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些话之后，查拉图斯特拉惭愧极了
他万万没想到那些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竟然
被他的朋友——这条蛇说出来了
既然连这个它们都知道
那还有什么是它们不知道的呢，他想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你们一定知道这些日子在我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所看到的是一场悲剧
一个怪物趁我睡着了的时候钻进了我的口
堵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再不能言语
是我将他的头咬了下来，然后才得以生还
这一切你们都看到了吗
你们是不是很喜欢看这样的剧目呢
你们是和人类一样残忍的生命吗，新戏一开演
所有的人都跑了去，他们也会流泪
以此证明自己的慈悲。尤其是那些诗人
他们的言辞是那么热烈
但你若问他说，你爱我吗
他们的回答却会是，我没有工夫
他们的工夫都用在满足自己的贪欲上了
哪里还有工夫来爱呢
人类是最残酷的动物，这残酷
尤其体现在他们对自己的放纵上
而这只是为了要克服他们心中的善
如果那善没有达到一定程度
这恶也就没有必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存在了
恶的权力是从善那里得到的
人在成为至善的同时也一定要同时成为至恶
这是作为一个创造者
所必须具备的两种特质，缺一不可，虽然
这至善和至恶都同样让我憎恶
【65】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说人类是邪恶的生命存在
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曾经被人类捆绑在了火刑柱上
而是因为我发现在更多的时候
人类的邪恶的分量竟然超过了人类的善良
当你感受到了人类的善良
并准备给人类的存在以肯定时
你就已经被人类的邪恶踩在脚下了
唉，人类太渺小了
即便把他全部的恶和善加起来也还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而这样令人憎恶的存在
竟然还要永远循环着存在子下去
怎不让我对这个世界也憎恶到了极点呢
在我看来
这大地早就应该成为一座坟墓了
而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存在都应该
成为被埋葬的过去
我将坐在那坟堆上为这个世界唱一首挽歌
唉，憎恶，憎恶，憎恶，憎恶啊……
查拉图斯特拉开始没玩没了地唱起来了
他的朋友——那只鹰劝他说
别再唱了，去外面走走吧
那世界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好
它美丽得就像一个大花园，正等着你去赞美呢
那里有那么多盛开的玫瑰花
有那么多的蜜蜂、蝴蝶和鸽子
尤其是有那么多会歌唱是鸟
为什么不像它们那样
把你的歌声唱得更婉转动听一些呢
歌唱对于现在的你是最合适的，但不是你刚才所唱的
那些憎恶，而应该唱出你心中的爱来
哈哈，看来你们还不是完全了解我
查拉图斯特拉说
你们怎么能知道几天来我是怎么来安慰我自己
并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的呢
我是要唱出一首新歌来
一首与以往的完全不同的新歌来
那蛇说
不，别往下说了，查拉图斯特拉
如果真的想歌唱
最好先要找一把可以为你伴奏的竖琴来
查拉图斯特拉，但愿你的新歌能治愈了你的病
将你那分裂的精神重新缝合起来
然后你就用你的肩膀去
担负任何人都不曾担负起的命运
你将成为一个伟大的说教者
你的学说是万物永恒流转并不断翻新的结晶
是人类不断超越自己而成为超人类的指南
我们和万物一样，已经灭亡了许多次又产生了许多次
我们和我们的前身不论在伟大上
和渺小上还是在善良和邪恶上都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
区别也许只是要再加上一个更字而已
这个更字也许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超越吧
查拉图斯特拉，我们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也知道你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即便是你现在就死了
我们也知道将来的那个你会如何生活
你一定还是你现在这个样子
只不过要再加上一个更字
因为你一定是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超越
相对于现在的这个你来说
那时的你自然已经是一个超人了
但对于再将来的那个你呢
不也还是和现在的这个你一样吗
但我们现在还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你
不能用死而是要用你的生去超越
那超越是要通过更多的瞬间和刹那去实现的
蛇说完了它的话之后，很希望
查拉图斯特拉再说点什么
但查拉图斯特拉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躺着
蛇和鹰以为查拉图斯特拉又要睡了
便离开了他的床边
【66】
查拉图斯特拉翻山越岭四处寻觅一些绝望的人
但一个也没有找到，却发现自己可以与万物对话了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对万物说道
啊哈，那个令我不快的早晨已经被我忘记了
现在
我要开始与万物对话了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愉快的事啊
我要细细地咀嚼万物的语言
如同咀嚼新熟的麦粒
我要用我的牙齿将它们嚼碎
让它们如同乳汁一样流进我的心里
翻过了一道山梁
查拉图斯特拉走入一条深深的山谷
这山谷里面到处都是黑色和紫色的岩石
连一棵草也没有
更不要说花香鸟语了，据说
只有一种毒蛇在将要死去的时候会到这里来藏身
所以这个山谷又被那些牧人们称为死蛇之谷
好一个吓人的名字
查拉图斯特拉又因此沉浸在了回忆里
他想起自己曾经来到过这里
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遇到过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那怪物要他也变成非男非女、亦男亦女的东西
使他在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要么忘记了自己的性别要么弄不清自己的性别
这是一件太令他恐怖的事，所以他立刻准备转身离开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
那声响是从岩缝里钻出来的
先仿佛是流水的声音，但很快就有变成了人声
那声音仿佛在说
查拉图斯特拉，说吧
你的脚下是平滑的冰面，但骄傲并不会折断你的腿
用你全部的聪明和智慧告诉我，我是谁呢
查拉图斯特拉先是被吓得跌倒在了地上
像是一棵被伐倒了的树木一样
但很快他又便站立起来
我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回答他说
你不就是那个曾经羞辱过我的怪物吗
你不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丑陋的东西吗
如果说人类是丑陋的，那你就要比人类更丑陋一千倍
你之所以要伤害我
无疑就是因为我见证了你的丑陋
你是上帝派来的刺客，还是上帝本身呢
见到你实在是我的大不幸
现在，如果你要杀了我，那就来吧
但这时，那怪物却终于又现出身来说
啊哈，查拉图斯特拉，我祝贺你
因为你终于敢于站在我的面前与我对话了
请坐在我的身边吧，除了你，还有谁
可以这样与我对话呢，但请你
闭上眼睛或把你的脸转过去，不要看见我
这该是对我丑陋的尊重
我既不是上帝派来的刺客
也不是上帝本身而只是一个丑陋者
我也的确用我手中的斧头
砍倒过许多见识了我的丑陋的人
我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他们对我的厌恶
而是因为他们的慈悲
我之所以不会对你如此是因为你对我的厌恶
这该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我是为了逃避他们的慈悲才来到这死蛇之谷的
保护我吧查拉图斯特拉
你是唯一一个憎恶而不怜悯我的人
无论是人类的慈悲还是上帝的慈悲都是对于我的残忍
他们不知道闭上眼睛和转过脸去才是对我的尊重
也才是他们最高尚的道德
我的丑陋是我的不幸，怜悯我的不幸该是他们的不幸
我的丑陋和你的失败是一回事，所以
我们都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现在，慈悲已经成了人世间最崇尚的道德
这一切我都见识过了
并因为被怜悯而感到了极大的耻辱
现在，我住在这死蛇之谷里，却如同飞行在天顶
我如同一只狗趴在悬崖边俯视着山谷里的羊群
又如同鹭鸶昂着头蔑视着水下的鱼群
但你来了，查拉图斯特拉
你用你的憎恶征服了我，我将以此为荣耀
我们都算得上是谦卑的人
但这个世界却是属于傲慢者的
一些微不足道的人说出的话竟然被认定为公理
那些傲慢的人竟然将自己的胡说八道标榜为真理
查拉图斯特拉啊，当你从他们身边走过时
你该对他们说出一连串的不来
你尤其应该对他们说，瞧
慈悲是从天边飘过来的一团黑云
创造者不需要怜悯
一切伟大的爱是超乎慈悲之上的
啊，查拉图斯特拉，你将成为一个伟大的预言者
但你也要警告你自己，查拉图斯特拉
因为许多人都在等待着你的慈悲呢
上帝不能不死，因为他已经看见了人类一切的丑陋
并且因此成了所谓大慈大悲的神明
我的斧头要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举起，否则
我将杀了我自己
听那怪物说了这些话
查拉图斯特拉的心灵深处感到一阵凄凉
他对那个怪物说道
不如你和我一起住到我的山洞里去吧
那是隐居者最好的住所
那里有许多的动物作为我们的朋友
它们或许比我们还要聪明得多呢
说罢，查拉图斯特拉便转身
从那怪物的身边离开并走出了那山谷
当然，那个怪物立刻又钻回到岩缝里去了
查拉图斯特拉心中还有许多疑问得不到解答
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
哎，人类是如此贫乏，丑陋，如此充满了隐秘的羞耻
如果说人类是颇为自爱和自尊的
那这自爱和自尊又是如何被
自己的贫乏、丑陋和隐秘的羞耻而侮辱着啊
那个自认为是丑陋到极致的怪物
也是一个知自爱和有自尊者
其自爱和自尊甚至到了宁可接受人的憎恨
而不能接受人怜悯的程度，有谁能
把这自爱和自尊变成对自身的蔑视呢
这就是所谓的高人吧
能蔑视自己便离超越自己不远了
这不是量的超越而是质的超越
我爱这伟大的蔑视者
人是一定要被彻底超越的东西
【67】
查拉图斯特拉离开了死蛇之谷
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四肢像是悬挂在屋檐上的冰凌一般
他只好慢慢地行走，唯恐再一次摔倒在地上
在走过了一片草场之后，他的身体才变得暖和起来
他感到了一股温热的气息向他涌过来
他觉得有什么活泼的东西渐渐地靠近了他
终于
他看见有一群野牛站在一个高丘上
于是他便朝着那群野牛走了过去
但那群野牛似乎在听着什么人对它们讲话
对于查拉图斯特拉的来到毫不理会
查拉图斯特拉冲上前去将野牛驱散开
因为他知道野牛是很凶猛的野兽
去与它们对话是十分危险的
但他没想到的是被他驱散的野牛很快又围拢上去
它们的性情似乎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
它们似乎已经变成了比家牛还要驯顺的动物
而对它们讲话的却是一个他认识的乞丐
你到这里来寻求什么呢
那个乞丐转过头来问查拉图斯特拉
我吗？我来寻求大地上的幸福，查拉图斯特拉说
于是那乞丐说道
那我们就有了一个相同的目的
虽然手段和方式可以不同
我的手段和方式是要向这些野牛来学习的
我已经和它们聊了一个上午
他们也已经告诉我
怎样才能使我获得幸福的手段和方式了
可你为什么要将他们驱散呢
人类要想进入天国就必须向牛学习反刍
人得到了这个世界便将这个世界吞进了肚里
但人们不知道反刍因此便不能完全地消化这个世界
怎么吞进去又怎么排泄出去了
这样的过程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正因此，我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憎恶
却不知道我们应该憎恶的
不应该是这个世界而应该是我们自己
看看这些牛，虽然它们是蛮野的
但他们是多么幸福啊
因为它们既不憎恶这个世界，也不憎恶自己
我知道你，你是查拉图斯特拉
你现在或许该和我一样
是个克服了大的憎恶而没有了憎恶的人了
看看这眼睛，这嘴巴，这脸庞，都是多么可爱啊
那个乞丐一边说着
一边站起身走过来拉着查拉图斯特拉的手
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吻着
那些野牛们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它们
似乎是要被这场面惊呆了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可爱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你不正式那个来自东方的乞丐吗
你抛弃了那本该属于你的王位和财富
去到了穷人们中间到底乞讨到了什么呢
于是那乞丐又说道
啊哈，你是在嘲笑我吗
我得到的只是耻辱，这你是知道的
也因此我才来到了这里
我已经知道了风险比索取更难，因为
贫穷者比富有者还要傲慢
他们宁可被憎恶也不愿被怜悯
连上帝都被他们抛弃了，我们还能把他们
怎么样呢，那属于卑贱者的时代来了
任何的恩惠和赠予都会将他们激怒，所有的慈悲者
都如同长颈大腹的瓶子随时都要准备着被打破
我曾憎恶那些富人
这憎恶把我驱赶到那些穷人中去了
现在我又被那些穷人驱赶了出来
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也只好来与这些野牛为伍了
是的，我的确憎恶那些富人
他们从污秽中牟取微利，身上散发着铜臭，臭气冲天
这些贱氓，他们都是扒手的后代，强盗的后裔
他们属于食腐肉的种族和拾破烂者的部落
是从淫妇和娼妓的肚腹里钻出的虫子
不论是在下层社会里群居还是在上层社会里散住
也不论他们衣衫褴褛还是披金挂银，他们都是贱氓
因为那是他们的本性，而本性是无法改变的
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贫富了
因为他们一概都让我厌恶
所以我只好离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这可以对牛弹琴的家伙已经说得汗流满面了
查拉图斯特拉接下来说道
你这个可以与牛对话的人啊
这样滔滔不绝的说话对于你是不太适宜的
你应该更加心平气和一些
你的胃需要更加柔软的东西，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屠户
在我看来你应该是一个素食者
像那些牛一样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水
顶多你可以像那些熊一样
除了喜欢掰棒子之外还喜欢去偷吃蜂蜜
这也就是你之所谓幸福了吧
于是那乞丐继续说道
查拉图斯特拉哟
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被人理解的快乐了
我喜爱咀嚼新熟的玉米，虽然有时会有许多遗失
我更喜爱去偷吃蜂蜜
并因此使自己背上了窃贼的恶名
但我现在最羡慕的是这些野牛
它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到处乱跑，又可以
一边反刍一边躺在草地上享受那阳光
用不着去思考会让自己心情沉重的问题
或者说它们已经不再有思想
好吧，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今晚你也该到我的山洞里去做客
看看我的鹰和我的蛇
与他们讨论一下关于幸福的那些事
而且我那里有着许多上好的蜂蜜在等着你去品尝呢
查拉图斯特拉啊，那乞丐说
我发现你是一个很可爱的人，甚至
比我的这些牛友还要可爱一千倍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你不觉得这样的恭维对我是不适宜的吗
算了，你还是去恭维你的牛好了
说着，查拉图斯特拉向那乞丐举起了手杖
但那乞丐却迅速地躲到一头野牛的身后去了
【68】
查拉图斯特拉继续走他的路
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道
查拉图斯特拉，等一会，何必要走得那么急呢
我是你的影子，难道你想把我也甩掉吗
离开我吧，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我需要的是孤独和寂寞，你为什么又要老骚扰我呢
离开了我吧，我要去到一个新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
我不需要自己的陪伴，更何况你只是我的影子呢
查拉图斯特拉一边说着一边更加快了脚步
甚至跑起来，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停下来
但他发现和自己一起停下来的还有他的影子
你是谁？为什么要紧跟着我不放呢
难道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并不需要你的陪伴吗
查拉图斯特拉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观察自己的影子
他发现自己的影子有着比自己更长的腿
他几乎被自己影子的细瘦和昏黑震慑住了
他突然一个转身，试图将自己的影子的长腿扭断
可那影子却也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立刻便有恢复了先前的样子
查拉图斯特拉哟，请原谅我吧
虽然你不需要我的陪伴，但我却是必须要有你的陪伴
我和你一样是个行者，必须不停地走路
像是被风吹刮着的一片树叶四处飘零
也偶尔会落在一个小小的平面上
窗台上，窗玻璃上，镜面上
如同一粒倦怠的沙尘，但当一阵风吹来
我就又不知要到哪里去安身了
我和你一起像是一对儿幽灵去到过那么多地方
闯进过那么多的禁地，经历过那么多的寒冷和炎热
我们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和超越自己
把曾经尊崇的踩在脚下，把曾经鄙夷的举过头顶
推翻一块又一块界石，毁掉一尊又一尊偶像
这需要具有多么坚韧的意志力啊
我们抛弃了那曾有的信仰、道德、语言、文明
像是脱去了所有的衣裳，没有什么东西不是虚幻的
但一切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我反复对我自己说着这样的话
我曾经将自己赤裸的身体投入冰冷的水里
然后钻进岸边的石缝
像是一只寄居在蛇鳝之穴里的螃蟹
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常常跟随着真理的脚踵前行
让你真理的脚尖踢踏着我的前额
我的善良和邪恶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的自爱和自尊又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要以我的方式去爱和恨
否则就干脆不爱也不恨
我要以我的方式去生和死
否则就干脆不生也不死
我说的是谎言么
但正是这谎言一样的话让我更加接近了真实
我有时候很清晰，但有时候模糊不清
有时候离你很远，但也有时候离你很近
甚至和你拥抱在一起成为了一体
唉，这世界上还有我的爱和可以让我避风的港湾么
我的生命给我留下的
除了倦怠，焦躁，残破的翅膀和断折的脊骨之外
还有什么呢，何处才是我最终的归宿呢
查拉图斯特拉哟
我们所有的追求是不是都是徒然的呢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你既然是我的影子，也就注定了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这是很危险的，因为白昼过去了还会有黑夜
当我躺倒下来的时候你还会被我压在身下
那该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
但愿那黑夜不会立刻就来到吧
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或许只有监狱才是最好的去处
提防着吧，如果你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就千万不要被你抛弃的东西再将你俘虏回去
你最好还是回到我的山洞里去吧
晚上我们还可以一起在月光下跳舞呢
但现在你能否离开我一会儿呢
我想独自一个人跑完那最后的路程
你的存在会成为我的负担，难道你不知道吗
看啊，光明已经要把我彻底包围起来了
【69】
查拉图斯特拉继续寻觅自己的同道
但找到的却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仍然孤身一人走在那条通向未来的路上
中午的时候，太阳照耀在他的头顶上
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终于，他发现了一棵松树
便立刻跑了过去把自己隐藏在了树荫里
他躺下来睡了，竟然忘记了饥渴
像是刚刚睡着就醒来了
查拉图斯特拉发现自己是置身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了
那是一棵有着千万年树龄的古松
许多的根须暴露在地面上
树干和枝杈上缠满了葡萄藤
一串串的紫红色的葡萄悬挂在枝杈上如同晶莹的珠宝
又仿佛是甘露要滴落在他的唇边
他提醒自己不要动
不要去打扰这树与葡萄之间的恋爱
就让自己这样躺着，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美满和幸福啊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
他也不想去追究明确的答案
他就这样躺在那里
让睡意仿佛精灵般在自己的四周跳舞
让自己变成了一根被风吹到空中去的羽毛
我的灵魂真的倦怠了吗
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对自己说道
我的灵魂真的需要抚慰了吗
难道只有陆地才是可以信赖的吗
我的船如果只能躲避在港湾里
那它还算得上是一条船吗
如果我的船要行驶到更广阔的海域去
仅凭那一根倦怠的蛛丝又如何能把它拉拽回来呢
我的灵魂啊，没有牧童的笛声来伴奏
你还能继续唱出那高亢的歌调来吗
啊，在这日照中天的时刻
能躺在这样的树荫下熟睡，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不要唱了吧，那树上的鸟，只有在这样的宁静中
世界才接近了完美
查拉图斯特拉睡着了，此时此刻
他蠕动着嘴唇，是在啜饮着幸福的甘露么
他笑了，他笑得想一个被供奉着的神灵
他笑的是多么甜蜜啊
宁静吧，这是如何微小的幸福啊
但查拉图斯特拉竟然因此而满足了
幸福对于他是多么容易得到的啊
从前的他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和最富于智慧的
现在的他要去做一个傻子了
他觉得做一个傻子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就像中国文人的所谓难得糊涂
和中国老百姓所谓的人难得做一个傻子）
发生了什么事呢，一只蜥蜴从他的身边爬过去了
时间像溪水一样从他的身边流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浮在永恒水面上的纸船
是谁把他折叠成这个样子的呢
突然，他又被落在他胸前的松针刺了一下
他的心感觉到了那刺痛
但也正是这痛，让他觉得这世界已经完美到无缺了
宁静吧，不要歌唱，宁静吧，连话也不要说
但还是醒来吧，查拉图斯特拉终于对自己说
世界成熟得像一个金色的苹果
它要坠落到谁的手里去呢
我要醒来，还有那么多路等着我去走呢
起来吧，你这时间段窃贼、强盗
难道你愿意永远漂泊在那一潭永恒的死水上么
这时，一道日光钻进树荫照在了查拉图斯特拉的脸上
他终于醒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从树荫下走了出来
太阳依旧在燃烧，他的额头很亮
【70】
晚上
查拉图斯特拉终于又回到他所居住的山顶上
就在他距离那洞穴还有几十步远的时候
让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听到有喊声从那洞穴中传出来
归来吧，查拉图斯特拉归来吧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是叫喊却又更像是歌唱
而且那音调更像是招魂曲
还让他弄不清是一个人发出的还是由许多人发出的
他奔进了那洞穴，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预言者，走钢丝的艺人，智者，卜者，左臂残疾的王者
和右臂残疾的王者，驼背，侏儒，魔鬼，怪物，乞丐
他的学生，他的影子等等，他这些日子遇到过
和他也忘记了是遇到过还是没有遇到过的
都坐在那里了，他们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一边睁大了眼睛等待着他
当看他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时才停止了那呼喊
站在最边上的是他那只聪明的鹰
那条智慧蛇还是缠绕在鹰的脖子上
那只鹰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厌烦和愤怒
查拉图斯特拉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
这些来访者向它提出了许多它不屑于回答的问题
那条蛇却是把头藏进了鹰的翅膀里去了
不知是睡着还是不欢迎这些来访者
直到查拉图斯特拉在洞穴的中间站定了之后
它才把头从鹰的翅膀下抽出来
那些来访者也正是因此才又高呼起他的名字来
就像他再不回来他们就要集体自杀了一样
这一切都被查拉图斯特拉看在眼里了
于是他说道
你们这些绝望的人啊
我终于知道什么样的人才称得上是高人了
就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你们
你们的高就高在没有拒绝我的邀请
这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很难得的
但你们相互之间却似乎并不是和谐的伴侣
你们在等着一个我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呢，一个快乐的丑角儿，一个放肆的舞者
一阵呼啸的风，一个顽皮的女孩儿，一个大傻子
却又是一个能给你们带来希望的人
绝望的人们啊
或许正是你们的到来给了我希望，给了我力量
使我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这里是我的王国，我的领地
这里一切属于我的东西都同时是属于你们的
但你们必须也像我一样不再绝望，像我一样高兴起来
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
安全，使我送给你们的第一件礼物
我送给你们的第二件礼物使我的小手指
只要你们抓住了我的小手指也就抓住了我
这样说着
查拉图斯特拉伸出了他的小手指
让那些人逐一地攥握了一下
那些人也一一向他鞠躬
感谢他的邀请和款待
因为这时
他们都已经吃了很多那只鹰为他们弄来的蜂蜜
【71】
这时，左臂残疾的王者说话了
查拉图斯特拉哟，你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握手
但还是委屈了你自己
因为你在我们的心目中早已经如同神明一样伟大了
你用如此的谦卑将我们抬举起来
让我们看到了我们之上的景象
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
为此，我们将不再沉沦，而且还要向上攀登
攀登到更高的层面上去
我们将重新振作起来，更努力地去追求未来
我们要看看，那能让我们两眼生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现在，因为见到了你，我们的心胸已经豁然开朗了
我们的忧愁没了，我们的抑郁也没了
那不顾一切的勇气又回到我们的身上了
查拉图斯特拉哟，你是一棵生长在山顶上的树
可以让所有的景致因你的出现而发生改观
你的树梢伸展着，向这个世界提出了无数的疑问
并一一作出自己的回答
你是一个征服者，你要征服的是整个世界
你是这个世界上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查拉图斯特拉哟，所有的绝望者
都因为你的出现而重新变成了希望者
所有悲伤的人都因为见到了你而变成了欢乐的人
那些隐居在山林或朝市里的人们都在说
查拉图斯特拉还活着么
除非我们能与查拉图斯特拉一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否则就真不如死了的好
至于我
我觉得自己仿佛是成熟的果子不得不告别枝头
又仿佛是破败的坟墓不能再掩藏自己的枯骨
查拉图斯特拉哟
那些想要复活的灵魂已经把你的山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你的船怎么可以长久地停泊在港湾里呢
那些绝望的人们已经成群结队地朝着你来了
他们是到你这里来寻求未来的
你能为他们指明那条通向未来的道路吗
那王者试图把查拉图斯特拉的手整个地握住
甚至试图去亲吻查拉图斯特拉的脸
但查拉图斯特拉却来了一个转身而避开了
过了一会儿，查拉图斯特拉又突然转过身来
像是经过了一番思考
并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
朋友们啊，请允许我更加坦诚地对你们说话吧
其实我在这山顶上所要等待的人并不是你们
你们与我所要等待的人还有着很大的差距
你们的志向还不够高远，你们的意志还不过坚强
假使你们听到了我的战鼓，一定会被吓得浑身战栗
甚至连路也走不动了
在你们的肩上有着太多的包袱
许多不祥的征兆隐藏在你们生命的角落里
甚至你们和那些普通人比起来还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们的精神被扭曲了，谁能再将其矫正过来呢
你们只不过是桥梁，让我所期待的
那些更高级的人可以通过你们而去到对岸
或者有一天你们的子孙能达到我所期望的高度
但那个日子也许还是很遥远的呢
你们甚至也不是我的继承者
而只是一个很好地预兆
也许我所期待的人很快就要出现了
我所其带动人是来寻觅我的，而不是去我寻觅来的
那是一些更高强，更优越，更快乐
身心两方面都更健全的人，是一群吼叫着的狮子
——我的孩子，他们已经向着我走来了
对于他们，我有什么是不愿给予、不能给予的呢
【72】
这时，那个预言家站了起来
他抓住查拉图斯特拉的手大声说道
查拉图斯特拉哟
你不是说过吃饭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吗
我们的肚子都饿了，你为我们准备晚餐了吗
而且我们还要喝酒
因为酒可以刺激我的情绪，使我们忘记了忧愁
预见到更遥远的未来
那个右臂残疾的王者立刻插进来说
这个您就不必担心了，因为我带来了足够的酒
我担心的倒是这里是否有足够的面包
因为吃饭比喝酒是更重要的
面包么，查拉图斯特拉笑着说
实在是抱歉得很，我这里最缺少的就是面包
但虽然没有面包，肉却是有的
我这里有两只羊羔和三只野兔儿
只是需要宰杀和烹调，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所以我们要一起动手，谁也不能坐享其成
连你们这两个做过国王的人也不能例外
查拉图斯特拉的提议
除了那个乞丐之外没有任何人反对
那个乞丐说
难道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一顿美餐吗
我是除了面包之外什么都不需要的
如果没有面包我就只好和我的野牛一起吃草了
于是，查拉图斯特拉说道
随意吧，我的朋友，只要你高兴怎样都可以
我的法律只属于我自己而不属于别人
我需要坚硬的骨骼和敏捷的手脚
因为我要时刻准备着去和我的敌人战斗
我在把吃喝当成是一种享受的同时
也当成一项严肃的工作
一切好的东西都是我要的
如果没有就去寻找
如果我没有而别人有我就要运用各种手段去获得
可以要，像乞丐，可以偷，像窃贼，可以抢，像强盗
酒，肉，美丽的女人，晴朗的天空，一样都不能少
那个王者立刻鼓着掌说，奇哉，妙哉
我们只有在查拉图斯特拉这里才能听到这样精辟的话
如果谁还不能高兴起来的话
那他就一定是比驴子还要愚蠢的家伙了
他用来驮酒的那头驴子像是听懂了他的话
为此而打了个很响的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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