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也并没有食言，他很配合戒毒治疗，并且也安分了许多，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们也空前恩爱。那一段日子是我童年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也许是出国留学受到了西洋文化的熏陶，母亲有意培养我的淑女气质，在书中发现一朵夹着的枯萎的花，对我说起它的来历，我非常感动，竟流下泪来。母亲很高兴，对弟弟说：“你看你姐姐，她可不是像你那样，为了吃不到糖而哭。”弟弟看着我脸上的泪珠，有点自卑，他永远不会像我这样为了一朵花的枯萎而流泪。看着弟弟默默地走开，母亲说：“我对你弟弟是不抱希望了，他有时候很傻，很麻木，一看就是你父亲的样子。真的，他跟你父亲一模一样。只是你，我还有盼头。”我很不好意思，擦净了泪，心里却是高兴的。
也许，是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从此，我的生活被学英文、弹钢琴占据。我大约生平只有这段时期还像个淑女，姑姑不满母亲的行为：“你整天让小煐这样忙、这样累，小孩子会不会厌烦啊？”母亲说：“我这是为她好，等她长大了会感谢我的。”
那些天我对于学钢琴确实有点心不在焉，天天和弟弟等着看家里订阅的《大美晚报》。只要报纸一来，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从头翻看到尾看了一遍。因为我画了一幅画，投给了这家报纸，盼望着有一天能登出来。母亲问我：“你们俩人天天猴急地看报纸，搞什么鬼啊？”我不肯说，最后是弟弟告诉了母亲，母亲将脸转向我：“原来你喜欢画画呀？那你告诉我呀！”我低着头，说：“我是准备等发表了再和你们说的，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表。”我觉得不好意思，母亲笑着说：“你喜欢画画啊，我也可以送你去学啊！画画也不错，培养艺术气质，正好我有认识的人也是教美术的—画画和弹钢琴并不矛盾。”姑姑听了，凑过来说：“你让她学这学那，想把小煐累死啊。我都看不下去了，来，小煐，今天姑姑带你出去，到百乐门看跳舞。”“去哪里啊？去百乐门啊？干脆也把我带着吧。”母亲说着，一说到玩她就很开心。姑姑说：“你整天自己出去玩，看话剧，我今天要带小煐，我只带小煐。”她们这样说着，谁也不提弟弟，我看到弟弟在一旁很落寞，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
那是我第一次去百乐门这种娱乐场所，灯红酒绿，到处都是绅士和名媛。舞台上站着个戴着黄色公主帽的女歌手，她扭着小蛮腰在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也唱《美酒加咖啡》。一大排舞女，露出光溜溜的大腿，动作整齐划一，时不时地将大腿往天上一撩，让人眼前一亮，如同黑夜里的炫目闪电。整个舞池在轻轻摇晃，据说地板下安着弹簧。唱歌唱到高潮时分，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像下饺子似的下到舞池里，女歌手夹杂在红男绿女中间，我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只是埋头吃蛋糕。这里的芝士蛋糕不如老大昌的好吃，母亲帮我点的是草莓芝士蛋糕，我只吃草莓，蛋糕还剩下一大半。不断有人来邀请母亲跳舞，她都礼貌地回绝，也许她是小脚，不能跳舞，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跳舞，她只是坐着，安静地喝着红酒，听着歌。她穿了一件艳粉蓝色的旗袍，在这样的环境下非常美丽，她身上有种独特而又熟悉的气息让我着迷。姑姑跳得满头大汗，上来对母亲说：“哎，你看啊，那边那个洋人一直在看你。”母亲轻轻呷了口红酒，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你啊？整天想着艳遇这样的东西，你还嫌你的艳遇不够是不是？”她说着便将脸转向我：“小煐，好吃吗，蛋糕？”我机械地点点头，心里却有种古怪的想法：我美丽的母亲，如果没有家庭的牵绊，没有我和弟弟这个负担，应该会活得更精彩、更绚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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