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美人芳

    爆炸是由埋在洛神塔周围的火药引起的，爆炸动摇了塔基，很快洛神塔里墙倾地裂，整座塔都在摇晃下沉。天凝刚杀掉最后一个幻影阵中的真人，又飞出一剑，挑断了捆绑姜游的铁索。

    姜游身体卸了力，向前一栽，她一个箭步过去，托着他，他伏在她肩上，双臂从她背后合过来，抱着她，如释重负。

    这时，天凝看见唐烈峰为了躲避从塔顶砸落的砖石，已经退到了一个角落里，她问姜游道：“小师叔，你还能走吗？”姜游开玩笑道：“这里又没有漂亮姑娘，我为什么不走？”他站直身子。

    刚才看他险些栽倒，天凝还以为他被折磨得没力气了，却原来他只是故意想借机抱一抱她。他祈求了那么久，希望她平安，她终于来了，他还怕是自己牵挂太深，产生了幻觉，直到把真实的她拥入怀里，他的心才彻底定下来，忽然间天崩地裂也不算什么了。

    天凝笑道：“果然是风流神医，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漂亮的姑娘。”说着，头顶一片砖木砸落，她拂手挡开，拉他跑了几步。他一个旋身绕到她前面，将她护在身后，一边推挡砸下来的砖木，一边道：“如果笑着是死，哭着也是死，敌人肯定希望我们哭着死，那我偏要笑着死。”

    她从容不迫地跟着他移向出口，道：“谁说我们会死？我还要听你给我讲第四荒的见闻呢。”

    他道：“好，回去以后，跟你讲三天三夜又何妨？”

    他说着，一边怕她跟不上，一边还怕她为了跟上，又动用内力，于是便回头牵住了她的手。

    本来姜游就是医师，以前看病疗伤的时候，天凝和他也不乏肢体的接触。再加上她一直把他界定为自己的兄长，所以，对于男女之别，她也觉得不需要过于敏感。但是，这次姜游牵着她的手，一种被呵护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不禁心中一动，望向他的眼神也有了一点儿前所未有的波澜。

    就在这时，前方出口忽然塌陷，回旋的楼梯也断裂掉向了下一层，正跑在那条楼梯上的几个人也跟着掉了下去。由于烟尘太大，视线受阻，天凝并不确定，掉下去的那几个人当中有没有唐烈峰，她只是觉得那其中有一个人看起来很像他。此时双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还能行动自如的，都像被卷进了一个疯狂的旋涡，拼命挣扎求生。但是，那楼梯一断，下塔的路就断了。

    前无去路，后也没有退路了，天凝与姜游正犹豫，洛神塔的第三和第五层也发生了爆炸，塔身更剧烈地晃动起来，塔里面的人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伴随着一声巨响，天凝只见前方高处有横梁和塔墙一起塌落，向着她和姜游压过来。姜游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了，他只好把她拦腰一抱，纵身扑向这一层塔的外廊，接着又一个飞旋，两个人都从高塔上跳了下去……

    黎明到来之前，洛神塔已经变成了一堆高高隆起的砖木废墟。炸塔显然是白渊族预先的安排，看来唐烈峰果然不负死士的名号，为了杀掉敌人，别说自损三千，哪怕连他自己的性命赔上，他也在所不惜。

    不过，天凝还是逃过了这一劫。她和姜游带着幸存的几个人，绕开了这片废墟，往东面的古阴山中而去。

    墨玉江在塔西，这也就意味着天凝他们走的并不是正确的撤逃方向，反而是在朝白渊族的腹地深入。

    这是迫不得已的。

    从洛神塔死里逃生以后，天凝才发现，唐烈峰已经比他们早一步脱了险。对方显然是企图把他们赶入穷巷，于是封锁了西向的撤逃之路，逼他们不得不深入东向腹地。他们越是往东走，就越是插翅难飞了。

    当天色终于大亮的时候，天凝和姜游等人已经踏入古阴山地界了。而唐烈峰带着他的追兵，也一直穷追不舍。由于半途出现了一片地形复杂的石林，姜游便用石林布了个简单的阵法，稍微拖延了一点儿时间，追逃双方才拉开了一点儿距离。

    唐烈峰这边，同行士兵个个气势汹汹，脚底生风，有人还夸口说要亲手砍下华天凝的头，再把她的头挂到最大的一艘战船上，向江对岸的人炫耀示威。

    唐烈峰听见这话，看了看那夸口的士兵。士兵被他那一看弄得浑身不自在，莫名心慌起来。

    之后不久，那士兵便明白唐烈峰当时为何要看自己一眼了，因为自己根本没有机会把华天凝的头颅挂上战船。

    因为，古阴山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也是这次追击穷寇的所有士兵和死士们的葬身之地。

    也包括唐烈峰自己。

    虽然洛神塔里有七重关卡，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七重关卡合起来，也只不过是第一道大关。

    为华天凝准备的，还有第二道大关。

    就如都凛说的那样，华天凝绝不容易对付。哪怕他们已经准备好连整座洛神塔都炸掉，但是，都凛依然不认为这样就可以杀掉华天凝。所以，他便嘱咐了唐烈峰，一旦华天凝逃离洛神塔，就一定要断了她的退路，逼她逃入古阴山中。因为第二道大关就在古阴山的悬崖下面。

    知道这个计中计的人，只有都凛、成弗、呼延汀还有唐烈峰四位将军。

    前几个月，关于自己在荒越城中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唐烈峰都巨细无遗汇报给了都凛。他还把姜游和他配制出的药水也一起交给了都凛。但他这样做，芒鞋翁一直是反对的。

    芒鞋翁觉得，哥舒意可能并不会同意自己的死士恢复人性，不便于掌控，所以他建议唐烈峰最好先斩后奏，喝下药水再说。但是，唐烈峰的想法却和他相反：假如女皇要求他的心永远只能是一颗木心，那他岂能违背她的意愿，对她不忠？这药水，喝与不喝，都只能交由女皇决定。

    对死士而言，忠于自己的上级，也等同忠于女皇，所以，哪怕明知道都凛和成弗等人向来排斥自己，唐烈峰仍是麻木不在乎，还连人带药一起交给了都凛。

    而至于如何对付华天凝，唐烈峰并没有参与讨论。一直以来，运筹帷幄之事，都凛只会和成弗、呼延汀商议，从不征求唐烈峰的意见。他们只会分派任务给他，要求他执行。在成弗看来，唐烈峰是死士，是傀儡，连一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他看不起他。他也认为，都凛与呼延汀一样，也看不起唐烈峰。但是，呼延汀却很清楚，都凛既看不起唐烈峰，却又还疯狂地嫉妒着唐烈峰。

    自从某一次女皇微服出巡，遇到逆贼行刺，唐烈峰护驾有功，而都凛却落了个疏于安防、办事不力的罪名，被哥舒意责难奚落之后，都凛对唐烈峰的妒意就没有过消停的一天。

    而都凛一个月都攻不下的土匪寨，唐烈峰十天就破了。

    都凛花了三年时间才得到的一份情报，唐烈峰却只用了三天就拿到了手。

    ……

    成弗那句话说得对，唐烈峰若不是受到他死士身份的制约，他的成就会超越成弗与呼延汀。都凛甚至认为，他会超越自己。所以，他一直提防着唐烈峰，从不给他任何有可能立大功的机会。

    那一天，商量好全盘计划以后，都凛便传来了唐烈峰。唐烈峰记得他第一句话是这样问自己的：“你怕不怕死？”

    唐烈峰道：“只怕不能为白渊族而死。”

    都凛对他的回答很满意，道：“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为白渊族而死的机会。”

    唐烈峰淡淡地看着都凛，道：“好。”

    都凛说，在古阴山南面的悬崖附近，他会悄悄派人布置一个结界。虽然这世间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种结界，但是，都凛向来最推崇的一种，叫作逆空结界。因为大多数结界都会有破绽，布置好以后，人可能尚未进入，便就已经看出破绽，观察到结界的存在，从而逃离避开。

    但是，自古以来，几乎没有人能避开逆空结界。

    而事实也正如都凛所期待的那样，此时天空晴色渐退，昼光微隐，天凝等一行人来到了一片悬崖下方。这时，半空中有几只雀鸟经过，越飞越低，忽然一头撞向崖壁，僵硬地砸落在地。

    雀鸟的尸体落地之处，周围的一团青草竟忽然烧了起来，黑烟袅袅，所过之处，几朵野花瞬间败落。

    天凝和姜游几乎是异口同声：“大家不要再往前走了！”

    然而已经太迟了。他们此刻已经身在逆空结界里面了。

    天凝吩咐众人原地休息，她找了块大岩石坐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几名属下在背后相互推搡，都想指点对方去问一问大将军，为何忽然不走了。姜游看出了大家的忧心，走到众人面前，道：“我们现在被困在一个逆空结界里了。”一名副尉上前一步问道：“神医，何为逆空结界？”

    姜游答道：“这逆空结界是八十一种结界当中，最为无形难辨的一种。我们现在就连结界是从何而起，覆盖了哪些范围也不知道，总之，从现在起，你要是碰到一面无形的墙，发现身体过不去，那里就一定是界边了。我们现在只可以在结界的范围以内活动。”

    副尉愤然道：“白渊族的人果然尽使些歪门邪道的功夫！哼，来吧！他们以为，把咱们困在这结界里，就可以瓮中捉鳖了不成？想得也太美了！”

    这时，天凝摇了摇头，道：“他们应该不会再对我们动手了。”

    副尉忙问：“大将军，为什么？”

    天凝道：“看这周围都是悬崖峭壁，一片荒土，我想，结界一定是布置在没有食源和水源的地方了。”

    众人闻言，开始交头接耳：“啊？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样下去，我们不是饿死就是渴死了！”“刚才不是还有鸟飞进来吗？”“几只小鸟能填饱我们这么多人的肚子吗？”“是啊！可恶！”

    那副尉又道：“那我们应该想办法破界啊！”

    众人：“是啊……”

    姜游面露难色：“破逆空结界需要有足够深厚的内功，我们这些人里面，只有我和大将军有这个能力。”一名属下立刻接话：“可是大将军有花朝映雪在身，实在不宜再动用内力了！”

    天凝若有所思，姜游看了看她，道：“但是，我也不能做这破界之人。”

    众人齐声：“为什么？”

    姜游道：“冲破逆空结界，首先需要找到界心，这界心就在结界内的某个地方，是结界能量的源头。找到以后，与界心厮杀，战胜界心，就可以离开结界。但是，杀界心者，有且只能有一个人。这个人一旦战胜了界心，离开结界，其余被困在结界里面的人，便都会瞬间猝死。”

    也就是说，破逆空结界，便是用所有受困者的性命，来成全一个出逃者的自由。

    过了一会儿，众人三三两两散开，有人开始勘察周围环境，也有人继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天凝看了看众人，缓缓站起身，走向一片无人的空地。

    姜游跟了过去。“天凝。”

    天凝道：“小师叔，你说如果此刻受困的是我和城主，只能一人破界，那由我们谁去比较好呢？”

    姜游早料到天凝会这样想，他道：“若真是你和城主受困，他逃走，你留下，我无话可说。但现在受困的是我跟你，我掌握了配药的方法，不意味着我就可以和城主相提并论。在我们这些人当中，你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把配药的方法告诉你，你活着出去，以后由你来救城主！”

    天凝望着姜游，良久，轻叹一声，第一次对人说出这句话：“我没有把握还能活下去。”

    姜游心头一紧。

    天凝道：“我在洛神塔里耗费了多少体力，我心中有数。此刻我若是再去对抗界心，胜算实在太微小了。我若是败了，便死在那界心里，但即便我侥幸赢了，恶战之后，我恐怕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还能再渡江回营吗？白渊族的人一定早就等候在界外，就等我束手就擒了。这个时候，唯有你去破界，我相信，离界以后，你还不至于全无反抗之力，至少还有再放手一搏的机会！”

    姜游虽然极度不愿意丢下天凝在这结界里，自己破界逃生，但是他冷静地一想，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无可反驳。他沉默了。

    天凝见他一脸凝重，低头不语，她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再者说，我终归是女子，若是落入敌人手中，只怕还会被他们羞辱，死也死得不体面，倒不如就死在这结界里，至少还能留有最后的尊严，是不是？”

    姜游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天凝的眼睛。那盈盈秋水，倚星藏月，是他这一生最恋慕的风景。此刻他甚至觉得宁愿和她一起，化成轻烟，缠缠绵绵，离开这身不由己的乱世，然而他知道，他内心有再多的深挚和疯狂，都只能对她抱以理智的微笑。他抬起手，摆出兄长的样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答应过你师父，要好好保护你，没想到，到最后不是保护你活着，却是要保护你死得更痛快。”

    天凝挑眉一笑，道：“毕竟我不是那张家的小姐、李家的绣娘，你跟我在一起，总归是要过些不寻常的日子的。”

    姜游道：“我倒宁可你是张家的小姐、李家的绣娘了。”

    说到这里，副尉突然跑了过来，“大将军，神医，我们发现追兵现在正在我们刚才经过的那片树林里，可是刚刚有人才探过，树林也在结界的范围之内。”

    姜游闻言，若有所思道：“结界是他们安排的，他们没有理由把自己也陷进来，这无异于送死。”

    副尉道：“会不会布下结界的另有其人？又或者他们本来就计划和我们同归于尽？”

    天凝转念一想，问副尉：“唐烈峰也在其中？”副尉说没注意，便找人再探，天凝颇为忧心，等了一会儿，探情况的人匆匆回来了，汇报道：“启禀大将军，唐烈峰不在追兵的队伍里。”

    天凝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想了，急忙道：“告诉大家，无论如何，尽快找到唐烈峰，他有可能去破结界了！”

    和天凝最初的预想不同，逆空结界困住的不仅是她和姜游等人，由唐烈峰率领的一队追兵也闯进了结界里面。

    因为这也是都凛的计划中的一步。

    当初的都凛故作为难，对唐烈峰解释道：“与其等华天凝和姜游商量出对策，决定由谁破界逃生，倒不如让他们俩一起死在这结界里，省得夜长梦多。毕竟华天凝那女人诡计多端，给她的时间越多，她就越有可能玩出花样，我可不想我们这次精心布的局到最后功亏一篑，女皇会很失望的。”都凛说罢，悄悄睨了一眼静立在旁的呼延汀，两人的嘴角都露出一丝诡笑。

    都凛又道：“所以你一旦将华天凝等人赶入逆空结界，便不需要继续追击他们了，只要立刻找到界心，杀心破界，之后我们的人自然会在界外接应你。只是唐将军，你有把握能战胜那界心吗？”

    其实，对都凛来讲，唐烈峰是否可以破掉结界，并不那么重要。他若成功，也就意味着华天凝必死无疑，都凛自然乐见其成。他若失败，华天凝依然面临着破界与否，以及由谁破界这个非生即死的难题，他们想要她的命，还是易如反掌。实则都凛并没有必要安排唐烈峰入界，但是，都凛却想借这个机会除掉他一直视为眼中钉的唐烈峰，想扶植自己的亲信来顶替他的忠怀将军一职。

    可惜唐烈峰由于受死士的信念蒙蔽，一时间竟未能识破都凛的险恶用心。他只感觉自己身负重要的使命，壮志满怀，便答应道：“愿倾力一试！”

    他还记得，都凛把任务交给他的时候，正是个愁云漫天的午后，那时的天空和此刻的天空相差无几。那时，他走出主帅营，望着翻滚的江流。而此刻，他攀上了一面悬崖，不见江流江风，能看见的，只是一座阴森无人的山洞。山洞里面不时有黑烟逸出，隐隐还泛着诡异的绿光。

    依照都凛事前的描述，这洞口就是界心的所在了。战胜界心，穿过这洞口，便是破界成功。

    他大步向着洞口走去。

    半个时辰以后，天凝和姜游也来到了那座山洞附近。远远地，他们看见几十丈高的悬崖边上，浮动着一团暗绿色的光。绿光是从一个山洞里喷出的，宛如一个打着卷儿的旋涡，将一个人包裹在其中。那个人时而出掌，时而用拳，显然是在和那团绿光较量，看起来已经较量得有些吃力了。

    而就在那团绿光的外面，还有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时而蹦跳，时而举臂挥舞，似乎十分焦灼。

    他们再靠近一些，发现那白影竟然是芒鞋翁。芒鞋翁竟然也跟进结界里来了！

    就在这时，原本跟随着唐烈峰的那几十个追兵也因为发现荒越族人的踪迹而追到这里来了，刹那之间，四周杀气涌动，原本昏暗的天空更昏暗了。

    天凝下令道：“我去阻止唐烈峰！你们拖延追兵，顺便也告诉他们，他们的将军到底在干什么！”

    姜游应声：“你当心！”

    时间紧迫，天凝也顾不得自己是否要戒用内力了，提气运劲，双足一起，凌空往山崖上飞去。

    到了那山崖上，甫一站定便听到芒鞋翁的声音：“哎哟！我早来一步就好了，我的小木头喂，停下啊！你真不管我这老人家的死活啦？”

    天凝没有理会芒鞋翁，作势要冲进那团绿光里，想用武力阻止唐烈峰。芒鞋翁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小姑娘，你不能去！”

    天凝道：“我要去阻止他！”

    芒鞋翁跺脚道：“你不能阻止他！”

    天凝愤然：“他若破了界，你我都得死在这里，这个时候你还要帮他吗？”

    芒鞋翁道：“我不是帮他！而是你如果这样冲进去，别管他破不破界了，你立马就得被烧成一堆灰飞哇！”

    天凝大吃一惊：“为什么？”

    芒鞋翁道：“小木头他触动了界心，这会儿跟界心正打得你死我活呢，界心处于最愤怒的状态，那温度可不是你眼睛能看出来的，你伸手过去试试？”天凝依言，走向绿光，伸出手，突然觉得掌心滚烫，她急忙把手缩回来。

    芒鞋翁又道：“我没骗你吧？现在除非小木头他自己肯停下来，不要打了，不然，谁去都会被这温度烤得连渣儿都不剩。你还以为你能阻止他？”

    天凝看着唐烈峰，只见他双眸赤红，表情凶邪，双臂的血管更是鼓起跳动，犹如有一道游动的气流在皮肤下层涌动着，像要把他撑破。又过了片刻，他的四周缭绕着的气流由暗绿色开始转为暗黄色，并且正在慢慢地淡去。他的嘴角和耳朵里渐渐地都有鲜血流出来，但他却全然不顾，似乎越加癫狂了。

    芒鞋翁急得像要哭了：“哎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这这黄光要是再淡下去就没有了，界就破了呀！……小木头，我老人家怎么就跟着你来了呢？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顾自己死活，也顾一下我呀！我跟你说了我有办法，有办法，你怎么不听呢？你着什么急呢？好歹你听我说一句，我死了，你也给我哭个丧啊！”天凝急忙打断他：“芒鞋翁，您有办法保住大家，破逆空结界？”

    芒鞋翁摊着手：“现在有办法也没用了嘛！这小木头，走火入魔了这是，都听不到我说什么！”

    这时候，姜游也赶到了，听到天凝和芒鞋翁的对话，他此刻已经顾不得之前芒鞋翁暗算过他了，大声道：“也许还有办法呢！”

    天凝回头望着姜游，姜游三两步跑到他们面前，道：“前辈，我们三人之中，您的武功是最好的，晚辈可以用踏雪寒衣调保护您抵御界心的高温，送您进去阻止唐烈峰。”

    芒鞋翁眼睛一瞪：“踏雪寒衣调？”

    踏雪寒衣调是慈航谷最上乘的武功心法，姜游若以这种内功攻击别人，会令对方全身发冷甚至结冰，出力越多，对方受冰冻的程度也就越严重。所以，他只要以踏雪寒衣调攻击芒鞋翁，令芒鞋翁身体结冰，作为自我保护的屏障，他再去接近唐烈峰时，便可以避免被界心焚成灰烬。

    但芒鞋翁眼睛一瞪，嗓子一尖，道：“就你们慈航谷那点儿破功夫？你确定踏雪寒衣调能跟界心的高温抗衡？”

    姜游道：“我确定！”

    但芒鞋翁还是不相信姜游的能力，道：“你有多少斤两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踏雪寒衣调练到第几重了？”

    姜游老实道：“晚辈练到了第九重。”

    芒鞋翁惊道：“第九重？十重未满你就来我老人家面前逞能？你的内功，还不到我的三成，三成……”其实他是鸡蛋里挑骨头，须知道整个慈航谷里，没有人练成第十重踏雪寒衣调，练到第九重的也只有姜游和云观鹤。天凝和姜游都看出芒鞋翁有意推搪，天凝道：“小师叔，我去吧！”

    芒鞋翁接道：“对，她去吧，我这一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又是冰冻又是火烧的，还指不定管不管用呢，横竖是个死，那我不如在结界里，死得舒服点儿，好歹有个全尸。”

    姜游对天凝道：“可是你的花朝映雪……”天凝打断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姜游一想，无奈点头道：“好吧！”

    这时，敌我双方其他的人已经休战了。白渊族这次的追兵里面有一半是死士，还有一半是普通的士兵，他们听说唐将军破界的后果是他们也会在这结界里给敌人陪葬，死士倒是面无波澜，但非死士们忽然感到惊恐寒心——唐将军怎能罔顾我们的死活呢？他早就知道还拉我们进来陪葬？

    有人立刻丢兵弃械不愿意再打了，还有人看打不起来了，就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这时候，芒鞋翁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天凝道：“你想办法，把这个喂给小木头喝。”

    天凝一看，是个袖珍银瓶，她问：“这里面是？”

    芒鞋翁小声道：“百灵圣泉。”

    姜游从未听过什么百灵圣泉，奇怪道：“这百灵圣泉是什么？”

    芒鞋翁打了他一下，责备道：“只长个儿，不长记性，你跟那小白人配药，主要用了什么材料？”所谓的小白人就是第四荒那名学徒，芒鞋翁一直嫌他名字烦琐，不易记，看他天生肤白如雪，所以就给他取了个代号叫小白人。姜游被芒鞋翁一提醒，想道：“有百夜蟾蜍，还有灵芝鸟的鲜血——”

    芒鞋翁抢道：“百夜，灵芝，合在一起，不就是百灵了吗？圣泉是取其清澈神圣之意！这药哪能没名字的？我得取一个吧？我老人家给人取名最拿手了……嘿，给药取名也是一样的啦！”

    这会儿还真不是讨论药名的时候，姜游和天凝互看一眼，都有点儿哭笑不得。

    姜游又问：“唐烈峰不是把药给都凛了吗？”

    芒鞋翁摸着胡须笑道：“早知道这小木头一根筋，嘿，他傻我可不傻，所以我偷偷给他留了一点儿。”他又对天凝道：“小姑娘，你把这个给他喝，他心脏恢复，不麻木了，说不定肯听劝呢？”

    “你告诉他，我真有办法把我们这儿所有人都给弄出去，不需要有人牺牲。我芒鞋翁是谁啊？你们普通人不知道的，办不到的，我还能不知道？办不到？哎？喂……”芒鞋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这时，天凝已经走向界心，姜游也没再理会他，掌心真气凝聚，使出了踏雪寒衣调。

    原本施展踏雪寒衣调的时候，附近草木的枝叶都会因为内力的发散与震动而发出轻微的声响，犹如在水中拨动琴弦，水声泠泠，弦音细细，但是，此刻这山崖上寸草不生，因而什么声音也没有，“踏雪”，“寒衣”，都应了，唯有“调”却无处可寻。众人屏息凝看，山崖静得可怕。

    姜游看准时机，当天凝一靠近那团黄光旋涡，他便将踏雪寒衣调引向她，一瞬之间，冰火两重，同时加身，的确避免了身体被高温侵蚀，不产生外伤。但是，寒气由内而外，烈火般的气流由外至内，双双在皮肉和肺腑之间冲击撕扯，天凝只觉得自己以前尝受过的再大的痛苦也不及此刻分毫。

    她的眼角渐渐就有鲜血如一条姻缘线般妖娆地蜿蜒下来。

    那鲜血在她脸上结冰，但瞬间又被热气化开，滴落在地，“哧”的一下，化成一丝白烟。

    她强忍着巨大的痛苦，一步一步走到了唐烈峰面前。

    唐烈峰知道天凝来了，但他难以分身阻止她，他一直专心地和这界心里强大而无形的力量厮杀着，他出一拳，界心还他一拳，他出一掌，界心再还他一掌，到最后拼的就全是内力了。

    他源源不断将内力化为真气攻击界心，这样一来，他体内的花朝映雪之毒也开始源源不断地反噬他。此刻的他和天凝一样，身体内外俱损，只凭着一颗麻木甚至不惜自我牺牲报效女皇的心，仿佛正与这世间万物为敌。再加上他内力还有柳精和红顶青鸟的精元，这两种精元也因为感受到危机而苏醒，在他体内疯狂挣扎求生，刺激着他更奋力与界心厮杀。他整个人已然走火入魔了。

    感觉到天凝已经来到自己身后，唐烈峰忽然反身推出一掌，天凝避过，单手迎上，与他掌心对碰：“停下来！”

    唐烈峰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表情十分狠戾狰狞：“走开！”

    天凝再将左手一挽，扣住唐烈峰的左手腕，唐烈峰也反扣住她的，互不相让。

    这样一来，唐烈峰以右手对抗界心，以左手对抗天凝，他腹背受敌，身体的灵活性降低了很多。

    天凝的右手则拿着芒鞋翁给她的那瓶百灵圣泉，她不断逼近唐烈峰，想逼他把百灵圣泉喝下，可是唐烈峰的意志很坚定，一边推她躲她，一边紧紧闭着嘴，她根本没有机会。她忽然眼波一转，转念想来，将瓶盖一推，自己仰头把百灵圣泉喝了下去。却不咽下，只含在嘴里。

    不远处的姜游和芒鞋翁见状，都大感意外，不知道天凝意欲何为。

    天凝忽然向唐烈峰身前一贴，伸出右手挽住他的脖颈，左手再往回一收，趁他还来不及把她推开，两只手便一前一后同时在他的后颈窝和咽喉下方一掐，他猛然感到喉咙里聚来一团僵滞之气，他本能地想把那团气吐出来，微微张开了嘴，就趁这机会，天凝脚尖一踮，也张嘴贴上他的，将嘴里的百灵圣泉过给了他。

    唐烈峰顿时整个人都有点儿发僵，神思一阵恍惚。

    天地万物，顷刻隐去。

    只有他和她。

    还有他从未尝过的一种女儿家唇齿间的柔软和甘芳。

    姜游望着界心中的那两人，手指微微一颤，下意识转脸移开视线，就连踏雪寒衣调也险些乱了。

    须臾，唐烈峰眼中血丝减退，体外杀气缓缓敛入体内。他气场一小，界心的气场便骤然壮大，那暗黄色的气流便由稀转浓，还越来越浓，眼看着又生出了一分绿意。

    突然，那气流膨胀炸开，如推出一波无形的浪潮，将周围的人统统掀飞了，唐烈峰和天凝也都各自往后一退，被那阵爆破力震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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