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N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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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北悬天一只鸡,

    绿林不把绿林欺,

    绿林若把绿林欺,

    伤了绿林好和气!

    --土匪歌谣

    故事46:最后一杯血酒

    一

    辽河草原沉入深深的寒夜之中,断续的几声狼嗥后,夜又归于死一样的沉静。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胡子藏身地--张家窑传出,二十几名荷枪的土匪,恶狼扑食一样向耿家围子扑去。

    先前老巢张家窑里,砰砰砰三声枪响,打破了四合院的静谧,划破草原的夜空,屋檐麻雀被惊飞。

    一个身材矮小,留着枯草一样胡须的小老头,飞起长筒马靴踢开干裂的木板门,拎着尚未散尽弹药味儿的七星手枪,被众胡子簇拥着步入餐厅。

    数支蜡烛悬挂梁柁间,烛光明亮如昼,几张黑色八仙桌上,摆满关东特色的佳肴:全鸡、全兔,大碗肥肉和一只全羊。面向东处摆两把椅子,靠背覆盖毛管发亮的火狐狸皮。大柜草上飞将枪搁在面前,正了正银制小酒壶,干咳了一声后坐下来。

    二柜大黑鱼坐在草上飞身旁,此人体魄健壮,紫红色的脸膛,头戴蓝色“六合一统”帽,青色的长袍马褂,宽布带束腰,斜插两把净面匣枪。他挥了下手,站在两旁的胡子们才各找位置入座。

    胡子们坐得笔直,不敢交头接耳,不敢大喘气,像被捏死一样。秋风吹着窗户纸呼哒呼哒地响,平添几分惊恐。

    草上飞的眼里闪着凶残的光,坦然地巡视。从高悬的蜡烛,到蛛网密布的棚顶;从大肚酒坛子,到胡子们的脸,一张面孔接着一张面孔地看,每移到一张脸,那脸便立刻挤出几丝笑,勉强的、恐惧的、迎合的、千奇百怪,五花八门。迎笑者的心却提吊着,惴惴不安,如坐针毡,板凳像似少了条腿,直劲地摇晃。入伙的胡子们都知道,每回宴席前,草上飞都要杀死活的动物,或者犯了规矩的人。

    胡子们都深深地反省着自己,有无犯规矩的地方,几十双眼睛像扑火的飞虫,随着草上飞眼珠子转动。最后,那道狼眼一样绿色的目光,落在梁间垂丝而下的硕大蜘蛛上,胡子们才出口大气。提心吊胆的心才落下来,板凳也稳了,酒肉诱人的味道也钻进鼻孔。

    草上飞用大拇指绕胡须,这是他的特殊手势“杀!”有几个胡子被杀时,同样是如此绕胡须。他朝大黑鱼伸出另只手的二拇指,做个勾动状,大黑鱼会意,抽枪射击,蜘蛛被打中,零碎的残体落在蜡烛上,立刻爆起星星火花。

    “弟兄们,”草上飞端起酒杯,说,“痛痛快快地班火三子,别听他妈的中央军要来,又是解放军闹土改,吃走食的爷爷们管他妈的那屁些。今晚,踹(端)了耿家围子,为二当家的报仇。干!”

    众胡子举杯过顶,一饮而尽。

    “弟兄们跟我数年,有仇有恨,”酒过三巡,草上飞说,“我舍命为你们去报。干!”

    大黑鱼与耿家有仇,众弟兄们都知道。具体是啥仇?又都不知道。踢(攻)了耿家围子,为二当家报旧仇,这就足以使众胡子们为之亢奋。酒肉成了缩小的耿家围子,胡子狼吞下去。

    酒席间,院外响起马蹄声,大黑鱼拎枪出去,听炮台上有人用暗语盘问:

    “白天住的?”

    “风扫地!”

    “夜晚睡的?”

    “月照床!”

    对答如流。

    “报报迎头。”

    “大沟子蔓。”来人姓江,是大沟子蔓。他说,“大当家的,摸清了,耿家围子有七把大抬杆(枪),碱土围墙一丈多高。”

    “鞴马!”草上飞下命令,胡子马队立刻倾巢出动。

    夜幕笼罩,荒凉的原野上,嗖嗖冷风中一种小鸟悲怆地鸣叫,浮云中透出微微的月光,朦胧可见的村落眨眼间被远远抛在马队身后。

    前面又是一个村落,没有一丝灯光。马队要从小村中穿过,令人惊悚的马蹄声,踏碎沉睡的村子,狗叫、鹅鸣、牛马骚动。庄稼人骨碌爬起,抄起枕下的菜刀、板斧之类的家什,凑到窗前,舌头舔破窗纸窥视外边动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穷乡僻壤间胡子活动猖獗,夜里突现的马蹄声,叫人们感到恐惧,如听见虎啸狼嚎。

    马蹄声消失了,狗吠逐渐消停,人们才钻进了被窝,叹道:“老天爷有眼!胡子只是打此路过。”

    马队隐蔽在耿家土围子附近的树林里,草上飞下令全体弟兄下马,叫来四梁八柱,商议如何攻打耿家大宅。

    耿家高墙深院,大门紧闭,挑起的红灯笼上可见两个黑大的“耿”字,两尊石雕狮子坐立堡垒式19的四合院大门旁,显示出耿家富有、威严、权势。此刻,土炮台窄小的射孔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

    突然,马蹄声传来,有两个人催马直奔耿家大宅前。

    炮台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有人问:“谁?”

    “五少爷回来了。”骑在马上的另个人回答。胡子们看清,是两个穿国民党军服的人。

    “还不麻溜开门。”五少爷等不耐烦了,在马上高喊。

    “五少爷,”大门打开,管家迎出来,点头哈腰说,“没听清楚语声,不敢开门。”

    “先别忙关门,我还有个弟兄在后头……他妈的一路上老是尿尿,挽个疙瘩系个扣得了,省得总尿。”五少爷骂咧咧地,连马都没下直接骑进大院去。

    “眼下解放军和胡子活动都挺频繁。”管家一边关大门,一边说。

    “老子队伍距离这儿就五里多地远,谁他妈的敢来找不自在(麻烦)。”五少爷声音很高地说。

    “叫爷爷的号儿?”隐藏在耿家大院附近的胡子大柜草上飞,听到后大骂道,“姥姥个粪的,压!”

    胡子马队发起进攻。

    炮头封住主要火力--正面的两个炮台,大柜草上飞身先士卒,带领马队朝大门猛冲过去。

    激烈的枪战也只几袋烟的工夫,耿家大院被胡子拿下。活着的耿家人被集中到大院中央,那燃着的火堆旁,摆着各种刑具。秧子房当家的手持二龙吐须鞭子,在失魂落魄的耿家人面前来回走动着。

    大黑鱼在耿家的人中,寻找着一张他思念已久的脸。没有!他开始到每个屋子去找,空荡无人,他心里说:

    “淑珍,你在哪儿啊?”

    “老家伙,听说你拉屎用满洲国票子擦屁股,钱老鼻子啦。”秧子房当家的将二龙吐须鞭子甩个响说,“今天你敢留下半个子儿,就尝尝吃面条的滋味。”

    “我说,全说。”耿家当家的耿二爷惜命,忍痛割财,交出全部家私,红账先生一一过目,装入马褡子内。

    草上飞对受伤不轻的五少爷冷笑几声,说:“你是个营长,过去我的兄弟没少叫你打歪了(打死)。”

    “那是干的,我们是国军……”五少爷狡辩道。

    “啥兵都与爷爷们有仇,自古兵匪如水火,哈哈。”草上飞忽然一阵大笑,拔出手枪,拇指绕胡须三圈,说,“听说你的子弹比我兄弟脑壳硬,哼!你的脑袋和我的子弹比一比吧。”

    砰!五少爷命归西天。

    耿家人纷纷磕头求饶,耿二爷吓得哆嗦成一团。草上飞用枪嘴托起他的下巴颏,说:“你怕死,也免不了死。不过,你能多活一会儿,我二兄弟有话要问你。”

    “耿二爷!”大黑鱼站在他的面前,“还认识我吗?”

    “你……”耿二爷见是大黑鱼,惶惑地看着,想到胡子规矩万万不能说认得他们,说,“不认识,我不认识爷。”

    “混蛋!”大黑鱼骂了一句,说,“我们有二十年没见了吧?我问你,淑珍在哪里?”

    “她,她和石匠走了,走……十多年啦。”耿二爷吓得有些口吃。

    “石匠?”大黑鱼急着想知道淑珍的下落。打下耿家宅,却没见到她和石匠,他抽出手枪,对准耿二爷脑袋,问:“她和石匠去了哪儿?”

    “过日子,到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大黑鱼明白,淑珍嫁人了,嫁给一个石匠。朝思暮想,得来却是这样的消息,他感到像似压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在众胡子面前,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

    “饶了我吧,那年都是我不对。”耿二爷抱住大黑鱼的腿,苦苦哀求。

    世上巧合的事情太多啦!当年,大黑鱼也像耿二爷这样跪地哀求,把淑珍留给他。耿二爷没同意,并提出苛刻的条件,交三十块现大洋……天哪,作为扛活的大黑鱼从来就没见过大洋,更说不上有三十块。当时他恨耿二爷,真想一刀宰了他,现在耿二爷就跪在自己面前了。

    草上飞用拇指绕胡须,一圈,两圈,三圈。大黑鱼勾动了扳机,耿二爷倒在五少爷尸体旁。草上飞继续用拇指绕胡须,众胡子们端起枪,对准耿家老少。

    “大哥,”大黑鱼急忙劝阻,杀死主要仇人,其他无辜不该伤害,于是他说,“留下几张嘴去传扬,叫大户人家知道咱绺子的厉害。”

    草上飞点点头,胡子放下枪。

    大黑鱼在草上飞耳边说些什么,不多时,胡子马队便离开了耿家围子。

    胡子前脚走,国民党的骑兵后脚就到了。

    胡子逃得无影无踪,耿营长被杀,团长火啦,命令队伍,继续追击。这以前,已掌握草上飞绺子的巢穴在张家窑,连夜出击,打算全部歼灭他们。

    同耿家窑一样,连个胡子影儿都没有,骑兵们只好打马归程。临走时放火烧掉胡子居住的房舍,算是对这股胡子的报复。

    草上飞信了大黑鱼的话,事实证明相当正确。攻下耿家大宅,大黑鱼劝草上飞不要久留,马队立刻离开耿家围子。尔后,大黑鱼主张不回张家窑,怕骑兵来报复,昼夜兼程,回到绺子又一个秘密巢穴--柳家窝棚。

    二

    柳家窝棚坐落科尔沁草原腹地,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屯,他们占据村东那个大院后,小屯人纷纷携家带物逃难,哪位敢守着胡子窝过日子。人走地荒,小屯败落,遗弃的屋舍年久失修,风雨侵蚀,大部分已倒塌,残垣断壁,景象凄凉。

    现在小屯有了生息和烟火。

    挪窑时,草上飞将房舍托付给一家姓田的地主。此人油头粉面,处世圆滑,人送他外号田三滑。草上飞归来,他杀猪宰羊,摆酒接风,好生招待。

    大黑鱼愁云未散,草上飞看在眼里,趁没人在场,说:“二弟,可别一棵树上吊死人,找不到淑珍,大哥帮你在田家找个丁丁(小美女),还愁得不到儿子?”

    大黑鱼苦笑一下,接着长长叹口气。不知为什么,近几年,他总想自己该有个女人,有个儿子。入伙到今天,十几年他拼命攒钱,每回拉片子(分饷),他都积攒起来,打算有朝一日,去和淑珍过日子,让她生养个儿子。可是,现实残酷无情,他的大半生中,很少和女人睡过觉。

    春风刮着青草新芽发出鲜甜气息的醉人之夜,草上飞破例为大黑鱼拉纤,他很感动地说:“我一辈子忘不了大哥对我的恩情,兄弟将来一定报答,睡田家小姐,万万使不得,弟兄们看见不好。”

    本绺规定妯娌姘奸子(搞女人)者,乱刀扎死。

    “哎,田家三小姐鼓鼓溜溜的。”草上飞不容违抗地口气,说,“听大哥的。”

    “你几岁?”大黑鱼望着胆战心惊的田家三小姐,手发怵,刀刃枪口都不怕的胡子二柜,却在羸弱的女孩面前畏缩了。

    “虚岁十三。”田家三小姐哀求道,“爷啊,放了我吧。”

    或许女孩子的哀求感天动地,院外突然爆起枪声,一支剿匪小分队包围了柳家窝棚。

    一场恶战后,草上飞、大黑鱼带领十几个受轻伤胡子,冲出包围,一口气逃到最后一个老窝--卧龙屯。

    卧龙屯更不安全,屯南方向驻扎国民党兵,屯北方向驻扎解放军,你来他走这样拉锯。有时两军遭遇,交火一阵各自撤回自己的营地。

    “二弟,狡猾的兔子有三个洞呢!”草上飞感到不安稳,他说,“咱们叫人给抠了两个,就剩下最后这个窝了,早晚不等遭暗算,乔家窑七星绺子,沈家营子大金字绺子都叫当兵的给灭了。”

    “大哥做何打算?”

    “还没想好。”草上飞说。

    其实不然,草上飞早就想好了,一个恶毒的计划已在胡子大柜心里形成,即将付诸实施。他说:“明天摆几桌,让弟兄们痛快痛快,受伤的背到桌前,都吃喝点。”

    田三滑鬼得很,胡子来的第二天携家带口逃走,小屯人一夜工夫逃之夭夭。弄酒肉,不得不派人去数十里外的乌兰镇。

    一顿丰盛的酒宴即将开始,胡子们全坐到桌前,每人面前放下个大碗,草上飞破例给每人斟满一碗酒,然后回到自己座位,将银制酒壶中的酒斟在他和大黑鱼专用的木碗中,高举过头顶。他说:“弟兄们,有我草上飞在,咱们永远不散伙,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众胡子刺破手指,滴血到杯子中,饮下那杯带血的酒。

    大黑鱼见草上飞审视着喝酒的弟兄们,脸上浮现得意的笑,拇指伸起开始缠绕胡须。他打个寒战,扪心自想:“难道大哥要洗(杀)了死弟兄们?”

    “噢,疼啊!”

    “妈呀……”

    众胡子摇摇晃晃,痛苦地捂着肚子,哭爹喊娘,七窍出血,割高粱一样倒下一片,气绝身亡。

    哈哈,草上飞大笑,如同猫头鹰叫,令人毛骨悚然。

    “大哥,你?”大黑鱼惊诧道。

    “有这帮活物,你我难逃啊。”草上飞得意地说。

    大黑鱼看着那些同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个个带着痛苦不堪的表情睁眼死去十分哀伤。

    “二弟。”草上飞牵出自己的马,系上一只沉甸甸的箱子,上马后他说,“自寻生路吧,有朝一日再起局(重新拉起绺子)。”说完,扬鞭策马,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大黑鱼呆呆立在那些尸体前,风吹烛光倾斜,流着红色的泪珠。

    一杯血酒夺去兄弟们的性命,草上飞绺子不消自灭了。

    破棉絮一样的云遮住月牙儿,风中夹杂着雨点,偶尔传来婴儿啼哭一样狼嗥,弟兄们落此下场,死后不能再叫饿狼分尸。他将尸体一具一具放进围墙外的深壕沟中埋掉。

    银鬃马驮他出了院子,大门外他勒住马,朝天放了十七枪,大声喊道:“弟兄们,我走了!”

    莽苍的原野哪里是路?他不知自己该走向何处?信马由缰,任凭银鬃马自己选路,一只被惊飞的鸟,鸣叫着寻找巢穴。

    大黑鱼想到自己的故乡,想起那块洒满血汗和辛酸眼泪的故土埋着的双亲。离乡十几年啦,该回去给老人填土圆坟,烧几张纸。当年实在太穷,娘烧周年,淑珍卖掉娘留给他唯一订婚礼物一副铜镯子,买了黄裱纸。父亲被土匪大柜飞毛腿打死,母亲被他霸占,含恨上吊自杀,孤零零剩下他和淑珍,举目无亲。淑珍自小死了爹娘,大黑鱼家收养了她,准备长大给大黑鱼当媳妇,没能等到这一天,二位老人相继死去,剩下以兄妹相称的他们俩,半饥半饱地过日子。

    “黑哥。”淑珍低声说,“我怕,好像有啥动静。”

    炕梢的被子动了一下,一个光滑的身子钻进了大黑鱼的被窝。两个光滑的身子挤在一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幸福,激荡着两颗幼小的心。他们相互抚摸着尚未发育成熟的躯体,懵懂地去看从没见过的东西,互相问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一起进入未曾到过的世界里,那里开满鲜花,他们采呀,摘呀。

    报晓的鸡鸣把他俩惊醒,想到昨晚的事,淑珍脸先红了,大黑鱼舍不得她离开,紧紧搂住他,说,“还像昨晚那样。”

    复制了激情,也复制了幸福。

    于是,她很快沉浸在他紧迫的呼吸里,她心疼地说:“看,把你累坏了。”

    明天的事并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还在一个被窝里搂着。耿二爷派人拉走淑珍,顶爹娘活着时欠下的债。

    大黑鱼去耿家要人。

    “交三十块现大洋,你就可以把她领回去。”耿二爷轻视地看眼衣衫褴褛的大黑鱼,得意地伸出手,说,“交钱吧!”

    “我给你扛活。”大黑鱼说。

    “扛活?”

    “白扛一辈子活也中,只要你放了淑珍……”大黑鱼扑通给耿二爷跪下,求他。

    耿二爷对漂亮的人儿淑珍,早有邪念,只因大黑鱼父亲那个刚烈汉子让他惧怕,始终下不得手。眼下,只剩下两个弱小的人,借故把淑珍弄到府上,做填房也好,小妾也好……至少要三十块现大洋放人,不过是叫叫大黑鱼的庄而已,料他也拿不出来。即使真的拿出来大洋,他也不能放淑珍走,掳到嘴的肥肉,绝不能让任何人夺走。

    三十块现大洋,一定攒够三十块!大黑鱼背起爹留下的那杆破沙枪,离开家去草原打猎,虽然小小飞禽走兽不值几个钱,他仍满怀信心,一文一毫地积攒。大自然像似可怜他,那年的野鸡、山兔、沙鸡特别多,偶尔也能打住黄羊子。钱,攒够了,耿二爷早已搬迁了,从此淑珍杳无音信。

    耿二爷走得利索,房子也扒啦。在那破败院落里,他大声哭嚎。他恨耿二爷,找到他,就像打兔子那样,给他一枪!

    一天夜里,大黑鱼在荒原碰见了胡子。

    “你报个迎头?”有人盘蔓子道。

    大黑鱼哪里懂得什么盘蔓子、迎头,三十块大洋要紧,别让胡子抢去。他迅速装好枪药,隐藏红柳棵子里,伺机和胡子交手。

    “一定是个‘马后喘’。”有人向大柜飞毛腿说,“教训教训他,今后看他还敢不敢捡爷爷的洋落捞儿。”

    飞毛腿拨马朝柳条棵子走来,大黑鱼听出那人的语声,没去想单枪匹马的与凶恶胡子马队交手将是怎样结果。

    大黑鱼耐心等待猎物走近,一只大雁走向他隐蔽的谷垛,激动得发抖,几次想开枪,都被理智所抑制,靠近些,再靠近些。他扣动扳机,一片火光喷出。

    “啊呦!”飞毛腿惊叫一声掉下马,伤势不重,落个满脸花,他高叫着,“抓住他,我活剥了他的皮!”

    大黑鱼被活擒,捆住双手掫上马背,像一截木头似的横在马背上。然后,他被带进一个阴森的大院,捆绑在院心的拴马桩上。

    胡子们划拳行令和酒肉的香味儿,从正房飘出。

    酒席间,有人唱起《马贼歌》:

    老北风、项青山,

    还有红局和南边;

    东兴好把盐滩,

    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

    还有得好和靠天,

    野龙大龙有一千;

    老实人,南长山,

    多加双闸北霸天,

    东兴东新东边东霸天

    打得好,跑得欢,

    趟过浑河黑了天;

    张金声跑的欢,

    大炮不响怨老天……20

    大黑鱼饿了,一天没吃东西。

    夜渐深,吃饱喝足的胡子睡去,两个放哨的胡子从他身边走过,再也见不到任何人。吃夜草的马不时打几声嘟(响鼻),院内静得可怕,手捆绑得牢梆,难以逃脱。胡子凶残,得罪他们性命难保。也许天亮后,自己会被杀掉。他使劲向下踩,硬邦邦地硌脚,说明大洋还在鞋窠里,死前能见一眼淑珍多好,把钱给她。

    吃罢早饭的飞毛腿,拎枪到院子里,命令将一只锡酒壶放在大黑鱼头顶上,众胡子观看大柜练枪法,考验入绺子的试胆经常这样做。

    大黑鱼面对乌黑的枪口,闭上眼睛。

    砰!枪响,锡酒壶被击碎,湿湿的酒液流淌下来,大黑鱼丝毫没伤着,众胡子齐声喝彩。

    三只锡酒壶陆续被击碎,吓得直冒冷汗的大黑鱼满面酒液,火辣辣地烧脸,裤裆里湿漉漉的。

    “点天灯!”飞毛腿累了,不再练枪了,宣布用最残忍的刑罚处置那个斗胆给他一沙枪的人。

    大黑鱼衣服被撕扯下来,半桶煤油从头到脚浇下去。

    飞毛腿掏出火柴,将一块浸过油的破布用棍挑着,点燃后走向满身是油的大黑鱼,他说:“看你来世还敢不敢打爷爷啦。”

    大黑鱼紧闭双眼,咬紧牙关,等待灾难的来临。

    突然一声枪响,大黑鱼睁开眼睛,见飞毛腿身子摇晃着几下栽倒下去,浸油的布燃着了他的衣服,人肉的焦糊味飘满了院落。

    众胡子惊愕,大黑鱼也觉莫名其妙。

    事出有因,二柜草上飞与飞毛腿面和心不和,他早想独吞这个绺子,只是没机会下手。昨天,他们打响窑抢了不少金银,分饷时飞毛腿私留大部分,仅分给四梁八柱很少的一点儿。金钱面前无兄弟,他们对大柜不满意私下骂娘,众胡子的心情草上飞看出来了,当飞毛腿举火点大黑鱼的天灯时,开枪击毙了他。

    大黑鱼挂柱入了伙,割破了手指,起誓,喝血酒……

    几年里,大黑鱼多次救了草上飞的命,升为二柜。这些真像一场梦,一场稀奇古怪的梦。现在绺子自消自灭了,孤零零地剩下自己,到哪里去?到小孤山,取出藏在那里的钱和枪支,再拉起个绺子,自己当大柜?

    远处,隐约点点灯光。

    银鬃马把他驮到了一个边陲小镇,这是西满土地上最北边的古镇--乌兰镇。

    高挑的纱灯照着小客店的板门。他挥拳砸门如擂鼓,喊道:“掌柜开门,住店!”

    吱呀,门裂开道窄缝儿,掌柜的探出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夜半来投宿的人,装束不俗,牵着那匹高头大马,鞍子漂亮,搭在肩头的褡裢鼓鼓的,看上去很沉。

    “承蒙惠临,失迎为歉。”精明的掌柜客气地开门说。

    大黑鱼听不惯这样文绉绉的客套话,将马的缰绳甩给掌柜的,说:“伺候好它。”

    引大黑鱼进一个客房,掌柜的吩咐跑堂的给火炕加柴,并添壶茶水,掏出明星牌香烟,殷勤地劝烟:“熏(抽)一支。”

    “不会。”

    大黑鱼说累了,便躺下。掌柜的感到没趣,悄悄退出去,关上客房门。

    屋内灶膛里燃烧的劈柴噼啪作响,火苗红色的影子在墙角某处时隐时现,飘忽不定。他睡不着,闭上眼睛,一杯杯血酒,一滴滴地流出死者的嘴角。

    “喔喔!”

    小镇里雄鸡报晓,客房涂着豆油的土窗纸,渐渐变白,变红。大黑鱼才朦胧睡去,做了个梦,梦见了淑珍。

    三

    哭声惊醒了大黑鱼,一场美梦给惊走,怀里抱的是只枕头,不是他的淑珍。

    在走廊的尽头一个小女孩在哭,看上去十五六岁年纪,破旧的大绒夹袄,家织大布(粗布)裤子,膝盖处打块补丁。她梳根粗黑的辫子,双眼秀美,高翘鼻子,很像淑珍,太像了。如果她是成年人,他一定向她走过去。

    许多小客栈有伙食,只要你有钱,店里可根据客人要求单做。

    “饭好啦。”掌柜的亲自来叫大黑鱼。

    大豆腐炖粉条,熘腰花。掌柜的亲自给斟上酒,说:“做的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儿。”

    “行。”大黑鱼吃口菜,还算满意。

    “先生光临小店……”

    “走廊里小姑娘咋地啦,哭得呜呜滔滔的?”大黑鱼打断他的话,问。

    “唔,卖给了人家。”掌柜的熟悉小姑娘的身世,说,“她娘为了三十块大洋。”

    “三十块?”大黑鱼心被蜇了一下,怎么又是三十块大洋?

    “说来也可怜。”掌柜的说,“实不相瞒,本人表兄在镇上经营毛皮,买卖兴隆。原配内人不生长(育),想续弦。”

    走廊里的小姑娘哭声大起来,掌柜的关上窗户,说:“那小闺女的娘够可怜的,丈夫下落不明,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和年老多病的公公,实不容易。”

    “你表兄要娶这个小闺女?”

    “不,是她的娘。”掌柜的说,“本镇豪门闺秀,风流女子都愿与表兄结缘,他一一谢绝。表兄要娶她,她坚决不嫁,落得今天三十块大洋卖亲闺女的地步。唉,多小的人儿啊,明天跑茬子的带走她,听说打算卖到那堂子里去。”

    卖花果窑子?当妓女?大黑鱼几分惊讶。三十块大洋,把小姑娘推进火坑,可惜可悲。当年,淑珍也因三十块大洋去抵债……现在自己褡裢里有上百块大洋,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还有不少钱,该伸出手救救面前这位小姑娘。

    “掌柜的,上茶!”有人喊。

    “他们吃驴肉回来了。”掌柜的起身说,“您先喝着,我去打对。”大黑鱼随着走出来,掌柜的提醒道:“那三个人,都有武把操(拳脚)。”

    大黑鱼快步朝那三个醉醺醺的人走去,很豪横地道:“人我领走。”

    “你?”刀刮脸酒醒几分,面前这粗野的汉子腰间有东西,像似枪。意识到来者不善,缓和些口气说,“你诚心要,一百五十块大洋。”

    “三十块,半块也不多给。”大黑鱼掏出大洋,摔在刀刮脸面前,说,“领走啦!”

    “这样做不仗义吧!”刀刮脸翻了脸,使眼个色,那两位向腰间去抽刀,而后逼过来,刀刮脸说,“天底下路很宽,非从兄弟身上踩过去?难道我身上有道?”

    “没道儿,虱子怎么走啊?”大黑鱼说,这也是一种幽默了。

    “你找死啊!”两个持刀人朝他扑来,大黑鱼迅速掏出手枪,击中握刀人的手。

    三人被震慑住。

    “哎哎,何必伤和气。”掌柜怕出人命,从中调解说,“天南地北的碰一起不容易,有事儿商量来嘛。”

    大黑鱼走向小姑娘,胳膊夹着她迈出门外,掫上银鬃马,一溜烟驰出小镇。

    小姑娘怕这个陌生人,不知他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又不敢问,他有枪啊。想到再也见不到娘了,啜泣起来。

    “你家住哪儿?”

    “小孤山。”小姑娘指着镇西方的那座光秃秃的小山。那一带,大黑鱼熟悉,小孤山北坡有他们藏财物的石洞。

    小孤山近了,山脚下稀稀落落可见几户人家,草房顶上的烟囱升起白烟。

    “带我走,我不回家。”进屯时,小姑娘忽然说。

    不回家?大黑鱼觉得怪,但由不得她,救人救到底。

    “娘卖我的钱,给爷爷和小弟买药了。我娘没钱给你呀,买我吧。”小姑娘央求起他来。

    一棵弯弯的榆树旁,两间破旧的草房,年久失修,房顶长着去岁的枯草和今年的新草,几只麻雀在蒿草尖戏闹,跳跃,叽叽喳喳。

    “娘!”小姑娘跑进院,喊着。

    破门开了,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妇女跑出,抱住小姑娘,惊喜地道:“秋月!”

    “娘……”小姑娘说明缘由,中年妇女听罢,牵着小姑娘的手说,“走,给恩人磕头去。”

    大黑鱼见娘俩走过来,觉得该走了。转身,一只脚刚伸进马镫,身后有人跪下磕头。

    “大恩人啊!你救了我闺女,没啥报答你的,我们娘俩给你磕几个响头吧。”女人感激地说。

    声音有些熟悉,大黑鱼转过身来,那女人抬起头时,他怔住了,脱口而出道:“是你!”

    四

    大黑鱼认出她来。

    她并没马上认出他,面前的恩人有些面熟,鼻尖那颗小黑痣,同她珍藏内心深处的黑子哥鼻尖那颗一模一样,难道真是他吗?

    “淑珍,”大黑鱼跳下马,声音变得低沉,“你把我全忘了吗?”

    她终于认出面前站着的是日日盼,天天想的,为之祈祷和祝福的黑子哥。她扑到他的怀里,像孩子扑到娘的怀里一样哭着,多少委屈与辛酸,多少思念都和泪水一道泄出了。

    半生为匪的大黑鱼很少落泪,打响窑被子弹掐掉中指他没掉一滴泪,为赎金三十块大洋,奔波在深深雪海里去追踪野狼时,被咬伤都不后悔,攒足钱却没见到她,淑珍今天忽然扑到怀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泫然泪下。

    秋月呆呆看着两个大人,孩子双眸闪着亮亮莹莹的泪,心里小声默唤:舅舅!娘总是为舅舅掉泪。

    小厦屋21里的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声音十分苍老。

    相拥的两人都听到了,从极度的悲喜交加中恢复了平静,不约而同地放开手,后退一步,站到了一般男人与女人的距离,相互对视,默默无言,心里寻思对方。

    她不该这样苍老,抬头纹那么多,深得像田埂,眼睛套着黑圈。娘说过,操心过度的眼睛就出黑圈,带大襟布衫几处露肉,一只乳头从破洞向外张望。

    他并不显老,比小时候胖,气色很好。衣服这样好,还骑高头大马,做官了吗?褡裢很鼓溜,会有很多钱。老天有眼,让我们今生见上一面。

    小屋里的剧烈咳嗽,是她的公公吧?他想。

    不能老是站在外面,公公还不知道黑子哥来了呢。她说:“进屋吧。”

    “不。”大黑鱼脚再次伸进马镫。

    “到了家,连屋都不进。想你盼你多少年,见面连顿饭都没吃,叫我心里不好受。”淑珍说不下去,嘴唇颤抖不停。

    大黑鱼心里也不好受,扔下一些大洋,走啦。

    淑珍呆呆地望着他鞭马远去。

    大黑鱼坐在小孤山的青石板上,低矮、稀疏落尽叶子的野杏树,没有阻挡住视线,山脚下的小村清晰可见。目光停留在一棵弯脖榆树旁的院落,他盼望她的身影出现。可是这种奢望没有成为现实。

    淑珍不知道大黑鱼骑马到哪里去了,更难想像他在小孤山居高临下望着自家的院落。

    青石板吸着一整天的太阳光,暖暖的像铺火炕,酸痛的背贴上去,感到十分舒服。枯叶顽皮地落在他的身上,跳跃着移向他的脸,刮擦着鼻子,硬硬的像牙齿,淑珍这样啃过他的鼻子。就是那个夜晚,大黑鱼暴风骤雨一样在她光滑的肌肤上激荡青春的爱恋。而后,像个疲惫不堪的赶海人,躺在沙滩上,任凭海风和阳光的抚爱。

    “我咬你一口。”她搂着他的头低声说,硬硬的牙齿,也像方才那片树叶,他下意识地摸摸鼻子。啪!又是一片树叶从眼前飘过,像什么,他见过,想想那痒痒的地方笑了,脸忽然发热。他开始想再去见她,该问问这些年她怎样逃出耿家,丈夫到哪儿去了,小店掌柜说她丈夫失踪又是咋回事?

    大黑鱼朝山北坡走去,找到一片山毛榉树,远处田野中两个沙坨的接合处,有棵孤树,正对着它便是秘密洞口。他找到了,掀开石板,一股腐臭的味儿扑来,令人作呕。他掩着鼻子爬进去,越过一具风干的髅骷,朝洞的深处移动,摸到一只箱子拖拽到洞口,锈锁已被什么钝器敲碎了。他急忙打开,里边的几支枪和部分钱物都不见了。

    “谁动了箱子?”他爬出洞口,重新盖好石板。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三人,草上飞、石匠和自己,石匠挖完洞就给弄死了,肯定是草上飞抢先一步取走了东西。

    “大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钱财他一人独吞就独吞吧。”大黑鱼宽容地想。

    夕阳渐渐沉落,银鬃马咴咴地叫,蹄儿蹴地,仿佛提醒主人,天黑了,该找个落脚的地方。

    大黑鱼决定下山,秋月站在岔道口朝小镇的方向眺望,怀里抱着块石头,跑过来:“舅舅!”

    “秋月?”

    “舅,娘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秋月说,“娘说见你就领回家。舅,上俺家吧!”

    大黑鱼望眼拽住马镫的秋月,沉思片刻,说:“不去你家了,我到小镇上去。”

    “娘让我给你。”秋月递上捧在手里的一块石头,说,“爹活着时候凿刻的,上面有你的头像,过年时,娘总看着它哭,还烧香供馒头……”

    一块青石浮雕--男人头像,头像上方有行飞翔的大雁。他怎也看不出像自己,如果说某点像的话,就是鼻梁上那块夸张的黑痣。大黑鱼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凭她对一个深爱的人描述,通过石匠的雕刻,怎么也不会很像的,但是它凝聚着两颗心啊。

    “舅舅,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秋月扑通跪下,泪水流过那张稚气的脸,说,“娘说你永远不会来俺家啦,舅舅,是真的吗?”

    大黑鱼策马离开,背后秋月哭得很伤心。

    晚霞中的莽苍原野没有人迹,没有声响,他感到沉闷。突然,蚂蚁鸟孤独的叫声传来,哞--哞--哞!它是可怜的鸟,孤独一身。春天里热恋的情侣失去了,所爱的子女也飞走了,只剩下它自己孤零零地在荒原上飘荡。

    大黑鱼还是回来了,走进破旧小院。倘若没有四口活着的人,谁能相信这也是住户人家?窗无框无扇,秫秸串起的帘子遮挡着;堵门的是棵多枝多杈的榆树头;炕没有席子、没有炕沿。一个六旬老者,身盖麻袋片,背部垫起老高,气喘病致使他躺不平,老人身边一个生病的男孩呻吟着。

    “她舅,”老人挣扎着坐高一些,因为耳朵背说话声音很高,免不了有些气喘,说,“我们全家都盼你能回来……秋月她娘,拾掇点饭啊。”

    淑珍何曾不想去做饭,一粒米也没有,玉米面掺菜叶,咋招待他?

    大黑鱼看出淑珍为难,从褡裢里取出路上准备吃的二斤煎饼,家里因食物而欢乐。

    已是掌灯时分却没点灯,没钱买煤油,秋月点着干麻秆,不时用嘴吹吹,发出微弱的光亮,总比长时间呆在黑暗中强,让人感到舒服些。

    淑珍问大黑鱼的这些年都在哪里?干什么?娶没娶亲?

    老人从炕旮旯摸出些菜叶,捻进烟锅里,就着麻秆火点着烟,咝咝地吸一口,咳嗽几声,小屋里弥漫着苦涩的干菜叶味儿。她说着自己的遭遇,更苦更涩,麻秆燃尽。

    月光很难从帘子透进来,屋子很黑,一只手过来,是她的手。小时候,她常从被窝伸出手,娇气地说:

    “黑子哥给我焐手,放肚子上焐。”他满足她的要求。有时,她也给他焐,用没完全发育丰满的、干瘪的胸脯来焐。此时,她使劲攥着他的手。

    炕头一阵响动,老人摸黑下地,咳嗽一阵后,他说:“我去占磨。”

    “爹,天还早呢。”淑珍说。

    “晚了,占不上。”老人出去了,咳嗽声渐渐远去。

    那个年月中,每个村屯中只有一座碾道(磨坊),使用它得起早,去抢占,也叫抢碾子占磨。

    两个孩子睡觉都打呼噜,挺响。

    黑暗中,两个黑影变成一个黑影,女人低声而激动地说:“天要亮了……”

    大黑鱼有些迟疑。

    “老爷子,为我们才躲出去的。”女人声音越来越小,嘴被硬硬的胡茬扎着。他们蓦然回到了童年,一次去河里洗澡,他俩都脱光了,下水前,他说:“往肚脐浇尿,肚子不疼。”

    “我不会呀!”她说说。

    “我给你浇。”他夹着那块柱形的红肉,对着她的肚脐眼儿,射过去热乎乎的水柱。

    “呀,好热哟。”她说她笑。

    土炕上平静了,海水开始退潮,沙滩上留下没归回大海的贝壳。她幸福地回忆说:“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

    “没忘。”

    “你知道吗,那回后我有了。”

    “哦!是姑娘还是小子?”

    “小子。”女人叹口气道,“我把他给人啦……”她告诉他一段痛苦的往事,她将孩子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俩人同时流了泪,为了他们的儿子,为那个没见到生身父亲,也没下落的孩子伤心流泪。

    “将来有一天,我们走对面恐怕也认不出来。”他怅然地说,“今生今世,我也认不出儿子了。”

    淑珍给孩子留下记号,咬断孩子左手的无名指。当时关东有一个风俗,男孩子出生后,为了好养活,母亲咬断婴儿小指尖,孩子乳名就叫小咬子。为区别遍地的小咬子,淑珍咬下的是无名指。

    “两座山永远不能相碰,两人总能见面的。就像我们俩,二十多年……别走啦,呵,我给你再生养个孩子。”她没告诉大黑鱼这件事,安慰他道。

    “你男人他?”

    “别问啦,等以后我再告诉你。”淑珍说,“他是个好人,我们俩的事他都知道。他说过,你回来我们就一起过日子。唉,他几年没回家啦,要不见到你他该多高兴啊……看我又说起了这些。”

    五

    大黑鱼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机,褡裢里的大洋花去大半,他认为十分值得。

    第一场雪盖住小孤山,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大白面馒头,仍有不少枯枝露在积雪外面,淑珍每两天要去砍背柴禾,然后顺着雪坡向下拉,那样才省劲儿。

    淑珍早早就出去了,老半天没有回来,公公有些担心,叨念着:“工夫可不短了,可别……”

    “我去看看她。”大黑鱼说。

    淑珍站在山顶上凝望远方出神,泪水流下,融化脚前一块积雪。

    “淑珍!”大黑鱼很惊讶,“你怎么啦?”

    淑珍抹把泪没回答,重新操起斧子,拼命地砍树枝,很吃力。

    大黑鱼抢过个斧子,很快砍了一堆。

    “怎么啦?”他问。

    “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他就呆在家里,全家欢欢乐乐过一个冬天,转年开春他才外出做石活。可是,那年他出外做活儿再也没有回来。”

    石匠?再也没回家里来?大黑鱼下意识地瞅一眼远处露出雪面的山毛榉,那儿下面的一个秘密石洞里躺着一个石匠啊。难道是他吗?大黑鱼继续砍柴,仿佛又听到一声哀求:“放我一条命吧,一家老小要靠我养活啊。”忽然,大黑鱼觉得腿肚子冷飕飕地发木发麻,鲜血顿时溅出,斧子砍进大腿。他重重地栽倒,失去了知觉。

    大黑鱼整整躺了一个冬天。

    淑珍为他求医讨药,总算保住了性命,伤口却没完全愈合,大腿肿得穿不上裤子。

    “好点了吗?”淑珍见大黑鱼精神好些,问:“镇上来个扎痼(治疗)红伤的先生,我去给你抓副药。”她带上最后一块大洋,去了小镇上。

    银鬃马好久没见主人了,自然十分想念,趁缰绳没系牢,它来到窗前,蹄子蹴地咴咴叫。

    大黑鱼听到心爱坐骑的声音心里舒坦,想喊声它的名字,费了好大劲儿,发出的声音如蚊鸣,马根本听不到。

    银鬃马救了胡子二柜多少次命啊!大黑鱼想到了与它出生入死的艰难岁月中一幕幕……

    现在,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淑珍当掉一双棉被,为他抓药。除了马,自己仅剩下两棵匣子枪,土改风声渐紧,他把枪藏在秘密山洞里。唉!看样子自己一时又好不了,每每到这时,他想起绺子弟兄们,抢了那么多的钱,拼命地花钱造践,吃喝玩乐,挥霍光了再去抢。如今,分文没有,应该取出枪,去抢!可是伤腿连动弹都动弹不得,咋抢啊?

    淑珍买回几包药,还有半斤李连贵熏肉大饼。

    “挤挤血水吧。”淑珍想用这种办法减轻肿胀,轻轻地挤,她问:“疼得厉害吧,能挺住吗?”

    “行,能挺住。”大黑鱼咬紧牙关,汗刷刷地淌,反倒鼓励她,“使劲,再使劲!”

    淑珍心疼,实在看不了他再受折磨,想到个办法,嘴唇贴着伤口吮吸,像婴儿吮奶。

    大黑鱼的心为之颤抖。

    淑珍日渐消瘦的脸,每天她只喝两碗干萝缨子熬的稀糊糊,给她买的几件衣服也卖掉了。

    “卖马!”大黑鱼咬咬牙说。

    淑珍去卖马,大黑鱼蒙头整整难过一天。

    大黑鱼到草原去打猎,积攒够了赎淑珍的三十块大洋时,耿二爷带全家人远行,从蒙古人手中买下块土地,修了响窑,也就是草上飞绺子曾经攻打的耿家围子。初到陌生的地方,淑珍整日哭泣,她知道这样黑子哥难找到自己。

    耿家大兴土木,请来很多工匠,修门楼,刻狮子,其中有个叫锁柱的小石匠年二十岁,技艺超群,他刻的鹤衔盘,就摆在耿二爷的卧室里。

    锁柱常帮助淑珍做些活计,她给他缝缝补补衣服,鱼帮水,水帮鱼。锁柱受淑珍之托,到老家去找大黑鱼,屯子人说,他叫胡子抓去了,去向不明。

    被胡子抓去,还会有好结果啊?更使淑珍忧心的是,如果冬天离不开耿家,将没脸活下去。近些日子,她经常恶心,闻到油腥味儿就想吐。一位有做母亲经历的女佣,偷偷地问她:

    “你过门(结婚)了吗?”

    淑珍摇摇头,说没有。

    “反正,你好像有了。”女佣说。

    淑珍听了十分害怕,她和黑子哥有过一次,也正是这一次她怀孕啦。这样,她更盼大黑鱼来接她出耿家。

    锁柱带回的消息令她悲哀和绝望,现实很严酷,等待她的是什么呢?她只是害怕。

    “送茶来!”耿二爷沙哑的嗓音喊,一只淫秽的黑手伸向她。

    淑珍应声,泡茶端给耿二爷。

    “黑子有信吗?”

    “没有。”淑珍不敢撒谎,放下茶低头要退出去。

    “回来,铺被。”

    淑珍不敢违命,打开绣着荷花的缎子被,放好鸳鸯图案的枕头。耿二爷站在门口,插牢房门。

    “二爷,我回……”淑珍发抖,她看到灾难的翅膀飞来。

    “给我焐被窝。”耿二爷命她,女佣要给他把被焐热,他再躺下。

    淑珍迟疑着。

    “怎么,你怕凉?”

    “二爷,”她跪在耿二爷脚前,恳求道,“饶了我吧。”

    噗!耿二爷吹灭灯。她被死死地抱住,黑暗中断续响起她那可怜的拒绝和挣扎的声音。

    淑珍生了一个男孩,生怕孩子遭耿二爷暗算,通过女佣把孩子送给了外乡人,她咬下儿子无名指指尖,留下永久的记号。

    石匠没走,还在耿家做活儿,大量的石活儿要他做。锁柱对淑珍很冷淡,她问他:“怎么见不到你的笑模样?”

    “没想到,你是那种人!”

    “不……”淑珍委屈,她告诉锁柱孩子的来历。

    听此,石匠十分同情可怜她。

    “带我走吧,锁柱。”淑珍说。

    锁柱用了两年的工钱,两整年的血汗,少一点耿二爷也不答应,救淑珍出了耿家,回到老家小孤山,开始了几分苦水、几分幸福的生活。

    锁柱整日做石活儿,镵碾子,凿磨……淑珍生下女儿秋月和一个儿子,日子总算可以维持。不久,可怕的消息传来,有人看见锁柱叫胡子马队劫走,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年关渐至,大黑鱼已能扶墙站起来慢慢走动。

    腊月二十三送灶王爷,淑珍祈祷神灵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她备了些酒菜,为公爹祝寿,也为大黑鱼祝福!

    四个小菜,大黑鱼陪老人喝酒。

    “再加个杯。”老人说。他将三只酒杯斟满,大黑鱼一只,一只留给自己,另一只老人端起,将酒倒在地上,说:“柱儿,喝了这杯酒吧。”

    他们默默地喝酒,老人酒杯里掺进不少泪。大黑鱼觉得今天的酒苦,特苦,难以下咽,就着泪咽下去。

    “柱儿,你放心吧,淑珍和黑子团聚啦。”老人语塞,淑珍哭出声来。

    大黑鱼醉了,鸡叫头遍他才醒酒,枕头哭湿了一大片。女人的脸贴在他的脸上,问:

    “黑子哥,心里不痛快?”

    “难受,我心难受。”他绝不能说出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说,明年春天咱这儿闹土改,能分地呢。”淑珍把听来的消息告诉大黑鱼,他知道土改是怎么一回事。一闭上眼睛,石洞里的人就苦苦哀求:“放我一条命吧,我有一家老小啊。”

    大黑鱼真后悔,当时没饶过那个石匠。

    六

    春天来到辽河草原,一行行大雁鸣叫着北飞,农民的犁铧插进河畔黑油油的土地中。

    康复了的大黑鱼跑到小孤山上,找到秘密山洞,取出手枪,只有一支能用,另一支已锈蚀,他深深地惋惜。

    傍晚,一家人等秋月回来后吃晚饭,她气吁吁地跑进屋,涨红着脸说:“娘,听牛倌说有个石匠从小孤山下来,朝咱屯走来。”

    “石匠?八成是……”淑珍心头一亮,泯灭的希望给“石匠”二字重新点燃,她拉起秋月就往外跑。

    “老天要是有眼,该叫我儿回、回来!”老人喃喃的声音,被剧烈的咳嗽冲断。

    大黑鱼呆坐原地没动,淑珍出去的脚步不是踩在地上,重重踏地他的心上,很沉很疼。

    “舅舅,过路的。”秋月沮丧地进屋说。

    “叫你娘回来吧。”老爷子失望地说,“天底下最狠的是胡子,叫胡子抓去,还能活命吗?”

    大黑鱼走出屋去,站在房山头西望夕阳余辉中的小孤山,带着几分希望自语道:“锁柱,淑珍说你总是太阳下山后回家来。”

    锁柱能回来吗?永远不会。大黑鱼知道锁柱不能回来了,太阳在人的一生中下山成千上万次,而锁柱他,再也不能回家,他惨死在小孤山的秘密山洞里。

    几年前,草上飞决定将抢到财宝藏起来,选中了小孤山。挖洞抓到一个石匠,为了保守秘密,晚间由草上飞和大黑鱼亲自带石匠到小孤山上去凿山洞。

    “今晚完工啦,放石匠走吗?”大黑鱼问。

    “不,石匠知道这个洞。”草上飞大拇指绕胡须两圈说,“天底下,只我们兄弟俩人知道……”

    “大哥,咱的规矩不杀跑江湖耍手艺的人,石匠他……”大黑鱼极力挽留石匠的生命。

    “哈哈,管他妈的那些规矩。”

    深夜,石匠将最后一块石头扔出洞外,喘着粗气向上爬,草上飞忽然飞起一脚,石匠被踢下洞去,草上飞盖上石板,急喊道:“二弟,快来压住它。”

    “我上有老父,媳妇快坐月子了,留我一条命吧。”石匠在洞里苦苦哀求饶命。

    草上飞用大氅衣盖住石缝,石匠哭喊着,闷死在山洞里边。

    大黑鱼深深地内疚,自己参与杀死锁柱,那个石匠肯定是锁柱了。他整夜睡不着,独自沿着村外流淌着春水的小河走,几次他想偷偷走掉,远远地走,再也不回来。

    月很圆,也很亮,河水泛起微微的波光,夜莺偶尔叫几声。

    忽然,像是有人走过来,大黑鱼急忙躲进小树林里,他看清两个荷枪的人,押着个被捆绑的人。

    “我撒尿。”被捆的人在说话,声音是那么熟悉。有人划火柴,大黑鱼看见一张脸。他心里喊了一声:“大哥。”

    哗哗,浇尿!大哥遇难,抓住他的是什么人,看不出,也不知道,肯定是大哥的仇人,他的手伸向腰间摸到手枪,又停下来。大哥杀死那么多的弟兄,又杀死了石匠,总该受到惩罚。

    三人继续赶路,沿着河流的方向走。大黑鱼想起自己被绑在柱子上,飞毛腿要烧死自己的那一幕,是大哥草上飞救了自己。如今大哥遭难,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三人沿河堤走,稍微不小心将失足落水,三人只好排成一字,草上飞被夹在中间。

    大黑鱼远远在跟着他们,不能靠近,月光太亮。

    终于,飘过几片黑云遮住月亮,大黑鱼加快脚步朝前赶。忽然,听到扑通两声落水声。

    逃脱的草上飞与迎面而来的大黑鱼撞个满怀,他急迫地说:“快给我松绑,二弟。”

    两个落水的人爬上岸,跑过来并喊:“站住!”

    草上飞拉大黑鱼一把,蹲进土坑中,俩人走近时,草上飞夺过大黑鱼的手枪,对准那两个人开枪。

    草上飞跳上堤坝去,从两名死者身上卸下枪,说:“兄弟,快走吧,打死的是土改工作队的人。”

    “我不走!”大黑鱼说。

    “那好。”草上飞将枪还给大黑鱼,“二弟,我走啦。”说罢跳下河,朝对岸游去。

    今晚两个人被杀,大哥何年何月能再不杀人啊?又有两把枪带在他身上,也许今晚还有人倒在他的枪口下。大黑鱼举起枪瞄向河,手直发抖,从来也没这样发抖过。草上飞离岸边不远了,再过片刻,他就会爬上岸去……大黑鱼终于横下心来,随着一声高喊:“大哥!”枪响,草上飞不再游动,河水归于平静。

    大黑鱼回到淑珍身边,她在等他,说:“方才,听河那边有枪响,我真担心,怕你遇上胡子。”

    他没有言语,躺下。她挨着他躺下,低声说:“今晚的月儿真亮,特圆,听人说,这种时候容易得儿子。黑子哥,看你的……”

    是啊,看大黑鱼的。若干年前,也是这样明亮儿的夜晚,大黑鱼得了儿子。那么今晚呢?

    早晨,小屯人纷纷朝河边涌去,两个年轻土改工作队员被杀死。

    大黑鱼是被一阵啜泣声惊醒的,见淑珍坐在炕沿边上哭泣,她刚从河边回来。她说:“那死人像咱的儿子,他无名指也少半截……”

    大黑鱼怔怔地望着淑珍许久,他没有去河边看缺无名指的死者,独自跑到镇上,弄回些酒菜,他和老人喝酒。

    “淑珍,加个杯子。”大黑鱼说,他斟满酒后,亲手端给淑珍,让她喝了一口,接下去用筷子蘸着,给秋月和梦生各沾了沾了。尔后,刺破中指,将血滴进杯里,端起说:

    “锁柱兄弟,我敬你一杯。”说完倒在地上。

    淑珍觉得奇怪,今天黑子哥怎么啦,刺破手指,血滴进酒杯里是干什么?她不明白这是胡子入伙时的血盟。别的绺子用动物(鸡或猪)的血加进酒里,歃血为盟。他们绺子却刺破自己的食指,滴血到酒里,血誓。大黑鱼从未告诉过淑珍自己当过胡子,更没勇气说出锁柱的遇害真相。

    夜里,大黑鱼慢慢将淑珍的手从自己的胸脯上挪开,轻轻给她盖严被子,蹑手蹑脚下地出屋,像只猫。

    大黑鱼走向小孤山。

    月色很好,夜莺甜甜地唱起情歌,缀满枝头的杏花飘溢着沁人心肺的馨香。

    山洞石板掀开,大黑鱼爬进去,碰到散乱的骷髅,捡在一起放到身边,然后平躺下去,透过洞口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他听人说过,地上死个一人,天上就多一颗星。

    很快自己就是一颗星星挂在天幕上了,他想。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巨大的酒杯,石匠的血滴下去,缺指年轻人的血滴进去,淑珍和孩子们的泪也滴进去,自己也该滴进些血……冷冰的枪嘴抵在穴阳上。

    大黑鱼的血滴进了酒杯中,酒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丝毫没有感觉出,大黑鱼喝下了自己酿的最后一杯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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