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伍抬眼睃睃天,天色越来越暗,乌坨坨地锈了十几年的铁块一样压下来,雨哗哗地没有停的意思,好像要无休止地打碎下去,贯穿往后的每一个日子。任伍抱着肩,浑身湿哆哆的。有好几次,他转到门前,在门前久久地停留,看着这扇门板固执地守卫着双秀家,他有点感动,伸出手来,想摸一把,但很快就缩回去,打个寒噤。自己已在外头转磨了14年,再等一时又咋样?
想着14年,14个寒暑轮回,任伍的心就硬邦邦地冰凉。这女人,咋就不能服帖帖地软一回?就不能款款打开门,小羊羔一样扑进怀里,手拉手地回家?想着,任伍不止一次地猛然回过头来。但那门总是执拗地闭着,没有一丝缝隙。
啾啾的,不知谁家的一只小鸡迷了路,从墙上塌掉的豁口跌撞下来,哆哆嗦嗦走了两三步,湿淋淋地抬眼瞅他,好可怜。
天空打雷了,一道闪电,任伍看见檐下苫着塑料布的一堆秸秆子,好冷,有一堆火才好。跟好多年的好多个夜晚一样,院里拢起一堆熊熊的柴火,任伍和双秀坐在火旁,看蓬勃跳跃的火苗儿,火星子噼噼剥剥地飞向夜空。任小伍蜷在双秀怀里,有时候跳起来,扑向任伍怀抱,又笑嘎嘎地扑向双秀。那样,多好!
又一道闪电,直直地射向家门,在门上划了个直角,现出了门板密实倔强的本性。任伍记起自己曾在门上发现过一只眼睛,还有一只,浮在一张得意的男人脸上。任伍很想再看见它们,就凑到门前,仔细寻着,伸出手摸着,但啥也没有寻见。门沉默着。只是门,是扇好门。
任伍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感到一阵赛一阵地冷。他两手哆嗦地伸进背心,希望胸口能暖和自己,但胸脯同样冰凉。忽然,手触到一团熟悉的东西,拿出来,是个塑料袋,里面是自己的旱烟和卷烟纸,还有一盒压扁了的火柴。他又惊又喜,手哆嗦,却极快地卷好了一根,一长。他俯着身,打开火柴盒子,只看到三根孤零零的火柴。哧,划了一根,火光弱弱地让雨浇灭了。他又取出一根,这回,尽可能地俯下身,让脊背挡住雨的袭击;这回,他成功了。他闭着眼,贪婪地猛吸几口,火星子猛地一缩,他感觉到一丝薄而又薄的温暖。秋雨无情,很快,这丝温暖就无影无踪了。有堆火该多好呵!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堆秸秆子上。
离秸秆子一步远,就是那道孤傲的门。
任伍死死盯着那道门。秋雨的声音越发高亢:杀杀杀……
一个念头闪电一样划过,他没有多想,就抱起一抱秸秆子堆在门前,他觉得足够了,足够最后暖和一下了,足够让他度过这个冰冷的中秋节的夜晚了。他取出最后一根火柴,他对它寄于厚望,他甚至像亲睡梦中的任小伍一样,嘴唇碰了碰那根火柴。
或许,这也是打开门的一种方式?
他期望最后一根火柴不辱使命。这样,火就熊熊地烧起来了,跟以往任何一次小院里欢乐的篝火一样,火苗儿活泼地跳跃,火星子噼噼剥剥地飞向夜空。好像是,任伍、双秀和任小伍正手拉手围着火跳呢。跳着,笑着,欢乐地歌唱着……那扇曾经背叛、曾经孤傲的门,在大火深处陡地亮了一闪,那一闪很快被火焰吞没,好像它本来就是把好柴禾,大火是它的好归宿。门愉快地颤抖、融化,加入火的舞蹈火的歌唱,成为舞蹈歌唱的主要部分。另一部分呢?大火激昂地染红了夜空,那里面,一串串,一叠叠,14年的日子手拉手地燃烧。是的,任伍听清了,看明白了,那舞蹈歌唱里,有一部分属于他的双秀,他的任小伍,还有他自己。
大火在任伍眼里熊熊燃烧着。他捏着那根最后的火柴,悲伤地憧憬那最后的温暖,源于大火、源于他这个倒插门的门的温暖。火柴就要划着了,哧啦,只要这么一下下,他捏着火柴的手颤抖着,全身颤抖着,他无法抑制地哭起来,眼泪嗒嗒地融入中秋节的夜里。这个时候,雨竟然悄然无声了。
咣啷一声,门平展展大开了。
哗一下,门前的柴禾心虚地散落在地。
任伍一惊,抬眼一看,是双秀?真的是双秀?任伍揉了揉眼,见双秀奇怪地换了身红碎花衣裳,倚着门框看他。灯光从背后罩过来,往事一样朦胧。任伍记起来了,这是他们决定“好好开始”之后,两人相跟着去集上扯的布,一人扯了一身,女的红艳,男的铮蓝,喜兴得像一对新人。十几年了,年深日长,任伍的铮蓝早已不知去向,他不知道双秀却把红艳深藏在箱底,藏了好些年。
这个中秋节真日怪,任伍想,秋雨真的说停就停了?
任伍木愣愣地呆着看天。并没有水滴落下来砸他,只有一股风轻快地滑过,顺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柔柔的,酥酥的。任伍一霎时觉得那扇门真的很玄妙,不是么?它咣当一开,天就唰地把雨一收,看,那里已蹦出一颗性急的小星星,又一颗,又一颗……
双秀走过来了,脸上水一样地平静,右手里托着一只馒头。馒头雪白。双秀显然没有发觉门前的怪异,秸秆子被踢得四散开来。她更不会晓得,任伍的眼里刚刚燃起一堆可怕的大火。
这是重又热好了的,你尝尝,双秀说。
任小伍在背后也喊,大,这是我第一次蒸馍头,你尝尝!
任伍再也管不住自己了,他放声大哭。那根未来及点燃的火柴呢,被他悄悄扔了。他的手极快地抡起来,响亮地扇在自己脸上,尔后一扭身,飞扑到南墙跟前,砰砰地用额头撞起来。
任伍……
大……
双秀和任小伍一齐扑过来,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抱了好久,哭了好久。星星哗啦啦地忽眨,聚拢了满天的力量。双秀把红碎花衣襟撕了一块,包在了任伍头上。任小伍啜泣着给她大抹泪。任伍则一手揽着他的两个亲人,一手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蒸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任小伍擦着眼泪忽然就笑了:大……我第一次蒸馍,不知夹生不夹生?
任伍哽咽着,娃蒸得好,娃蒸得好,不生,不生!
任小伍咯咯咯地冲娘抛了个眼色。娘儿俩就泪汪汪地一起笑了。
看,月亮上来了,任小伍喊。
三个人仰头齐看,果然,月亮圆圆地挂在天际,挑着院门的一角飞檐,淡淡的暖意正一点一点地爬满三个人的脸。任伍扑嗵冲着满月跪下了,咚咚地磕起了头。双秀和任小伍也跟着跪下,咚咚地磕起了头。一家人磕够了头,又仰脖向天,双手合十:
月亮月亮你是爷
红枣月饼尝个鲜
月亮月亮你是爷
打开家门照平安
月亮月亮你是爷
保佑我家齐团圆
……
在一家人的祈祷声中,月光直射在打开的那扇门上。白亮亮的一片,很是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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