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妆·张爱玲-校门口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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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中西疗养院治疗了三个月,逐渐恢复了健康。出院后,舅舅来看望过一次。

    那时候我已到圣玛丽亚女校读书,离舅舅居住的康乐村并不远,每周末才回一次家,是家里的司机开车来接。但是我并不想回家,因为离舅舅家近,我一放假就往他家跑。我喜欢和表姐家漪玩,那时候我们已经比从前都长大了不少,经常一起看电影、逛街。有一次,和表姐家漪走在霞飞路上,她突然对我说:“小煐,你母亲又要出国了,你知道吗?”我永远也忘记不了当时涌上心头的绝望,过了半天,我才对她说:“我不知道。”家漪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低落,安慰说:“其实我也不太确定,我是听我父亲说的。”他父亲说的就是真的,因为我母亲和她父亲是双胞胎,两个人感情好极了,在一起从来无话不谈。我母亲要么就不和人说话,要么就和人说知心话,她对姑姑也是如此,就是对我父亲从来看不上眼,这一对夫妻在我记忆里从来没有恩恩爱爱过。我竭力掩饰内心的伤感,父亲那边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希望。如果母亲在,我灰暗的岁月还可以增添一抹亮色。现在,母亲要离我远去,我没有钱,也不可能随她出国,我无法想象今后的日子和父亲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可怕?回到家中,我立刻给姑姑打电话,我胆战心惊,多么希望这是一个谎言。姑姑听出我声音在颤抖,面对我的询问,她似乎也没有想好,只是拖延:“哪天我来看你,我要来看你的,你知道,你妈来不方便。”我的眼泪直流下来,我说:“是不是她又要走了?是不是她这次走,就再不会回来了?”这是我的直觉。姑姑说:“她是说,她想到法国去,不过还要过一些日子,总会回来的,你在上海,小奎也在上海。”我明显从姑姑的口气里听出安慰,我的心一下子沉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已经听不下去,她还在说,我挂上电话,眼泪一直在流,流啊,我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为了不让别人听见我在哭,我小声地抽噎着,死死咬住嘴唇。可是,我还是要哭,要哭出来。

    我没有给母亲打电话,临去法国的前一天,她专程到学校来看我。那天是星期一,早上校门口各家送孩子上学的小汽车已经不见了,校园里十分安静。水泥地面上有几只麻雀,高高的钟楼上爬满青藤,只剩下窗子,黑洞洞的。我和母亲在校园里走,母亲说:“我要去法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首先打破沉默。我说:“我知道了。”她说:“你如果在这边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你姑姑,她会帮助你的。打电话给她就等于打电话给我,好吗?”我点点头。她说:“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努力端详着她美丽的脸庞,想把她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可是,我不好意思长时间看她。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说,我想让她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可是,我又感觉这是不可能的,我漠然地摇摇头。母亲说:“那好,那你好好保重!不管出了多大事,你在家里不要回嘴,否则,总是你的不对。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她好像显得很轻松,觉得事情可以这样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太好了。可是,我却在心里想着,他们这一代大人心真狠啊,想走就走,一点不考虑到我们。我看着她,她似乎挺高兴,我们最后站在钟楼下,什么话也没有了。我说:“我送你到学校门口吧。”她点点头,朝我脸上看了一下,我没有一点惜别的表示,她好像有点失望。最后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树远远望着那扇关闭了的红铁门,以及铁门外正在走远的她的背影—我的表情依旧冷淡,却渐渐感觉到鼻子是酸酸的,于是眼泪来了。这时候是需要眼泪来烘托的,我终于刻骨铭心地想念母亲,想念着她,不知道到哪年哪月才可以见到她!我在寒风中哽咽着,最后痛哭起来。在母亲面前我哭不出来,在无人的地方我哭给自己看—为母亲,也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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