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千宠-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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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夫人思忖片刻,先吩咐李海,“将人带到外书房院中。”又携了叶浔的手,“阿浔,你陪我去看看。”

    “好。”叶浔转头唤上新柳、新梅,没让别的仆妇随行,一行人撑着伞去了外院。

    雨点急促的打在伞上,声音短促粗暴。偶有闪电劈开漆黑雨幕,沉闷的雷声随后而至。

    叶浔亲自为太夫人撑着伞,空闲的一手握紧了太夫人的手。

    是有些担心的。

    太夫人反手握住叶浔的手,侧目一笑,“别担心,不过是去看场戏。”

    笑容平和,眼神镇定。叶浔略略心安。

    行至外书房院门,叶浔看到站在庑廊台阶下的徐阁老。他没打伞,锦袍贴在身上,身形有些佝偻。

    片刻的犹豫之后,叶浔停下脚步,对太夫人道:“娘,让新柳、新梅陪您过去吧。”不想听到不适合听的话,不想太夫人不自在,让新柳、新梅过去,是要防患于未然。

    太夫人颔首,“也好,你去别处等我片刻。”

    叶浔吩咐下去,又将李海唤到面前,让他带着护卫守在院门即可,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李海恭声称是。

    叶浔去往外院的花厅。刚要进门,又有小厮来禀:“徐夫人过来了。”

    叶浔猜测徐夫人也会和徐阁老一般说辞,道:“将人带到这里。”

    “是!”

    叶浔在花厅正中的三围罗汉床上落座,听着不绝于耳的雨声,感觉花厅里有些暗,让人多点亮了几盏八角宫灯。

    徐夫人走进门来,叶浔望过去,有些惊讶。也没多久不碰面,徐夫人竟已瘦了一圈,面上颧骨凸出,脸颊凹陷下去。这段日子,着实的不好过吧?

    落座后,徐夫人忐忑地望向叶浔,“我家老爷……见到你婆婆了?”

    叶浔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我……我见你还是你婆婆都行,都一样的。”徐夫人颇有些魂不守舍的,便语无伦次起来,“不,那些话我还是与你说吧,烦请你转告你婆婆。”

    叶浔心里很多疑问,但是与其询问,不如等着徐夫人主动道出一些事。她吩咐丫鬟上茶,“徐夫人先喝茶缓一缓,将要说的话梳理清楚。”

    徐夫人捧着细瓷茶杯,木然地点头。

    **

    暗沉的雨幕之中,灯笼光影的映照下,徐阁老站在庑廊的台阶上,已经淋成了落汤鸡一般模样。

    太夫人平静地看着他,“徐阁老所为何来,直说便是。”

    徐阁老定定地凝视着当年他义无反顾辜负的女子,嘴角翕翕,一时语凝。是在这片刻间,想到了他曾对她许下的诺言,想到了和离时她平静至木然的神色。这么多年了,她必然经历了诸多风雨创痛,但是肯流露给他看的,仍是那份平静。

    先前徐阁老已说了,此次之后,再不来扰她清静,太夫人也就没出言催促。不是她有话与他说,实在不需心急。她唤新梅搬来一把椅子,怡然落座。

    是,没有让他入室的打算,更不会让他转到避雨之处。他不就是来装可怜的?她成全。

    徐阁老沉吟半晌才道:“这阵子,二弟闹得实在不像样,那意思分明是决意与人联手扳倒我。我在朝堂也树敌不少,但是在这关头,还设法釜底抽薪打压我的,就只有……只有裴奕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亏欠你们太多,你们要置我于死地,我无话可说。但是现在不是时候,若在此时对我落井下石,反倒会让皇上不喜。何苦呢?他若是恨我,当面将我斩杀就是,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语声伴着雨声,显得飘渺无力。

    太夫人似笑非笑的,“你认定裴府出手算计你,此次前来不是为自己周旋,是为了我们着想。你有心了。”

    除了点破他的来意,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可听到徐阁老耳里,却觉出了几分委婉的揶揄,他有些无地自容,“当然也不是只为你们着想,我……我是来求你,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看在我到底是裴奕的生身父亲的情分上,我们各退一步,谋取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可以么?”

    太夫人侧目望着夜雨苍茫的天空,不带情绪地道:“不妨将打算一并说尽,我在听。”

    徐阁老垂头沉吟片刻,“我的想法从来未变,盼着一家团圆,弥补你们。只要裴奕能认祖归宗,我就会全力以赴地扶持他。有柳阁老,再加上我,他不愁飞黄腾达那一日。自然,在这之前,我要向皇上禀明当年过错,不过你放心,皇上若是问我的罪,我手里的人脉还是能够交给裴奕所用。至于名分……我和她已说过此事,她做侧室,日后尽心服侍你。你——意下如何?”

    “我不同意。”太夫人慢条斯理地回答他,“我的儿子不屑与你有任何牵扯。徐阁老请回吧。”只是表明态度,连拆穿、指责他的话都懒得说。

    “你就那么恨我么?”徐阁老痛心疾首,“难道父子相残的情形是你愿意见到的?”

    太夫人悠然一笑,“此次见你,是为这一段尘缘做个了结。我要感谢你当初决意分离,是因此,我才得以看到更广阔的天地,终得自在欢喜。此次不要食言,不要再来扰我清静。”

    她言辞越是平和宽容,越是意味着再无聚首的可能,越是让徐阁老陷入无尽的绝望深渊。

    他凝视着这个连一点点憎恨都不肯给他的女子,“你不能这样……你最起码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语必,他退下台阶,直挺挺地向着她跪了下去。

    **

    “当年的事,要说错,我和老爷都有错。”徐夫人坐在灯火通明的花厅内,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似在自言自语,“那时年少,我看中了他的样貌、才学,正为如何能与他成亲犯愁的时候,徐家卷入一场冤案,不过一两个月的光景,他父亲蒙冤入狱,受刑不过而死,她母亲服毒自尽,他和二弟失散,自此颠沛流离。我心痛得厉害,想着不论怎样都要找到他,要陪他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父母为我张罗婚事的时候,我道出心声,发誓非他不嫁。父亲看出徐家还有昭雪起复的一日,答应成全我,撒出人去寻找。我放出去的人先找到了他的栖身之处,却没有想到,他已娶妻。”

    叶浔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等了那么久,已为他断送了前程,怎么可能甘心。况且,他一定想为家族昭雪,一定想得到我父亲给他的捷径。我写书信给他,用了父亲的印章,他这才不再怀疑是有人存心戏弄,干脆利落地和离,回奔京城,从速与我成婚。”徐夫人怅惘地笑了,“我自恃出身高贵,哪里有心思去顾及别的,哪里知道自己是拆散了一对夫妻成全了自己。直到得知你婆婆就是他的原配,直到反复确认,不能否认侯爷就是他的儿子,这一场梦才算醒了。”

    废话总算是说完了,该进入正题了吧?叶浔把玩着裴奕随手放在花厅的一把折扇。

    “他的错,在于不该回到京城之后就将原配抛到脑后不闻不问,只顾着拼力谋取前程。如今报应来了,膝下无子,亲生骨肉相逢不相认,兄弟反目成仇。到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赎罪才是正理。”徐夫人双眼有了焦距,转头看着叶浔,“我知道,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事到如今,愿意让他和妻儿团聚。太夫人若不反对,日后做正室,我伏低做小。若是这样不行,那么,我自请下堂,腾出这位置。”

    好像谁稀罕那个位置似的。叶浔腹诽着,继续沉默。这种事,真没她置喙的余地。

    接下来的话,徐夫人是说给叶浔听的:“徐府这些是非,你们比谁都清楚因何而起。侯爷这几日与燕王、简阁老过从甚密,已拟好了弹劾我家老爷的折子,今夜皇上召他进宫,就是为了他意欲弹劾徐家的事——这些我们都已获悉。何苦如此?到底是血浓于水,与其将生父逼至绝境自相残杀,倒不如今时退后一步,便不愁柳暗花明。夫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叶浔无辜一笑,“徐夫人,这些话您与我说,合适么?”

    “兴许是不合适。你娘家那些事,谁不知道。”徐夫人漾出了自进门之后的第一抹笑意,“可这些话,我只能与你说,因为我担心你不时哄劝侯爷两句,便让他忘了伦理纲常。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最不济,是侯爷的生父不再是不解之谜,是你外祖父与我家老爷成亲姻亲。”

    叶浔却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我外祖父已是儿孙满堂,徐阁老却膝下空虚,再过十年二十年,必然也是这情形。哦不对,徐阁老兴许还会休妻或是和离,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孤独终老的下场。可见人哪,真不能做卑鄙小人。”

    徐夫人早已知晓叶浔是个气死人不偿命的主儿,此刻自是强压下心头怒意,强挂着笑,道:“该说的我都与你说了,只盼着你不要对你婆婆百般隐瞒。来日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我和她总能闲谈几句。”

    叶浔讶然挑眉,“你方才不是还说要做小甚至自请下堂么?可别是哄骗我才好。”

    “……”徐夫人实在没法克制了,即刻起身,“告辞。”

    叶浔却好脾气地笑着,“慢走。日后徐夫人若是再不踏进侯府,我会在佛前多上几炷香。”

    徐夫人与徐阁老是先后脚离开的。

    叶浔陪着太夫人回到房里,去了小厨房,亲手做安神汤。

    新柳寻过来,把在书房院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叶浔。

    夫妻两个的说辞、用意大同小异,叶浔想,完全不必再向太夫人转述什么了。听到徐阁老给太夫人下跪那一节的时候,她心说那个衣冠禽兽还真豁出去了,又问道:“太夫人呢?什么反应?”

    新柳笑道:“太夫人不予理会,起身就走,吩咐李海:把闲杂人等请出去,执意不走也无妨,去请示夫人即可。”

    叶浔也忍不住笑起来。做媳妇做到连婆婆都默许跋扈行事的地步,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的。

    随即,新柳正色道:“夫人,奴婢姐妹两个,今晚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除非您和太夫人、侯爷问起,这些事奴婢姐妹两个不会记得。”

    “真是越来越机灵了。”叶浔笑着拍拍新柳粉嫩的脸颊,“做大丫鬟就是这样,少不得知晓一些秘辛,你们知道如何自处,再好不过了。”

    新柳又漾出了笑,“夫人不嫌我们蠢笨就好。”

    主仆两个说着话,做好了安神汤。叶浔服侍着太夫人喝了,又服侍着太夫人歇下,这才回到正房就寝。

    躺在床上,她仔细斟酌着徐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留意到了一个重点。便因此睡意全无,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盼着裴奕快些回来。

    过了三更,叶浔终于看到了他的身影转过门口的屏风。

    “回来了?”叶浔说着,起身点亮羊角宫灯。

    “怎么还没睡?”裴奕有些意外,“是为徐家人过来的事?”

    叶浔拍拍床边,“是啊,你过来,先听我说说原委。”她着重复述了徐夫人后面的言辞,不无担心地道,“我说的都是她的原话,你想想看,她这是什么意思?徐家该不会是打定主意要认亲吧?”他以徐阁老是生父为耻,而如果徐阁老为了自保腆着脸贴上来,那就真让人膈应死了。

    裴奕沉思片刻,起身道:“我去安排,等会儿就回来,到时再与你细说。”

    “好,你快去。”

    **

    徐阁老与徐夫人已经回到家中,相对而坐。

    长久的沉默之后,徐夫人探究着徐阁老的神色,“出师不利?”

    徐阁老苦笑着点头,“你呢?”

    徐夫人无法确定,“又被她气得不轻,只盼着她能把我要对她婆婆说的话如实转告。虽说是伶牙俐齿,喜怒不形于色,是非轻重总会有个计较吧?只要她能从中调合几句,想来应该能成事。说到底,叶家的事,是她兄长不管不顾,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不会表露出来,到底年纪小,还是逞强的光景。”

    徐阁老已不能对这件事心存乐观,没说话。

    徐夫人满目颓唐,“你当初若是能预料到今日,必不会选择与我成亲吧?”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打趣我。”徐阁老继续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逆子分明是存心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处处受制于人,皆是因他而起。今日不过是缓兵之计,委屈你了。”

    徐夫人无声地叹息一声,“今日我们对那婆媳两个说的话,便是来日成真,也无妨。我只盼着你善待曼安。她被我惯坏了,你……”

    徐阁老拧眉道:“没来由的说什么胡话!”

    徐夫人泪盈于睫。这段日子,她真的是心力交瘁了,那个混账的徐寄思,根本不知他会为徐家带来怎样的灾难,一日一日,将她气得无暇顾及仪态,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也怪她,许多年了,放任徐寄思飞鹰走马变成纨绔子弟,养得一身劣性。却不知这种人只要翻脸就会变成饿狼,带来灭顶之灾。

    徐阁老已然起身,“我要连夜写好请罪的折子,先去书房了。你早些歇息。”

    **

    裴奕回到房里,见叶浔正凝神看书,便先去快速洗漱一番,躺在她身侧时,将她手中的书拿过来看,才知是一本手写的关于调香秘方的书籍,“哪儿来的?”

    叶浔娓娓道来:“是外祖母这些年记录下来的,如今传给之南了。之南说调香与药理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抄录了一册自己留用,外祖母亲笔写的这一本就给我了。”

    裴奕笑道:“对你这么好?”

    “当然了。”叶浔笑道,“现在我跟之南,比亲姐妹还要亲厚。”

    “看出来了。”裴奕很为她高兴,转而想起她抄录好的两册医书,“其中一册我已送到皇上手中,他说你要是得空,不妨写一本药膳纲目,不求多,只求精。”

    叶浔惊讶,“我那点儿道行可不行。皇上和你也精通此道,哪里轮得到我献丑。”

    “你看皇上和我像是有那闲工夫的人?”

    “怎么没有?皇上尽管当做是又和皇后出宫散心了,没事就歇两天,写写药膳的配方。”

    裴奕大乐,“上次帝后出宫游玩,回来就被言官数落的不轻,你还嫌他不够烦么?”

    “皇上心宽,才不会在乎呢。”叶浔笑着说完,又道,“我试试吧,东拼西凑的,倒是知道一些鲜见的配料、做法。”

    “量力而为,别勉强。”

    “放心。”叶浔继而问他,“皇上今晚要你进宫,是为何事?”

    “给了我一幅舆图,说了说用兵之策,要我看看有无去适合去西北的人选。”

    “哦。徐家的人说话半真半假,我还真分不清楚哪句该信。”

    事到如今,有些事,裴奕必须要跟她交底了,“我暗中是有动作,却不可能让他们知晓。至于如今徐府的扰攘,与我无关,必是徐寄思被有心人利用了。我们与外祖父息息相关,外祖父都按兵不动,我怎么可能横生枝节?”

    叶浔想想,真是这个理,“你也不能怪我,他们夫妻两个都笃定是你让他们走至了这般境地。”

    “做贼心虚,恼羞成怒,自然疑神疑鬼。”

    叶浔想到了叶鹏程,他与徐阁老的一些本性是相同的,点了点头,道:“那依你看,是谁的意思呢?简阁老么?虽然扳倒徐阁老于他益处最大,但是应该懒得做这种手脚,最要紧的是,徐寄思那种人随时可能翻脸投靠别人,一般人不敢用他。”

    分析得头头是道,裴奕赞许地笑了,却还是不想她为着门外风波费思量,“我自会查证,你和娘不需理会这些。你只需记住,我已安排下去,徐家不敢说破与我的渊源。”

    “好吧。”叶浔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翌日,叶浔处理完内宅外院的事,便陪着太夫人侍弄花草,闲话家常。便是再通透,看到当年抛弃自己的人,心迹与心境还是会有所不同。她不求太夫人很快释怀,只要不郁郁寡欢就好。

    太夫人哪里看不出她的善意,自是含笑全盘接受。心里好过么?当然不好过。她正缺这样一个人帮她分散心绪呢。正给叶浔讲解如何供养兰花的时候,兰香过来通禀:“景国公世子夫人过来了。”

    太夫人催促道,“那就快回去好生招待。我就不过去了,代我跟她问个好。”

    “嗯,我晓得。”

    太夫人又帮叶浔理了理发髻、衣衫,“快去吧。”

    叶浔快步回往正房的时候,王氏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身侧几案上的白玉花瓶,回想着来裴府之前的事:

    那日世淇回到家中,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终日谁也不见。

    晚间她又哭了一场。

    若是她不知情,若是她与儿子都是局外人的立场,也会认定世涛、阿浔的冷酷无情。可偏偏,她知晓原由。

    世人自来如此,有时候是以人心的善恶决定立场,有时候则是以强弱的差别决定立场。如今世涛落得个冷酷无情的名声,行径堪比弑父,在长子看来,可不就做得太过了?

    可世涛与阿浔心里的苦,谁又明白,谁又会体谅。

    但是长子在不知情的前提下,找世涛兄妹为叶鹏程夫妇说情也是人之常情——在世淇心里,叶鹏程夫妇要比世涛兄妹待他更好,最起码,能够在大面上以礼相待,世涛兄妹的脾性到底是不同于常人,与堂兄弟姐妹不过是走过场。

    如果长子能够不问缘由地默认世涛的行径、心安理得的接受来日必能到手的爵位,她反倒会觉得这孩子功利心太重,绝非幸事。

    万千纠葛都源于叶鹏程当年为人不齿的行径、公婆优柔寡断的做派。

    痛定思痛,她与叶鹏举商量之后,决定将实情告诉世淇。

    一早,她便将长子唤到面前,促膝长谈,说到那件她原本想隐瞒一世的家丑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长子脸上的神情从错愕、震惊、愤怒再到愧疚的每一个细微的转变。

    “娘……”世淇看着她,喃喃地道,“为何到如今才告诉我?您早一些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去找大哥、阿浔为那对狗男女讲情了。娘!”他捂住了脸,“我日后还有何面目见他们?我真不知道,原来的大伯母是那样去世的,更不知祖母会这般糊涂啊……”话到末尾,已有些哽咽。

    “如果不是你三番两次去指责世涛、阿浔,这些事我会带到棺材里去。可事与愿违,先有冰儿不知天高地厚,后有你不知深浅……唉——我和你爹爹商议之后,都想着还是告诉你更妥当。这个叶家,是兴是亡,都在你。你要想让叶家继续这般光景,就照着世涛的心思安生度日;若是想让一家老小被柳阁老送上绝路,我也无异议。”

    世淇沉吟多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又不解地问道,“祖母怎么会那样糊涂的?”

    她没好气,“但愿你日后不会走上你祖父祖母的老路!”

    是真的,她担心得很。担心长子耳根子软,来日会因媳妇弄得横生是非,也担心长女来日出嫁后还是自恃过高又遇到厉害的婆家,更别想有好日子过。

    有什么法子呢?长子长女年幼时,她跟随叶鹏举到任上,要钱没钱,要门路没门路,削尖了脑袋置办产业打点上峰,对两个孩子多有忽略。娘家知道她的难处,便将两个孩子接过去养了六七年。

    不知道别家的孩子,反正她这两个子女的优点缺点都是在那几年形成的,这些年总想把他们的缺点改过来,总是不能如愿。好在次子、幺女是她一手带大的,都是明事理省心的孩子。

    各家有各家的不如意,她深知这个理,也就认了。跟儿子说明白之后,自然要来给叶浔一个交待。

    神思恍惚间,叶浔走进门来,笑盈盈行礼,“二婶。”

    王氏连忙起身去携了叶浔的手,“又陪你婆婆去花园里了?”

    叶浔笑着点头,“嗯,我就想着让婆婆把侍弄花草的心得全部传授给我,平日可不就要做她的小尾巴了。”

    “唉,我只盼着日后能添个你这样的媳妇——哪是媳妇,分明就是贴心的小棉袄。”王氏说着心里话。叶浔脾气大是一回事,可不论对哪一位长辈的孝心,都是难能可贵。

    叶浔只当是王氏刻意夸奖自己,“看您说的,哪一个闺秀不比我强了百倍?”

    两人寒暄片刻,王氏才将来意说了,末了道:“如果世淇是个不争气的,哪一日将这事情宣扬出去,我们所在的这个叶家没落也是活该,我和你二叔也认了,到时候自会到你祖父祖母面前请罪。”

    “不会的。”叶浔笃定地笑道,“世淇的想法,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是人之常情。可您也知道,我听不得为那对夫妇讲情的话,跟他说话就过分了些。我就不给他当面赔礼了,您知道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成。再者,他的亲事受长房影响也是必然,但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叶家的是非曲折,更不会看轻祖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这些您心里应该有数。”

    王氏频频点头,“不瞒你说,林家三小姐一闹腾我就得了信了,正想着退亲呢,谁知世淇却来了这么一出。倒也好,日后凡事都能与他心照不宣了。林三小姐看不上我们世淇,我们也不稀罕她那副做派,过些日子顺势退了亲事也就罢了——本就是你二叔独断专行应允了这桩亲事。正如你说的,你祖父的根基还在,明眼人断不会小瞧了我们。”随即又絮絮叮嘱,“沛儿的亲事,你让宜室留心些,早些定下来才是。毕竟沛儿与冰儿、世淇情形不同——那时在外地,不认准了人,我怎么敢给儿女定下亲事?那些他们不懂,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嗯,我都记下了。”叶浔感激地笑起来,“二婶,谢谢您。”

    “这孩子……”王氏所有的情绪在这瞬间齐齐翻涌在心头,忍不住落了泪,“说你记仇火气大,也真是那样,怎么就偏偏与我没个脾气?你这个孩子……真真儿是让人恼火。”

    叶浔看着二婶哭了,心里也难受得紧,面上却仍是挂着和煦的笑,爱娇地移到二婶身旁帮她拭泪,“我知道,您是巴不得与我翻脸不再往来,如此都清静。我才不会上当呢。我与您的情分是一回事,与您膝下儿女的情分是另外一回事。横竖我是赖上您了,横竖都是个泾渭分明的货色,您想甩开我是不可能的,没用。我赖上您了。”

    王氏唇角漾出了笑,泪水却也止不住,又哭又笑地揽住了叶浔的肩头,“好,只当是咱们前世欠了彼此的。”

    “嗯,这么想……”叶浔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也行,心里安稳。”

    同一时刻,徐阁老让人备轿。他只是称病,何时“痊愈”了,何时便能上朝或是进宫面圣。

    昨晚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关头,恰好皇上召见裴奕,恰好天公作美,给了他去裴府的机会。再不济,他一番说辞也会让裴府迟疑几日再做定夺吧?

    他不需要几日那么久,只要过了今日就好。

    他上了八抬大轿,握紧了手里的奏折。是请罪的折子,亦是认亲的折子。

    事到如今,他已落入败势,最简单最有效的法子便是告知皇上当年是非,让皇上看在裴奕的情面上网开一面,甚至于,给他以往的恩宠。他与夫人这些年是瞒下了当年和离再娶的事,可当年事也已是前朝事了,皇上追究那些又有何益。真要追究的话,皇上自己在前朝都不清白。而且他在和离之时,并不知道原配已经有了喜脉,妻儿进京后又不与他相认,儿子更是随了母姓——这能怪他么?儿子与儿媳百般羞辱徐家,他都没说过什么,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或许是有些乐观了,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徐寄思已决意与他反目,拆他的台太容易。他只有在那之前借助裴奕、柳阁老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保全自己,唯有如此,才能从长计议、韬光养晦。而且这也是有着天大的益处的——膝下有了名正言顺的子嗣,还能相辅相成得到更大的权势。

    裴奕不是以他为耻么?不是一再算计羞辱他么?有什么用?他只需下一个决心就能让不孝子认祖归宗。他就不信了,裴奕还能如叶世涛一般大逆不道么?原配还能抵死不认么?

    思忖间,轿子落地,随从通禀:“有人拦在前面,说有加急公文要呈给您。”

    徐阁老微有不悦,“拿来我看。”

    随从将一个牛皮信封递到徐阁老手里,仗着胆子补充一句:“那人说您要即刻过目,他等您的回话呢。”

    徐阁老预感不大好,没说话,径自将牛皮信封打开来,取出里面的纸张,敛目阅读。

    越看脸色就越难看。

    那不是什么公文,分明是一道弹劾他自前朝到如今的二十七项大罪的奏折,每一桩都属实,每一桩都细细列出了人证名单,并附有人证关押之处的地址。

    谁会花这种功夫对付他?

    除了柳阁老、简阁老,便只有裴奕。而最憎恶他的,是裴奕。

    透明的水滴落到纸张上,徐阁老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他怕极了,怕得要死。

    这时候,有人策马到了轿子一侧,轻描淡写地道:“我家侯爷说了:徐阁老若是识时务,来日上奏弹劾,只选三分之一罪行,要您丢官罢职而已。若您执迷不悟,那么,这奏折会先于您进宫送到皇上手里,要您及家眷乃至三族死无全尸。孰轻孰重,还望您三思。”

    三思什么?这还用想么?

    徐阁老当即打道回府,压下了什么认亲、韬光养晦的念头——保命要紧!

    到今日,徐阁老才知道,他误会且看轻了裴奕。之前二弟所作所为,非他授意。裴奕轻易不出手,出手时只要愿意,就能取人性命。

    是谁收买了徐寄思?!还有谁这样的整治他,这样的盼着他倒台!

    徐阁老想继续称病思忖对策,皇上却无意成全,当日黄昏,命内侍传旨,宣他进宫。

    徐阁老战战兢兢的到了养心殿。

    皇上坐在龙书案后,凝眸看着案上的两幅图,好半晌才出声:“让徐阁老看看。”

    内侍称是,将两幅图送到了徐阁老手里。

    徐阁老看了第一张,心里已是如坠深渊。

    作画的人手法不算精妙,也不粗鄙,这是一幅属于中等的画作。要命的是画作上的内容:

    斜斜雨线之中,他跪在裴府外书房的庑廊下,头颅低垂,像是尽带愧疚的模样。

    也只有这些内容。他跪的是谁,画作上不曾表露,人物只他一个。

    也好,免得人生出猜测,免得裴奕愤怒之下将那道置他于死地的奏折呈给皇上。

    到此时,徐阁老也只能这样宽慰自己了。

    他强作镇定的去看第二幅画作。

    画面上,他的夫人和叶浔置身于一个花厅之中,前者似有拂袖而去之姿,后者巧笑嫣然。

    这两幅画所描绘的场景,是昨夜的事。

    有这份能力的人,唯有锦衣卫。而叶浔的兄长叶世涛,便是锦衣卫指挥佥事。

    徐阁老身形微微颤抖起来。他们有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皇上此刻知不知道他与裴奕是父子关系?若是知道了,裴奕少不得会大义灭亲,将拿到奏折呈给皇上……他越想越怕。

    应该不能吧?昨夜下着雨,耳力便是再好,不在咫尺间,也难听清他的话。再细想皇上的言语,愈发确定还没东窗事发。

    皇上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徐阁老近前,将他手里的画作拿回手中,又细细看了多时才道:“朕实在是不明白,你到底欠了长兴侯什么,才会跪在他书房前忏悔?”

    “臣……”徐阁老委实有苦难言,他想说自己跪的不是裴奕,可若说出真相,那就是自寻死路,也只得有苦不能说。

    “朕还是不明白——”皇上看着第二幅画,“你夫人在雨夜去找长兴侯夫人,所为何来?是为你的事,还是为她自己?”

    “这……”徐阁老依然答不出。

    “你不想说。”皇上牵了牵嘴角,漾出一抹笑意,“朕也不想听。只是,自春日至今时,朝堂扰攘总是与你有关,朕已不胜其烦。”

    徐阁老磕头告罪。

    “不论你先前称病是真是假,明日便返回朝堂——自己种的因,自己食后果。”皇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徐阁老,“或许是朕失察,不知你私下品行如何。若是犯了众怒,朕也保不了你。”到底是曾在他登基前后出力之人,终究是还存着几分仁慈,“早做打算,不要太过狼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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