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孤独的‘猎手’!”这是14岁的刘小毛给自己的赞誉。
我对此很是不屑。
孤独与孤僻可不是一个境界。能够与孤独“和平相处”,被孤独温柔以待的那可都是伟人。
猎手的标配是:犀利的眼神,坚毅的脸庞,如风的身手,转身回首间都会抖落一地风霜雨雪的沧桑。如果脸上再有一条不影响美感的疤痕那才叫完美。腰间隐隐露出的匕首把儿必定镶银镀铜,描着避邪去秽的图案,猎杀的猎物也多是豹子、老虎之类的大型猫科动物,再不济,赶上运气不好,也能逮几只兔子吧。
可是刘小毛,他只是一个被忙碌的父母暂时“寄存”在外婆家的一个性格孤僻、不爱说话的小怪物。瘦得像豆芽,一管直直的身板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脑袋上又顶着一蓬长势相当茂盛的乱发。他惜字如金,来了十几天,没听到他说过完整的一句话,大部分都是用“嗯”代替。一把磨得溜光水滑的枣木弹弓就是他的“武器”,要么别在腰上,要么拿在手里,片刻不离身。
外婆家门口大枇杷树下的石磨盘是我们玩耍的聚集地。刘小毛来了之后,他每天一大早就盘腿坐在磨盘上,拿出弹弓眯上一只眼睛四处瞄,没有确定的目标,可能是迅即飞来飞去的麻雀,也可能会是外婆养的那只肥猫,都是目之所及的事物。
我们一群小伙伴在石磨周围挖鸡毛信、跳方格,玩得不亦乐乎。刘小毛不理我们,我们也很少主动搭理他,他的存在之于我们,就像大石磨,就像枇杷树,没有引起我们任何的侧目惊奇。他瞄累了鸟雀家禽,就睨斜着我们。我们互相都没想过走进对方的世界,各自相安无事。只有在偶尔玩累的间歇会忍不住好奇他瞄准的方向和他盘腿打坐的功力,然后七嘴八舌地偷偷议论并质疑他的“枪法”。这时的他会像突然炸刺的刺猬,噌地站起来,努力睁大那双小眼睛,支棱着脖子,手指着自己乱蓬蓬的大脑袋对着一帮伙伴吼:滚开!吼过后又一屁股坐下,带着很浓的河南口音念念有词:一群毛孩懂个啥。
小伙伴们被吓了一跳,哄笑着作鸟兽散,只有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他细长的脖子,担心他因呐喊而暴突的血管会突然崩裂。他吼过之后照常地做各种瞄准动作,照常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猎手而不是一个普通的猎人。
猎手不能成群结队,只能是孤独的,优秀的猎手拼的是耐力,是智慧!猎人才拼枪法!他说这是他爷爷说的,他爷爷曾经独自单凭一把小小的匕首就捕获了一只几百斤重的强壮的野猪。这是他后来和我结成同盟后说的。
对了,他现在猎捕的对象是蝉猴儿,也就是知了猴儿。
“燕子,你比他们聪明,我晚上带你去挖蝉猴儿,然后烧蝉猴儿给你吃。蝉壳儿都归你,卖到镇上药店,一只两毛呢。”我对他突然的邀约有些惊慌失措,而且还是携带着“巨款”诱惑的邀约,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深刻地记下一只蝉壳儿能卖到两毛钱,于是耳朵先替我应下了他的邀约。至于烧蝉猴儿,我没多大兴趣。
介绍一下刘小毛的来历,他是我大姨的儿子,外婆说大姨、大姨父要到外地打工,等安顿好就来接刘小毛。所以这个暑假刘小毛都要待在这儿。我从小跟着外婆,对于这个空降的外来客,理所当然地排斥。刘小毛话极少,行事从来都是动手不动嘴,吃饭和我抢,看电视和我抢,一句话没有,伸手就来。自从他来了之后,外婆家的那个小电视基本固定在动物世界的那个频道。就连外公给我们讲故事,他都会一声不吭地腻到外公身上,看不到一点儿孤独猎手的风范。他霸占了我所有的专利且无视我的存在。
外婆却总夸他懂事。大姨、大姨夫工作忙,他一直和他爷爷在一起住。他会帮爷爷做饭、洗衣服,从不偷懒。这次说是他爷爷生病,被刘小毛叔叔接到城里去了,刘小毛一人在家,大姨不放心,才让他暂住到这儿来,暑假一过,他就要去大姨打工所在的城市上中学了。
我就咬紧牙关忍他一个夏天又何妨,小女子也有大肚量,惹不起躲得起。所以我和他基本无交兵也无交集,他当他的猎手,我保留我对他的评价。
万万没想到,刘小毛会对我伸出橄榄枝?!这是我的博大胸怀换来的意外收获吗?现在我终于知道刘小毛的冰棍、跳跳糖是从哪儿来的了。外婆给我们俩的零花钱根本供不起他那样的挥霍。想着早就想要的那盒24色蜡笔,还有手工彩纸,还有可以炫耀的满兜的跳跳糖……估计此时所有的路人都能从我闪亮的瞳孔里看到两个大写的钱字吧。
天空像块缀满了宝石的幕布,月牙儿热得无精打采,斜斜地挂在天边。四周安静极了,隐约能听到麦场上传来四眼爷爷叮不隆咚的大鼓声。我按照刘小毛说的,虽然天热但必须穿长裤长褂,还得把脚口袖口都扎紧了,防蚊叮虫咬。他的小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很郑重地对我说:“好的猎手必须要先保护好自己和同伴的安全,否则,就不是猎手,只能做猎物了。”刘小毛说得有点道理,他脸上要是再有一道疤,身板儿再壮实一点,此时的我或许会把他的煞有介事信以为真了。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替他拿掉了乱发上的一根草叶。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
他左手拿电筒,右手持木棍在前头开路,我也拿着手电筒亦步亦趋,紧跟其后。外公外婆摇着蒲扇去麦场上听四眼爷爷唱大鼓书去了。要是以往,我肯定跟着他们一起的。今天我唯刘小毛马首是瞻。
“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到家,要不然肯定会被骂死。”刘小毛很严肃地对我说。我莫名其妙地仿佛受了感染,也严肃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去的地方就在村东边外婆家的一个废弃的园子里,五分钟的路程。这是原来打算给小舅舅盖新房的房基地,后来小舅舅上了大学,这片房基地就彻底撂荒了,外公在里面栽了一些石榴、桃子、枇杷等果树,还有几棵大刺槐和榆树,从远处看,倒也浓浓翠意,蕤莛蔓延。
刘小毛前世肯定是只猴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刺溜一下已经爬到园子中间那棵大槐树上去了。我的头跟着电筒的光一起仰着,舞台追光一样看着他从这根枝丫蹿到那根枝丫,从这棵树又蹿到那棵树。他要是多一条尾巴,就是动物世界里那个长尾猴了。刘小毛肯定不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兀自在树与树之间忙乎着。
“看,一共23只,可惜这两只被我抠烂了,蝉壳儿只有整个的才值两毛钱呢。”我翻看着刘小毛递过来的战果,停止了对他形象的想象,在心里迅速把23只,不,是21只蝉壳儿换算成毛票儿。“刘小毛,你确认这都是给我的?”
我不敢相信心里那笔“不菲”的数字。
“那是当然,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在我即将到手的蜡笔和彩纸的分上,我破例没给他翻“白果仁儿”,默许了刘小毛在我面前挺胸凸肚的骄傲。虽然那肚子上的肋骨一条条曲线分明,但一点不影响刘小毛高昂的情绪。
“和你说吧,挖知了猴和抠蝉壳儿可是一门学问。知了猴的蛹在地下要长两三年,靠吸树根汁儿长大。这一段时间它是个蝉瞎子,软软的,肥肥的,挖出来炸着吃可香了,俺爷可爱吃了。我在老家挖的知了猴吃不完就卖给街上的小吃部,再加上卖蝉壳儿,一个夏天能把我的学费都攒齐了,厉害吧?”
我不反驳就等于相信了刘小毛的话。
刘小毛趴在地上,用小铲贴着树根边挖边说:“知了猴的蛹慢慢长大,会破土而出凭着本能找到一棵树爬上去。看到没,它就是从这条黑色裂缝中出来的。”刘小毛指着一只挖出来的知了猴的背部,“它挂在树上,必须和树是垂直的,要不然,它在从壳里出来的时候翅膀就会受伤,长残了。知了蜕壳时是不能受到惊扰的,尤其是在翅膀从壳里出来时,要是受到惊扰,这只知了就完蛋了,永远飞不起来了。”
刘小毛到底是猴子还是知了猴呢,他不仅能像猴子一样爬树,还对知了猴门儿清。我再一次惊讶。
他继续小心扒拉树根下的土,露出一个小窝窝,里面躺着一只黄乎乎的知了猴。“快看,如果估计没错的话,这只明天早上就会上树了。你摸摸,不过,你摸过的话,它估计就终身残疾了。”我伸出的手触电般缩了回来。
我不想它残废,我只想它能顺利蜕壳长大,外公说过,知了很闹腾人,但夏天少了知了,就像炒菜没有盐,少了味道了。我和刘小毛约定,以后只抠知了壳儿卖,不挖知了猴炸着吃了。刘小毛一口答应,承诺每年夏天都来陪我一起抠知了壳儿。我俩的友谊之花瞬间姹紫嫣红。
周围很安静,夜色温柔如水,草丛里纺织娘在忙碌,偶尔有一两只萤火虫提着灯笼路过。刘小毛蹦跳着,头上的乱发也跟着左右晃动。此时的他是快乐的。长大的过程会有孤独,没有一个人的青春会与孤独擦身而过,孤独不在身边就在心中,只要无人惊扰,终有一天孤独的少年就会挺立枝头为自己唱响整个夏天。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