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
咚咚,锵!咿——啊——呀!
“安徽作家看百里”釆风团抵达太湖县百里镇柳青村时,已是薄暮时分。大山环抱下的柳青村万亩平畴,萧远而平凉,前埠河静静地流着。戏台上关云长一声念白,好似要将冬日的前埠河流域的千沟万壑都唤醒。
台上演出的折子戏是三国关公降曹的一段。戏台简陋,舞美道具简素,演员非专业,举手投足唱念,也就自娱自乐的水平吧。但此时,在柳青村部前,这曲关公戏就上演在天地间的大舞台上:远处的三千山高如螺黛,近处的前埠河静如处子,村后茂林修竹,村前阡陌纵横。百里镇萧疏的冬日暮色,就是一张硕大无朋的布景,那赤脸的关公一身戎装护佑着衣袂飘然的二位贤嫂,大刀长舞,鼓点急促。戏演在村头,一股浩然之气激荡在百里镇千山万水之间。
表现关公忠肝义胆的戏文,不知在百里镇的村民口中传唱了多少代。柳青一带村庄至今仍保留了一种叫作“曲子”的小戏种,他们将忠孝仁义的故事从古唱到今,演绎得感天动地。“曲子”,早已淹没在中国戏曲史里,今天无人可以确切地去厘清它兴起的源头和流传的地域,但只要你有勇气跋山涉水,去探奥寻幽,在百里镇方圆90余平方千米的某村某户,也许就能发现,那些祖辈曾经抄写的戏文和工尺乐谱,仍隐秘庋藏在石碓砧杵蓑笠犁耙之上;只要你留心,从男女老少的对话嬉戏中,还依稀可辨“曲子”的声腔韵味。再注意看看,那些朴厚的乡风和待客之道,一颦一笑,你就能感受到,这一小小的剧种,具有多么惊人的艺术生命精神,它们在百里山川村民的心里从未消失过。
柳青村头戏台的后墙上绘满了关于历代忠孝节义的故事,它们与曲子戏中的“提板”“流水双尖”等板式腔调互为交响;宣传栏中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村规民约,与戏文中苏秦、关羽等英雄豪杰一脉相承,都流淌在村民的血液里。晚风萧凉,台上咿咿呀呀,台下人如痴如醉,你看,村子里飘出的缕缕炊烟,也拽不回那一对看戏的老少顽童,“曲子”,是他俩一顿丰盛的晚宴哟。
次日清晨,来百里镇前埠河边看村女浣衣,砧杆声中猛听得一声山歌,清越高亢中透出似水柔情。百里山歌的调子与曲子戏音韵如出一辙,二者浑然相属。数千年以来,大山的歌者以不同的表演形式传递着山民们耕耘爱情的生命情调。假如由于千山万水的阻隔有情人难成眷属,一曲山歌便敲开那婚姻的门扉。古老的山歌与“曲子”一样没有留下词曲,那些词曲已镌刻在万山岩壑长水河滨;山歌也无须舞台,舞台在明月松下屋后垄亩。当采访团离开柳青村时,一首山歌飞入大家的耳际,听,多像昨天那“曲子”戏的声腔:
行船走马要小心,干妹妹,你是我的真心实意人。
毛香
吃完一块“毛香粑”,像吞咽了大山里百卉搓揉的丹丸,满足而舒坦。
在百里镇共和、东口二村吃到的“毛香”粑,真有一尝此饼而百味俱忘的感觉。晌午,采访团数十位作家在微风细雨中齐聚朱河口,围着老式锅灶,不顾斯文地尝着这山里的珍馔,各自在调动着少时的味蕾,寻觅往日的记忆。
“毛香”,大别山中一种春天里生长的植物,当地人叫了不知多少年。这种蒿类的植物,它的名称不下数十种,尤以“水菊”居雅。皖西南的土地上,凡隆阜卑隰之地,皆见其活泼旺盛地生长。每到季春时节,上巳节的前后一段时日,四野里农妇掐“水菊”蔚成风景,待夕阳西下,老牛暮归,家家户户屋顶上飘出的炊烟里一齐弥散着毛香的清幽与米粉的醇熙,堪可称为“百里香”。
百里镇“毛香”如果申报国家地理标志产品,陈述它的特点就用一个字:“真”。用“毛香”来拌和高山籼糯米粉,除食材地道外,其奥妙恐怕尽在前埠河流域清澄的水质。境外北部的妙道、司空二山,穷岩断壑间有太古流泉,岳西的后埠河,流进太湖为前埠河,水经晶砂汰滤,澄碧而纯粹,此水养过的“毛香”以及稻米,有千载不变的本味,以此水拌匀成型的粑坯,真所谓“调和之事,其斋甚微”,一经蒸煎,其鼎中之变,真是精妙微纤。
在百里镇尝“毛香”粑,见锅灶下续柴的大嫂红红的脸颊,脑海里顿时叠印着儿时母亲的手艺。粑,是中华传统美食,但在特定时期也并非普通人家的家常食物,饥荒年代,能吃上一顿粑,就是奢侈。母亲曾将积攒下的下锅米磨粉做粑,那是儿时幸福的时光,老来最美的记忆。想必百里镇的村民视“毛香”为山珍,以此烹调来待客,既实在而又不至于寒酸。这种天然食材,饥馑时可以果腹,丰年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一种文化记忆,供人们去念想,去追忆,去挖掘、创意出一份丰厚的文化内涵,为百里的山水画廊和纯朴的乡风增添几分嚼劲。
车离朱河口,又听山歌响起:
我郎来得稀,冇得什么吃,我到厨房打主意。
腊祭
当鼓书艺人一袭长衫,干净利落地站在王氏宗祠大厅时,“腊祭”进入了高潮。
腊祭,这一祖制的仪礼已失传了很久。我在典籍里经常遇见,后来,一想起这一古老的礼俗,心中就生出一种庄敬与温和。王氏宗祠新落成不久,为迎接全省的作家来松泉村釆风,镇、村安排了这一失传已久的乡俗,隆重而欢乐。坐在祠堂长条板凳上,思绪飘忽于古往今来。
宗祠,是族人心灵的聚会之所。王氏郡望在太原,祠堂大门的一副对联告诉来客:太原家声远,三槐世泽长。王氏哪一支从山西大槐树下聚散,又何年南徙,播迁于江淮之间,本族应该有考证。落户于太湖百里这一支王姓,祖先原本是以孝悌力田起家的,到了清乾嘉时期,王氏人文蔚起,先有王大枢,晚清时又有王念祖,这二王是否同族?族中自有记载。百里王氏的俊彦为天地立心,为国死命,也为门庭争了光,他们是这王氏宗祠上的梁柱,王氏的族裔世代以先贤为榜样,在田间地头耕耨着各自的人生,在族谱和家训里追寻着生命的价值。
鼓书艺人敲打着节拍,他以韵文流畅地说唱着。说了什么?没有辞谱,但从他眼神里我仿佛听懂了,他在说百里镇山川日月鬼神,说先祖劳劬子孙蕃衍,说前埠河砂里含金,说三千山佛性禅心,说王氏宗祠乍废乍兴的往事,说王大枢伊犁勘界,说王念祖爱民如子……
松泉王氏宗祠前池塘中套有一口井,井的中轴线正对着祠堂正门,同行的一位作家问,这有何寓意?我说,不说破,才更有意思呢。正如这祠堂的建筑,粉墙黛瓦,门槛柱础,梁栋桁椽,天井石阶,都有特别的寓意。这塘中有井,总有说法,不外乎取风气完密、天人合一的意思吧。
正说着,祠堂内飘出两句鼓词来:
哥哥我爱你爱到天地老,太阳作证月为媒。
这一句山歌飘至耳畔时,我蓦然想起了这祠前的池中之井,巍峨的祠堂仿天地山川营造,这门前的池水,不正有日华月辉的寓意吗?
丰年好景,王氏宗祠以古老的“腊祭”礼俗迎客,以五谷六畜为供享,以曲子山歌鼓词为祷文,共拜天地山川日月,齐赞盛世物阜民淳。
千山万水你莫怕,考取个功名嫁与郎。
山歌回响,百里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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