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梦见的是爷爷。又一次浸透在悲伤中,抽泣得心口发堵,醒过来,好长时间才能疏散掉心头沉甸甸的块垒。
但不知道为什么,待心轻下来,想起我的大爷爷。
有时,我们的联想的确是很微妙的。偶尔想起那些辽远的温暖的记忆,亲切中夹带着一点忧伤。
眼前出现的镜头里,大爷爷气喘着走在上坡路上。他埋着头,一边走,一边呻吟,声响很大。大爷爷高大的身躯佝偻着,他背着砍柴刀,驮着扁担,有时赶着他的那头大黄牛,有时没赶,独身一人的身影更加寥落。阳光将大爷爷的身影拉得时长时短,大爷爷花白的头发在头顶上闪闪发亮,满脸的皱纹,汗水流淌着,也有灼灼的光彩。
我总会在大爷爷的呻吟中,远远地看着他,他连同他的那头大黄牛,走进山间小路,没入山林中。
我的爷爷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大爷爷排行老大。彼时,大爷爷也就50多岁,可苦难的生活,已将大爷爷的身体磨损得不堪了。大爷爷不仅气喘,血压也高,全身到处都痛,又没有钱去治疗,每天还要进行繁重的劳作。生活是残酷的。
大爷爷年轻时为躲抓壮丁,进入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独自生活过很长时间。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估计就留下了病根。后来,回到祖居地,年龄就有点大了,在亲戚帮助下,娶了舅舅家的表妹,开始从无到有的家庭生活。
那时候,乡村没有特别的生财之道,长年累月干活,辛辛苦苦,累得半死,也仅仅能够填饱肚子,逢年景不好,粮食不够吃,肚子都填不饱。
大爷爷养了一头大黄牛,农忙时会帮村里人犁田,加上自家田里地里的活,砍柴、卖柴,帮人家挑脚力,总没有闲的时候。那头大黄牛,也就春天一季的用途,别的季节就成了负担。大爷爷每天风雨无阻地早上牵它去田野上吃草,白天赶上山。牛未必自己吃得饱,有时,还得割草喂它。这养牛的任务,都落在大爷爷的肩上。
秋天庄稼都收好后,村子里就显得很安静了。牛也不必往山上赶。山上草枯了,家家用收集回来的稻草,搭好了草棚,供给耕牛吃,直到明年春天。
这时候,大爷爷会上山挖桩蔸,驮回家。大爷爷与村里众多的村人,都会在秋天收集过冬的柴火,以度过寒冷的冬季。哦,记忆中,我的那个小山村,冬天总会有很厚很厚的白雪,屋檐下吊着粗乎乎的冰凌子。北风那个吹呀,雪花那个飘,真冷啊。
大爷爷与他的二弟我的爷爷,秋天的时候,还会去狩猎。听说哪里有野猪、豹子,他们就会带上简单的自制的火药去捕猎。野猪、豹子这些大型动物,自然不是那么轻易能够猎到的,有时为了一个踪迹,他们会好几年的秋天都去同一个地方,在深山人家借宿,或者在山上搭草棚,守上一两个月。
有时候,也能有意外收获,有一些小动物会被爷爷们安置在山野林地的夹子夹住。比如野狗、野狼、野兔。据说,他们不收黄鼠狼,那家伙不仅狡猾,不会轻易被捕到,偶尔碰上,也是放了生路。农村人对黄鼠狼有一种敬畏和忌讳。村里人也不喜欢吃野兔,因此野兔特别泛滥。有一次,我随母亲去山芋地里翻山芋藤,正面与一只小灰兔子狭路相逢,既紧张又激动,不敢伸手触碰它,只对视着。直到小兔子逃跑,我才对母亲大叫,兔子兔子……
大爷爷家住老屋,那片老屋住了五六户人家。皖南山区特有的泥墙黑瓦,多重进,天井,老堂屋。堂屋又黑又高,后面摆放着祖宗牌位,墙上贴着暗红的对子,书写着天地国亲师。堂屋只在大屋里有人家进行红白喜事时才派上用场,大多数时候,被居民堆积了柴火或农耕用具。老屋太老,年代久远,显得阴暗潮湿。独自一人时,我是不敢进入堂屋逗留的。但还是会天天去老屋,因为那里的小伙伴多。
大爷爷一家住在老屋靠左边的偏屋,另有一个天井。穿过天井边的弄道,就是大爷爷家。进门是大爷爷家的厨房。那厨房很大,客人来,就让到厨房里方桌边长板凳坐下来,喝茶、吃饭、聊天,冬天就围着厨房的大火坑烤火。
大爷爷家有一个大火坑。地面上挖了坑,四周围着砖块,坑上填上树蔸或木头,火苗跳得老高。冬天外面冷得让人鼻涕直流,瑟瑟发抖,大爷爷的火坑边暖暖的,像个小太阳,向四周散发着温暖。
这些还不是重点。大爷爷家的火坑上,吊着一口吊锅。黑黑的绳子缠上屋梁,黑黑的吊锅悬在火坑上方。吊锅里面可以煨水,把开了的水冲入开水瓶,再从瓶里倒出黄灿灿的黄道茶,从外面进来的人,一人捧上一大碗,一碗热茶喝下去,浑身暖和起来,开始天南地北、上下五千年地聊天。
这些也还不是重点。大爷爷的吊锅里,偶尔会煨上野物。就是大爷爷秋天亲自打猎收获的野物!白白的蒸汽蒸腾着,香香的味道飘荡着,山岗这边还有那边的孩子全都赶来了,又全都赖在大爷爷的火坑边,不去玩雪,不去打架,不去偷鸡摸狗,不去掏鸟窝,不去爬树溜冰,就一心一意守住火坑,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神秘的吊锅。
每年的冬天,大爷爷家的大火炉上,总会飘荡出肉香,成为我记忆中一笔浓墨重彩。
大爷爷一年最忙碌的日子是春天,不仅要犁田,还要上山砍柴,还要放牛。
在老家,那时候把牛放在山上,一般都是下午再去找回来。牛也不会跑太远。也有个别的牛跑去很远,远到张河湾。那里草肥,但多处悬崖绝壁,即使是村人,也不经常去那些地方。傍晚,山排上找不到牛时,人们都会去张河湾找。
一天下午,大爷爷一路号哭着,一路奔跑回来,说他的牛掉下悬崖了。一头牛,那时几乎是村里一家人全部的家当。大家围上前询问具体情况,大爷爷抖得很厉害,完全方寸大乱,说东道西,像梦呓。族人和村人一起帮忙寻找,第二天,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已经摔死的大黄牛。
对大黄牛掉下悬崖的具体原因,大爷爷说不清楚,大家猜测,可能是大黄牛想吃悬崖边的草,失足坠落悬崖。大爷爷被这突然的事故惊吓了。
两年后,大爷爷中风,在病榻上缠绵不久,就撒手人寰了。
大爷爷是位憨厚朴实的农民。他一生俭朴纯善,就像故乡的泥土一样,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大爷爷葬在老家的祖坟边。一个人的一生,是简单,是丰盛,是幸福,是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大爷爷,终于与他终身守候的泥土融为一体了。
大爷爷在大黄牛发生意外时,那种悲痛,那种绝望,却深深撼动了我,至今想起,心头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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