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将-第九章 胭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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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胭脂泪

    紫血灵鹫穷追猛打,唐烈峰和华天凝九死一生,这日天黑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地缝的底部。

    两个人都负伤累累,虚弱至极,脚一触地,便分开向一旁的草丛里滚去。

    天凝勉力想站起来,刚抬起一条腿,却突然被一只紫血灵鹫用翅膀一扇,连人带周围的野草都被掀飞,撞向一面坚硬的石壁,刹那体内浊气翻搅,脏器似要裂开。唐烈峰也是瞬间就被几只紫血灵鹫包围了,它们疯狂地攻击他,一开始他还能招架,但很快就落了下风,越发力不从心。

    地缝深处原本就光线不足,现在又是夜晚,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天凝和唐烈峰既辨不清周围的环境,也无法准确地判断紫血灵鹫的来向,再加上花朝映雪缠身,情况对他们十分不利。

    突然,有一只紫血灵鹫引颈长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哀怨。

    其余的紫血灵鹫也纷纷跟着它,发出了“呜呀呜呀”的鸣叫声,并且停止了对天凝和唐烈峰的攻击。

    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八只紫血灵鹫竟然全都飞走了,暗夜忽然变得悄静无声。杀气也消失了。

    天凝靠着一面石壁,缓缓地滑坐在地。“唐烈峰?”

    黑暗中,唐烈峰见强敌退走,庆幸之余,眼中还暗暗地露出了些许狡猾的笑意。他心中有一番盘算,天凝喊他第一声,他仿佛没听见,第二声他才应:“我在这里。”他们相互都看不见对方,只能凭声音辨别彼此的方位,她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呢?紫血灵鹫为何撤退了?”

    唐烈峰阴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紫血灵鹫现在是走了,可是难保它们一会儿不会再回来,我们在周围找找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吧?”天凝深吸了一口气,扶着石壁站起来道:“好!”

    他们在黑暗里摸索寻找,发现这地缝的底部比顶端窄了很多,只有十尺来宽,狭长蜿蜒,似乎前不见头,后也不见尾。地上都是荒草,两侧都是光秃秃的石壁,没有一处便于藏身的地方。

    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些紫血灵鹫离开以后就没有再回来了。唐烈峰为此感到十分舒心坦然,说也许是因为地缝里有对紫血灵鹫造成威胁的事物存在,所以它们畏惧了。但是,天凝却不知为何一直感到心慌不安,反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究竟是什么预感,她又说不上来。

    黎明时分,天色亮了,渐渐有光落入这黑暗缝隙里,他们总算能看见周围的环境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狭长地缝的最末端,前方不远是一片还算开阔的谷地。谷口生长着很多及膝高的植物,是他们都没有见过的,枝干笔直,似竹节,叶圆而肥厚,呈银灰色。

    唐烈峰顿觉如释重负,因为按照芒鞋翁的描述,这些植物就是映雪花了。

    他快步上前,放眼一看,谷地内还有很多映雪花,茫茫一片灰叶银光,显得清冷异常。

    天凝也跟过来,打量道:“这些就是映雪花吗?”

    唐烈峰走入花丛,道:“嗯,据芒鞋翁说,映雪花只有在花朝节盛开的时候叶子才会变成绿色,其余时间它的叶子都是银灰色的。”

    天凝也走进花丛,边走边朝四周张望,寻找水潭的所在。不一会儿,他们便找到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水潭,不深,依稀可以见底。天凝走到水潭边,蹲下身,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寒天水冷,微微有些刺骨。

    芒鞋翁曾经说过,整条地缝里有且仅有一处裸露的水源,所以他们眼前这个,就必然是能解毒的泉水无疑了。事不宜迟,他们只要在这水里浸泡三日,辅以运功调息,体内花朝映雪便可尽除。

    于是,天凝张望了一下,走到一处映雪花生长得十分密集的地方坐下,借着花枝的遮挡除掉了鞋袜,缓缓走进水潭里。

    唐烈峰见她下了水,便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解了腰带,又开始脱外衣。

    天凝见状,大吃一惊:“唐烈峰,你在干什么?”

    他把脱掉的外衣理了理,整齐地放在岸边的映雪花丛里,道:“我素来不习惯穿着衣服下水。”

    说罢,就连里衣也脱掉了,现出赤裸的上身。

    天凝吓得赶紧背转身去,脸都红了。“男女授受不亲,唐烈峰,你就不能改改你的习惯吗?”

    他一字一字道:“不能!”

    天凝气急了,拼命地想控制自己不脸红,怕被对方发现看了笑话。但她越不想脸红,脸就越红,都红到耳朵根了。

    唐烈峰见她耳根发红,试探问:“你是……害羞了吗?”

    天凝也一字一字道:“没有!”

    唐烈峰气定神闲:“不过是为了解毒而已,心自无邪,何须介怀?”

    可恶!她想,他莫不是在讽刺自己心有邪念?她气得抓着岸边一棵映雪花枝,恨不得连根拔了。

    他已经衣衫尽褪,也走入水中。她听见他下水的声音,脑中一念闪过,还真的把那棵映雪花拔了,向后一抛,花枝落在水面上,恰恰是这水潭正中间的位置。她道:“我们以此为界,你若越界,我对你不客气!”

    唐烈峰懒洋洋地扫了一眼那花枝,道:“没穿衣服的人是我,要是有什么,也是我吃亏吧?你别回头才好。”

    天凝被他一激,声调都变尖了:“谁稀罕看你!”

    唐烈峰忽然有点儿想笑,但忍住了。他没再说什么,闭上眼睛,开始运功调息。

    由于水能解毒,在水中运功,即便也是用的内力,但体内的反噬之气却大为减轻,人也不觉得痛苦了,只有轻微的不适感。那种不适感慢慢地减轻,到第三日的黄昏,他们都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已然浊气全消,气随心走,大可无拘无束,潇洒自如,花朝映雪的毒果然被清了个干净。

    毒彻底解除的那一刻,天空飘起绵绵细雨。雨水如雾似纱,飞舞得极尽温柔。

    天凝一直是背对着唐烈峰的,三天来,一次头也不敢回。这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了划水的声音,而且声音在缓缓向她靠拢。她小声喊他道:“唐烈峰?”他的声音与那水声一并传来:“我的毒已经解了,你呢?”

    她道:“我也是。”

    她又故意朝岸边靠了靠,想离背后的水声远一点儿,问:“你在做什么?”

    他道:“我好像看见水蛇了。”

    她问:“在哪儿?”

    他说:“就在我刚才疗毒的地方。”

    她听出他的声音是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她道:“那你先上岸吧!”

    他淡淡道:“不过,一时情急,我好像越界了。”他说着,天凝已经见那棵漂浮的映雪花枝被水波推到自己身旁来了,同时身后覆来一道人影,从她肩上移过,将她半个身体都盖住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他和她靠得有多近,情急之下,转身一看,他果然已经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由于他身材高大,水即便已经没到了她的肩部,却也只到了他的胸口。她一转身便见他阔胸沉肩,无遮无掩,古铜色的肌肤上还贴着细密的水珠。水珠缓缓下滑,在他的胸膛上勾出一道道的印痕,仿佛在牵引着她的目光。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急忙扭头,不与他对视。“唐烈峰,我说过你若靠近我,我对你不客气!”

    他轻声道:“我只是为了躲那条水蛇,并不想冒犯你。”但嘴上是这样说,脚下却又往前跨了一步,几乎要贴到她身上来。

    她赶紧退了一步,继续和他保持距离。

    他见状,又前进了一步。

    她又退。

    两进两退,离岸边越来越近,水也越来越浅了。她越发生气了:“唐烈峰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视线微微一低,落在她胸口。虽然是轻佻的举动,说的也是轻佻的话,但眼神里却没有轻佻,还是冷淡又严肃,道:“你再退,我可能就会看到一些我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白色的上衣,被水打湿以后几乎就成了半透明的,她如果再往后退,水一旦低过胸口,胸前风光就要被他一览无余了。她急忙单手掩胸,另一只手向他出了一掌:“卑鄙!”

    他接住她那一掌,抓着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前一拉——她一个趔趄,额头正撞上他光洁的胸膛。

    这一撞,她脸又红了。

    他见她肤若白雪,面如飞霞,上衣轻斜,露了小半个香肩,玲珑的锁骨也若隐若现,他不禁有点儿心摇意动,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但是,正事要紧,他急忙收了收心,道:“我说了我并不是想冒犯你,我只是——”说话间他突然伸手在她耳边轻轻一拂,然后便松开她,后退几步,扬起手中的东西,“想要这耳环!”

    天凝一摸,耳垂空空的,鱼骨耳环果真被他摘走了。

    她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哼,我还当你是信守承诺之人!”

    唐烈峰拿到耳环,便微微地侧转了身体,不再正面对着她,也不再看她了。他道:“从鹊桥仙脱险以后,我便想过要不要趁你昏迷拿走耳环,只是我那时也觉得我应该信守承诺,犹豫之后没有下手。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又道:“我依然会信守承诺,助你击退紫血灵鹫。但是你的毒已经解了,我便少了一个筹码,我自然也要拿走一个你的筹码。华天凝,我知道随你回营之后等待我的局面会是什么,我得为我自己打算。我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话虽然不中听,但说话的人态度却十分诚恳。天凝是气他,但又觉得,唐烈峰这人,言行举止,一旦诚恳起来,就像有魔力似的,能化掉她一半的愤怒。但她还是不服气,揶揄他道:“别以为自己聪明,没有了耳环,我若对你起疑,可以不问情由直接杀了你!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这时,唐烈峰准备上岸了。天凝见他往岸边走,赶紧闭上眼睛。

    唐烈峰一边走一边说:“我知道你会杀我,但是不会不问情由就杀我。”他伸手以掌力一吸,放在岸边的衣服便飞进了手里,他迅速穿上,又道,“就像现在,我知道你不会看我一样。”

    他回过头,见她还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张樱桃小嘴也抿得紧紧的,那张脸上,紧张的表情里还带着几分委屈,他不免觉得这一刻的她有几分可爱,他又暗暗地笑了起来。

    他走向花丛深处,背对水潭,盘腿坐下,道:“一会儿你上岸之后把衣服弄干我们再走吧?我虽是小人,但现在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再冒犯你,你大可放心。”最后他还补充,“既然毒已经解了,就别在水里泡着了,当心适得其反。”

    她本来还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可是,到这里,却反倒被他这一连串的话打散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望见他好整以暇端坐花丛的背影。不知为何,刚才他没穿衣服站在她面前她脸红也就罢了,现在他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她竟然又脸红了。

    休息了一晚之后,天凝取回了还插在石壁里的紫原剑,然后便和唐烈峰一起踏上了返程之路。

    返程时,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挠,紫血灵鹫已然销声匿迹。

    因为紫血灵鹫的销声匿迹,天凝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在。返程之路越平顺,她就越觉得忐忑。

    越是忐忑,她就越着急赶路,想尽快回到军营。

    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走荒僻的山路,为了抓紧时间,他们走的都是最近的大路。又是几天几夜的紧赶慢赶,最后,比预期的十天多花费了四日,他们终于回到了军营。人还没有进营门,还在马背上,便远远看见那枯黄了一地的冬草之间,逆着风,有一个紫袍长发的男子负手而立。

    男子听见马蹄声,缓缓回过头来。

    即便他不回头,单是那背影,单是那隔着烟沙隔着红尘遥遥的一眼,天凝也知道,那是厉朝欢。

    她满心的忐忑不安突然就在望见厉朝欢的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她两腿一夹马腹,马儿跑得更快了。

    厉朝欢原地站着不动,看着远处的一人一马快速来到近前。白衣翩飞,他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你回来了。”她翻身下马,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似乎有点儿责之深,忧之切。

    厉朝欢噘了噘嘴,开玩笑道:“我记得我以前就说过你吧,有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就是有点儿不分尊卑。”

    天凝无奈道:“你是一城之主,这前线战场,不是你说来就来的。”

    厉朝欢道:“我是一城之主,这第九荒里,有什么地方不是我说去就能去的?”

    天凝有点儿哭笑不得:“一段时间不见,城主强人所难的功力又回来了。”厉朝欢淡淡一笑,问:“路上还顺利吗?”天凝点头道:“嗯,毒已经解了。”

    这时,唐烈峰也跟上来了。由于不想被这里的士兵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所以他戴了一顶幂蓠,垂着黑纱,用以遮面。

    厉朝欢看着他,挑眉问:“想必这位就是当初行刺我未遂,又兴风作浪不少的那位唐将军吧?”说罢,他又挤了个笑脸,道,“不过来者是客,更遑论现在我们还是合作的关系了,请入营吧!”

    唐烈峰的脸隔着黑纱显得幽暗不明,天凝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见他一言不发,牵马径自而去。

    厉朝欢又对天凝道:“我们也进去吧。有什么话,进去再说。”

    天凝隐隐觉得厉朝欢此时的举止有点儿刻意,好像是急于把他们带回军营内。她刚理了理马儿的缰绳,厉朝欢已经伸手过来,主动接过缰绳,拉着马儿跟上了唐烈峰。天凝也赶紧跟了过去。

    这十几天来,由于天凝不在的时候,初云依照她的吩咐,扮成她的样子在军中走动,所以士兵们都不知道此刻的大将军是远行归来。大家见她牵着马,还以为她只是去江船那边巡视了。

    大家的反应也都和平时一样,看见她,便很有礼貌地向她简单地行个礼就走开了。

    有几名士兵过来接马,又见和天凝一起的那个戴幂蓠的男人衣着和气质都不俗,以为是她的朋友,自然也把他手里牵的马一并接过去了。

    行至主帅营前,姜游正好从里面出来。冷不防看见天凝,他顿时喜出望外:“天凝!”

    姜游小跑迎来:“你终于回来了!”

    天凝正欲说话,厉朝欢却抢了先,道:“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说着又回头对唐烈峰发出邀请,“你请——”

    天凝给姜游递了个迷惑不解的眼色,姜游领会到了,但也顺着厉朝欢的意思,道:“你们先进去吧,我还要去给布将军送点儿伤药,送完药我再来。”说完,姜游深深地看了厉朝欢一眼。厉朝欢接到那眼神,心中有所盘算,但未动声色。

    天凝问姜游道:“是布将军受伤了,还是他身边的人受伤了?”

    姜游道:“是布将军,不过是皮外伤,伤得不重,你放心吧。”

    天凝道:“好,那你去吧。我稍后再去看他。”

    姜游快步离开了。厉朝欢打起门口布帘,让天凝和唐烈峰先进,自己才跟着进去。

    此时,初云不在营帐里。

    天凝料想厉朝欢着急拉她回营是有原因的,所以她便没有出声,把话语权交给他。厉朝欢问她这一路是否辛苦,可有遇到什么麻烦,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对于此刻两军的战况倒只字未提。

    唐烈峰坐在一旁,还是一味沉默。黑纱下的脸在阳光减弱的室内显得更模糊了。

    过了一会儿,姜游回来了。一进来,先看向厉朝欢,四目一对,室内气氛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姜游道:“天凝,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厉朝欢也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天凝看了看他二人,姜游的表情十分严肃,而厉朝欢却是微微笑着的。她觉得他们俩都有点儿奇怪,问道:“那我应该先听谁说呢?”

    姜游打算让厉朝欢先说,便不作声了。厉朝欢道:“紫血灵鹫退了。”

    天凝不无吃惊:“何谓退了?”

    姜游道:“退战,回到焚鼓山了。”

    天凝偷偷看了一眼仍端坐不动的唐烈峰。她似乎明白刚才厉朝欢着急领他们回营的原因了。

    假如紫血灵鹫退了,唐烈峰就不再有利用价值,他自己也会很清楚这一点,他必定会立刻逃走。

    以营地为瓮,人进来了,他们才好瓮中捉鳖。

    实则刚才姜游也不是去给布将军送伤药,布将军根本没有受伤。他是去布置人手了。此刻,主帅营外有步兵三百,弓箭手三百,还有石、卿两位将军坐镇其中,大家都在屏息等待着营内的信号,准备对付唐烈峰。活捉不了,便杀之。敌方的这一员大将,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过的。

    厉朝欢听姜游谎称给布将军送药,他便猜到他另有谋算,所以他刚才也故意顾左右而言他,拖到姜游回来。

    姜游一回来,说话间,人也暗暗地在向唐烈峰靠拢。他单手藏在身后,掌心里,真气凝聚。

    宛如箭已上弦,爆发只在瞬息之间。

    这一刻,幂蓠之下的唐烈峰表情晦暗难辨,但从肢体来看,他仍是气定神闲,仿佛并没有意识到杀气逼近。身前的矮几上还有茶具,他正好口渴了,便翻过一只杯子,提壶缓缓地倒了些已经凉透的茶水出来。正举杯欲饮,忽然,布帘轻轻一动,一个身影拔地而起,伴随着女子顽皮的说笑声,众人都听到了:“嘻嘻,什么破鸟,当我傻啊,我打不过你,我还不会跑吗?”

    初云回来了。

    小白蚁一落地,就变回了窈窕的女子。初云一看,被营内的四人吓了一跳。“啊?大将军!……你回来了?城主也在啊?呃,见过……哎!算了,不见了,刚刚那破鸟啄得我膝盖疼,我也不好跪。”她揉着膝盖,又用手指了指,“原来是大将军回来了,我说外面怎么那么多……”

    “初云!”姜游打断她,“我们在议事,你先出去。”

    初云委屈道:“可是我出去的话,那只破鸟又会欺负我!我就在这里面不打扰……”她说着,扫视周围,目光正好落在唐烈峰身上,瞬间便收起了嬉笑的表情,瞳孔一缩,指着他问:“这个人是谁?”

    初云这一问,天凝转念一想,突然意识到不对劲。她一个旋身,快移到唐烈峰身边,将幂蓠一掀,黑纱过脸的那一瞬间,坐着的男人骤然露出了完全陌生的五官。这个人根本不是唐烈峰!

    回营之后,天凝一直觉得唐烈峰的镇定之中还有几分懒散,在这种时候,她不奇怪他的镇定,但是,她觉得他不应该懒散。初云那么一问,犹如醍醐灌顶。因为初云是最善于凭气息辨人的,她为唐烈峰渡过气,熟悉他的气息,但她刚才却是一副见了陌生人的反应,天凝便意识到有问题了。

    陌生的男人是白渊族的一名死士。

    那顶幂蓠被施了障眼法,他戴着幂蓠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便是唐烈峰的五官轮廓。

    幂蓠一摘,原形毕露,须臾,死士就咬舌自尽了。

    姜游遣散了帐外的人,又命人进来把死士的尸体抬走以后,他问天凝道:“他是几时开始戴幂蓠的?”

    天凝道:“是今晨我们离开客栈的时候。”

    初云嘀咕:“这障眼法比我施得还好,我都活了几百年了,比我还会用障眼法的人不简单哪。”

    天凝眉头轻皱,若有所思:“他难道早就已经知道紫血灵鹫退战了?”虽然回来的这一路风平浪静,墨玉江附近也暂时不见紫血灵鹫的踪影,但是,天凝并没有想到紫血灵鹫退战这个可能性,毕竟这是白渊族付出代价换来的合作,请来紫血灵鹫,白渊族就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退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只是以为最近双方并没有开战,所以紫血灵鹫也暂时偃旗息鼓了。

    姜游叹气道:“其实,他若早知道紫血灵鹫会退战,也不奇怪了。”

    天凝隐约觉得姜游应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她,比刚才厉朝欢说紫血灵鹫退战还重要。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小师叔,刚刚你们还没有告诉我,紫血灵鹫何以会突然退出了?”

    初云立刻低头不吭声了。姜游看了看厉朝欢,略有犹豫,厉朝欢道:“我来说吧。紫血灵鹫退战,是因为我。”

    天凝吃了一惊,道:“何出此言?”

    厉朝欢走到门口,打起帘子,不多时,半空之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乌鸦飞了下来,停在他的肩膀上。

    初云见状,急忙往姜游的身后躲了躲,抓着姜游的胳膊瑟瑟缩缩对厉朝欢道:“你可看好这只破鸟,我不想跟它玩儿了!哪天它要是真把我吃了,黄泉路上我看见你,就算你是城主,我也要把你给咬一身的窟窿!”天凝闻言,心头一紧,问初云:“什么叫黄泉路上看见他?”初云贴在姜游背后,小声说:“大叔,大将军她好像不认识这只破鸟,你快告诉她吧。”

    姜游还是没说话,还是厉朝欢继续解释道:“它叫白鸦姽婳,和紫血灵鹫一样,也生于焚鼓山中。”

    “白鸦姽婳”四个字一出口,天凝忽然变了脸色。“白鸦姽婳?”她看着姜游,“是师父在群医宴上……提到过的……白鸦姽婳?”一句话,断了三次,用了好些力气,才推着自己把完整的意思表达出来。

    姜游的眼睑微微一沉,以示默认。

    天凝不禁觉得脚步虚浮,像是站不稳,往后跌了一步。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神有些冷厉地直视着厉朝欢:“召唤白鸦姽婳的人,难道是你?”厉朝欢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是我。”

    帐外似有风起,风声如泣。天凝终于明白初云为何会提黄泉路了。

    早些时日,厉朝欢还在荒越城里,每天都有人向他汇报边关战事。白渊族请来紫血灵鹫助阵,他是知道的。因为紫血灵鹫的参与而导致我军处境越发不利,他也一清二楚。

    理智告诉他,身为一城之主,他理应对战事牵挂忧心,甚至为此出谋划策。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他是在扮演从前的厉朝欢,扮演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城主。实则每当汇报军情的人一离开,他的心就散了,他无精打采,也懒得思考战事。有一日,他便出了府,漫无目的在大街上游走,不知去向何处,恍惚连自己来自何处也分不清楚了。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请他喝了一坛酒。接着那个人还告诉他,自己知道如何击退紫血灵鹫。

    起初厉朝欢并不太相信那人所言,因为他觉得那人看起来有点儿疯疯癫癫。但是,当他亲眼看到那人利用一只蚂蚁便杀死了闯入狩猎场的一只百年兽的时候,他开始觉得那人的能力不可小觑。

    后来,城里有金头蛇四处咬人作恶,大家都不敢抓蛇,因为都知道金头蛇浑身是毒,谁碰一碰都活不过七步。结果又是那人,赤手抓蛇不说,还以蛇鳞割腕放血,他告诉众人,这便是解金头蛇毒的办法。

    那人似乎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奇闻怪事,那人也有独秘丹方。他渐渐取得了厉朝欢的信任,也渐渐说服了他,身为一城之主,挑一族之重责,甚至担负整个第九荒的命运,他不可以对战事漫不经心。他鼓励他到墨玉江去,为前线战事出一分力——以黑木为心的厉朝欢可以很难被说服,但也可以很容易被说服。现在的他,一直活在两种极端里。

    当厉朝欢向天凝描述那个人的时候,天凝的反应就和当初他向姜游描述那个人的时候一样。他们都不难猜到,那个人虽然一直对厉朝欢隐瞒自己的身份姓名,但是,就是他没错。

    他就是芒鞋翁。

    芒鞋翁告诉厉朝欢,阴阳相辅,生死相承,紫血灵鹫生于焚鼓山,在焚鼓山之中,就必然暗藏其天敌。

    而紫血灵鹫的天敌就是白鸦姽婳。

    一只白鸦姽婳的叫声就足以扰乱一群紫血灵鹫的心智,令它们相互残杀,敌我不分。

    所以,荒越族要击退紫血灵鹫,只需要借助于一只白鸦姽婳。

    厉朝欢便听了芒鞋翁的,离开荒越城,赶来墨玉江,打算把白鸦姽婳能对付紫血灵鹫这件事告诉天凝和姜游。但就在他抵达墨玉江的前一天,白渊族突然发动所有的紫血灵鹫对荒越族展开猛攻,情势十分危急,厉朝欢便在芒鞋翁的鼓动下,不等见到天凝和姜游便召唤了白鸦姽婳。

    紫血灵鹫见来的是自己的天敌,哪里还顾得上和白渊族有约在先,不出半日,尚且清醒着的那些就由灵鹫大尊者引头,撤离了墨玉江,飞回了焚鼓山。天凝和唐烈峰在地缝里的时候,追击他们的紫血灵鹫之所以忽然离开,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大尊者的召唤,飞回焚鼓山去了。

    当大战告捷,强敌尽退,所有的士兵都振奋鼓舞的时候,姜游看见厉朝欢带着一队人马穿云踏雾而来,他先是一惊,后是一喜,最后,却是心头一痛。

    厉朝欢知道召唤白鸦姽婳的后果。这后果姜游知道,天凝也知道。姜游和天凝都是从几年前的群医宴上得知白鸦姽婳的。对他们而言,白鸦姽婳的存在就是一个传说。他们都不曾亲眼见过。

    而厉朝欢得知白鸦姽婳,其实比他们更早。

    厉朝欢幼年时便随父亲去过第五荒,有一次听当地人说起,在焚鼓山中,有一种十分罕见的白色乌鸦,这种乌鸦能通人性,而且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灵力十分强大,人若是和它建立主仆关系,它就会不惜一切为这个主人实现其任何心愿。但是,这种关系最多只能维持一百天。

    因为,和白鸦姽婳建立主仆关系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个代价就是以命相抵。

    召唤了白鸦姽婳的人,最多只能再活一百天。这个人的余生里除了这一百天以外的所有寿命,都会被白鸦姽婳吞食。

    白鸦姽婳的修炼正是以人的寿命为助力。

    虽然这个传说听起来颇为模糊,谁都不知道一只乌鸦究竟如何以寿命这种无形的东西为食,但是,第五荒里,召唤过白鸦姽婳的人并不算少,这些人的故事,便由他们身边的人流传开来,无一例外,他们在和白鸦姽婳建立了主仆关系以后,生命都在第一百天,甚至更早就结束了。

    有人是为了名,有人是为了利,有人为仇恨情爱,为刹那的花开,有人后悔,也有人至死不悔。

    幼年厉朝欢在听到白鸦姽婳的传说时,便笑那些人痴傻,这世间有什么是值得以命相抵的呢?

    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却成了被自己嘲笑过的痴傻的人。

    不过,以前大家所知的白鸦姽婳的传说,并未提及它还是紫血灵鹫的天敌。知道天敌一说的,只有博闻强识的芒鞋翁。

    芒鞋翁曾经以为,唐烈峰向成弗靠拢,欲解除跟紫血灵鹫的合作关系,他只需要在军中随便找一名死士,召唤白鸦姽婳便可以了。但唐烈峰却不打算这么做。一来,他若安排死士召唤白鸦姽婳,此事若稍有不慎,被人知道,他必然会落个欺君叛国的罪名。二来,他想解花朝映雪,都凛却有意不给他机会,他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孤行前去玲珑苦海,都凛应该会趁机治他的罪。

    所以,他需要一个保障。

    这份保障必须有足够的分量,在都凛想对他兴师问罪的时候,可以令他用以自保。

    这份保障最好还能惊动女皇,也让女皇看到他的能力。

    这份保障就是厉朝欢。

    唐烈峰在离营之前就已经暗中派人给女皇送了一封密函,他没有在密函里详述他的计划,只是言简意赅地表示,无论自己的行为如何令女皇不理解,都是暂时的,他希望女皇有足够的耐心静候佳音。

    同时,唐烈峰也料到,一旦都凛发现他去了玲珑苦海,很有可能会从中作梗,甚至借此机会拔掉他这颗眼中钉,所以,如果有华天凝与自己同行,对自己的安全也多一份保障。更何况,将天凝调离军队,隔开她和厉朝欢,她也就没那么容易阻止他召唤白鸦姽婳,这也是好处之一。

    当初唐烈峰告诉天凝,他与成弗结盟,还有成弗和都凛之间的嫌隙算计,还包括他向上爬的野心,这些都是真的,并无虚言。而他提出以紫原剑气引雷电,也的确是逼退紫血灵鹫的两种方法之一。

    但是,所有的真话他都只说了一半。

    鱼骨耳环对唐烈峰的作用并不如预期,或者说,并不如对其他人那么有效,这一点,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天凝一旦想起,都觉得心有余悸。她是低估唐烈峰了。这个人有着超于常人的意志,他的意志强大到足可以达成心神统一,说服他自己,谎言也是真相,一半的真相也等同于全部真相。

    这个人,看似真诚,却诡计多端。但看似诡计多端,却也不乏真诚。

    她总是在观察他,揣摩他,想知己知彼,可到头来却发现,她大概从未看清楚过他。

    有且仅有的一点,她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误的是,这个人,将会是自己最难对付的敌人。

    主帅营中,天凝望着站在厉朝欢肩上的白鸦姽婳,那白色的羽毛纤尘不染,白得有些刺眼。她缓缓说道:“我原本也好奇,唐烈峰的行踪既然被都凛发现了,都凛派紫血灵鹫来追杀他,即便杀不了他,他回到军营,也一样可以被判个违反军规、与敌为谋的罪名,他要如何脱罪?我想他既然步步为营,必然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只是我没有想到他用来自保的手段,是你!”

    她看着厉朝欢,眼底心底已然痛意翻涌。

    厉朝欢召唤了白鸦姽婳,就意味着他的寿命最多只有一百天了。

    而令厉朝欢召唤白鸦姽婳,令他的寿命变得只剩一百天,唐烈峰可以以此将功抵过,使自己免于受责,同时还能博取哥舒意的赞赏欢心,这是一举两得。他很早便已经开始策划此事了。

    是唐烈峰让芒鞋翁去荒越城接近并且引导如今心智不明的厉朝欢,也是唐烈峰,与成弗约定,在厉朝欢快要到达墨玉江时,安排所有的紫血灵鹫发动一次殊死的猛攻,制造兵临城下的危急感。

    在前往玲珑苦海的途中,紫血灵鹫穷追不舍,唐烈峰便知道,芒鞋翁还没有引厉朝欢中圈套。假如芒鞋翁这边一直不成功,那最后他还是得借助华天凝的力量来对付紫血灵鹫,所以,他仍是不遗余力保护她。直到在地缝中,紫血灵鹫忽然撤离,他便确定,他的计划成功了。他料想厉朝欢已经召唤了白鸦姽婳,逼退了紫血灵鹫,既然如此,他也不能再跟天凝回军营了。因为荒越族已经不需要他提供信息来对付灵鹫大尊者,他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如果跟随天凝回军营,对方不是会生擒他作为战俘,就是会群起攻之杀了他。

    也正是因为他从那时起便动了金蝉脱壳的念头,所以他才会决意抢走耳环,免除自身威胁。他还暗中向芒鞋翁传递了信号,要芒鞋翁在他们回程必经的客栈里等他,并用障眼法为他制造了一个替身。

    然而,唐烈峰每一步虽然都计算得精妙无误,却有一点是他没有料到的。

    他以为芒鞋翁既然知道如何解花朝映雪,也知道如何战胜紫血灵鹫,他应该也知道怎样化去他体内苏尾鱼丹的效力,令他不再受那鱼骨耳环的威胁。但是,偏偏这一点,芒鞋翁做不到。

    同一天,当天凝摘掉死士幂蓠的时候,唐烈峰已安然回到了白渊族的江边驻地。当天凝和姜游、厉朝欢等人在营帐里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唐烈峰从芒鞋翁那里得知,他虽然能解这世间很多的疑难,但是,唯独对苏尾鱼束手无策。

    当天凝望着站在厉朝欢肩上的白鸦姽婳,觉得那白色的羽毛纤尘不染,白得有些刺眼的时候——

    唐烈峰只得无奈地将那枚鱼骨耳环收在了一个锦盒里。

    紫色的耳环,被锦盒里明黄的绒布衬着,更显得色泽饱满,有一种高贵之气。

    这一刻,他想到了耳环的主人。

    他想到了夜龙台前和她的初见;想到了城主府外,和她再次交手;想到了迷宫树林里的夜色清风,此时,一低头还能看见那晚自己曾经揽过她的一双手和被她倚靠过的肩头。

    他想到了他曾在洛神塔上望她飒爽身姿,凛然而来;也曾在古阴山的结界里,看她眉眼亲近,薄唇相送。想到了他吻着她的那一刻,七情六欲回来的那一刻,如花开瞬间的心摇意动。

    那也是他的整个小半生里,最初的一次心摇意动。

    他想到了和她一起掉下地缝时,彼此不谋而合的默契,还有抛开立场,敢于交托生死的豪情与硬朗;也想到了水池中她湿发贴肩、面飞红霞的娇羞与温柔。

    他想到了她身上来自风邪草的独特幽香,想到了她问他:“你知道风邪草的寓意是什么吗?”

    黄,粱,一,梦。

    他心头猛然一惊,神情肃然,用力合上了锦盒的盖子。

    良久,他又施施然地笑了。

    黄粱一梦,何须介怀?

    很快,女皇的圣旨便送到了军营。这道圣旨是下给都凛的。哥舒意得知唐烈峰用计令厉朝欢召唤了白鸦姽婳,对此她十分满意,表示都凛无须追究唐烈峰被迫脱离死士身份,以及离营和华天凝前去玲珑苦海解毒一事。圣旨中还提到,升唐烈峰为三品忠威将军,和呼延汀齐平。此后大大小小的军事决策,都凛都不可以只和成弗、呼延汀等人商议,唐烈峰也要参与其中。

    唐烈峰很快提出,以四面包抄以及暗度陈仓之策双管齐下,他再亲自率领一批死士潜入荒越军营,在白渊族发动全面进攻时,里应外合,重挫荒越军。

    一个月之后,白渊族破江成功,数十万白渊军浩浩荡荡渡过了墨玉江,荒越军队只能被迫放弃了墨玉江防线,撤退到慧极前山的应天谷。这里是荒越族的第二道防线。

    与此同时,风言风语一直在荒越军队里流传不息,有人开始传城主只剩百日不到的寿命了。也有人说城主是为了救大家,召唤了邪灵,才逼退了紫血灵鹫。还有人说,现在城主的心已经跟白渊族死士的心一样,是木头雕的了,还说他是死而复生,是大将军隐瞒了他的死讯,再以非常的手段将他复活。甚至有人说,由于大将军没能守住墨玉江,城主对她颇为不满,两人在主帅营里吵得不可开交,以木为心的城主丝毫也不体谅大将军的付出和艰辛了。

    这些言论,从墨玉江畔一直跟到了应天谷里。大家都难辨其中的真假,但是又都为此惴惴不安。尤其是在看见那只白鸦的时候,一般人都会特别谨慎,尽量躲开,像是生怕被它害了。

    军队在应天谷里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慈航谷便来了人。二长老孙谈带来了天凝和姜游一直苦苦等待的东西——

    一瓶新制好的百灵圣泉。

    孙谈跟着姜游,直接把百灵圣泉送到了厉朝欢的营帐里。那时,天凝正在和几位将军商议新的作战计划。

    已经是深夜了,风过松竹,万籁俱寂。整片黑压压的谷地里,只有两处光亮。一处照着天凝,一处照着厉朝欢。

    夜再深一些的时候,其中一处光也灭了。

    厉朝欢已经喝下了百灵圣泉。由于他本身正好有伤寒在身,药水起效后导致他有些气闷头疼,他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天凝和众将军的会议到拂晓才结束,一结束她便问初云,是不是慈航谷的孙长老来了。

    初云说是。天凝心中也不知道是忐忑还是紧张又或是喜悦、还有难过惋惜,种种复杂的情绪都随着那初升的旭日一起涌了上来,漫天漫地。

    她跑出了主帅营,跑到厉朝欢的营帐前,正好看姜游从里面出来,她问他:“他是不是……”

    姜游点了点头:“嗯,恢复了。不过现在还睡着。”

    她有点儿僵硬地抽了抽嘴角,笑得很勉强,道:“我去叫醒他!”手刚碰到门帘,却缓缓放了下来。

    她改变主意了。她没有进去,而是朝着营地外无人僻静的一片荒地里走去。

    半人多高的野草,在这个季节是枯萎的焦黄色,风一吹,翻起层层黯淡的波浪。

    她站在其中,感觉自己仿佛也要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飞上九重云霄。

    姜游跟了过来。一开始什么也没说,就站在天凝旁边,和她一起静静地看着这满眼的萧索。

    过了一会儿,天凝轻声问道:“他是什么反应?”姜游道:“好像没什么反应,告诉他喝了百灵圣泉就能做回从前的厉朝欢,他就一饮而尽了。”他又问道,“你不去看看他?”

    天凝摇了摇头。

    她又道:“我信世事无绝对,我们曾经以为花朝映雪无药可解,但最后还是解了;我们那么担心对付不了紫血灵鹫,但其实对付紫血灵鹫还不止一种方法。所以,这一次我们也能救他的。”

    姜游道:“我们的人会尽量找到芒鞋翁的,找到芒鞋翁或许就有希望了。我也跟二师兄说了,他回去会带话给大师兄,让他利用几大家族在第四荒的力量,一起想办法救城主。”

    天凝勉强笑了笑:“我知道,有你在,你会把这些都安排妥当的。”

    姜游指着远方的一座山峰,问道:“看见了吗?那是飞花岭。”

    天凝眺望道:“你我之间唯一的一次交手,就是在飞花岭。”

    姜游摸了摸鼻梁,笑道:“那叫交手吗?不就是打架吗?”天凝道:“打架说起来不好听。”

    他道:“我都说绿头蜘蛛的唾液可以治吸血虫的咬伤了。”

    她道:“我却偏说,要红头蜘蛛的唾液才可以。”

    他道:“你初来慈航谷,却偏爱逞强,脾气犟得像头牛。”

    她噘了噘嘴,道:“其实我也不是想逞强,就是觉得你瞧不起我,把我当成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在背后说我学不到师父半成医术,我不服气,所以偏就爱在你面前犟,想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他道:“结果那次还不是我对了,是绿头蜘蛛,不是吗?”

    她道:“嗯!后来我们就打起来了,打架你可打不过我。”

    他道:“还好意思说?我额头被你一拳打了个包,半个月才好,其他人见了我都笑我,说我额头肿起来像寿星公。”

    她忍不住笑了:“我还记得你当时的样子,看见你生气,我倒什么气都消了。”

    他也笑道:“是啊,我还记得那次在飞花岭上,我说你这姑娘脾气硬,心性又高冷,一点儿也不温柔,将来没人愿意娶你,你嫁不出去。”

    她接道:“我就说你这人做什么都慢条斯理,还总爱替别人拿主意,表面谦虚实则专断自负,也没姑娘喜欢你这样的人。”

    他道:“我骂你不懂欣赏,说我姜游以后娶到的,一定是这世间举世无双的好姑娘。”

    她道:“我也说,我华天凝以后要嫁的,也一定是这世间最勇猛无匹的好儿郎!”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都觉得胸口一滞,喉咙一堵,都沉默了。

    他有他的心事。她也有她的心事。

    一阵风过,他隐隐察觉身旁的人缓缓把头低了下去,迟迟没有抬起来。他扭头一看,她竟然在哭。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哭。

    他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见过铁血女将军华天凝流泪的男子。

    他上一次见她哭,是在他告诉她,厉朝欢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时候。再上一次,是在厉朝欢重伤昏迷的时候,她抓着他的衣袖,泣声哀求他,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

    记忆中,她每一次哭,都是为了厉朝欢;每一次哭,他都在场。

    每一次哭,都能把他的心哭碎了。

    每一次哭,他都恨不得可以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安慰。以前,每一次他都没有。但这一次,他改变主意了。

    他缓缓伸出手,试着去抱她的肩膀,将她的头轻轻地按向自己的胸口。

    他的动作真的很轻很缓,像是生怕速度一快,力气一大,她就会被自己弄碎了,化成云烟,飞走不见。

    她没有抗拒,顺着他,也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他胸前。

    她在想自己为何就兵败至此,想那些被火烧掉的船只与粮仓,想那些惨死在战场的无名战士。想百灵圣泉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儿制成,在厉朝欢决定召唤白鸦姽婳之前制成,局面就会不一样吧?想若是自己没有听信唐烈峰,随他去玲珑苦海,局面也会不一样吧?……一直以来发生的种种,积压在她心底,这一刻,如山洪,似海啸,铺天盖地而来。她心底更有一种压制不住的恐惧,她担心花朝映雪能解,紫血灵鹫能退,但偏就是白鸦姽婳不能对付,她怕厉朝欢会死。

    她怕自己会失去他。

    她也是憧憬过要嫁这世间最勇猛无匹的好儿郎的。她曾经希望那个好儿郎就是他。

    她怕这希望终将落空。

    姜游抱着她,他的怀抱令她感到温暖又踏实。她忽然觉得委屈好像加了倍,鼻头更酸,眼泪更汹涌了。

    此时,天色渐亮,厉朝欢被从帐顶射下来的阳光晃到眼睛,幽幽醒转,第一反应便是探了探自己的胸口。胸腔里不再是冷冰冰的,一股暖热从那里开始向着身体的各个角落蔓延。他愣了愣,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两眼放空地盯着地面。

    除了暖意,心中还有痛意。

    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梦醒了。

    他还记得他告诉天凝自己召唤了白鸦姽婳的那天,天凝问他:“召唤白鸦姽婳的人,难道是你?”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是我。”他知道他就快要死了,寿命剩下一百天不到,但是,那时,他对于自己将死这件事情,并没有任何感觉。他看到了天凝眼中的痛苦,可他自己却不觉得痛苦。

    然而,现在,他痛苦了。

    是一个正常的人对于自己生命将逝、时日无多的痛苦与恐惧。

    他又想起军中的风言风语,想起士兵们看到他和白鸦姽婳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的困惑和恐慌,想到自己将死这件事情带给大家的冲击和惶然,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做了怎样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恍恍惚惚打量着帐内陈设,目光所过之处,所有的事物却都不入眼,不过心。他又恍恍惚惚站了起来。

    这一刻,他只想见一个人。那就是天凝。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她说。

    他出了营帐,看见初云,问她大将军在哪儿,初云说,她好像和姜游往南边去了。他便也往南边走去。

    初云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南边的荒草地,半人多高的野草,在这个季节是枯萎的焦黄色,风一吹,翻起层层黯淡的波浪。

    厉朝欢和初云都看到了两道面对面站着的人影,女子轻轻低着头,身体前倾,额头抵在男子的胸口。男子一只手抱着她的肩,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动作极尽温柔。

    那画面,仿佛是这苍茫天地间最绚烂唯美的一个存在。

    厉朝欢不忍心打扰这存在。

    初云不敢打扰这存在。

    他们都没有再往前走了,便静静地站着,看着。

    一时之间,各怀心事的人,百感交集的人,从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飘来了号角声。

    有一批白渊族的军队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朝应天谷的方向挺进,领头的人正是唐烈峰。

    策马疾驰的唐烈峰再次穿上了他的白色战袍,一如昔日的夜龙台上,云涌风起,白衣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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