “老天不长眼啊!”八方好悲叹道。

    剿匪部队击毙几个绺子匪首的可怕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到月盟坨子,八方好深深地恐惧,生的欲望促使他痛下决心,干掉全绺子人马,灭口,不留一点痕迹!

    夜幕渐至,月盟坨子胡子老巢酒宴进入高潮。

    今天早晨,八方好吩咐杀掉两匹受伤的马。众胡子没察觉这是大柜赏给他们的最后晚宴,因此都喝得烂醉如泥。唯一清醒的八方好端起机枪疯射狂扫,他歇斯底里地如苍狼在暴风雪中的嗥叫:“弟兄们,大哥对不住你们啦!”

    扔掉发烫的机枪,他从横躺竖卧的死尸中找到二柜长山好,蹲下身去慢慢合上他未瞑的双眼,脱掉上衣盖在他脸上,脑海萦绕他们生死相随的岁月中的一幕幕,寂寞无聊的时候,长山好就讲他的新婚之夜,总是用这句话结束:

    “头一宿,我咬掉媳妇的咂咂(乳房)头。”

    “你还是人吗?我们发过毒誓啊!”一个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冤鬼斥责声骤然响彻在火药味呛人的地窨子里,他感到可怕,急忙背起装钱的褡裢连夜离开月盟坨子,途中又遇到了赶车的男孩。

    “完事啦你快走吧。”她轰赶他。

    “再呆一会儿。”他赖着不走,女人的被窝太温暖,这样的温暖的被窝不能闲着,他酸唧唧地说,“今晚有人来?”

    “不,”女人望眼仍然落雨的窗外说,“我儿子要回来。”

    “再搂你一会儿……”他恋恋地缠着女人。

    他猛然想起什么,问:“你儿子?”

    “去给敖力卜土改工作队送高粱米。”女人惦念儿子,喃喃地说,“也该到家啦,北甸子道不好走,车准打误了。”

    突然他明白了一切,猜到了一切的一切,舌头好像被人割去,没再说一句话默默走出门、走出屯,消失在夜黑之中。

    天大亮,女人发现昨夜那男人把随身带来的布褡裢放在外屋锅台上,里边是金锭、首饰、光洋、鹰洋。

    这一天,人们抬回村被打死给土改工作队送粮的男孩子尸体。

    故事39:渴

    贞顺,你为啥要那么做呢?咱们金家世代知书达礼,你又是大学毕业,干嘛要葬送自己的前程。

    妈,胡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大舅、二舅和四叔都拉杆子当胡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呀?我想写一部关于胡子的书,才辞了报馆的工作。

    多灾多难的年代啊!母亲慨叹,留人留不住心,你走吧,别到其他绺子,胡子多是杀人越货、良知泯灭的暴徒,就到你大舅的绺子,他会照顾好你的。贞顺你一定答应妈,素材收集够了,立即回家来。

    她说,我保证。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出城市,离开温馨的家和疼爱她的父母亲,只身进入匪队。

    两年后,着名的胡子占北方绺子被关东军骑兵联队追剿,天上有武装直升机配合,地上有坦克和装甲车参战,虽然十分坚固的山寨,到底经不住强烈攻击而陷落,大柜占北方带绺子借助一条暗道逃走。不久,又被发现再次遭到追击,弟兄死伤过半,退路封死,占北方铤而走险,决定进入荒原深处--被人们称为死亡滩的地方。

    “不消自灭。”剿匪部队鸣锣收兵,不再向前追杀,重兵部署在死亡滩的三个出口,三五日后胡子缺食断水……关东军骑兵联队长狂笑道,“收拾占北方风干的遗骸,可是件有趣的事。”

    死亡滩,爱音格尔荒原完美中的缺陷,方圆百里间遍布沙坨子,它们像生了腿,朝偏北方向移动,今年脚下这块沙滩,或许是去年的某座沙坨移走后留下的坨根儿。这一带,太阳也显得特别毒,找不到一息生命的存在,哪怕是-草一木一鸟一兽。但是死亡却留下痕迹,宽大额骨的骷髅头旁,裸出埋在沙砾中已斑斑锈色的枪嘴……

    “小姐,给你。”从沙哑喉管里发出微弱声音,渴昏过去两次醒来的贞顺,使出很大力气才挣开干涩的眼皮,一只带豁口的瓷碗端到她面前,“喝吧小姐,就这一口三汉子(水)了,大爷吩咐给你喝。”

    “匡吉子(姓周),大爷负伤流了那么多血,他更需要水。”贞顺用干刷刷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甜腥的鲜血润泽舌尖,她感到舒服一点儿。忠实地执行大柜命令的小胡子匡吉子未动弹,她催促他:“端走吧,回来我给你讲瞎话(故事)。”

    匡吉子瘦小身影蹒跚远去。他只有十六岁,原是亮子里镇皮货商的儿子,父亲生意赔啦躲债潜逃,母亲被迫入青楼。本绺子字匠(八柱之一)在全乐堂嫖妓时,结识了他母亲,在她再三恳求下,他带走她的儿子上山当了胡子。枪林弹雨中匡吉子却没负过伤,个子长到与沙枪一般高时,正式让他挂柱成为本绺子年纪最小的崽子。贞顺到来,做大柜的舅舅占北方生怕外甥女出意外,特地安排小胡子匡吉子服侍她,教她骑马、打枪、睡在她的身旁做贴身警卫。

    昼伏夜出的劫匪生活,与贞顺躺在舒服香榻上想像的相差甚远,她原以为胡子骑着高头大马,身挎匣子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富济贫,威武潇洒。两年来,亲身经历的匪事,残酷地证实她天真幼稚。山寨没攻破前,确有热乎乎的土炕可睡,还能吃上可口饭菜。逃离老巢后,整夜睡在马肚子下,手握缰绳,头枕着枪,连衣服都不敢脱,唯恐突然袭击或遇险来不及穿衣服。险恶的环境中倒显得安全,每人都在沙窝里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匡吉子在朝阳背风处掘个深坑,长短大小比照贞顺身材,紧挨着她也为自己掘挖个坟坑似的露宿处。

    “小姐,使我靠身子(短衫)遮遮阴凉。”匡吉了脱下短衫,绑在两根插入沙中的鞭杆上,旋即沙坑里便出现一块太阳照不到--小小的阴凉地。这在光秃、热浪袭人、毒日烤灼的沙坨上,显然是珍贵的。

    贞顺内心深深感激匡吉子竭尽全力的精心关照。是啊,在飘忽不定风餐露宿的特殊环境中,匪队又是由极其凶残、人性泯灭的恶人构成,遇到像匡吉子如小弟弟一样的知已,应该说是万幸。从家出来两年有余,曾有几次可以回家的机会,她都放弃了,大舅说做地根儿你也不是要吃一辈走食(胡子自诩),现今官府、兵警追杀,万一你出个好歹,我可咋向你妈交代啊?

    “舅,明年开春我走。”贞顺拖延离开绺子时间,个中原委就连贞顺本人也说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没任何原因。

    “小姐,”匡吉子端来黄色液体,举着那只豁牙碗说,“咱俩的份,刚分的。”

    一股浓烈的酸臊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这是碗马尿。在荒漠滴水难找的情况下,它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马也因连续几日断水,尿液稀少而且愈加混浊,被赶进死亡滩的胡子仅靠每天分到的几口马尿维系生命。贞顺在胃肠强烈抗议--翻腾作呕情况下,强制自己喝下一小口后,递给匡吉子,心疼说:

    “瞧你渴成啥样子。”

    “小姐,我才喝过。”匡吉子说话时有鲜亮的血从嘴唇的裂口子淌下,他马上吮吸回嘴里咽掉,十分斤贵的把剩下的马尿倒进空空如也的水葫芦里,躺进沙坑后说:“小姐,你答应讲瞎话。”

    草原高远的夜空水洗一样的洁净,星星在蓝色的背景托衬下显得晶亮,扯起的短褂投下婆娑阴影,在两张挨得很近的脸庞上摇移。她正讲瞎话(民间故事),讲到故事中的那句谜语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时,小沙坑里黑影拱动……在骇人的故事结尾处恰巧死亡滩边缘传来狼嗥,她说:“到我这边来睡吧。”

    挨近小姐躺着,他产生一种比沙窝还热乎、暖乎的感觉,很快睡去。他太累了,除照料小姐外,每天要给大柜坐骑梳理鬃毛,他仍然担任大柜的马弁。贞顺侧身凝视那张娃娃脸,月光中他显得那样文静。每每令众胡子最激动的是分片子(分饷)的日子,众胡子得到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钱物,毫不吝惜地用它打麻将、嫖妓、抽大烟,拼命地挥霍,而匡吉子却是一块银元一尺新布地积攒起来。

    “他多懂事啊!”贞顺心里钦佩还是个孩子的他。

    夜半起了风,硕大的沙粒朝脸上刮砸,火辣辣地疼痛,她爱怜地将一件衣服盖他身上,尔后枕着双臂平躺下去,许久未能入睡,嗖嗖的风中夹杂站香(站岗)的胡子低声哼唱的小调:

    房东小寡妇,

    生得白又胖。

    长得像朵花,

    老爷们背后夸。

    刘海盖着两只眼,

    嘴唇甜翻翻呀。

    逗得咱心头直痒痒,

    呀呀呀,呀呀呀……

    “不能让匡吉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贞顺心里想着一件事……想着想着就困了,睡梦中她觉得有人摸她的腿,她被惊醒,“谁?”

    “小姐,我真王八犊子!”匡吉子自责,而后哀求道,“饶命啊,告诉大爷我就没命啦。”

    “你呀,你。”贞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说,“回你的地方睡觉去吧。”

    绺子里没人知道昨晚发生的这件事,伤势好转的大柜占北方决定再坚持两天就继续向前走,穿越过死亡滩逃向外蒙。

    在难熬的最后的两天两夜,匡吉子因把分得那份马尿给贞顺喝,自己因饥渴身体极其虚弱,生命将息,贞顺含泪守在他几乎快风干的身体旁,严重缺水瞳仁都失去了光彩,脸色苍白如纸,沙沙作响喉管发出的声音很难听清。她只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听他的遗愿,他说:“我……一朵花……没、没开,女人……”

    她听明白啦,解开衣襟,将嫩软的乳头塞进他嘴里,然后从鬏髻上拔下银头簪刺进细如凝脂的乳房,顿时鲜亮亮的血流进匡吉子喉咙,大滴泪珠滚出她的眼角,被血滋润的舌头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钱缝在衣襟里,求你拿它赎出我娘!”

    受死亡威胁的占北方绺子两天后是否穿过死亡滩而逃到外蒙去,朴贞顺使匡吉子用生命换来的钱赎出在青楼他的娘了吗?结局无人知道。

    故事40:墟村之恋

    大圆的月亮挂在荒原缀满星斗的苍穹,鸭嘴坨子间保江山绺子巢穴的大院空地上,十九根粗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中间单一根并按一定距离插围在四周,表情十分严肃。大柜保江山宣布拔香头子(退伙)仪式开始。

    今天要退伙的胡子是大摸子(姓傅),他跪到中间的香堆前,望眼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心中油然升起依依惜别之情,这是他在绺子中最后的时刻,拔完香头子后,就正式退出绺子。当他伸手拔第一根--代表大柜的那炷香时,手有些颤抖了,将代表大柜保江山这根香挂柱(入伙)仪式上插下,曾对天盟誓:我今天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现在要拔起它,意味着他在也不是绺子里的人啦,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我真对不住大当家的,他对我的恩情还没报答完啊!”

    五年前的盛夏,给牧主单大巴掌放牛的傅林,燃烧着旺盛生命活力的躯体赤裸在阳光下,褴褛的衣裤甩在泡子沿,青蛙一样跳入水中,大漂仰,搂狗刨,玩得痛快,惬意。

    忽然,泡子沿的蒲草中有粉色的人影一闪,单大巴掌的九女儿毫无羞涩地瞅着,他急忙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半截身子蹲进水里,嗫嚅地说:“单小姐,你快走!”

    “我和你一起洗澡!”单小姐解开衣扣,粉色旗袍落地、又是一片杏黄色落地,最后一片蓝色落地,再最后洁白一片落入水泡子。

    “别,你别过来。”那片白游过来,他惊呼道。

    那个流线体不容抗拒,鳗鱼一样追上他,滑溜溜地撞击使他激动不已,他拥住水色一样的那片白,说:“小姐,单小姐。”

    “叫我芬儿。”

    “芬儿”

    “芬儿把身子给你啦!”

    “芬儿……”椭圆形红润脸膛撩拨起他强烈的欲望,傅林觉得自己抓到一条大鲤鱼,生怕它跑掉,使劲抱紧,和它在泡子里翻滚,溅起层层水花……过后她说,“明天,我出嫁。”

    叫芬儿的单小姐骑骆驼离开村子的情景,留在人们记忆中始终是清晰明朗的,迎亲的骆驼队很气派,高大而雄健的驮载驼练头戴着大红花,盛装陪嫁物的箱箱柜柜悬挂驼峰两侧,由八个人组成的鼓乐班,小喇叭、胡琴、笙、笛、大管齐响,开卡的《海青歌》热烈火暴!

    傅林站在土岗目送驼队出村,当悠悠的驼铃叮当远去,整个迎亲队伍消失遥远的地平线,他想着昨天水泡子里的甜蜜情景,攥紧拳头朝自己难受处狠砸,直到砸得脸上布满纵横的泪水才住手。后来,他跟攻破单家土窑的胡子保江山绺子走了,入局当了胡子。

    前不久,一个让他动心的消息传来,单芬嫁给大地主当警察的儿子抽大烟抽光了家产,犯烟瘾死后她独自一人留在亮子里镇上,孤凋凋寡居。他萌生离开绺子去亮子里镇找她的念头。常言说挂柱(入伙)容易,拔香头子难。胡子都清楚拔香头子是玩命的事,按绺规在爹娘、老婆、孩子或家出了大事,一定得儿子或男人必回去处理的情况下,可以拔香头子--叠拉(退伙)。但是,拔香往往被看作是绝交、洗手不干,因此有人拔不出去,那结局可就惨喽,大柜说声:“你这不上道的!”拔香的人就死定啦,处死法相当残酷--割掉耳朵、剜出眼珠、剁下生殖器……傅林亲眼目睹去年秋天断子蔓(姓孙)拔香头子没成,最后被崽子们一刀刀片肉而死,这件惩罚拔香头子不成的事使他做了半年噩梦。自己能顺利地拔出香头子吗?他心没底,惶恐不安,内心的隐秘被大柜保江山看明白。

    在这之前,保江山派出“踩盘”的胡子回来证实傅林没说谎。大柜说:“窑堂里有事,你就叠拉吧!”

    “谢大爷!”大摸子傅林给大柜保江山磕了三个响头,才正式提出拔香头子。

    这时,胡子大摸子跪在中间的香堆前,他每说一句话就要拔掉一根香,他说:

    十八罗汉在四方,

    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数百天,

    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日小弟要离去。

    还望众兄多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

    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

    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

    弟和众兄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

    钢刀剜胆心不变。

    小弟废话有一句,

    五雷击顶不久全。

    大哥吉星永高悬,

    财源茂盛没个完,

    众兄弟们保平安!

    十九句话说完,十九根香拔完,众胡子现出满意的微笑,大柜保江山说:“大模子兄弟,滑吧(走),啥时候想‘家’再回来啃富!”

    “谢大爷!”大摸子抱拳行礼,顺利拔完香头子,骑着大柜保江山送给的蹓蹄马,带上全部积蓄及大柜赏给的盘缠共计三十块现大洋,昼夜兼程赶往亮子里镇。

    在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一间民国初年建起的青砖鱼鳞大檐房里,傅林找到了日夜思念的恋人--芬儿。五年里她的变化令他吃惊,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全写在脸上,目光木然,与当年青春靓丽的单芬小姐判若两人,破旧的衣衫包裹着病恹恹的躯体,在低矬黯淡门窗洞开的屋子里,给人以一种苍凉之感。

    相互凝视,无言良久。

    “我去关门!”

    她切入正题似乎早了些,他尚处在错愕之中,泪水湿透的脸庞说明无限感伤,痛悼心灵中那美好的芬儿……哐当!关上门切断透进的秋天的阳光,他终于领悟她的意思。

    他想这次纵情一定像当年水泡子中那样让人难忘,她依然风风火火的么?操作中他觉出了异样,她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一根发朽糟烂的木头,摊开的四肢如僵硬木杈,两只眼睛始终盯着糊着老蓝刀牌烟盒纸的屋棚,她灰暗的面容一直苍白到额头。

    事毕后她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穿衣服,第二件事是拔掉门闩。

    “芬儿,别这样,我俩躺着唠会儿嗑儿。”

    “对不起!”她将门推敞开到了极限,干涩的户枢发出了承受不住的抗议。转过身来,她用陌生的目光直视他,伸出右手说:

    “一块现大洋。”

    “大,大洋?”

    “白天一次一块,晚间……”

    “芬儿,你?”

    “芬儿死啦,她早死啦!我是半掩门!是婊子!骚壳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一阵,安静下来后说,“晚上,你要睡这儿吗?”

    顷刻,大摸子埋藏心底的对一个人的爱肥皂泡一样顿然破灭了,那段甜蜜的往事像似过去了一百年。抚今追昔,眼前是一片凄怆的空白,继尔幻作一层薄薄的白云苍狗,轻轻飘过他荒漠的心房。

    “怎么样,没钱就免啦。”

    他听到这句恶毒的索要,心房紧缩一下,立即从衣兜里取出两块现大洋丢给她。

    “我只收一块。”

    “其实你忘啦,五年前我还欠你一块。”他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庞浮现轻蔑,踉踉跄跄走向坐骑,飞身上马,挥鞭策马离开亮子里镇。

    一天后到达永驻心中的那个水泡子,水依然清澈,晚秋中一种粉红色的水草花给水泡子涂上一层妩媚。他突生个古怪想法,用身上带的现大洋祭水泡子。于是,他朝水泡子抛大洋,道道旋转的白光飞落水中,最后一块大洋落下后,一张椭圆形的红润脸庞随之消失。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