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得到消息，父亲要结婚了，是姑姑告诉我的。在夏夜的小阳台上，天色蓝得像复写纸，有点闷热，蚁子多得成把抓，隔壁的窗台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放着梅兰芳的唱段，伴和蝉鸣，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姑姑看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走过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沉默，让我觉得很恐慌，一定不是好的消息。姑姑凝神望着别处，我觉得无聊快要离开的时候，她一把拉住我，才开口说：“你父亲要结婚了。”我身体一颤，一时犹如五雷轰顶，头皮都要炸了。我扭过脸对着天空望了一会，再回过头来时，眼睛里全是泪，透露着最后一丝不确定：“这是真的吗？”姑姑点点头。之前我就听家里面的佣人传过，心里还存在着一丝侥幸，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今天姑姑这样凝重地告诉我，看来这件事情确凿无疑了。我的手使劲攥着阳台上的木头栏杆，手心里全是汗水，看过太多的晚娘欺负继子的小说，从没想过这一切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姑姑握着我的手，说：“总之他这次是下决心了，我也不劝他，我现在和他不说话了，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恍恍惚惚，揪成一团麻，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的想法，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如果那个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要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姑姑看着我，我倚着阳台栏杆，咬牙切齿地说：“我不会同意的，我不允许他们结婚，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

    姑姑说：“你觉得你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吗？他会听你的？你不想想。”我突然抓住姑姑的手，仿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姑姑，你可以的，你去阻止。”姑姑说：“你以为我想这种事情发生吗？我已经和你父亲闹僵了，我不想管他的事情，要不是为了你们姐弟俩，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踏进那个家门。”我停了停，说：“我不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不能接受。”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落，眼前的家仿佛变成了失守的空城，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突然要闯入我的空间，要来取代母亲的位置，要来干扰我的生活，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我本能地对她反感。但是我也很清楚，十四岁的我是阻止不了她的到来，如果她真的伏在铁栏杆上，我也未必真有勇气和胆量将她推下去。不过我无法接纳她，关于继母的桥段不断在脑海中上演。我还写过一部关于继母和继子的小说，现在自己成了主角，心里不由得苦笑。父母离婚在我心中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创伤，现在又狠狠地在未愈合的伤疤上撕了一个大口子，满目疮痍，鲜血直流，撕心裂肺地疼痛。我想到了远在欧洲的母亲，作为心中唯一的寄托和慰藉，想到她，这千疮百孔的灰暗日子多少平添了些暖色的回忆，我多么想此时此刻她就在我身边。或者，我立马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她身边，我不求她把我抱在怀里，我只想站在她的身边，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就一眼。

    后来，我站在黑暗的阳台上哭了，泪水不听话，止不住地流淌。这是个热烘烘的夏天，我的心却凉到谷底。天格外黑，格外静，弄堂口摆摊卖馄饨的小贩已经开始收拾炉灶和椅子，准备绑好手推车撤摊回家。我默默地看着街道上的夜色，夏夜里的凉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多么希望它可以带走心中的酸楚和痛苦。何干叫我下去吃点心，我也不答应。哭了一个晚上，水分流失严重，嘴上都起了干皮，何干上来劝我：“哎哟，你看你，眼睛都哭成了个桃，丑死啦。快歇着，快歇着，小奎叫你下去吃绿豆糕呢。”想到弟弟我更伤心，仿佛他就坐在黑暗中，陪着我在哭。我甚至不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我怕他和我一样伤心难过。阳台上一片黑暗，这给了我一点安全感，我发现阳台下也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片灯光。阳台就像一只船，劈风斩浪航行在大海上，看不到一星光亮，最后船倾覆了，风浪涌动的大海上，散了一大片残骸。我和弟弟各抱着一根木头，随浪花在沉浮着—这是我当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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