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日光在唱歌-尘归尘,土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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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审的那天。

    被告席上,曾子歌垂首而立,看不清他的表情。

    旁听席上,穆清秋和唐宋静静地坐在那里。秦小狐没有去。

    秦小狐和念念在家。

    庭院越显破旧了,然而花草树木依然葱茏,它们散发的气息亲切熟悉,令她安心。她知道,那是童年的气息,父母的气息,哥哥的气息,逝去的亲人们留给她的美好气息。

    念念握着一把生锈的小铁锄,蹲在庭院的角落里掘土,他说:“姑姑,我要种一棵树,等小树长成大树,我也就长高了,可以保护你和妈妈了。”

    秦小狐笑起来,她恍惚看到,院角的花坛旁,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小男孩挥着小锄头在挖坑,小女孩蹲在一旁乖乖地捧着一株花苗。

    那是幼年的她和哥哥。哥哥喜欢花木,常常从不知什么地方弄了来,兴致勃勃地种在院子里,她也欢欢喜喜地跑去帮忙。

    “姑姑,你看,我的小树种好了!”念念欢快地喊。

    秦小狐跑过去看,其实,那真的是一棵小树,是桂花籽落在树下长出的幼苗,它柔嫩的叶片在风中闪亮。

    “念念好棒呀,念念会种树了。”

    念念抬头,冲她得意地笑,那弯成月牙的眼睛,清澈的眼睛,美丽的眼睛,哥哥有一双那样的眼睛,她也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唐宋和穆清秋回来,带来法院的审判结果:漫长的监禁。

    秦小狐一言不发,只是转过身去。

    居委会大妈急急地跑来了,她来送一份文件。文件说,这片区域不论新屋旧房,都是自建房,没有布局没有规则,不符合城市规划,也浪费了土地资源,政府已经把这块地卖给了房产公司,房产公司会对住户进行超额补偿,希望住户们积极合作,踊跃搬迁。

    同时还有一份抗议书,抗议拆迁,上面已经有很多人签名。

    秦小狐望了一眼,顺手扔进垃圾桶,抗议也是没有用的,这世道,总归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人生根本不值得为这样的事白费神思。

    唐宋和念念要回南湖去。

    秦小狐拿出那个锈迹斑斑的绿色铁盒放到唐宋手里,说:“是你的。”

    唐宋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嘴唇轻轻颤动,紧紧抱在怀里,贴在胸前。

    “你呢,还要跟他们一起过去吗?”穆清秋并不关心那盒子里是什么,他只关心秦小狐。

    “你呢?你是希望我跟他们一起过去吗?”

    “当然不。”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当然留下。”

    穆清秋趁势握住她的手。

    秦小狐望着院子里的花木:“拆迁的时候,花木怎么办?”

    “移到我们的新房子去啊,我特意选的一楼,开发商送了一小块自留地。”穆清秋说。

    秦小狐她的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这个最爱她且从未伤害过他的人,就在她身边。他给予她最温暖的怀抱和安全,她不会再颠沛流离无枝可依,她要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从今以后,不离不弃。

    她青春里最刻骨铭心的少年与爱情,已经被黑夜吞噬。然而,她重新拥有了充满阳光的生活:有小念念,有朋友,有工作,有爱她的男人。

    重要的是,她得到了未来、希望,得到了一条通往光明的路。

    秦小狐决定去找灵珊。她和灵珊大学四年形影不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自从绝交,不相往来一直到今天。她很内疚,但并不后悔,因为无法避免。而且,她的内疚和灵珊的疏离,已是对她的惩罚。

    灵珊的电话号码早就换了,她不愿意间接去打听,她直接赶到灵珊家里,家人说她不在家,她休年假,和男朋友旅游去了。

    这消息令她有些许心安,后来又恍然,灵珊自然重新爱一个人。她和灵珊都相信。有时,你以为你失去的人生,其实你失去的,不过是一份爱情。

    而未来的人生,还有很多可能的爱情。

    秦小狐给蓝小龙打电话。

    蓝小龙在北京,他的腿恢复得不好,至今都还不灵便,更不能跳舞。洞庭的医生下了定论,说恢复到能跳舞的可能性是几乎没有。医生劝他进行心理治疗,重新树立人生目标。

    但他说:“我不甘心哪!我要是不能跳舞,我真的是生无可恋了!”

    “没事,北京的专家更多,你再找专家给你好好诊断诊断,应该有希望。”她安慰他,她是真心的。但这不是她的真实意图,她知道蓝小龙在等什么,在介怀什么。

    “我是想说,我原谅你了,蓝小龙。”她终于说出来。

    蓝小龙静默,几秒之后,电话里传来他惊天动地的大哭,也是感激涕零,喜极而泣的哭。

    “谢谢……谢谢你……小狐,有你这句话,我死了也安心了,我死而无憾了,我死也瞑目了……”

    “回来聚一聚吧。”她说。

    “好。”蓝小龙还沉浸在被原谅的激动气氛中,抽抽嗒嗒挂了电话。

    她没有等到蓝小龙回来。

    她只是等到蓝小龙的消息,蓝小龙从北京回来之后的第二天的晚上,在艺术团后面的人工湖里溺水身亡。

    有人猜测他是失足落水,他那天晚上想把自己养的乌龟放到湖里去;有人猜测是绝望自杀,北京的专家也说他的腿只能是这样……

    她和蓝小龙最后的告别,竟是蓝小龙的葬礼。

    亲朋好友都十分悲痛,秦小狐望着墓碑上篮小龙的照片,内心却异样平静。她更倾向于相信他是自杀。于很多人而言,人生是他们的舞台。但是于蓝小龙而言,那一方垂着天鹅绒丝幔,铺着红地毯的舞台,却是他的人生,所有的一切。

    他不能再跳舞,于是他与自己的人生挥手告别。他应该获得了解脱。

    墓园的山脚下就是洞庭湖,湖水微波荡漾,倒影着山色,湖面上几只天鹅在昂着高雅美丽的头颅,在款款划水,无拘无束,自由畅然。

    她相信,蓝小龙的魂魄,幻化成了它们中的一只。

    灵珊旅游回来,主动打电话给秦小狐,约她在步行街的“冰熊”糖水铺见面。

    糖水铺有露天的伞座,秦小狐坐在一把彩色的遮阳伞下,望着灵珊来的方向。

    以前她们常常约在这里见面。旁边是一家“泰迪熊”专卖店,店里是各式各样,各种大小,性别的泰迪熊。还有公主熊,王子熊,婚纱熊。临街的橱窗里,是一对婚纱熊,那幸福的模样很萌有爱,灵珊要进去看看,她还说她将来结婚,就想要一对这样的结婚熊。

    当时,秦小狐说,你结婚我送你。

    专卖店还在,橱窗依然那么明亮,婚纱熊依旧很萌很有爱。

    灵珊沿着橱窗走过来。她戴一顶水玉点点的渔夫帽,穿了一身雪纺花柄连身裙,腿型匀称,踩着镶了花朵的高跟鞋,风情妩媚。

    “好久不见。”灵珊说着,款款坐下。她圆润了,脸蛋也红扑扑的,很水灵。她的手机放在桌上,手机绳上的挂件很耀眼,一对迷你婚纱熊。

    秦小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咱们不要像商务谈判一样好吧,多拘束啊。”灵珊说。

    “哈哈,是你那个表情很像嘛。”

    “难道非要我实话,说是我很紧张?”

    “没事儿,我也很紧张。”

    “好吧,我们都紧张。小狐,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但又怕……我其实,怎么说呢?”

    伶牙俐齿是灵珊性格的有机组成部分,她结巴起来,秦小狐听着都胸闷得慌。

    “直接说。”

    灵珊低头看着桌面:“U盘,那个U盘,是我包在红包里的,我知道洞庭的风俗是新人自己拆红包,我想气气你,也想气气穆清秋。我表妹喜欢蓝小龙。她找人黑了他的电脑,把电脑里的东西都偷了过来,当时我也在,就看到这个录像。”

    秦小狐的神色没有起伏。

    灵珊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她:“我错了,我当时就是小心眼,觉得你抢了穆清秋,其实有没有你他都不会爱上我的,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特别是听到说你和穆清秋分手,我简直生不如死……”

    秦小狐迎着灵珊的目光,那目光里流露出的真诚的悔意,直抵她的心里。其实U盘所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客观事实而已。更何况,她应该感谢那个U盘,没有它,她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嗨……U盘!”秦小狐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暗示我把U盘还给你,你要用来下载岛国动作大片?”

    灵珊呜呜地哭了:“你真好,小狐,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知道,秦小狐是真心不介意,即便是曾经介意,如今也原谅她了。

    “哇,你的语文进步了!”

    “还有,我恋爱了,”灵珊笑得脸颊绯红,“你猜是谁?”

    “我认识?还有没有别的提示?”

    灵珊点头:“曾经是我的狐朋狗友。”

    “穆英桂!”

    “哇,你好厉害,猜对了。”

    “这有何难,你的狐朋狗友,又是男人,穆英桂是唯一人选嘛。”

    哈哈,她们都笑起来。

    其实,女生间的感情就是这样:小小的羡慕小小的嫉妒小小的讨厌,,但真正的朋友,最后总会言归于好。

    秦小狐和灵珊恢复邦交,穆清秋和灵珊自然也恢复了,清纯的朋友关系,不带一丝暧昧。灵珊的男朋友也常常和他们一起。四个人一起看电影,吃火锅,爬山,倒也其乐融融。

    灵珊的男朋友是灵珊的高中同学,他也姓穆,名字非常奇葩,叫穆英桂,但正是因为这个奇葩名字,古灵精怪的灵珊和他成了朋友。穆英桂一直暗恋灵珊,但灵珊浑然不觉,后来穆英桂忍无可忍奋起表白,灵珊才恍然发觉,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很快乐。

    两人从此勾搭成双。

    穆英桂有些特别,他不爱玩手机,不爱玩DOTA,也不喜欢刷微博,他喜欢各种花草树木。他家的房子自带花园,花园里种着他从四处搜罗来的花木。

    秦小狐家院子里有一棵庞大的桂花树。她想移栽到新房子去,可物业不允许,因为它太庞大了,自留地面积太小,它的树冠会荫到其他住户的花木。

    桂花树只能被挖掉,或者卖出去,她都不愿意,那是哥哥的桂花树。

    但穆英桂家有宽敞的后院,于是桂花树被移栽过去。穆英桂又自己动手做了木头长椅放在树下。有时候周末,四个人就在树下晒太阳,吃东西,聊天,玩扑克牌。有次秦小狐在木椅上小睡一觉,她睁开眼,看到穆清秋,灵珊,穆英桂,他们正笑得灿烂。

    她顿时觉得,人生美好,也不过如此。

    穆清秋和秦小狐的婚期定在五月。

    婚期之前,秦小狐去看曾子歌。

    “我说不清为什么想去,但就是想去,也许以后都不会再去。”她说。

    “嗯,想去就去。”穆清秋温和地说。

    穆清秋送秦小狐去。

    秦小狐见到了曾子歌。

    曾子歌比她想象的平静,他已变得坦然,放松,无惧。

    他甚至带着微微的笑,他说:“谢谢你来看我。我在这儿很好,至少我还能唱歌。干活的时候,放风的时候,苦闷的时候,任何想唱歌的时候,我都能唱歌。”

    “只要能唱歌,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说。

    她没告诉他,她要结婚的消息。其实告不告诉都无所谓。可他却先说了:“我不能爱你了,但我希望,有比我好更多的人来爱你。”

    她毫不怀疑,他真心这样想。也正是因为这相信,她原本平静的心,再一次刺痛起来。她才知道,不管走了多远,有多幸福,多快乐,只要想起他来,她的心,都还会刺痛。

    “我得到了惩罚,我不再害怕了。真的。”他又微笑。

    “惩罚便是宽恕。”秦小狐望着他,“有些错,无法弥补,但最终会被宽恕。”

    曾子歌垂下头,许久才抬头,问她:“这么说,你对我的恨,少一些了吗?”

    “我恨你少一些,我的痛便少一些,所以,为了不让自己那么痛苦,我会恨你少一些。”

    时间静止,空气凝结,万物消失。只有风,轻轻吹拂。

    时间到了,警察来催,曾子歌说:“上苍对我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我丧失自由,穷途末路,而是,我不能再爱你。”他说着转身,沉重迟缓,但却坚定地离去。

    秦小狐一直望着他的背影。

    她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眼,哪怕就一眼。

    但是,他没有回头。

    她只能目送着他,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还给撒旦。

    万物各归其位。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秦小狐走出来,外面阳光灿烂,然而她却分明嗅到一股凛冽的雨水气息。那是那年高考之后的雨水,在那场雨水里,她遇到了他。

    原来那是从她的回忆里散发出来的气息。那场暴雨,她将终生铭记。

    穆清秋等在外面。

    监狱在郊区。四处是金黄的麦田,野花在麦田边盛开,野豌豆结满翠绿的豆荚。穆清秋站在麦田边,望着秦小狐来的方向。秦小狐看见了他,如同看见一株葱茏大树。这株树,不会离开不会消失,无论她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它都永远守候在她身后,为她遮风,挡雨,庇荫,给她最好的爱。

    穆清秋也看到秦小狐远远地走来,她神色恬淡,裙摆摇摇。她身后的麦浪起起伏伏,像一幅灿烂油画。

    她像是从一片灰烬开出的花朵,熠熠生辉,生命饱满,那么美好。

    她比世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更美好。

    这世界总有丑恶狰狞,让我们哭泣心碎,但我们活着,只为坚持一切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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