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漪是我舅舅家的四女儿，我还有大表姐、二表姐和三表姐，四个表姐加上我这个小表妹，一见面就吵得要死。
四个表姐之间，我最喜欢四表姐家漪，她和我差不多的年纪，舅舅家的四个女儿中我和家漪玩得最好。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很相似，性格、穿着还有喜欢的东西。
家漪一看到我就笑起来：“你今天穿得像棵圣诞树。”我不知道她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臭我，她又说：“今天在家画什么啊？”她来得太突然，我都来不及收拾。她翻阅着我桌上的几张草稿纸，我连忙将画纸反过来盖上：“随便画画，画得不好。”家漪说：“你画画很有天赋的啊，怎么说不好呢？哪天也给我画一张吧。”我说：“那现在就画吧。”她说：“好啊。”她马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家漪表姐今天确实很漂亮，暖黄色的薄绸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都有一色纯白，浅粉色鞋子，脸上有腮红，厚重的刘海，大而亮的眼睛，跟电影里小童星似的。我在白纸上勾勒着家漪的轮廓，心里有淡淡的悲伤。自从母亲出国以后，我就很少穿漂亮的衣服，我打心眼里希望母亲早点回来，让我穿得和家漪表姐一样。
“小瑛，明天来我家玩吧，明天是六月六，要晒霉，可热闹了，我家里要晒很多衣服。”家漪忽然这样告诉我。我说：“晒什么霉啊？”家漪说：“就是东西发霉了要晒一下，梅雨季节刚过去，家里许多衣服要拿到阳光下出霉，有很多人来帮忙，你去看看。”我想起来了，从前家里也有晒霉的，有一年我生了一场病，好像错过了，去年六月初六，好像下了一场大雨，结果霉也没有晒成。
我很想去家漪家看看，她说她们家前清古朝衣裳实在太多，这让我很眼红。三天后就是六月初六，我瞒着正在剥蚕豆的何干，假装去外面买东西，偷偷来到家漪家。那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家漪家宽大的院子里晒满了衣裳，满院子都是绫罗绸缎，竹竿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旗袍裙袄，看上去辉煌而热闹。几个老妈子将笨重的樟木箱子打开来朝着太阳，将里面霉味扑鼻的衣服拿出来，抖抖灰尘，再摊开来。
我和家漪在竹竿和竹竿之间走过，每一根竹竿上都挂满了衣服，一股子霉味中又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樟脑丸的香。我用手抚摸着镶着金丝银线的衣裳，想象过去的世界，祖母们娘姨们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庸庸碌碌、哭哭笑笑地活了一辈子。现在，她们都不在了，就留下这些旧衣服。衣服上面，仿佛也沾着她们的哀伤和愁怨，当然也有欢笑和快乐，可能还有爱情，像那一排晒在箱子盖上的红绣鞋，那是新娘子才穿的绣花鞋，上面有花纹。每一个新娘子穿着绣花鞋，都怀揣着欢喜和爱情吧。
家漪在另一边叫我，我们掩饰不住小孩子的童心，在一竹竿一竹竿衣裳之间玩起了捉迷藏。我们忘记了周围忙忙碌碌的老女仆们，放肆地嬉笑起来。家漪突然拿出一件衣裳说：“小煐，你看这颜色，真好看。”家漪手里是一件樱桃红的丝棉夹袄，我眼前一亮，因为我之前写小说，想象中的女主角就是穿着这样一件红色的丝绵夹袄，真是太欢喜了。我将衣裳贴在脸上，金丝银线晒得滚烫。家漪说：“这衣裳好漂亮啊。”我说：“我好想穿，家漪，能不能送我一件老祖母穿过的古朝衣裳？”家漪说：“你想要啊？”我说：“我想，我好想。”家漪说：“那还要什么？反正放在箱子里也没有人穿，过一会儿，趁老妈子不注意，我帮你偷一件。”
我阻止了家漪偷衣裳的想法，开口向舅舅讨要。舅舅很诧异，听了我的解释，他说：“好，喜欢你就拿吧，这都是以前老太太的衣裳，料子好着呢，想拿几件就拿几件，压在箱子里也是压着。”我和家漪大呼小叫地跑去挑衣服，想到可以拥有那件樱桃红的丝棉夹袄，我非常开心。家漪说：“小煐，你觉得宝蓝色怎么样？”她又说：“小煐，我觉得你穿桑子红更好看。”我觉得家漪的审美观很差劲，挑了一圈之后，我还是选择一开始一眼相中的那一件，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一件。”
老妈子把我们挑衣裳的事情说出去后，在屋子里的其他三个表姐都赶来，一时间在晒霉的院子里打闹一片，不小心将一竹竿衣服弄掉在地，让老妈子一通责怪。我一个人跑到房间里，穿上那件衣裳对着描龙绣凤的镜子照，身上的衣裳是古代的衣裳，脸却是现代的少女的脸，那样子十分奇怪，却让我非常满足，因为它独特，从来没见过女人这样穿着打扮。我一定要这样穿着走出去，走到大街上去，走到霞飞路上去，让所有的男人女人们都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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