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州城里有个书生,叫白仁义,他的父亲白得道常年在杭州做茶叶生意,家中只有他们母子俩过活,一个操持家务,一个在县学读书,日子过得很是富裕和安逸。
这一年的年底,白得道没有如期回来,只捎了一封信,说是还有些账目要清理,回家的日子要推迟一些。白家母子对生意上的事情知之不多,只有安心等待。可谁知道这一等就是三年,始终没有等到白得道的任何消息。
这一来,母子俩就等于没有了经济来源,只能坐吃山空。更重要的是,父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叫白仁义十分挂心。其实白仁义此时已经二十岁,可以承门立户了,他与母亲商量,要去杭州寻找父亲。
母亲自然挂念丈夫,不仅满口答应,还催儿子快快上路。
于是白仁义打点打点就出发了。他来到杭州,寻一个旅店住下,然后就挨个去卖茶叶的商家,打听父亲的下落。杭州太大,经营茶叶的商家成百上千,热闹繁华处有茶庄,背街小巷里有茶店,一年四季杭州城里都弥漫着茶叶的清香。白仁义找了三个月,才走了半座城,没有得到父亲的半点消息,却把带来的盘缠全用光了。白仁义寻父心切,任凭讨饭也要继续寻找,没钱住店,他就露宿街头,没钱吃饭,他就去典当衣物。好在江南春早,天气渐暖,他那些衣服就一件一件送进了当铺。
当时杭州城里最大的当铺叫“金利来”,东家姓金名利,添一个“来”字就做了店名。金利来每天六个柜台同时对外营业,可见规模之大,生意之好。也是店大欺客,金利来当铺对白仁义那些衣物根本不看在眼里,虽然勉强接了当,却把当值压得很低。白仁义也不计较,只图换几个小钱填饱肚子,继续寻找父亲。
当到最后,除过贴身的衣裤,白仁义手里只剩下一件夹袄了。这件夹袄,在别人看来很无所谓,可白仁义夜晚要拿它当被子挡风御寒,不是万般无奈,实在舍不得出手。可白仁义这里还在恋恋不舍,那金利来当铺的朝奉早把他的夹袄推下了柜台,因为这夹袄被白仁义又当被子又当枕头的,不仅破旧而且满是灰土,还散发着刺鼻的汗味。
朝奉捂着鼻子朝白仁义吼道:“拿走,拿走!”
白仁义有些气恼:“你怎么能这样做生意?既是物品,总有所值,就算不值一文,也值半文吧?”
东家金利闻声走了过来,看了看那件夹袄,没好气地说:“你这穷鬼,拿着垃圾样的东西也好意思来质当?日后你若不来赎,本店不是白白赔掉半文钱吗?快快拿走!”
白仁义争辩道:“我在这里人地两疏,求贷无门,才拿衣服做个信物,借你一些银钱使用,日后肯定会来赎的。你们开当铺的,除过营利之外,总要急人所难才好!”
金利把白仁义打量了几眼,冷笑道:“我这里是当铺,不是慈善堂。年轻人,等你以后也开出当铺来,再去济世活人吧!”
白仁义知道争他不过,只得转身离开,悻悻地说:“我若开了当铺,哪怕有人拿了死孩子来质当,我也照收不误。”
金利冲着白仁义的背影哈哈大笑:“这说法倒是头一回听到,新鲜!新鲜!不过,你这个穷鬼与死孩子又有多少区别?只不过是年龄大点,还有一口气罢了!”
白仁义身无分文,肚子饿得“咕咕”乱叫。看自己这副模样,真与叫花子无异,那些茶庄、茶店连门都不让进,还怎么打听父亲的下落?想到这里,白仁义就打算到城外找个僻静处,把自己清洗一番。
出城二十里,前面是一座小山,山下有一座小寺,寺旁有一池清水。白仁义走近前去,看到寺院门额上写着“寒露寺”三个字,寺院规模不大,房舍也有些破旧,不见善男信女出入,只有一个老僧在蒲团上打坐。
佛家慈悲,白仁义想先讨碗水喝,就深施一礼道:“打扰高僧了!我是个过路之人,腹中饥饿难忍,能给碗水喝吗?”
老僧听到声音睁开眼来,把白仁义打量一阵,唤过一个小和尚,吩咐上茶,再吩咐做饭。不大一会儿,小和尚把饭端了上来,白仁义饥不择食,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净光。
填饱了肚子,白仁义抬起头来,见老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白仁义以为是刚才吃相不雅,惹老僧侧目,不由红着脸解释说:“刚才实在是饿急了,所以狼吞虎咽,惹高僧见笑了!”
老僧并不理会他的解释,却问:“你是来自中原唐州,贵姓白吗?”
白仁义一怔:我与老僧素不相识,他怎么知道我的籍贯和姓氏?因为有刚才的一饭之恩,也不好多问,就点头说:“正是。”
老僧又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难道他知道父亲的消息?白仁义忙一一回答,就连父亲三年未归,自己来杭州寻父不遇的事,也全说给了老僧。而后问:“高僧可知道我父亲的下落?”
老僧不觉叹了口气:“岂止是知道!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原来,老僧今年六十了,本是杭州人氏,俗姓盛,自幼出家,法名寒露,如今做着寒露寺的住持。只因这里庙宇破败,香火不旺,所以也没人叫他的法名,只随口喊他老僧。寒露也不计较,只管自己吃斋行善,读经修持。
再说白仁义的父亲白得道虽然一直做着茶叶生意,却并不与杭州城里的茶庄、茶店打交道,而是直接从乡下茶农手里收购茶叶,然后转手卖给陕西、内蒙的客商。白得道在乡下行走,免不了常在寒露寺喝茶歇脚,一来二去就和寒露成了熟人。
三年前的春节前夕,白得道在乡下理账,突然得了暴病,临终前就把自己的一袋银钱并几张银票交给寒露,托他转交给家人。至于家住唐州什么地方、家人叫什么名字,白得道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咽了气。寒露在寺后依山傍水的地方掩埋了白得道,收藏了他的钱物,办完了后事,本想亲自去唐州打听白家,送还钱物,可惜他年老体衰,行动不便,委托他人吧,又怕人心叵测,不甚放心。因此,这事情一拖就是三年!刚才白仁义一进门,寒露就觉得有些面熟,一经试探,果然是白得道的儿子。
说到这里,寒露拿出了白得道留下的钱物,感叹道:“物归其主,天意使然,总算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白仁义听了百感交集,连声唏嘘。父亲三年音讯全无,原来是客死异乡;世上竟有寒露这样的僧人,任凭庙穷僧也穷,守着他人的财物却分文不取。白仁义接过父亲的遗物,定要分出一些银钱权作布施,以表自己对寒露和寒露寺的感激之情。可寒露却坚决摇手制止,神情异常平静:“佛家以慈悲为怀,行善不求报答。”
白仁义无奈,只好跟着寒露去寺后掘开父亲的土坟,捡出骨殖,匆匆带回老家安葬。母亲自然悲伤,但人死不能复生,只得认命。好在儿子已经成人,又幸好得了许多银钱,想来下半辈子也有所依靠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白仁义突然想到自己的旧衣物尚在杭州的当铺里,便又赶到杭州,来到金利来当铺,把它们一一赎出。今非昔比,如今白仁义腰缠万贯,自然用不上这些了,所以赎出以后,就随手送给了街头的一个乞丐。
那乞丐好生感激,又有些奇怪:“你既然不要这些东西,何必拿钱去赎它?”
白仁义道:“当初窘迫,拿它质当为的是借钱应急,如今有了钱,怎么可以失信于当铺?”
乞丐连连点头:“好一个诚信君子,怪不得你能经商发财!”
乞丐本是随意奉承,却让白仁义思索半天。既然经商可以发财,又有父亲留下的一笔本钱,我何不到商海里打拼一番?主意一定,他就思谋着要找件事做。想到自己曾经在金利来受到的羞辱,遂决定就在杭州开家当铺,既可赚钱,又可接济急难之人。
白仁义说干就干,买下一所临街的房子,请了朝奉、伙计,经过一番筹备,“仁义当铺”就开业了。白仁义不忘初衷,对质当的客户来者不拒,贵重的金银首饰也接,价值一文半文的小件也同样收当。其实,质当就是拿东西抵押借钱,还要付出高额利息,如果不是万不得已,谁肯用这样的方式借钱?将心比心,仁义当铺的服务就格外周全,很快赢来了众多客户,门庭若市,生意很是红火。
仁义当铺的生意红了,金利来当铺的生意就差了。金利打听出原来就是那个穷鬼夺了他的生意,不禁恼怒不已。可是客户愿去哪家,谁也奈何不得呀!
突然,金利想起白仁义曾经说过的话,顿时就心生出一条毒计:你不是说过,任是死孩子也要收当吗?我就用个死孩子去搅局,看你如何处置。你若不收,那么你济世活人的承诺就是欺骗;你若收下,其他客户谁还敢上门质当?于是金利暗笑两声,就派了一个伙计去荒郊野外寻找死孩子。
隔了一天,仁义当铺刚刚开门,就有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抱着一个死孩子走了进来,声言急需用钱,拿这死孩子质当,当期三天,当值半两银子。三天后若不来赎,任凭当铺处置。
当班的朝奉没等汉子把话说完,挥手就往外赶人:“去去去,哪有拿死孩子来质当的?大清早的,晦气!”
那汉子故意提高了嗓门说:“你们东家说过的,凡是物品,总有所值。这死孩子难道不是物品吗?当不得半两银子,当十文钱也不行吗?”
这一番争吵,引来许多人驻足围观,议论纷纷,有人说当铺应该接当,有人说那汉子纯属闹事。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把一些前来质当的客户也堵在了门外。
白仁义听到争吵,急忙从后院跑了过来,问明原因以后,立刻吩咐朝奉:“哪有把客户拒之门外之理?马上开当票,收当!”
朝奉面露难色:“东家,您别犯糊涂!现在收下这死孩子,三日后他如果不来赎当,损失几文钱事小,我们又该如何处置?”
白仁义说:“别的当铺我管不着,我的当铺就是要急人所难,扶危解困。你好生想想,这位大哥如果不是遇到难处,急需用钱,怎么肯把自己的孩子拿来质当?孩子虽死,也是自己的骨肉。骨肉离散,何其悲伤,你当着他的面还要说什么赎当不赎当的话,这不是往他心口上扎刀子吗?”
朝奉不能违拗东家,只好开了当票,收下死孩子。
那汉子接了钱,灰溜溜地急忙走开,围观的人中有人认出汉子是金利来当铺的伙计,也就明白了金利搅局的用心。可笑金利的恶毒用心被白仁义的善举击破,反而为仁义当铺做了一次广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确实也给白仁义出了难题,该怎么处置这个死孩子呢?白仁义想来想去,凡是客户的物品,理该妥善保管,于是他就吩咐伙计去买了一口小棺材,把死孩子盛殓了,然后在后院的一棵桂花树下挖坑存放。
谁知道坑刚挖了一尺深,却挖到一块青石板。揭开石板,下面是个土窖,窖内放了一个瓷坛。掀开坛盖,金光四射,炫人眼目,坛子里满满的都是金块!
伙计惊得目瞪口呆,连叫:“东家、东家,你真是一个贵人!别人拿死孩子搅你的生意,你却因此得福,得了一坛金子!”
白仁义摆摆手说:“别忙,意外之财不可贪,待我看看再说。”他把金子一块一块拿出来,发现内中有巴掌大一片金叶子,上面刻满了蝇头小字,细看竟是一封遗书,那落款的年份,竟在百年之前。遗书的大意,是说一个姓盛的商人经商发财,积下万金。怎奈几个儿子不务正业,挥金如土,把吃喝嫖赌全占了。眼看儿子们不可救药,孙子辈也不成器,为防隔代子孙冻饿街头,这位盛姓商人特意埋下一坛金子,日后若有哪位贵人发现,请自取一半,将另一半送给盛氏存世后辈。若盛氏后辈无人,发现者全部受用。
看过遗书,白仁义告诉伙计,这金子并非无主之物,切不可擅动。
当然了,这处房产历经百年,多次转手,只怕盛氏后人也无从知道祖上曾是这里的主人了,如果独吞了这坛金子,又有哪个知晓?但是白仁义却是觉得做人要有良心,既然发现了这坛金子,又看见了遗书,就不能让盛家先人的遗愿落空,就该认真寻找盛家后辈,让金子物归其主。白仁义知道,凭自己一个外乡人去找盛家后人,肯定困难重重,因此,他把那坛金子并遗书一起送到了杭州知府衙门,请求官府出面查找。
时任杭州知府的正是大文学家苏轼,听了白仁义的请求十分震动,当即派了许多官员翻阅户籍,访问百姓,不出两天,竟然找出了一个盛氏后人。你道是谁?却是寒露寺的老僧,寒露住持!那个曾经富甲一方的人家,经不住三代子孙的连续折腾,到了寒露出世,他的父母竟以乞讨为生,早早把他送到寺院当了和尚。
白仁义得知金子的主人是寒露住持,很是喜出望外,遂把自己杭州寻父,质当受辱,寒露寺讨水,老僧“守”金不昧等等情况一并向苏知府说了,表示那坛金子自己不取毫厘,全部还给寒露住持。他恳切道:“圣人有言,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那金子本就姓盛。”
苏轼呵呵笑道:“你们两人,一个守金不昧,一个掘金不贪,实在堪为世人之楷模!盛氏祖先的遗书,只有到了你白仁义这样的人手里,才得以执行。因此,那坛金子,你必须留下一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也是盛家先人的遗愿。何况你开着当铺,财力雄厚之时,不是可以接济更多的急难之人吗?”
恭敬不如从命,白仁义于是便将那坛里的一半金子买房置屋,使仁义当铺成为杭州城同行中的第一大店。而寒露住持得了坛里的另一半金子之后,把寒露寺整修一新,香火日盛,渐渐地也有了名气。
这两人行好得好,一时传为美谈。至于金利来当铺,因为拿死孩子刁难同行,则被苏知府打了一顿板子,从此恶名远播,再无顾客上门,只好就此关门歇业。
(曲凡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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