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精品鉴赏-张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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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山中书事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首小令当是作者寓居西湖山下时所作。通过感慨历史的兴亡盛衰,表现了作者勘破世情,厌倦风尘的人生态度,和放情烟霞,诗酒自娱的恬淡情怀。

    起首二句总写兴亡盛衰的虚幻,气势阔大。“千古”是“思接千载”,纵观古今;“天涯”,是“视通万里”,阅历四方。诗人从历史的盛衰兴亡和现实的切身体验,即时间与空间、纵向与横向这样两个角度,似乎悟出了社会人生的哲理:一切朝代的兴亡盛衰,英雄的得失荣辱,都不过像一场梦幻,转瞬即逝。

    “孔林”三句具体铺叙千古繁华如梦的事实,同时也是“诗眼”阅历“天涯”所得。“孔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在今山东曲阜城北,密植树木花草。“吴宫”:

    指吴王夫差为西施扩建的宫殿,名馆娃宫(包括响屉廊、琴台等),后被越国焚烧,故址在苏州灵岩山上。也可指三国东吴建业(今南京)故宫。李白诗:“吴宫花草埋幽径,近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可证。“楚庙”:即楚国的宗庙。楚国始建都于丹阳(今湖北秭归),后又迁于郢(今江陵)。三句用鼎足对,具体印证世事沧桑,繁华如梦的哲理:即使像孔子那样的儒家圣贤,吴王那样的称霸雄杰,楚庙那样的江山社稷,而今安在哉?惟余苍翠的乔木,荒芜的蔓草,栖息的寒鸦而已。

    “数间”以后诸句,写归隐山中的淡泊生活和诗酒自娱的乐趣。“投老”:即到老、临老。“松花”:即松木花,可以酿酒。“茅舍”、“村家”、“山中”,既缴足题面《山中书事》,又突出隐居环境的幽静古朴,恬淡安宁:这里没有车马红尘的喧扰,而有青山白云、沟壑林泉的景致,正是“倦天涯”之后的宜人归宿。“藏书”、“酿酒”、“煎茶”,则写其诗酒自娱,旷放自由的生活乐趣。

    此曲较小山多数典雅清丽之作又异:一是风格更近于豪放一路,二是语言也较浅近直朴,未用典故,直抒胸臆,不留余蕴。结构上则以时间顺序为线索,写勘破世情而生倦,倦而归山卜居,居而恬淡适意。感情亦由浓到淡,由愤激渐趋于平静。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春晚次韵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次韵”,和人歌诗并依原诗用韵次序之谓。此曲系和何人之作,已不可知。它写诗人在暮春傍晚中来到昔日送别之地,而伊人不在,于是触景生情,睹物感旧,表达了一腔绵绵离恨和惆怅。

    “萋萋”二句写眼前景物引起的离愁。“萋萋”是视觉,状草之茂盛;“芳草”是嗅觉兼视觉,散发芳香的春草。“萋萋芳草”,年年复生蔓延,人力除不断,野火烧不尽,恰似离人心中的愁恨难以排除,触而复发,不断滋长。

    “短亭”三句折入对昔日离别的回忆:那短亭饯行时举杯相劝的别酒,那平湖中比肩分袂时的画舫,那系在垂柳之下载我离去的青白杂毛的骏马,以及那折柳送行的情景,至今仍宛然在目,历历如现;短亭、平湖、垂柳依然犹在,而伊人无迹了。“一声”三句,既是眼前实景,又是作者由回忆转入现实的音响媒介,是视象也是听觉。叠用三个数量词,不仅对偶巧妙,音律上亦造成反复咏叹,回肠荡气,而意境上亦尤具匠心:表明多种音响的再三催促警醒,才把沉醉于回忆中的诗人拉回到眼前现实,足见其回忆寻觅之久,沉湎眷恋之深;而“夜雨”、“东风”,又为下文“桃花吹尽”伏根。

    此曲结构曲折别致,由眼前之景折人昔别回忆,由啼鸟风雨唤醒又转回眼前写实。虚写昔别之柔情,以反衬今日离恨之分量;时空跳跃,感情跌宕;虚实相生,疏密有致;转折过渡伏应,皆极具匠心。通篇除“愁”字和“佳人”一句,余皆作景语,然浓情密意,无不隐寓其中,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者也。又多化用诗词典故,熔铸无迹,却能脱胎换骨,于此可见其雅丽风格之一斑。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雪中游虎丘

    梅花浑似真真面,留我倚阑杆。雪晴天气,松腰玉瘦,泉眼冰寒。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老僧同醉,残碑休打,宝剑羞看。

    虎丘山在今苏州西北郊,是江南名胜之一。相传春秋吴王阖闾葬此,三日而虎踞其上,因称之为虎丘。此曲通过写雪中虎丘胜景而发兴亡遗恨、和文人失意、壮志难酬的羞愧悲怨之情。

    全曲可分三层。开头五句写冬季虎丘的动人景色,是第一层。首二句用拟人写梅花,说梅花真像美女真真的容貌一样迷人,多情地顾盼、挽留着我倚靠阑杆观赏。真真,典出《太平广记·画工》,云唐代进士赵颜得一美女图,甚喜。画工告诉他:此女叫真真,若昼夜呼其名,至百日必应声而出。颜如其言,至时果然活现,颜遂与之婚。越一年,生一子。至二岁,友人告颜:其女乃妖所化。颜遂疑而欲杀之。真真泣诉己本南岳地仙,言讫携其子回到画上。从此画上便多一孩子。第一层皆紧扣题面“雪”字,雪中的梅花,雪晴的天气,雪中的松腰,雪中的泉眼,描绘出一幅玉洁冰清的虎丘冰雪图。

    六七八三句为第二层,抒发人世沧桑、兴亡遗恨之感。春秋时吴王阖闾曾派专诸刺僚而自立,曾用伍子胥屡败楚兵,攻陷郢都,可谓显赫一时……然而,无情的历史长河,把这些风云人物都变成一丘黄土,只有青山长在,千古不朽。

    结尾三句是第三层:抒发作者仕途失意,壮志难酬的羞愧悲愤之情。作者一生沉抑下僚,以路吏转民务官,后又作典史。此曲由触景、怀古、伤今,分别写雪中游虎丘之所见、所感、所叹,脉络清晰,章法谨严。用典较多而皆恰到好处;遣词考究,而皆清丽自然;写景中比拟尤见个性,以美人拟梅,以腰、眼人体器官、部位拟松、泉,皆各臻其妙,生动传神。风格确系“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如瑶天笙鹤”(《太和正音谱》)。其炼字炼意,真达到“瘦至骨立,血肉销化俱尽,乃炼成万转金铁躯。”(《张小山乐府序》)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客垂虹

    三高祠下天如镜,山色浸空蒙。莼羹张翰,渔舟范蠡,茶灶龟蒙。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这首小令写作者客居吴江时凭吊古代三位高人隐士遗迹,自伤坎坷失意、前途渺茫、知音难觅、皓首穷途的悲凉心境和孤寂情怀。

    头二句写景。“三高祠”:“在吴江垂虹桥东,祀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也。”(高启《姑苏杂咏序》)“空蒙”:形容雨中雾气迷茫。谢脁《观朝雨》:“空蒙如薄雾。”中间六句由怀古而自伤。莼,即莼菜,一种多年生水草,其嫩叶可以做汤菜。《晋书·张翰传》载:吴郡人张翰在洛阳做官,“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范蠡”:春秋时越国谋臣,佐越王勾践灭吴成霸后,知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史记·货殖列传》)“茶灶”:烹茶用的小炉灶。“龟蒙”:即唐代文学家陆龟蒙,江苏吴县人。曾任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松江甫里。“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后以高士召,不至。”(《新唐书·隐逸列传》)以上三人,张、陆皆吴人,范蠡则由姑苏入“五湖”(今太湖),故吴地后人建“三高祠”纪念他们。

    此曲以景起以景结,中间怀古伤今,感情由弛渐张,由淡趋浓,结尾直令人凄然欲绝。对偶工巧而修辞又极变化之能事,按〔人月圆〕曲律共四韵,首韵两句为领;领鼎足三韵,每韵又各作鼎足三句对。本篇正是如此。首二句总领,以下九句为三组鼎句对,用三典、设三问、摹三景,跌宕变化,摇曳生姿。古今人我之事,行藏穷达之状,皆历历如绘。又能于清丽华艳之中兼豪辣灏烂之味。《词林纪事》举此曲为例评曰:“孰谓张小山不如晏小山耶!”颇中肯綮。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吴门怀古

    山藏白虎云藏寺,池上老梅枝。洞庭归兴,香柑红树,鲈脍银丝。白家池馆,吴王花草,长似坡诗。可人怜处,啼乌夜月,犹怨西施。

    这是一首在吴门写的怀古曲。吴门就是苏州,春秋时代吴国曾在这里建都,故名。但曲的内容并不全是怀古,也夹杂着作者向往归隐的思想。

    开头两句,描写虎丘景物。“山藏白虎”,包含着一个关于虎丘来历的故事。相传:吴王阖闾死后葬在山下,经三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见《越绝书》)“云藏寺”,说的是虎丘山寺的风光。虎丘山上有一座禅寺,唐时改名报恩,宋时改名云岩(后来康熙又改名虎阜),但一般人都叫它做虎丘寺。据记载,宋时寺院规模宏伟,梵宇琳宫,宝塔耸霄,被列为“五山十刹”之一。

    “洞庭归兴”三句,写作者触发的遐想。“洞庭归兴”,借范蠡功成隐退,泛舟太湖之典。洞庭,指东、西洞庭山,在苏州西南太湖中,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四季花香,四时果鲜;洞庭红橘,尤为有名。作者在这里浑然无迹地连续暗用了三个典故,不仅切合怀古之题,而且写出了洞庭之美,表达了他想要归隐的思想。他一生屈居下僚,这种思想是时常在他的心头萌动的。

    最后三句,承“吴王花草”句而下,进一步感慨兴亡。相传越王勾践用太夫种之谋,献美女西施与吴王夫差,夫差于灵岩山上建馆娃宫以贮之,日夜寻欢作乐,后遂为越所败,身死国亡。作者用月夜乌啼的凄厉来渲染西施的亡吴之恨,深得辛弃疾“啼鸟还知如许恨”(〔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的遗意,深化了“可人怜处”的兴亡之感。

    这首曲,从“吴门”这一特定环境出发,以怀想春秋时代吴国的事迹为主,兼及白居易与苏东坡,主次分明;还抒发了隐居的思想。作者让这些内容与景物描写相结合,不论写哪个人物,什么思想,都紧扣写景,因此,可以说是一首情景俱胜的作品。

    〔黄钟〕人月圆

    张可久

    春日湖上

    小楼还被青山碍,隔断楚天遥。昨宵入梦,那人如玉,何处吹箫?门前朝暮,无情秋月,有信春潮。看看憔悴,飞花心事,残柳眉梢。

    这是张可久春日寓居西湖时写的一首抒情小令。“昨宵入梦”三句为叙事,是说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昨天晚上进入到自己的梦境来了,但她现在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幺篇沿着前篇的情感之流继续发展。“门前朝暮”三句,叙述那段时间的生活:朝朝暮暮同自己相对的,只有“秋月”与“春潮”而已。多么寂寞,多么无聊!然而还不止此,“秋月”而曰“无情”,“春潮”而曰“有信”,这就增加了数倍的感伤色彩。“看看憔悴”三句,结合暮春景物特征,借“飞花”与“残柳”,喻心绪的惆怅,形容的憔悴。“飞花”无定著,像心境的摇曳不定;“残柳”有亏缺,像双眉的皱损败残;这说明作者很善于形容。

    这首曲,借暮春景物以抒发怀人的愁思,重在抒情而不是写景,而在情感的表达上又显得形象而含蓄,体现了张可久散曲典雅蕴藉的风格。

    〔正宫〕塞鸿秋

    张可久

    道情

    直钩曾下严滩钓,清风自学苏门啸;蜜蜂飞绕簪花帽,野猿坐守烧丹灶。扁舟范蠡高,五柳陶潜傲。南华梦里先惊觉。

    这首小令以“道情”为题,借以抒发作者隐居乐道情怀。

    头两句借用两个典故,以表明诗人愿效法严子陵和孙登那种与世无争的高雅逸致和啸傲山林的不同凡响。东汉严光字子陵,尝与刘秀同学,后刘秀建东汉称帝,严光遂变易姓名,身披羊裘到七里滩隐居垂钓。(见《后汉书·严光传》)后人遂用“严滩”、“严濑”等表示不慕官爵的隐居生活。

    三四句写山中修炼,全真养性的逍遥乐趣。诗人想像在幽壑林泉中独结茅庵,隔绝红尘,赏春花秋月,观闲云流霞,听松风鸟鸣,日与蜂鸟猿鹤为伴,也并不寂寞:帽上插着山花,蜜蜂飞绕头顶追逐相戏;野猿似解人意,代主人坐守炼丹鼎灶。这里没有蜂衙蚁穴的喧嚣,没有尔虞我诈的纠缠,没有宦海风波的惊恐,也没有世俗礼法的拘束;俨然世外桃源,一片神仙境界。

    五六两句赞美范蠡、陶潜鄙薄名利的高风傲骨,寄托诗人的愤世嫉俗之情。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以越王只“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乃乘扁舟,变名易姓,浮于江湖。(见《史记·货殖列传》及《吴越春秋》)后人常用此事来称道功成身退、浮云富贵的高节。“五柳”:陶渊明为彭泽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去官归家,门前种五株柳树,并以五柳先生自况。(见萧统《陶渊明传》和陶潜《五柳先生传》)这两句的“高”和“傲”,实互文见义,皆褒美范、陶二人的高风峻节和傲岸精神。

    此曲用了五个典故,同是赞美隐逸,然又各有侧重,而无重复累赘之感。严光与孙登皆终生隐逸,但光重点在藐视皇权,拒不受诏,而登重点在预知几微(曾戒嵇康,康不能用,后果遭祸),不同凡响;光有妻室,乃人间隐士,登乃“真人”,似带几分仙气。范蠡重在功成身退,故日“高”;陶潜重在不可折腰,故曰“傲”。凡此皆能从各个侧面铺叙隐居乐道,而用词十分准确。又全篇除结句奇句外,其余偶句皆对仗工稳,体现了小山的词风雅化一面。

    〔正宫〕醉太平

    张可久

    怀古

    翩翩野舟,泛泛沙鸥。登临不尽古今愁,白云去留。凤凰台上青山旧,秋千墙里垂杨瘦,琵琶亭畔野花秋。长江自流。

    这是一支缅怀古人、伤悼自身的小曲。作者从自己的飘泊无依,萍踪无定,想到李太白、苏东坡、白乐天虽出类拔萃,也已风流云散,只留下一些供人凭吊的往事,不由得发出繁华易歇、功名未遂的感叹,既流露了自负不凡的感情,也表现出积极用世的态度。曲一开始,便以“野舟”和“沙鸥”来比喻自己的天涯羁旅、湖海飘零。庄周不是说过“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庄子·列御寇》)么?

    中间用一组“鼎足式”的对偶句,充满了缅怀和景仰的感情,概括了我国历史上三位伟大的诗人李白、苏轼和白居易在政治上失意时所留下的一些诗作,借以抒发自己同样的感情,特别显得格调高昂,气势磅礴,局面浩荡,也就是曲家所追求的“中要浩荡”的“猪肚”式的艺术结构。作者虽然在曲中化用了许多前人的诗句,但却把它化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成了自己创造的新的意境,别有一番耐人咀嚼的韵味,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享受,所以是成功的。

    〔正宫〕醉太平

    张可久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这首小令《中原音韵》题作《感怀》,《北词纪外集》题作《叹世》。它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不择手段追求金钱的无耻之徒,从一个侧面揭露出元代社会的病态和世俗风气的腐败。

    一二句入手擒题,为全篇主旨,道出了贪财乃世风腐败之根源:在这个社会上,人人都嫌弃讨厌命运穷困,个个都势利得见钱眼开;因为都想飞黄腾达,家财万贯,自然就造成了人欲横流,如蝇逐血,寡廉鲜耻的社会风气。所以从第三句以下,就铺写这种腐败风气的具体表现。“水晶环”一本作“水晶丸”,比喻清白无瑕、光明纯洁的人,一说喻圆滑的人,仔细玩味,当以前一解为宜。“面糊盆”,比喻糊涂污浊,此处指当时社会或官场。“沾粘”,意犹沾染;“滚”,意谓滚在一起,混成一团,喻同流合污。这两句讽刺社会、官场犹如一个糊涂污浊的大面糊盆,大污染缸,即使本质清白纯洁的人,只要一走进去,就立即被环境熏陶,沾染恶习,同流合污、营私舞弊起来。

    结尾一句,写作者自己的处世态度,收束全文。“葫芦提”是双关语,既指糊涂,亦代指喝酒。如作者在另一首《道情》中有“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即其例。这句意谓:世俗名利、是非贤愚我都不管,还是长醉不醒,权装糊里糊涂,反倒觉得一切安稳。

    此曲未用一典,全用口语俗语为喻,充满尖新泼辣的蒜酪昧,正好切合嘻笑怒骂的讽刺,与小山多数散曲好用诗词语的雅丽风格迥异。在音律上平仄相间,和谐浏亮,鼎足对三句皆施俊语,恰是务头所在。故周德清评此曲:“‘窘’字若平,属第二着。平仄好。务头在三对,末句收之。”(《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定格》)〔山吕〕锦橙梅

    张可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这首小令描写一位少女容颜体态的魅力,风韵楚楚动人,以致吸引了作者在邂逅美人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艳倾倒、为之销魂之情。

    起首二句写其容颜。“红馥馥”意近红艳艳,然“馥馥”,本形容香气浓烈。嵇康《酒会诗》:“馥馥惠芳,顺风而宣。”陆机《文赋》:“播芳蕤之馥馥。”此用“红馥馥”来形容美人脸面,是以花拟人,隐寓“人面桃花”之意,说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宛如鲜艳馨香的一朵花,这就令人产生了由视觉(色)到嗅觉(香)的通感。

    “应料他”三句写作者对其身份的猜想。“个中人”指歌妓舞女。比起曹植《洛神赋》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彩绘,更显朴素而耐人寻味。难怪诗人禁不住击节赞叹,这怎能不令人感到风韵美妙之极啊!

    结尾两句写作者为之倾倒销魂,进一步从侧面来突出其人之美。“谁家”一词,在诗词曲中有多义,常见解“谁家”之“家”为“价”,乃疑问词尾,大约相当“的”、“地”之类;而“谁家”连用,分别为“怎能”、“怎样”、“为甚么”、“甚么”等义。这种写法;与《陌上桑》中用耕者、行者“坐看”罗敷之美,与《西厢记》“闹斋”中通过写大师“凝眺”,班首“呆劳”,“对着法聪头儿当磬敲”,来突出莺莺出现的魅力,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曲未用典故,亦少藻饰,纯用白描,家常口语,或描写,或抒情,或正写,或反写,则美人的风韵魅力便活脱脱宛然在目。叠字的使用不仅增强了音节美,且极传神,有所谓“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文心雕龙·物色》)的艺术效果。

    〔中吕〕迎仙客

    张可久

    秋夜

    雨乍晴,月笼明。秋香院落砧杵鸣。二三更,千万声,捣碎离情。不管愁人听。

    在元代散曲家中,张可久是传世作品最多的一人。他不仅数量压榜,而且艺术上本色当行与清丽高华兼而有之,表现了散曲这一抒情诗体的高度成熟。因此在当时已被尊为词林宗匠,明人李开先更将他与乔吉并推为曲中李杜。他的作品题材广泛,而以写景和怀古为大宗。写时节景色的散曲也不拘于即景状物,常常别有寓意,只是借景发挥,故特具耐人寻味的曲折含蕴。

    如此曲题作“秋夜”,表面上是写秋色秋声,其实却是一首闺怨曲。首两句淡淡写景,只点出宿雨初晴,月光隐约迷蒙,就不再在景物上多费笔墨了。不仅使曲中有作者自己在,而且显示了旁人听之尚且愁闷不堪,何况当事的捣衣人,其愁怨更将万倍。背面敷粉,将闺妇的离情益发渲染得淋漓尽致。

    〔迎仙客〕有两调,一调四五两句可作五字句(也有六字句的,其实是三字句加上衬字),此曲是正格。元人杂剧中用这一曲牌时大都加衬字,早期的散曲或加衬字,或四五两字用五字句,张可久的小令中,用此牌的共十一首,除一首用衬字(《湖上》)和一首用别格(《春思》)外,其余都用正格。后人作散曲时,别格已不再用。词曲牌的正格与别格,大致也看名家或前人的多数作品用哪种格式而定,〔迎仙客〕的正格,当也是因为张可久多采用此格的原故。

    〔中吕〕红绣鞋

    张可久

    天台瀑布寺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张可久散曲,多典雅蕴藉,风格清丽。本曲用笔刚健瘦硬,格调冷峻,在《小山乐府》中确是别具一格。

    曲题为“天台瀑布寺”。天台,山名,在浙江天台县北。山中有方广寺,寺旁有瀑布,奔腾直下数十丈,为天台八景之一,宋米芾题为“第一奇观”。本曲首句便在“奇”、“险”上落笔,天台绝顶名华顶峰,崔嵬峻峭,冬天积雪,远望如雪剑剌天。起三句点题,写出天台山和飞瀑的奇险。“血华啼杜宇”,用望帝啼鹃典。传说古蜀国君主望帝屈死而化为杜宇鸟,啼声悲切,泣出皆血。此处指天台山中杜鹃鸟鸣声凄厉。“阴洞吼飞廉”。飞廉,传说中的风神,此指阴森的山洞中风声呼呼。以上五句,力写天台之险。剑峰、冰瀑、哀猿、啼鹃,形成统一的氛围,使人意悚神骇。

    “比人心山未险!”结句笔锋陡转,非人思议所及。诗人前五句组织连串形象描述天台的“险”景,正为逼出此句。由此,前诸形象便转化为意象,成为连珠之喻,比山更险的人心之险已寓不写之中。全曲到此戛然而止,留给人们丰富的想像余地。全曲既有哲理性,又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迥异乎习见的写景小曲。

    〔中吕〕红绣鞋

    张可久

    宁元帅席上

    鸣玉珮凌烟图画,乐云村投老生涯。少年谁识故侯家?青蛇昏宝剑,团锦碎袍花。飞龙闲厩马。

    张可久集中有不少散曲写于酒筵歌席,大都是逢场作戏,随口吟咏歌女舞姬之容貌体态,作应酬敷衍。但也有些许篇章系借酒使气发牢骚,抒怀抱,剖露了他的内心世界。这首〔红绣鞋〕即其中之一。

    头两句写作者平生志趣的巨大变化。首句写年轻时的志向。“玉珮”,是玉做的装饰品,古代贵族随身佩带,以示身份和修养。《礼记·玉藻》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又说:“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作者借“鸣玉珮”,形象表明自己年轻时曾希望青云直上,跻身高官显爵之列。“凌烟图画”,犹说建树盖世功名。

    张可久作散曲,注意锤炼字句,讲究声律、对仗,并喜欢融化前代故事、古人诗词。因而他的作品风格雅丽,书卷气浓,韵味接近诗词。这些特点,从这支〔红绣鞋〕亦可见一斑。整首作品,未用一个衬字,如同作诗。并刻意锤炼。四、五、六三句,不唯句式整饬,结构一致;而且一字一词,各有所主,各有所属,如以“青”饰“蛇”,以“飞”饰“龙”,以“团”饰“锦”等,形同诗句,堪称精练之极。

    〔中吕〕红绣鞋

    张可久

    虎丘道士

    船系谁家古岸,人归何处青山。且将诗做画图看:雁声芦叶老,鹭影蓼花寒,鹤巢松树晚。

    这支小令,张小山《北曲联乐府·续集吴盐》题作《虎丘道上》此从《太平乐府》本。虎丘,在今江苏苏州的西北,相传吴王阖闾死后葬在这里。诗人以此为题材者,往往发思古之幽情,写兴亡的感叹。

    曲一开头,就以“字字的确,斤两相称”(《曲律·论对偶》)的偶句——“船系谁家古岸,人归何处青山”,描绘出一个谧静而清幽的胜境,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有古老的渡口,葱郁的青山,系在岸边的船儿。浮现在人们想像中的还有涟漪的碧波,依依的垂柳,伫立凝望着的行人。本文是作为题赠“虎丘道士”来赏析的。如果写的是“虎丘道上”,那就是诗人被那“移步换形”的迷人风光所陶醉,通过自己在途中的所见所闻,构成一幅秋色醉人的图画,表达出那种流连忘返,乐不欲去的思想感情。

    〔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西湖即事

    蕊珠宫,蓬莱洞。青松影里,红藕香中。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缥缈佳人双飞凤,紫箫寒月满长空。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

    张可久一生喜欢游山玩水,西湖是他流连时间最长、吟咏最多的地方。这首小令,在众多的西湖散曲中,可称得佼佼者。

    曲一开头就以天上的宫殿比喻西湖。“蕊珠宫”本是道教传说中的天宫,“蓬莱”则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天宫和仙山都是人们对彼岸极乐世界的幻想,当然是美不胜收的,而且可因审美主体的不同而各具特异性,最终都通向美感的极致;所以用这样的比喻来描写西湖是聪明的,很能引人入胜。从审美角度来看,这两句的景观描绘,青红交辉,高低结合,令人陶醉。“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二句,写天上景观。前句是形容晚霞之多之美,就像千百张织机织出来的云锦那样,艳丽极了。这晚霞逐渐散去,最后就剩下银河一片清冷的光辉了。此时不但镜头已有变换,而且在时间上也有了推移。

    “缥缈佳人双飞凤,紫箫寒月满长空”二句,写湖上的箫声引起诗人美丽的遐想:他仿佛看见两位佳人双双骑着飞凤,吹着紫箫向寒月、长空飘逸而去。这里暗用了萧史、弄玉的故事。古代传说:萧史善吹箫,能作鸾凤之音,秦穆公将喜爱吹箫的女儿弄玉嫁给他,数年后,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升天而去(见《列仙传》)。这两句,如幻如真,有虚有实;箫声、寒月、长空是实的,“缥缈佳人双飞凤”是虚的,共同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境界。

    这首曲,写西湖黄昏和月夜的美景。有现实的描绘,有奇异的想像。空间和时间的转换,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幻觉的交错,光线明暗的变化,色彩浓淡的搭配,无不妥帖而跳宕多姿,把西湖写得像个神仙世界。格律上则音调和谐,对仗工整,用字雅正,不愧是清丽派的杰作。

    〔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秋怀

    会真诗,相思债。花笺象管,钿盒金钗。雁啼明月中,人在青山外。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白衣未来,东篱好在,黄菊先开。

    写闺中怀人,多以写景起兴,这首小令却以咏物开始。会真诗,即游仙诗,亦即情词。会真,是说同神仙相会。唐元稹有会真诗三十韵,描写了一对青年男女自由结合,欢会缱绻的故事,诗作与他的《莺莺传》传奇是互为表里的。

    “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二句,渲染了离怀难遣、愁绪无尽的复杂感情。“一片”承“起西风”,以状离怀,拈来自如,情味含蓄。而且登高望,西风拂人,这情境又与前面的“近景静物”描写形成对照,意境一下子开阔了,袭上心头的相思如同秋风乍起,来势猛烈。此二句,当是受晏殊“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词意的启发。这首小令写得十分朴素。全曲不过五十字,却真实而细腻地传达出一个多梦时节的少女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情态。“雁啼”一联,用反衬法,一以当十,既点明了题旨,又渲染了基调,疏淡而又蕴藉,是耐人寻味之笔。

    你看小山起笔就铺排,几种物件罗列起来,似全无章法。然读罢全曲就看出了他的高明处。他的简捷利落,他的不动声色而情动于中,他的冷隽与秀曼,他的“模糊”之美与含蓄之趣,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这首令曲的独特韵味。附带说及,小令题作《秋怀》,既怀人,也伤时感事,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孤独感,意味是相当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它才更耐咀嚼,更耐寻味。(王星琦)〔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秋怀

    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元代不重科举,而从吏中选仕,读书人金榜题名之想便成虚幻。本曲作者张可久就是一个始终沉抑下僚、不能施展抱负的失意者。这首《秋怀》是他自觉岁月销磨而功名难遂的悲叹。

    “为谁忙?莫非命。”一起首,作者便自怨自艾:我老是这样穷年累月地焚膏继晷,发愤苦读,仆仆风尘,奔波劳碌,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其实,一切早巳都命中注定……。张可久才具不凡,但一生只当过“路吏”、“典史”之类的小官,郁郁不得志。“莫非命”一句,表面云命运难改,其实正见出心中的愤懑难平。

    最后,诗人腾挪笔势,改从对面设想,以一个自嘲式的“笑”字,吐露了倦于仕途,转觉“不如归去”的心曲。在富春江垂钓的严光(子陵)、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菜鲈鱼脍的张翰(季鹰),都是历史上敝屣功名富贵的著名“高士”,与他们相比,作者觉得自己热衷功名却落得潦倒失意确实十分可笑。“飘零”与开端的“忙”字遥相呼应,但感情已深化,带上了明显的否定色彩。这最后三句转笔作结,引人遐想,是作者艺术手腕的高明之处。

    张可久的作品受南词影响,讲究格律、辞藻,是较少“蒜酪味”的“文人之曲”,与俚俗、生动的“曲人”之曲有所不同。如这篇作品,用典较多,文词亦工巧婉约,便颇能显示“小山乐府”的特色。

    〔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道情

    北邙烟,西州泪,先朝故家,破冢残碑。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未冷鸳帏合欢被,画楼前玉碎花飞。悔之晚矣,蒲团纸被,归去来兮。

    “道情”,意谓“道家之情”。是元散曲中常见的固定标题。元燕南芝《唱论》:“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纮,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本曲即通过感慨历史的兴亡沧桑,人事的祸福无常,讽刺了历代统治者醉生梦死而自取灭亡,表现了作者向往归隐之情。

    小山乐府多数皆典雅清丽,此曲亦不例外。全篇词藻文雅,多诗词语,又多典故;句法上前六句皆两两对偶,珠联璧合。然而从意境上看,此曲又自有特色:即于典雅清丽之中又兼有豪辣灏烂的一面。试看通篇感叹兴亡沧桑,讽刺纵欲亡国,纵横古今,视通万里,于开阔的气象中透露出慷慨激楚之音、磊落不平之气;结尾三旬则一气贯注,已不暇顾及对偶。然这类作品在其曲集中并不多见。

    〔中吕〕喜春来

    张可久

    金华客舍

    落红小雨苍苔径,飞絮东风细柳营。可怜客里过清明。不待听,昨夜杜鹃声。

    张可久真不愧为描春的能手。这首小令落笔轻倩,潇洒飘逸,宛如一幅湿淋淋的水彩写生。它几乎是一挥而就,色彩鲜明而不浓艳,玲珑剔透却又意境开阔,读来令人抚玩无孜。

    〔喜春来〕即〔阳春曲〕,适于作短小精悍的写景作品,一般不加衬字。张可久写散曲技巧娴熟高超,尤长于令曲,他写过不少〔喜春来〕曲,都是很精彩的。这支小令字少意多,颇能代表小山曲清丽流啭、情款味厚的格调和作风。

    〔中吕〕喜春来

    张可久

    永康驿中

    荷盘敲雨珠千颗,山背披云玉一蓑。半篇诗景费吟哦,芳草坡,松外采茶歌。

    这是一首写景的小令。作者在永康(今属浙江)途中忽遇阵雨,于是小憩于一驿站中。驿站外有一方荷塘,千万颗雨点打将下来,碧绿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脊上浮荡着乳白色的云雾,如同披着一领玉蓑衣。这一片雨景触动了作者的诗兴,他苦苦思索,沉吟良久,想将这一派迷人的自然景色用诗写出,正在此时,芳草如茵的山坡上,响起了由松林那边传来的采茶姑娘轻快的歌声,令人感到轻松愉快。

    这是一首即兴之作,除了“半篇诗景费吟哦”一句,全文都是写作者耳闻目睹的自然情景:雨珠、荷叶、山坡、云雾、歌声,似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随口吟成。而于作者的心境、情绪,却不著一字,好像是用淡淡的笔墨,随意勾画了一幅雨中小景。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所谓“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都可以借来评价这一首小令,作者正是借用一系列的意象,表达出了一种忘情山水、轻快自如的心境。作者在面对自然的一瞬间,有的只是静寂空明与悠然自得,什么忧愁烦恼,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浮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人生难得的正是这忘情于自然,恬淡而闲逸的宁静心境。千百年之后,当我们吟哦这首小令时,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

    〔中吕〕满庭

    张可久

    山中杂兴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古代诗歌以“山中”为题的大多写隐居生活或托以归隐之思,著名的如王维的《山居秋暝》。本曲亦是如此。开头三句,诗人写自己经过了几场人海风波,下定决心,解脱名缰利锁。这是过来人的顿悟语,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说了出来。一个“急”字,一个“顿”字,充分表达出摆脱名缰利锁的迫切心情。

    “故园老树应无恙?”故园老树,是诗人对昔日家居生活的回忆,思物乃在寄情,其间透露出对“归去来”的渴望及对家乡故亲至友的怀念。“梦绕沧浪”一句,是对前面表达的归隐之意的补足。

    前数句,诗人叙理述怀。而“溪桥上”三句,却突然转出一清幽之境界。“东风”二句,乃化用宋代林逋著名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林逋原诗偏于咏物,清俊而淡雅,但张可久紧接前句“赋寒梅瘦却何郎”之语脉引此二句,则于淡雅中微露一丝伤感气息。联系“何郎赋梅”的典意及全曲思归隐之情怀,“东风暗香”似可看作“故园”的召唤;“浮动月昏黄”则又是诗人思归而不能的黯淡心理之象征了。小山化用林诗而别具其意的妙处,正在这里。

    〔中吕〕朝天子

    张可久

    闺情

    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巷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矜持,不识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这只曲子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叙述了其爱情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从曲中所写的内容和手法来看,它似从唐无名氏〔醉公子〕词脱眙而来。词云:“门外狗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自睡。”然本曲显得更为曲折和细腻。首句写夜已深,闺中少妇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久候不至,她不由得顿生疑窦,猜想他莫非有什么风流韵事,另结新欢:“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是不是和谁效张敞画眉的故事,又另结良缘啊,这风流韵事又让我猜破。三四两句“铜驼巷里(一作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是叙述女主人公听到巷中马嘶声,知是她丈夫深更半夜喝酒醉归来了。六七八三句“小意收拾,怪胆矜(一作”禁“)持,不识羞谁似你!”写丈夫回来后,醉意醺醺,可女主人公还是小心为他拾掇、殷勤照料,而他丈夫则还装模作样摆架子,女主人不由责备他“不识羞”。丈夫被“识破机关”,于是“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本曲虽短小,但写得颇生动。女主人公的猜忌、埋怨,丈夫先硬后软又不肯明白认错的神态,均写得颇有情致。与前引〔醉公子〕词相比,确实更见曲折、细腻。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

    张可久

    道情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鲙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

    典雅工丽是张可久的散曲作品的主要创作特点,但他也有“纾其怫郁感慨之怀”(胡侍《真珠船》)的作品,〔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二首就属于这一类。只要联系作者长期“沉抑下僚,志不得伸”(同上)的生活经历,我们自然就更能理解《道情》曲中的感慨之深了。

    本曲是《道情》的第一首。这首带过曲中的第一支曲〔齐天乐〕着重写读书人的不章遭遇和满腹牢骚。曲子开头第一二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这一问一答,写得极其沉痛。在元代,中间有七十多年废除科举,这对读书人来说,无疑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没有了进身之阶,社会地位一下子降到了最底层。作者感慨地说:人生一世辛苦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白白被那顶儒冠所误了。三四五句写读书人的抱负。以前读书人都把司马相如作为学习的榜样。司马相如在没有发迹的时候,从四川去长安,途经成都升仙桥,他在桥柱上题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成都纪》)就是为了想做官,害得广大读书人日以继夜的苦读“者也之乎”,在仕途上挣扎,疲于奔命。这里含有作者自喻之意,像我这样兼有诸葛亮足智多谋和司马相如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却得不到像刘备那样的明主来赏识,有谁来三顾茅庐呢?这是人生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接着〔红衫儿〕一曲为读书人设想了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看破红尘,逃离现实,去过纵情诗酒,放浪山水的隐居生活。一二句泛写隐居地风景之美。白鹭洲也好,黄鹤矶也好,均非实指。白鹭洲在南京市西南长江中;黄鹤矶在湖北武昌黄鹤山西北,峭峙长江边,上有黄鹤楼。三四五句描写隐居生活的无拘无束,有跟随的童仆把鲈鱼肉切成极细,坐享佳肴,更不必与妇道人家去商量家务事,家累没有了,何其轻松。最后三句写隐士与酒葫芦作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这就是天公为读书人安排的归宿。整首曲子由牢骚转入放达,至此点题。总的说,作品宣扬了消极遁世的虚无思想,但骨子里何尝没有读书人不能施展才能的愤慨呢!这首带过曲前面写读书人的苦况,目的是烘托隐居的快活,写得层次井然。全曲极少用衬字,遣字造句极有工力。整首曲子具有“骚雅,不落俳语”(刘熙载《艺概》语)的特点。缺点是不够本色,这是张小山散曲的通病。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

    张可久

    道情

    浮生扰扰红尘,名利君休问。闲人,贫,富贵浮云。乐林泉远害全身,将军,举鼎拔山,只落得自刎。学范蠡归湖,张翰思莼。田园富子孙,玉帛萦方寸,争如醉里乾坤。曾与高人论,不羡元戎印。浣花村,掩柴门,倒大无忧闷。共开樽,细论文,快乐清闲道本。

    本曲是《道情》的第二首。也可以这样说,这支曲子是《道情》下篇,充分叙述隐居的令人神往之处。〔齐天乐〕曲把现实社会中的种种不幸归罪于名与利的作祟。一二句劈头就批判名利。放眼扰扰攘攘的人间世,哪儿不在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读书人切忌把名利二字放在心上。有了名利之争,必有贫富之分,有名有利的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无名无利的过着饥寒贫贱的日子。三四句写读书人要安于贫困,把富贵看得像浮云那样淡漠。六七八、九句对比着写出世与入世的是非之争。在作者看来,一个隐居乐道的人,可以颐养天年,远害全身;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尽管力能举鼎拔山,到头来还不是身败名裂。

    〔红衫儿〕曲进一步美化隐士生活。一二两句写隐居者的追求。隐士们宁可与高人清谈,也不羡慕世俗之人梦寐以求的那颗统率三军的元帅印信。三四五句写隐士那如死水、似枯木的心情。过着离群索居的乡间生活,没有忧愁烦闷。六七八句总写隐居者的交往和理想境界:如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来访,那么就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论文。俗话说:“清闲真道本,无事散神仙。”真能成为一个又快活、又清闲修持得道的人,不是神仙是什么呢!

    元人散曲有不少题为“道情”的,都是抒写超脱凡尘、警醒顽俗之类的内容。张可久的“道情”同此。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把此类曲称为“黄冠体”,并加以说明云:“神游广漠,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思,名曰‘道情’。”

    〔中吕〕山坡羊

    张可久

    闺思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这首小令写少妇与侍女间-场富于戏剧性的小小冲突,笔墨极为生动传神,在张可久八百多首小令中独具一格,在整个元人小令中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题名“闺思”,少妇是作品中的主角,描写便先从少妇落笔。开篇描写少妇的睡态,“云松螺髻”,指发髻高挽,蓬松如乌云,盘旋如青螺,真是“鬓耸巫山一段云”(李群玉《杜丞相筵中赠美人》)。“香温鸳被”,香,原指体气的馨香,此指代身体;“鸳被”,表明她已是有丈夫的少妇。鸳鸯被下单栖,正是引起她闺思的原因。诗人先含蓄地暗示一笔,紧接着以“掩春闺一觉伤春睡”一句加以点明。“伤春”,指因得不到爱情而伤感,二字乃全曲眼目,以下有趣之小冲突即由此引起。原来那女子由于思念丈夫,对于姹紫嫣红的春色丝毫不感兴趣,正躲在房间里闷闷而睡,在梦中与丈夫团圆呢。

    诗人用诗句将叙事、描写融为一体,非常精炼,创造了一种庸疏、寂静的境界。接着“柳花飞”等三句却陡生动态,笔触突然转向侍女。这是一位活泼幼稚的小丫头。她偶而抬头,见到窗外飘舞的柳絮,误以为在下雪。不觉惊喜万状,也不顾女主人正在睡觉,便雀跃而呼:“雪下呈祥瑞!”一声喊叫,硬是将主妇的团圆梦吵醒。“团圆梦儿生唤起”一句,诗人将笔触又移向伤春的少妇。她被倏然惊醒,悠悠好梦无觅处,对梦境的眷恋与对扰梦人的懊恼,一齐涌向心头。

    〔中吕〕山坡羊

    张可久

    客高邮

    危台凝伫,苍苍烟树,夕阳曾送龙舟去。映菰芦,捕鱼图,一竿风旆桥西路。人物风流闻上古。儒,秦太虚;湖,明月珠。

    张可久的行踪多在江南一带,长江以北只到过扬州、高邮、淮安一线。在这三地留有小令,收在散曲集《吴盐》和《新乐府》中,是张氏中年以后的作品。他有一首小令《别高沙诸友用〔鹦鹉曲〕韵》,首句“相从一月秦邮住”,可见他在高邮曾逗留过一个短期。

    “人物风流闻上古”一句,是曲中命意所在。风流人物指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此处指杰出的文学家,即下旬所说的“秦太虚”。作者用高邮湖中的“明月珠”,来比拟、陪衬秦少游词的杰出成就。明月珠,就地取材。宋人盛传高邮湖中发现大珠。据庞元英《文昌杂录》卷四所载:“秘书少监孙莘老庄居在高邮新开湖边。尝一夕阴晦,庄客报湖中珠见。……光明如月,阴雾中人面相睹。”张可久友人刘时中作《淮南歌》(《元诗选》)纪之,首二句:“甓社湖(即高邮湖)中出明月,斯须千山万山白。”高邮的杰出词人用高邮湖的特产宝珠来陪衬,真是天造地设,文章天成。

    张可久只因为客高邮,登少游台,才想起秦少游,作应景文章吗?恐不止此。天一阁旧藏《小山乐府》,有张可久自写跋语:“荆公答东坡书有云:公奇少游,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其爱之可谓至矣。任光大逢人话小山词,且手自抄录,济成帙,其澹好有若此。予何敢望秦太虚。而监处州酒,与歙州监税,凄楚萧散,大略似之。”跋中“予何敢望”是谦词;“大略似之”,恐亦不仅指“凄楚萧散”之生活境遇。(徐沁君)〔中吕〕卖花声

    张可久

    怀古二首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令曲与传统诗词中的绝句与小令,有韵味相近者,有韵味全殊者。张可久的这两支怀古的曲子,前一首便与诗词相近,后一首则与诗词相远。

    在内容上极富于人民性,是此曲突出的优点。在形式上,对比的运用产生了显著的艺术效果。初读前三句,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或以为作者在那里惜美人、说英雄,替古人担忧。继读至四五句,才知作者别有深意:一部封建社会历史就是统治阶级的相斫史,而受害者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在语言风格上,此曲与前曲的偏于典雅不同,更多运用口语乃至俗语(如“战火曾烧赤壁山”)。结句“读书人一声长叹”的写法,更是传统诗词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种将用典用事的修辞,与俚俗的语言结合,便形成一种奇特的“蒜酪味”或“蛤蜊味”。去诗词韵味远甚。因而两首相比,这一首是更为本色的元曲小令。

    〔中吕〕卖花声

    张可久

    客况

    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忆淮阴年少,灭楚为帅,气昂昂汉坛三拜。

    古人在诗歌中说“做客”时经常指这样的情况:由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做官,所以不得不碌碌于旅途。由于任所常迁,羁鞍舟楫之苦便是常情。张可久还有另一首〔卖花声〕《客况》说:“天南地北,尘衣风帽,漫天成,十年驰骤。”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同时,对一个胸怀壮志的人来说,做地方官往往意味着仕途蹭蹬失意,这样的“客况”便容易使人感慨万千了。本曲题为“客况”,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志不得伸”的感慨。作者含蓄地诉说了落魄江湖的坎坷经历,充满了生不逢时的悲哀,表达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前三句,作者概括叙述其流浪江湖的落拓与困窘。“十年落魄”,化用杜牧《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取其流落不遇,困顿失志之意。“十年”并非确数,重在突出时间的漫长。江滨,长江之滨。张可久一生多辗转在赣、苏、浙等长江沿岸一带做小官吏,所以说“落魄江滨客”。

    然而,张可久毕竟身处“落魄江滨客”的现实之中,壮志既酬的乃是古人。这样,作者便不动声色地将耐人深味的古今对比摆在我们面前,它使我们想到:在元代,“台省臣要,皆北人为之,汉人者,州县稗秩,盖亦万中一二耳。”(《草木子》)张可久又怎可能得到像韩信那样施展抱负的机会呢?

    全篇曲辞,作者处处交织着对比:作者的十年落魄对比韩信的年少得志,“雷轰荐福碑”对比“灭楚为帅”;“暗伤怀”对比“气昂昂”。这样的对比使正反两面都显得更加鲜明,使本曲的主题显得更加深入而耐人寻味。

    散曲至张可久,由豪爽转向含蓄婉转,是值得注意的一个倾向,本曲的对比手法不妨视为张可久善于在散曲的直平中求含蓄的一个侧面。而散曲在元代毕竟“豪”、“直”之本色未泯,所以,采用对比法求直抒胸臆中之一“曲”,然在此曲折中又不乏明朗,而后半曲遣词造句又酣畅豪健,这恰恰是小山散曲变化曲风然又不失曲之本色的优点所在,可算小山散曲中的较佳作品。

    〔南吕〕四块玉

    张可久

    客中九日

    落帽风,登高酒。人远天涯碧云秋,雨荒篱下黄花瘦。愁又愁,楼上楼,九月九。

    重阳日登高,饮酒赏菊,自古以来,是文人的风流雅事。是日秋高气爽,骚客雅士们或聚家人,或邀友朋,登高对菊,饮酒赋诗,真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是曾几何时,九日登高与客中孤零境况密不可分了。在一些传诵的诗章中,往往而是。这与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动人诗句大约不无关系吧。即以张可久散曲为例,他在不同时期就有以《客中九日》为题的小令两首,此其一。

    小令的起承写得是这样婉约深致。句中并未出现“愁”字和愁的明显描述,我们是在字里行间认真探索才捕捉到它。而小令的收结即后三句,作者的艺术表现却陡然一转,显示出明显的不同。三个短句,句法相同,九个字除去重复只六字。看似简单朴拙已极,但试加推敲,其所运用的艺术技巧是极其丰富精湛的。应该说,在内容上它并没有增添新的东西,但它却使前面含蓄着的“愁”字明确化了。最后这三句整齐排比的句式,字和韵的反复重迭造成的形式美,以及由此形成的音乐性、节奏感也大大强化了读者的感受。仅仅九个字,就费了如许深心,实在令人惊叹不置。这种特色在以通俗晓畅见长的元散曲中并不多见,整首小令亦复如此。

    〔双调〕庆东原

    张可久

    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元代大戏剧家、大诗人马致远的散曲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盛誉。他一生“半世蹉跎”(〔蟾宫益〕)、“二十年漂泊生涯”(〔青杏子〕),只做过低级官吏,晚年退居林下。他的散曲作品被明人朱权评为元人第一,风格“典雅清丽”。马致远的活动年代比张可久早,无论是人品还是文风都对张可久产生一定影响。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题为《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就流露了钦敬之意。马致远的〔庆东原〕原作题为《叹世》,是咏史之作。试举一例:“拔山力,举鼎威,喑呜叱咤千人废。阴陵道北,乌江岸西,休了衣锦东归。不如醉还醒,醒而醉。”咏的是项羽,思想也是比较消极低沉的。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中也有咏史的,但更多的是抒写隐居之乐。这支曲子是九首中的第五首,作者着意刻画了一位性格豪放,不计穷通得失的达士,与张可久经常描写的一般隐士稍有不同。这说明张可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未必全是纵情诗酒、放浪山水型的隐逸之士。曲子的一二句突出这位理想人物的文武之才,他能咏诗,会舞剑,气概豪放非凡,但又不同世俗社会的一般功名心切的英雄人物。第三句强调这位英雄的思想境界: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得意或失意,这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筹。四五六句鼎足对,具体描写这位英雄的不同凡响之处:他能无畏地在江上斩杀蛟龙,又箭法高强,轻易地射中云中的大雕,更有超人文才,能大庭广众对客挥毫写诗作文。张可久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形象,目的是为了讽刺现实生活中的势利小人。结尾两句中的“他”就是这种势利小人。那种人一得志就嘲笑别人都是无能之辈,他却没有想到,当他仕途失意、身败名裂之时,却为天下人所耻笑了。

    这支小令篇幅短小,却含意深沉,文字精炼,仿佛是一首小词,具有“骚雅”与蕴藉的特点。

    〔双调〕庆东原

    张可久

    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山容瘦,木叶凋。对西窗尽是诗材料。苍烟树杪,残雪柳条,红日花梢。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这支小令是张小山《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中的最末一首,称得上写景名篇。作者以生花之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一二两句写秋山。秋风萧瑟,树叶凋零,显得山的形象瘦生了。山瘦,本身就具有一种美感。宋代张耒的《初见嵩山》:“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杨万里的《题黄才叔看山亭》:“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在诗人的眼里清瘦峻爽的秋山,自有其胜似绰约多姿的春山的地方。第三句指出这山景是诗人从书斋里透过西窗见到的。这一大发现触动了诗人的灵感。西窗不就是画家的取景框吗?窗外四季变化,风花雪月,尽是诗人写诗的材料。四五六句鼎足相对,就是三幅风景画:暮霭笼罩的树林,春柳上的残雪,艳阳下的花丛,美不胜收。七八两句重复对世俗庸人的讽刺,那种人是不可能发现西窗外无尽的诗美的。

    这支小令的确有朱权所评说的“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太和正音谱》)的特色,而且文字精致凝炼,对仗严谨工巧,做到了“俪词追乐府之工,散句撷宋唐之秀。”(许光治《江山风月谱散曲·自序》)但是把曲子写得与词差不多,缺少奔放豪爽的本色特点,也不能不算是一个缺点。有的评论家尖锐地指出:“词与曲虽相近,而终有别。曲之词,宜以松快为贵,若过多凝蓄,便与词同,非曲之本色矣。……元人中惟张小山多此类,其特为近代文人所称道者,因以其曲多成集,亦以近代文人不贵曲之本色,而以词观之耳。”(刘威所《文学述林》卷二)这个见解是很有见地的。

    〔双调〕落梅风

    张可久

    江上寄越中诸友

    江村路,水墨图,不知名野花无数。离愁满怀难寄书,付残潮落红流去。

    这是一首描写离愁的小令。首起三句,作者写飘舟江上,看到江边村舍间小路逶迤,景色迷蒙,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路旁遍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点缀在水光山色之间。周邦彦〔六丑〕词有“飘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本曲此句即受其启迪,诗人此时心中似有许多难言之隐,自己流向何方?为何飘泊?为什么怀念旧友?……真是一言难尽,而在曲中并未深述,只留给读者去揣度体味了,堪称含蓄深婉。

    〔双调〕落梅风

    张可久

    春情

    秋千院,拜扫天,柳荫中躲莺藏燕。掩霜纨递将诗半篇,怕帘外卖花人见。

    封建礼教千方百计禁止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然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靠礼法禁锢是禁锢不了的。钻穴逾墙、偷香窃玉式的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历代未曾断绝。他(她)们总是巧妙地利用各种时机,大胆而又谨慎地去实现自己的欲求。这首小令就是描写闺中少女利用寒食节与情人幽期密约的紧张情状和微妙心理的。

    这首小令五句二十八字,不过相当于一首七绝。然而它既像一幅生活气息浓郁的风俗画,又像一场动人的独幕小剧。这是因为:它的时间(拜扫天)、地点(秋千院)、人物(少女、情郎、卖花人)、事件(幽期密约),都很集中,又善于精心选择典型细节,“躲莺藏燕”和“掩霜纨递将诗篇”两个动作,都极富于戏剧性。同时语言极为精炼,如“秋千院,拜扫天”六个字,不仅交待了时、地,而且包孕着特定的情境,烘托出强烈的戏剧性氛围,可谓词约意丰,尺幅万里。卖花人的出现,打破了这静悄悄的柳丛幽会,以动写静,反衬出环境的幽隐神秘,同时又给这风光旖旎的场面增添了一丝危机感和紧迫感,使这一短短的情节波澜叠生,扣人心弦。

    〔双调〕水仙子

    张可久

    次韵

    蝇头老子五千言,鹤背扬州十万钱,白云两袖吟魂健。赋庄生秋水篇,布袍宽风月无边。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

    这是一首次韵曲,次谁的韵,已不可考。它共分三段,都表达同一思想:摆脱了功名富贵的欲念,人就能够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都获得自由,在大自然中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这首小令表现了作者旷达出世的思想,反映了作者追求精神解脱的愿望。在艺术上,由于运用了重复手法,笔酣墨畅,给予读者的印象特别深刻。全曲三段都使用了反映因果联系的假言判断。构成判断的条件,因为受曲牌制约,一、三组有两个,二组只有一个,似乎不平衡;但是从形式美的角度来看,两头对称,中间参差,恰好表现出整齐中有变化的美。因此,这首曲在艺术上是成功的。

    〔双调〕水仙子

    张可久

    秋思

    天边白雁写寒云,镜里青鸾瘦玉人,秋风昨夜愁成阵。思君不见君,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

    这是一支怀念远人的闺怨小令。作者的感受是独特的,写法上也是别开生面的。起句以客观之景致笼盖全曲,突出了秋天之苍凉寂寥。白雁秋风,又值黄昏时节,“愁”字不点自出。“写寒云”的“写”字用得极为巧妙,写者,画也。大雁高飞,在云间或排成“一”字,或排成“人”字,故谓“写寒云”。这里以天边的大雁暗喻远方的丈夫。张可久是元代数量不多的专门从事散曲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题材广泛,大多采自平凡的现实生活,往往每作必是有感而发。他善于通过对生活中习见事物的细微观察,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来。这支《秋思》小令,就有这个特点。闺怨悲秋,是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写出新意来是不容易的。劈头一句就令人惊叹不巳,一个“写”字,足见小山才情。愁而成“阵”,又是一奇,以陷阵喻愁绪不解,似亦小山独创。

    过去有一种说法,认为散曲与诗词相较,自由、灵活得多,是诗体的一种解放;而小山则将散曲写得靠近了诗词,衬字少了,句法趋于规矩整齐了。其实,文学史上任何一种体裁、形式,都是在变化中向前发展的。“若无新变,不能代兴”。张可久显然在借鉴传统诗词的同时,苦索散曲之变。功过成毁,还可以讨论,但无论如何张可久曲都是散曲花园中一枝秀美的奇葩。

    〔双调〕水仙子

    张可久

    西湖废圃

    夕阳芳草废歌台,老树寒鸦静御街,神仙环珮今何在?荒基生暮霭,叹英雄白骨苍苔。花已飘零去,山曾富贵来,俯仰伤怀。

    题目是《西湖废圃》,自然是在兴废上抒发情怀了。这一类作品在小山令曲中数量不少,且多有佳构。有的论者指出:“夫俯仰古今,发摅感慨,易人雄肆,或则苍凉。而元人为之,则多寒峭。寒峭者,阴刚也。张可久尤多此类。李中麓许为清劲,尚隔一尘。”(刘永济《元人小令选·序论》)其实,细味小山此类作品,是很难以一两个字眼去概括其独特韵致的。不错,小山抒发兴亡感慨的令曲与前人诗词大异其趣,但又不是完全无相通之处的,正是所谓“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王羲之《兰亭集序》)。继承和独创是溶合在小山曲中的。如说小山此类作品一味只是冷峻寒峭,怕是不确切的。就这支《西湖废圃》而言,应该说它既雄肆苍凉,又冷峻孤峭,韵味是相当复杂的。首句连用三个名词,点出三种事物:夕阳、芳草、歌台。着一“废”字,全句皆哀,景景俱愁,为全曲奠定了感伤的基调。第二句看似写景,实则带有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仍然是三种事物:老树、寒鸦、御街。如同阿拉伯人大食帷寅称赞小山时所说:“气横秋,心驰八表快神游。”(〔燕引雏〕《奉寄小山先辈》)小山间亦豪放,于此可见。

    此曲一气呵成,不容间阻,有如诉如泣之妙。贯穿的意脉是伤今怀古,所寄寓的情怀又不限于易代兴衰,也有对个人生命意义和功名富贵的思考探究。好的作品总是这样,它的意味是哲理的、深邃的、无穷尽的。

    此曲又能概见小山曲意境幽远,清奇流转,形式工整,技巧娴熟的基本风格,间有诗词的典雅含蓄和散曲的活泼舒展,艺术个性是相当强的。前三句颇富散曲的流宕风韵,却又透出诗词的工整典丽,结合得相当完美,写法近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小令。中间的“荒基”二句,诗词韵味似更浓些,惟字数错落,又用一“叹”字,便显得活泼跳脱了。

    〔双调〕水仙子

    张可久

    次韵金陵怀古

    朝朝琼树后庭花,步步金莲潘丽华,龙蟠虎踞山如画。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

    这首曲次谁的韵,现在已不可考。从内容来看,主要是通过追怀金陵(今南京)的史迹,来慨叹兴亡盛衰的。

    首两句说的是陈后主和齐东昏侯因荒淫纵乐而亡国的事。“朝朝琼树”句指陈后主。据《南史》、《陈书》等史籍记载,陈后主荒于酒色,每日与妃嫔狎臣游宴赋诗,选最为艳丽的作歌词,配上乐曲,让宫女学唱。这些歌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琼树后庭花”就是《玉树后庭花》)。

    “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二句,用危城、落日、寒鸦三样景物组成一个衰飒萧条的画面,以烘托感伤的心情。情景相生,很有感染力。“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此三句承上面二句而下,继续写南京的荒凉与作者的伤感之情。“凤不至”句说的是凤凰台,此台在南京城西南隅,据《六朝事迹类编》载:南朝宋元嘉中,有凤凰飞到这里的山上,于是在山脚筑台以表嘉瑞。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之句,凭吊陈迹,表现了怅惘之感,这里承袭其意。“燕飞来”句则取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意,更是不胜今昔之感了。有了这两句内涵丰富的形象描写,本来已不言愁而愁自见;但令曲本求“急切透辟”,于是又以直接抒情的“恨满天涯”四字作结,遂使那种兴亡盛衰的遗恨更加显豁突出,并使全曲于伤感中顿起慷慨之声。

    〔双调〕殿前欢

    张可久

    次酸斋韵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贯云石(酸斋)尝位居显贵,但后来他“称疾辞还江南,卖药于钱塘市中,诡姓名,易服色,人无有识之者。”(《元史》本传)他写有一首〔殿前欢〕曲:“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奈,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曲中云云,可见是他辞官后所作。“酸斋是我,我是酸斋”,写得超脱豪迈,正是还我本来面目之意。

    张可久这首《次酸斋韵》,当是读了贯云石前曲之后的和作。他很羡慕酸斋“归去来”之后的闲适生活,他向往像东汉严子陵隐居在钓台垂钓那样,与鸥鹭为友,过着惬意的生活。可是,由于屈居小吏,日理俗务,以求粗安,诗人已经十年没有到过钓台了。这使他倍增感慨:也倍增归去来的退隐之志。“酸斋笑我,我笑酸斋。”这笑,是会心的笑,是相视而笑。酸斋先我而退隐,“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自然值得笑。我已准备归去来,将徜徉于青山白云之间,“对酒开怀”,也将会像“酸斋是我,我是酸斋”那样,还我本来面目,酸斋也该为我而笑了吧。

    〔双调〕殿前欢

    张可久

    离思

    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縻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

    云驰月走,夜色深沉。闺中女子无心赏月,更无心去看帏屏上的图画,她心事重重,神情抑郁,思念着相隔遥遥的情人。离别已经十年,苦思苦想,不堪忍受。相思之苦,向谁倾吐?只得把一腔深情寄托于琵琶弦上。这意境该是多么优美!这情调又是何等凄凉!

    张小山之散曲,多以清丽秀雅的笔调,写人间的春怨秋愁,又以含蓄华美的语言,搜抉人间的休戚隐衷。他既写山川的秀媚,也写春秋的伤怀;既写人生的失意,也写惶惑的追寻,他是个真正的独特的曲家。他常常把个人生活的细微感受、喜怒哀乐,与社会联系起来,表达出对人生和社会的种种思索和探求,因此,他的作品有景致更有情致,这支令曲就充分表现了这种景致与情致,表现了他对爱情的看法。韶华转瞬,青春不再,青年男女的爱情理想和执着追求,是符合人情物理的,张可久是同情他们的。郑振铎曾高度评价张可久的作品:“张可久的才情确足以领袖群伦。他的作风和前期马致远有些相同,却决不是有意的模拟。前期的诸作家,往往多随笔遣兴之作。到了可久起来后,方才用全副的心力在散曲的制作上。他的作风是爽脆若哀家梨的,一点渣滓也不留下;是清莹若夏日的人造冰的隽冷之气,咄咄逼人。他豪放得不到粗率的地步。他精丽得不到雕镂的地步。他潇疏得不到索寞的地步。他是悟到了‘深浅浓淡雅俗’的最谐和的所在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读了这段评论,再回过头来审视这支《离思》令曲,其妙处就可以悟到了。用短小的篇幅反映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思想,正是小山作品的最大长处。

    〔双调〕殿前欢

    张可久

    客中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处在元代统治者极端轻贱知识分子的社会中,才华横溢的作者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曾反复讴歌归隐生活的乐趣,可是又摆脱不了名利的羁绊,以致长年累月淹留在外。他一生仕途蹭蹬,沉沦下僚,这其中有多少隐衷酸楚,有多少感慨不平。这首小令便凝聚了他这种感受。

    功名既不值得追求,而又不得不去追求;明知“前程渺渺”,却又还要奔走于千山风雪之中。这是何等的矛盾!这种矛盾使作者的一生染上了悲剧的色彩。这种悲剧不仅仅是属于作者个人的,而是代表了当时无数知识分子的命运。

    〔双调〕殿前欢

    张可久

    爱山亭上

    小阑干,又添新竹两三竿。倒持手版捕颐看,容我偷闲。松风古砚寒,藓土白石烂,蕉雨疏花绽。青山爱我,我爱青山。

    一个有才华的诗人,为生活所驱,只好在县衙里做一个小吏,内心自然是很痛苦的,“为爱髯张亦痴绝,簿领尘埃多强颜。”(张雨《次韵倪元镇赠小山张掾史》诗)这“强颜”二字可谓道出了张可久的无限酸辛。不过,天公有时也会有巧安排的,就在“簿领尘埃”的环境里,却有一片可供游赏的去处——爱山亭,这对张可久来说,真是最好不过了。

    笔砚生涯,自是吏员本色,但以松风来联想,从动到静,从外到内,就写得很有趣。石上长了苔藓,一片烂漫,也衬托得很自然。至于芭蕉夜雨,疏花初放,则又别有一番情趣。但这些景色都是在县圃爱山亭上欣赏到的,与到别处游山玩水所接触到的景物,大异其趣。

    在“簿领尘埃多强颜”中,有此一片清静游赏之地,“青山爱我,我爱青山”,诗人发出这样的心声,是很自然的。

    〔双调〕折桂令

    张可久

    村庵即事

    掩柴门啸傲烟霞,隐隐林峦,小小仙家。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井底朱砂。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这是一首写村居生活的小令。“村庵”即农村中的小屋(旧时文人的书斋亦称庵)。“即事”是当前事物的意思。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即事既多美,临眺殊复奇。”后来人们就把以当前事物为题材的诗称作即事诗。

    “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二句,进一步描写这座小庵:楼外有白云,窗前有翠竹;恰如一幅恬静而富于诗意的幽居图,颜色柔和,构图雅淡。这是从庵内外望所见之景。而庵内则另有一番情趣:“井底朱砂。”原来主人公在炼丹呢!道家炼丹,需要用丹砂(即朱砂)铅汞配制其他药物,在炉中烧炼而成。北宋道士张伯端《悟真篇》云:“偃月炉中玉芯生,朱砂鼎内水银平,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井”指丹井,即用来装药炼丹的井状的容器,亦即丹鼎。隐士们多少都信奉道家思想,炼丹也就常常成为隐士生涯的标志了。“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二句,说主人没有在家中“种瓜”,却在庵中与客人“分茶”。“五亩宅”是古人心目中的普通之家。此处借以写村庵主人与其客人的高雅,从而进一步突出了村庵主人逍遥自在的生活乐趣。

    “春色无多”三句,写暮春景物。这时候,花事已开到蔷薇,而梨花则早已落尽了。梨花于早春盛开,蔷薇科植物中的荼縻则在春花中开得最晚。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云:“开到荼縻花事了。”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荼縻。”所说的都是这种情况。这三句的意思,是说日子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还是表现了生活的悠闲自得,无忧无虑。

    这首曲描写村居生活,自始至终贯串着淡泊、恬静、醇雅的情调,带着浓厚的隐士色彩。这种生活情趣是一般元代文士共有的,反映了他们对自由、宁静生活的追求。

    〔双调〕折桂令

    张可久

    九日

    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这支令曲以重九游赏为题,抒发了作者暮年的愁怀。元人散曲中,隐居乐道和纵酒放达题材的作品数量相当多,散曲作家们常以“尘外客”、“酒中仙”自矜自娱,或者说是自嘲。这当然是和时代的大气候、大氛围有关的。

    起首三句,直抒胸臆,仿佛是油然升起了思归之情,实际上是苦苦缠绕心头,久思而未能作出决断的问题。“青山”,在小山散曲中是有特定含义的,即归隐。源出于马致远〔夜行船〕《秋思》中“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句。

    以下“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三句突然转入富贵生活的描写,初看殊不可解,怎么文意被切断了呢?

    结尾“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三句,一片凄凉。回顾一生道路,看看眼前风吹白发,正如同那残阳西下。几只悲鸣的寒鸦,在远处无力地飞着,此景此情,怎能不令人伤感。“数点”之“点”字,写出了乌鸦和人的距离感,是很有意味的。

    小令并非通体皆哀,中间插入温馨旧梦,遂使全曲有了变化,无形中造成一种对比,惟因如此,方丰富了作品的色彩,更显其凄凉和哀愁。这是作者的高明处。刘熙载在《艺概》中称赞小山令曲“尤俺然独远耳”。

    还应该提到,此曲用典化句处不算少,但都十分自然,直是令人不觉。除了上文提的之外,如“玉手琵琶”,乃是暗用白居易《琵琶行》中意境等等,这些都是十分巧妙地溶入令曲中的。

    〔双调〕折桂令

    张可久

    次韵

    唤西施伴我西游,客路依依,烟水悠悠。翠树啼鹃,青天旅雁,白雪盟鸥。人倚梨花病酒,月明杨柳维舟。试上层楼,绿满江南,红褪春愁。

    这是一首描春的令曲。小山长于写江南的明山秀水,每写情调都不尽一致,总是要在短短的一支小令中,给人一点新鲜的感受。此曲首句劈头一个“唤”字,音节响亮,出人意料之外。纵有西施伴游,也不能免淡淡凄凉,缕缕愁绪。“客路依依,烟水悠悠”二句,藏深情与风物迷离之中,语短意长,殊为蕴藉。且连用叠字,乍看似疏淡任笔,实则是苦心琢炼之句。

    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小山曲曰:“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真可谓不羁之材;若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诚林之宗匠也。”〔双调〕折桂令

    张可久

    西陵送别

    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在西陵,恨满东州。懒上归鞍,慵开泪眼,怕倚层楼。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此曲题为“西陵送别”,曲中并有“人在西陵,恨满东州”之句。此处之“东州”,大约是指山东某地,而本曲或为越中别友之作。

    “画船儿载不起离愁。”起唱一句,便是警策俊语。李清照〔武陵春〕词云:“只恐双溪舴艋,载不动许多愁。”虽然已有名句在先,但此句仍觉动人。舴艋舟乃春游之小艇,画船则江河之大船,画船儿尚载不起离愁,则此离愁之沉重,已非寻常。且此句是从行人一面写,送者先替行人着想,充分体谅其离愁之深重,则两人相知之深,情谊之笃,亦可想见。

    “懒上归鞍,慵开泪眼,怕倚层楼。”此三句写出既别情景。江岸一别,画船远矣,渺不可见,送者不得不上马回去。“懒”字,状出无可奈何之情态。男儿到了伤心时,也不能不下泪呵。泪眼模糊了视线,望不见画船去的方向,故“慵开泪眼”。“慵”字,状出黯然神伤,又眼巴巴去望的样子,尤为生动。船渐行渐远,已望不见了。便寻思更上层楼,可是又怕独倚高楼远望,将更难以为怀!此写既别情景,回肠寸断,可谓精细入微。

    “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结唱三句,一气呵成,辞情则极为凝重。烟水悠悠,一笔挽尽上四句自然之景。烟水悠悠,也解不了愁,反增添阻绝的痛苦。下二句,收笔落到送别之情。我虽有诗句与您相答,却无法挽留下您!情语如此,可谓朴拙,却正是实诚。

    这首散曲抒发离情别恨,深沉执着。中间四句扇对,描写自然,融情于景,则尤为蕴藉深远。

    〔双调〕清江引

    张可久

    秋怀

    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张可久是元代最著名的散曲作家之一,也是今天留存散曲最多的一位作家。当然,也有人批评他的小令,过于含蓄和雕饰,是诗词化了的曲,不是曲的正宗。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他的散曲呢?他的散曲到底好在哪儿呢?

    我以为他的散曲好就好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清梁廷枏《曲话》卷二),好就好在“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好就好在“意新语俊,字响调圆”(明王骥德《曲律·论套数》),就拿这支脍炙人口的小令为例吧:题目是“秋怀”,作者紧紧把握题意,用西风、北雁、红叶、黄花、芭蕉、雨声,点染成一幅萧瑟的秋景。

    其次,是他能够运用色彩的浓淡、明暗,反衬人物内心的悲欢、苦乐。“红叶天”、“黄花地”,是显色,是大景,是用浓墨重彩涂成的,是客观外在的自然环境;而雨中的芭蕉,梦里的秋夜,是隐色,是小景,是用烘云托月的手法表现出来的,是主观感觉的投影。

    〔双调〕清江引

    张可久

    春思

    黄莺乱啼门外柳,细雨清明后。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

    “春思”和“秋怀”,在内容上是各有侧重的。大抵“秋怀”强调的是“志士悲秋”,故多惆怅感叹之意;“春思”强调的是“好女怀春”,故多缠绵悱恻之辞。所以张可久在他的〔普天乐〕《秋怀》中流露了“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的落魄之感,“言简而趣味无穷”(明王骥德《曲律·论小令》),所以越咀嚼越有味,越玩索越感人。

    曲的前两句,都不着痕迹地化用了唐人的诗句。“黄莺乱啼门外柳”,是写思妇,是从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的诗意点染出来的。意思是说,她正想在那里“寻梦”,让那千种情思、万般缱绻在梦里得到满足,可那“不作美”的黄莺,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在门外乱啼,使人不能成眠,无法在梦里补偿在现实生活中失去了的甜蜜。“雨细清明后”,是写行人,是思妇魂牵梦萦的对象,是从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的句意中浓缩出来的。“能消几日春”二句,是双承上面两句的曲意,即不但思妇禁受不起几番风雨,就是那天涯游子也同样受不了离愁的折磨了。这支小曲之所以自然而不雕琢,典雅而不堆垛,正是作者博搜精粹,蓄之胸中,自然吐属不凡,下笔如有神助。

    〔双调〕清江引

    张可久

    老王将军

    纶巾紫髯风满把,老向辕门下。霜明宝剑花,尘暗银鞍帕。江边草青闲战马。

    全曲写一位饱经风霜、久战沙场的老将军最后闲置无用了。张可久自己并没有参加过战争,当然更不是什么将军,那么他为何要着意渲染一位老将被闲置的苦闷呢!也许他在生活中遇见了这样一位老将,很同情他;也许完全出于虚构,求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牢骚。小山自己也是这样一位“髯公”,他晚年沉沦下僚,强颜事人。元代张雨贞《次小山张掾史》诗:“为爱髯张亦痴绝,薄领尘埃多强颜。”也许,这支曲子是为自己画像吧。

    〔越调〕小桃红

    张可久

    寄鉴湖诸友

    一城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浙江绍兴的鉴湖是作者喜爱游赏的胜地。那里,曾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他并且有幸交结了许多良朋俊侣。这支《寄鉴湖诸友》曲系作者浪迹于扬州时所作。它既寄寓了对朋友的思念,又向人吐露了对漂泊他乡、寄人篱下的厌倦、苦痛情怀。

    张可久的散曲素以蕴藉见长。这支曲除了第二句为叙事和末句的“恨”字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外,其余均是写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作者借景物描写表现出两种不同时空的不同氛围和心境,飘零之感,孤独之情,归隐之思,一一于景中流出,如盐在水,浑化无迹。且作者善于短幅之中藏无数曲折:首先描写所见之景,然后倒叙其人、其地、其事,取“逆入”之法,接着明转入对往事的追忆,最后复暗转到眼前的情景,极尽顿挫之妙。全曲以清丽、蕴蓄、超逸的特点,给人以特殊的美感享受。

    〔越调〕天净沙

    张可久

    江上

    嗈嗈落雁平沙,依依孤鹜残霞,隔水疏林几家。小舟如画,渔歌唱入芦花。

    这首小令是一首即景抒情的小诗。它描写的是一幅渔翁自得图。但诗人并没有直接描写渔翁的外表和内心,只是用简洁的语言勾出了一幅深秋傍晚江上所能看到的美丽图景。从中寄寓作者与世俗隔绝、在大自然中悠然自得的感受。

    开头三句描写深秋江上傍晚景色。首句“嗈嗈(雁鸣声)落雁平沙”,是说大雁边叫边落在江边平坦的沙滩上。开头三句把秋天傍晚几种特有的景物集中描写,创造出一个幽静的意境。第四句承上启下,点出小舟,末句“渔歌唱入芦花”才点出渔夫,恰如山水画中以一物“出俏”,画面顿觉生动,而所写之景与渔翁任情适意、散诞逍遥情调亦正相吻合。

    〔越调〕天净沙

    张可久

    鲁卿庵中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

    小山此首〔天净沙〕,宛如一幅淡远幽雅的山水画,是对友人鲁卿隐居山中的礼赞,亦是自己一片向往之情的真实流露。

    “青苔古木萧萧。”起句写友人隐居的环境,突出幽静的感受。青苔,生于人迹罕至之处,亦意味着时间绵历之悠长。“苍云秋水迢迢。”次句展开友人居处之远景,饶具悠远之意。苍云,写高远之景;秋水迢迢,写平远之景。小山描写云水,颇有分辨。第三句“红叶山斋小小。”回至眼前,写山居,突出雅致之感觉。经霜的枫叶,唐人杜牧曾有“红于二月花”(《山行》)之誉,色调热烈,别具风光。

    “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只此一问,便将辞情提起。“有谁曾到”,言外之意即几乎无人到此。结庐山中,自无车马喧噪。唯我今日始来造访——“探梅人过溪桥”。小山这首小令,笔墨简淡,风神高远。上半幅写景即写人,写出了隐者的品格风致。下半幅写自己来探望隐者,写出了深挚的友情。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云:“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

    〔越调〕天净沙

    张可久

    湖上送别

    红蕉隐隐窗纱,朱帘小小人家。绿柳匆匆去马。断桥西下,满湖烟雨愁花。

    这首〔天净沙〕乍看题目,似乎是写作者送人,细玩辞情,原来是作者临去杭州,与送者惜别,写下一怀缠绵悱恻的离情别绪。

    “红蕉隐隐窗纱。”红蕉即美人蕉,多生长于我国南方。白居易在忠州(今属四川)时,作《东亭闲望》诗云:“绿桂为佳客,红蕉当美人。”“朱帘小小人家”,挂“朱帘”状其雅致,“小小”状其可爱。小小人家,口吻亲切,赞叹依恋,情见乎辞。家住西湖畔,本来就极美,红蕉掩映,窗纱朱帘,便更为优雅。以上二句写自己所留恋的人家,从“红蕉”、“朱帘”、“小小人家”来看,这家的主人似应是一位女子,其灵馨娴雅的品格,亦可从此环境布置想知。

    “断桥西下,满湖烟雨愁花。”断桥西下,便是西湖白堤,作者也许是取道白堤上路,也许是特意借道白堤,与西湖惜别。

    这首小令含蓄蕴藉,在元散曲中,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写离别,对所别之人究为何人,并未道破,而只是以红蕉、愁花暗示出所别之人是一位女子。这番离情,实为爱情。作者又几乎无一语言情,他通过描写小小人家之美,满湖烟雨之愁,尤其是含愁之花,将缠绵悱恻之爱,依依不舍之情,蕴藉地表达了出来。小小人家愈美,则匆匆离别愈苦,雨中愁花愈是凄美得动人心魂,则相爱之情便愈是刻骨铭心。

    〔越调〕寨儿令

    张可久

    次韵怀古

    写旧游,换新愁。玉箫寒酒醒江上楼,黄鹤矶头,白鹭汀洲,烟水共悠悠。人何在七国春秋,浪淘尽千古风流。隋堤犹翠柳,汉土自鸿沟。休,来往愧沙鸥。

    古来诗人怀古之作,往往以眼前景物起兴。如杜甫《蜀相》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张可久此曲,则以“写旧游,换新愁”两句领起全篇,很有独到之处。诗人不是面临某一景物、古迹去写作,而是忆写旧游而引起怀古的新愁。既然是写旧游,那末,在时间、空间上就广阔得多。而怀古之情也就古往今来,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了。

    最后,诗人以“休,来往愧沙鸥”作结。这么多的“旧游”,又勾起这么多“新愁”,何必呢?算了吧!沙鸥不也是在江上来来往往的吗,可是,鸥鸟忘机,它没有想得这么多,何等自由自在,何等闲适。相比之下,真觉得有点惭愧了。通篇环绕着江上的景物来写作,又处处切合怀古之情。针线绵密,可称佳作。

    〔越调〕寨儿令

    张可久

    次韵

    你见么?我愁他,青门几年不种瓜。世味嚼蜡,尘事抟沙,聚散树头鸦。自休官清煞陶家,为调羹俗了梅花。饮一杯金谷酒,分七碗玉川茶。嗏,不强如坐三日县官衙。

    诗人在这首曲里,先借对召平身世的怀念,从而引出“世味嚼蜡,尘事抟沙”,以至人生如“聚散树头鸦”的感慨。“世事抟沙嚼蜡,等闲荣辱休惊讶。”(杨立斋《哨遍》套)“嚼蜡光阴无味。”(马致远《哨遍》套)语意都同。蜡是没有味的,怎样咀嚼也嚼不出味来;沙是散的,怎样去抟(团)捏也拢不来。“自休官”以下为第二段,表达诗人在看破了浊尘的世态炎凉后,希望摆脱名利纷争,追求自由自在生活的思想。“自休官清煞陶家”,曾经做过彭泽令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去后,“引壶觞以自酌”,“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辞》);真是惬意极了。“为调羹俗了梅花”句,写得很巧妙。梅花自然是清香高雅的形象,但是,如果结成梅子之后,就味酸,成为调味品了。它常和盐合在一起,称盐梅,以作调羹之用,这就再没有什么清香高雅可言了。所以说“俗了梅花”。另方面,盐梅一又借以美称宰辅之才(《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宰相治理国政,也称“调和鼎鼐”。这样,“为调羹俗了梅花”就语意相关,它的潜台词是:如果你是一个高雅之士,入了仕途,那就不能自拔,俗不可耐了。俗了梅花也就是说俗了人。这正与“清煞陶家”相对比,显示了诗人要从名利场脱身的意向。如果自由自在,那么,饮一杯金谷园的美酒(用晋石崇建金谷园,常宴宾客,饮酒赋诗,如诗不成,罚饮酒三斗事),或是分享一下卢仝的七碗茶(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该多好呵!这样的生活,不是比你坐三天县衙,做县太爷的“抱官囚”生活强多了么?!诗人这样写,是关合前边提到的召平事,他贵至东陵侯,到头来尚且是一场空,一个小小的县官,那就更不用说了。“世事抟沙嚼蜡”,还是不受羁绊,逍遥自在,饮一杯金谷酒、玉川茶的好。诗人觉得这就是人生之乐,无须多求了。

    〔越调〕寨儿令

    张可久

    投闲即事

    石斗滩,剑门关,上青天不如行路难。世事循环,春色阑珊,人老且投闲。文君古调休弹,疏翁樵唱新刊。梅亭十二阑,茅屋两三间。看,一带好江山。

    张可久的一生,只做过小官小吏,“淡文章不到紫薇郎,小根脚难登白玉堂。”(〔水仙子〕)尽管他沉屈下僚,无所竞争;但是,宦海的风涛,世途的艰险,还是相伴一生,如影随形。他七十多岁,还做昆山幕僚,这样,到“人老且投闲”时,他大概已八十开外,回首前尘,自然有很多感慨。

    在回首前尘之后,诗人以“人老且投闲”之身,说出他的感受。他觉得盛衰往复,造物乘除,都是“世事循环”的自然之事,无须计较。而今老了,少年时的气概、才华都尽,“春色”已“阑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有面对现实,心安理得,随遇而安,“且投闲”就是了。最后一段,诗人紧扣“即事”抒怀。过去走过艰难的道路,让它过去好了。如今,“人老且投闲”之后,如果有游兴,就策杖遨游,倚遍“梅亭十二阑”干,赏梅、赏雪,倒也惬意。如果过着隐居的生活,那么,“茅屋两三间”安贫乐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人月圆〕),或是“石鼎烹来紫笋芽”(〔水仙子〕),也自不俗。诗人高尚的情操,坦荡的胸怀,愉快的生活,一动一静,都给描绘出来。“投闲”后的眼前景物,自然也是山山水水,可它再不是什么险滩、险关,而是风光如画的美好山河。“看,一带好江山。”不特把诗人的感受真实地反映出来,也与首句相互呼应对照,写得很有章法。

    〔越调〕凭阑人

    张可久

    湖上

    远水晴天明落霞。古岸渔村横钓槎。翠帘沽酒家。画桥吹柳花。

    这支小令,就内容而言是一首写景之作,就艺术特点而言是一首在形象组织上以密集见长之作。全曲只有四句二十四字,却摄取了远水、晴天、落霞、古岸、渔村、钓槎、翠帘、酒家、画桥、柳花十样景物,使人读来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且,曲中对这十样景物,各有突出景物特征的形容词与之搭配,水是远水,天是晴天,霞是落霞,岸是古岸,村是渔村,槎是钓槎,帘是翠帘,家是酒家,桥是画桥,花是柳花。这就使所展示的形象不仅十分密集,而且特征鲜明。

    这支小令题为《湖上》,作者对进入视野的上下远近的景物作了广角度的摄取,并加以分合剪裁,以四句组成四幅画面,从而包罗了“湖上”的全景。这四句,分看固然是四幅吸引人的画面,合看则是彼此连属、形成一体的画卷。它的整个布局由远到近,由大到小,“远水”句先从远处落笔,所写的是水随天去、一望无际的远方景;“古岸”句则从远方收到近处,把视线移到湖边的钓槎和岸上的渔村。这里所显示的景物虽由远而近,却都是大景。后面“翠帘”句和“画桥”句则把画笔转向眼前身边的小景,对渔村中的一爿小店、一座小桥作了局部、细部的特写,这样,就在布局上层次丰富,错落有致,既有远景,也有近景,既有大景,也有小景,合起来成为一卷视角广、景深长的“湖上”一览图。

    〔越调〕凭阑人

    张可久

    湖上

    二客同游过虎溪,一径无尘穿翠微。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

    这首小曲很像诗中的绝句或词中的“小令”,其妙处主要在于以景语而寓“理趣”。

    开头以纪游起笔:“二客同游过虎溪。”虎溪,在今江西庐山下。传说东晋名僧惠远居此附近的东林寺,送客素不过溪。一日与诗人陶潜、道士陆静修畅谈禅理,不党逾过此溪。虎即骤鸣,三人大笑而别。这是历史上的一则佳话,表现了晋人高雅脱俗的生活情趣。

    以下三句则是写景,妙在以景抒情,以景寓理。先看“一径无尘穿翠微”句:“一径无尘”是写山路的洁净,同时又暗写自己走人此境之后解苛涤俗、洗净凡心的精神境界;“穿翠微”继写进山之行:一路上穿越轻淡青葱的空蒙山色,使人联想到似已进到了一个隔断红尘的仙境。作者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潜《归园田居》诗)的轻快心情,于此就悄然显露。前人评张可久散曲,说它“如瑶天笙鹤”,“不吃烟火食气”(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上),证之此曲,其言是可信的。

    〔越调〕凭阑人

    张可久

    江夜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挡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凭阑人〕小令是元人常用的曲牌。而张可久的这支则尤为著称。朱权《太和正音谱》记录知音善歌者的事迹时曾说:“蒋康之,金陵人也。其音属宫,如玉磬之击明堂,温润可爱。癸未春,度南康,夜泊彭蠡之南。其夜将半,江风吞波,山月衔岫,四无人语,水声淙淙。康之和舷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词,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是听者,杂合于岸。少焉,满江如有长叹之声。自此声誉愈远矣。”这段文字也可以说明这支曲子感人的力量和流播的情况。

    本曲第一句先写江景月色,着重写江水和月光的清明,时间正当夜晚,这便形成幽静的气氛。第二句写筝的声音,这里的设问是听到筝声后自然生出的,正说明听者已为筝声打动心弦。后两句从听者的反应来写江夜筝声的哀怨,从“和泪听”、“长叹声”,可以想见所受感染的深沉。这样全曲就形成一种意境,虽然没有具体的事件和人物,但它传达了一种自然而充满感情的境界,从而获得更强的感染力。

    这支小令有着类似诗词的意境,但它仍是曲,而不是诗词。这是因为它有着曲的艺术特色,语言明白如话,毫无朦胧的感觉,虽言浅而意深。在韵律上,这支小令前两句平仄相同,后两句平仄相同,这是诗词之忌,却正是曲之特色。末两句用“上平平去平”,“泪”、“叹”用去声,以加强感染力,给人留下无限联想的余地。

    〔南吕〕一枝花

    张可久

    湖上归

    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色围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

    〔梁州〕挽玉手留连锦英,据胡床指点银瓶。素娥不嫁伤孤零。想当年小小,问何处卿卿。东坡才调,西子娉婷,总相宜千古留名。吾二人此地私行,六一泉亭上诗成,三五夜花前月明,十四弦指下风生。可惜,有情,捧红牙合和伊州令。万籁寂,四山静。幽咽泉流水下声,鹤怨猿惊。

    〔尾声〕岩阿禅窟鸣金磬,波底龙官漾水精。夜色清,酒力醒。宝篆销,玉漏鸣。笑归来仿佛已二更,煞强似踏雪寻梅灞桥冷。

    〔南吕·一枝花〕《湖上归》这套曲子在明代曾一再被人称誉。李开先《词谑》称其“当为古今绝唱,世独重马东篱〔北夜行船〕,人生有幸不幸耳!”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说:“若散套虽诸人皆有之,惟马东篱‘百岁光阴’、张小山‘长天落彩霞’为一时绝唱,其余具不及也。”明代人把散曲分为豪放派和清丽派,马致远〔夜行船〕套(《秋思》)和张可久〔一枝花〕套(《湖上归》),既代表了那个时代文人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又分别代表了豪放派、清丽派的艺术特色。

    这套曲子由〔一枝花〕〔梁州〕〔尾声〕三个曲牌组成,是〔一枝花〕套最常见的只曲组合形式,作品写作者携美人游西湖的过程。良夜、美景、佳人,已属不可多得;且又饮酒、赋诗、弹琴,尽赏心乐事之极,更使人醉神忘形。

    〔梁州〕曲写游湖的活动。诗人和美人携手赏花,是一种生活情趣的追求,不一定看作迷恋声色的堕落行为。素娥指月亮。这时月亮升上来了。诗人与美人一起坐在胡床(一种坐具)上,小酌数杯,谈论着历史上的西湖名妓苏小小和才名绝伦的文士苏东坡,他们虽已作古,但一个以其出众的容貌,一个凭其“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惊人诗句,足以百世留名。

    明代文人张岱写过一篇《西湖七月半》的著名小品,将游西湖的人分为五类,而自居于真正爱好自然,流连湖光山色的雅士之列,张可久正是这样一些鄙薄世俗、孕含灵性的文人。所以,他的作品深为明代文人爱好。

    阅读这支套曲,我们仿佛也被带到了这样一个静静的夜晚,带到了另一个与喧嚣的尘世相对立的清静世界中。这超然世外的境界,以及对这一境界的追求,使人自然忆起元代释英的一首诗:“六月山深处,松风冷袭衣。遥知城市里,扑面火尘飞。”(《山中景》)此诗通过山居生活与城市的对比,或者说冷与热的对比,巧妙、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同样,张可久的《湖上归》也是在对西湖夜景清静幽美的赞扬中,含蓄了自己对现实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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