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在1932年五六月间的一个星期天,我正走在回校的登云街大道上(登泰山必由之路),忽然,静静的街上传来喊声,我立刻躲到路旁的一个门楼下观看,心中想着不知又是什么大人物上山来游览。不一会儿就看到几辆滑竿路过我的面前,我仔细看,啊!坐在第二辆滑竿上的人,不正是我崇敬的冯玉祥将军吗(我见过他的画像)!与此同时,从路旁的人群中传来了一阵欢呼声:“冯总司令!冯总司令!”只见冯向他们招手致意。我用力睁大双眼,死盯住走远了的第二辆滑竿,直到连影子也望不见了。这时街上行人如旧,有的在互相谈论着冯的到来,我却呆呆地倚在门楼的墙壁上,心潮翻滚,思绪万千。
几天来我只觉得坐卧不安,决心上山求见并求助冯将军。但临到头上反而疑虑重重,有些胆怯了,思想斗争十分激烈。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上泰山去见冯玉祥。
经过打听,知道冯就住在泰山上的普照寺内。寺院坐落在泰山腰偏西的一个风景区。远离这登山的大道。据说寺内禁游,四周戒备甚严,游人不得走近寺院,更谈不上进到寺内。我不由得联想到经常有大人物到斗母宫(尼姑庵)游览的戒备情况,那真是内静外戒,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谁敢走近?想到这些我的心凉了半截,觉得希望渺茫,但我再仔细地考虑了一下,坚决要上,普照寺的地形我还熟悉,便决定充当挖野菜的女孩,沿着后山的小道前进,遇到人就蹲下,没有情况就疾步前进。我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写好一封求见信藏在内衣,从小道朝着寺院后侧慢慢走近,忽然看到山下的各条小道都有行人来往,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森严可怕,我这才舒了一口气,胆子也大多了。急急忙忙走向寺院的后墙,刚走到拐角,两位哨兵就发现了我,其中的一位迎了上来,问:“你哪里过来的?”我见他们的态度并不凶狠,又都没有背着枪支,胆子也大了,就很有礼貌地照实告诉他们:“是从后山沟抄小道溜过来的,我要求见冯总司令。”哨兵面无表情地朝着我上下打量,然后淡淡地回答说:“冯总司令不在家,外出访客去啦……”我不相信他的话,立刻很严肃地说:“不在家没有关系,我就坐在这里等,如果他从外面回来我就求见,如果他从家里出来,我就要告你们撒谎。”那位哨兵朝着另一位哨兵递了个眼色说:“你进去看看总司令是否回来啦。”然后又皱皱眉头问我:“你有名片吗?”我急忙从内衣里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那封求见信递给他,说:“请你把这封信带上去。”他接过信后,反复地看了看,又捏了捏,就递给了那位哨兵,并温和地指给我一块大石板,让我坐下等。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在等待,不时朝寺院的大门里探望。
不一会儿的工夫,那位哨兵叫来了一位穿便衣的通讯员,指着我对他说:“就是这个小姑娘。”并转身对我说:“你跟着他进去吧。”当我转身向两位哨兵表示谢意时,正巧碰上他俩含笑的目光。
我跟着他一直走进内院,东厢的一个大房间,冯夫人正坐在那里看我的信,看见我进来,上下把我打量了一番,就让我坐在她对面的一个杌子上,通讯员给我倒了一杯开水后离开了。这个房间就是冯的寝室,房里的摆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很多字画,好似临时挂在那里看的,不知是他要送别人,还是别人送给他。有两张我们山东式的大木床,床上叠放着被枕。在几张大方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和纸张,此外就再也看不到什么醒目的东西了。冯夫人对我表示歉意说:“冯先生在那边同客人谈话,不能接见你,让我来代替他接见……”在我们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我感到很拘束,把早就准备好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低着头坐在那里,她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直冒汗。就这样问答式的对话继续了一会儿,还是她逐渐设法才把气氛活跃起来。逐渐地我们越谈越热乎、越自然,她望着我,我也望着她谈,就这样我越来越大胆、越随便,竟然忘记了自己是身在何处。在我们谈话的中间,不时地传来冯先生同客人们在西厢房高谈阔论的声音,甚至是激昂陈词。冯夫人有时侧身倾听他们在讲些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就这样我们谈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冯夫人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同冯先生研究一下再答复你。”就这样结束了我们第一次的谈话。
大约过了十多天的时间,突然校办公室叫我去。当我走进办公室时,看到几位重要的领导都坐在那里,同时都用一种不寻常的目光望着我走进去,女校长首先开口问话:“你认识冯总司令吗?你同冯总司令是什么关系?”我被这突然的问话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才好,略微迟疑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不认识,什么关系也没有。”她立刻从桌上拿起了一封早已被他们打开的信交给我说:“冯总司令叫你这个星期日上午10时到他那里去一趟。”接着就是一阵好奇的追问。
到了星期日,我按照约定的时间上了山。上次见到的两位哨兵见到我,让通讯员领我去见冯夫人。见冯夫人正在整理东西,我忙走过去帮忙。冯夫人歉意地说:“真不巧,冯先生又来客人啦,我俩边干活边谈话吧。”态度和蔼,自然融洽,好似在自己家中。中午时刻,通讯员进来通知她去吃饭,我便主动告辞,她很诚恳地留我一起吃午饭,我只好跟她走进了饭堂。
吃饭的桌子是用三条长桌拼起来的,两边放着些长条凳和杌子,那天的主食是油饼,喝的是麦片粥。刚刚坐下,便听到一阵谈笑声,我抬头看,是冯先生领着几位客人来用饭,便立刻站了起来,这时冯夫人指着我说:“这就是杨荷亭女士。”冯先生面带笑容地看了看我说:“请坐,请坐,不要客气,请用饭吧。”说完,他就连忙招待那几位客人坐下,然后坐在冯夫人的身边也就是我的正对面。只见他态度严肃而不令人生畏,有时和蔼而又令人肃敬,步伐稳、健、慢,声音沉着有力,目光锐利,身材魁梧,身穿便服,脚下是布底便鞋,神情自若。等大家都坐定后,他们夫妇忙着为客人盛粥夹饼。我心情激动地盯着冯先生同客人讲话,这时我的脑海里浮起了一幕幕回忆,从我幼年时期起一直到今天,听到过多少关于冯玉祥传奇般的种种事迹。他巍然坐在我的面前与我同桌共餐。他好似感觉到我在注视着他,猛然间转向我说:“小姑娘别捧着个碗光喝稀的,要吃饼就菜呀。”说着,就夹了一大块饼放在我的面前并同我谈起话来。“要好好读书,将来要成为一个对国家对同胞有用的人……”虽然我初次同冯谈话,却感到很自然。吃过饭,冯夫人满面笑容地对我说:“冯先生已决定答应你读书的要求,他将负责你全部的费用,希望你好好地用功读下去。你现在回校去吧,等你放暑假后再来见我。”就这样,我这个穷孩子又回到了山东泰安德贞中学继续读书了。
一放暑假,我立刻上山去见冯夫人。她亲切地拉我坐在她的身边说:“冯先生想让你到山西汾阳铭义高中去求学,那里的校长是余心清,是冯先生的朋友,你的一切用费,包括生活上的费用,冯先生全部交由余校长负责,你一定要在秋天开学之前赶到……”她停了一会儿说:“路途是很遥远的,你自己敢去吗?”我说:“敢。”
然后她取出了一个小包袱,对我说:“冯先生让我给你找了几件旧衣服,我穿着太瘦了,你改改穿吧。”原来我三次上山都是穿着我自己染蓝的唯一的、只有出门才肯穿的大褂。这些微小的事情,他们都注意到了。
冯夫人又取出了50元钱,放在我的手里说:“这是你去山西的路费,是很有富余的,要收好,多藏几个地方,沿途要当心……”她好似送别女儿,叮咛了很多话,我非常感动。自从11岁失去了母亲,我再未享受过这样的亲情。我尽力克制自己的眼泪不使它流出,头也不敢抬。房中的气氛沉寂了很久,最后冯夫人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说:“回去吧,祝你一路平安,到达后来信……”我仍然夹着那个小包袱,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脸扭向了墙壁,冯夫人低声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快要哭出声来,说:“我要谢谢冯总司令,我要告辞冯总司令。”她立刻握紧了我发抖的手,低声安慰我说:“不必啦,你听——他正在同客人谈话啊!要记住他在吃饭时对你讲的那些话,以及对你的希望,别辜负了他就行啦……”就这样我离开了他们。
下山的时候,我曾多次停下脚步遥望冯玉祥夫妇居住的寺院,任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
后来我在山西铭义高中读书时,冯将军委托余心清校长负责照顾我,当我在山东济南齐鲁大学读书时,他又委托女子部主任刘兰华负责照顾我。每当一学期结束时,我总要把这一学期来的学习、生活以及各方面的情况连同成绩单向冯将军作详细的汇报。他每次收到汇报信,都给我回信,对我各方面的成绩表示满意,并加以鼓励。从回信中可以看出是由他的秘书代复的,但信后落款的“冯玉祥”三个大字都是他亲笔所题。将军在百忙之中还这样细微地关心着我,真是令我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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