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德林很紧张。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他就不那么紧张了。到第三个电话,德林觉得没有什么。有什么呢,不就是打个电话吗?
“票没了。” 接线员不高兴地说,“800万外来人口抢票,你早干什么去了?”
德林三天前就打了,子夜时分开始打,但电话打不通,打通了票就没有了。从腊月二十五开始,德林每天都打政府指定的春运订票热线,每天都没订上票,这就是他的运气。
二十八,打糍粑。今天家里打糍粑了。德林没有买到回家的车票,糍粑只能由家里人打。其他恩施的老乡已经走了,或者决定不走,就留在深圳过年,只有德林没有着落。德林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他应该回去看看老母亲,还有老婆细叶和两个女儿。她们都老了吧,或者长大了吧?但他买不到车票。
同村的丁绍根是腊月二十五走的,就是德林开始打订票电话那一天。年后用工荒,找工不难,丁绍根在华强北送外卖,不怕辞工。他叫过德林,是搭一辆恩施老乡刚买的车,路上不住店,带几个面包,一瓶水——盒面的味道重,那样一车六个人非憋死不可——一个人只出六百元油费钱,加上面包和水,不到六百二十元,很合算。
二十五,磨豆腐。但德林所在的公司不磨豆腐,员工要走算辞职。德林的公司在万象城,工作是按《劳动法》的条文签合同,用工方代交社保医保,每月薪水能到手一千九百块,挣钱多,找这样的工作不容易。德林觉得不辞为好,他想坚持到大年三十,到那天他再请年休假。
德林的母亲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但母亲还没到咽气的时候。德林的哥哥在监狱里服刑。他老是把自己弄到监狱这种地方。上一次是工业电缆,这一次是群体事件。嫂子在哥哥第三次服刑后离家出走,跑来深圳投奔德林,让德林给她找份工作。
“宿舍里有电视、周六日双休、能积分入户那种工作就行。”嫂子指示德林说。那以后她就改嫁了,彻底摆脱了贺家,不再需要德林救济。
德林不光有哥哥,还有个姐姐。姐姐不断犯癫痫症。她的丈夫去山西背煤,以后就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不知是借故逃婚,还是人被埋进小煤窑里,没法出现。
幸亏哥哥和姐姐没有生孩子,他们生孩子真是犯罪。但母亲不那么想,母亲等着贺家的孙子,她不会咽气。
母亲跟德林过。不是跟德林,是跟德林家。老婆细叶一直在埋怨,但也没有提出离婚。德林在深圳工作。他不像大多数外来民工,在关外的流水线上吃工业废气。德林能挣钱,每月薪水近两千,这和监狱哥哥癫痫姐姐有本质的不同。德林和细叶还有两个孩子。大的争气,考上了咸宁医学院,念护理大专班。小的上初中,成绩平平,迷恋电视选秀节目,迷到每天夜里在梦中泣不成声。
“今天又没买到票。”德林在电话里对细叶说。
“大女问,今年的学费能不能一次交齐,问了好几遍。”细叶说,一边背过身去大声喊着什么,电话拨通的时候她正在骂谁。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考得怎么样?”德林问。
“她没说,她带了一个孩子。”细叶说,“别乱想,不是她的,也不是保姆,给人家辅导中考课。她说三十才回家。她问回家能不能拿到学费,她说的是全部的学费。”
“她应该回家帮忙打糍粑。”德林不满意。
“二女问你给她买了‘爱疯’没有。”细叶没有接德林的茬,“‘爱疯’是什么?她够疯的了,你不要再宠她,疯上房我够不着,够着了也拉不下来。她说,要是排不上队,山寨也可以,先凑合着用,明年再换。山寨在哪儿?你不是在万象城吗?”
“不是‘爱疯’,是iPhone。她要那个干什么?她当她是谁?”德林说。
细叶没有理会德林的话,急着说别的。基本上是管委会追账和家用的事情。
村里搞新农村建设,毁田盖了一色新房,德林这种外出务工人员家庭,属于强行入住户。家里第一批就搬了,钱交了一部分,剩下的催得厉害。家搬了,过去的那些旧家具没法搬,用了几十年,一搬就垮。家里人睡地上,包括七十三岁的母亲。德林的母亲非要做白内障手术,家里根本没有钱,她就闹着要去女儿家。
“一个羊角风,加一个睁眼瞎,你妈想干什么?你妈还嫌你们贺家丢丑没丢够?”细叶一直说“你妈”,嫁到德林家十九年,没改过口。
两个人说了很长时间,说得德林心慌。德林挂了电话,喝了一杯茶,去上班。德林到万象城工作以后学会了喝茶,虽说茶叶都是捡公司高管们丢掉不喝的,这个习惯还是不好。
母亲问他们是不是决定不再生了——生儿子了。细叶为账单和家用烦心。大女儿担心今年的学费能不能一次交齐。小女儿只关心新年礼物。总之,家里四个女人,没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过年。
上午公司管理部开会,讲过年期间“五防”的安全问题,万象城管委会方面的惩罚标准很严厉,公司也一样。下午下班前,管理部统计过年期间坚持岗位的人头。部长宣布,回家过年的员工,年后重新聘用,能不能聘上,看职数情况。就是说,过年离开的人,年后回来有可能聘上,有可能聘不上。
德林是杂工组组长,组里六个员工归他管。原来组里不止六个员工,经济萧条那一年,公司裁员三分之一,组里跟着裁,他就是这一年当上组长的。他的工资那一年涨了两成,而且,两个杂物间归他管,他可以在随便哪一个杂物间里打盹,或者干点别的什么。为这个,他打心眼儿里感谢经济萧条。
部长问德林走不走。德林支支吾吾,没说走,也没说不走。他不想给部长留下坏印象。德林眼里有活,手脚停不下来,工作负责任,对谁都像对亲爷爷,也许他的运气没有那么差,能重新聘上。不过是不是会继续让他当组长,或者让他轮岗,分到别的什么部门,这就难说了。他还是想保住杂工组长的位置。
趁中午吃饭的工夫,德林给两个老乡和一个熟人打电话,问他们的情况。主要是问能不能帮忙到售票窗口买票。万象城不像关外的代工厂,那些代工厂几万人,十几万人,几十万人,铁路运输部门有专门的售票服务。
打完电话,德林决定放弃找人帮忙这种想法。没走又没拿到票的,大多情况和他一样,没时间去售票窗口排队买票。
饭已经凉了。今年冷冬,北方基本上是地狱,深圳也没逃过,老是变脸。商品部配送组的周明明过来了,笑嘻嘻的,把饭盒里剩下的一块排骨倒在德林饭盒里,手在屁股上揩了两下。
德林的目光落在周明明的屁股上,很快离开那里,看她薄薄的耳垂。周明明长着一对肉乎乎的耳朵,奇怪的是,耳垂薄得透明,老是扰乱人的视线,这和她的身份很不相符。
“还没买到?”周明明问德林。
“唔。”德林咬着凝了一层冷油的排骨,就一口饭。他知道她问什么,安慰她,“别急,会买到的。我买不到也会替你买到。”
“我已经买到了。”周明明妩媚地向德林飞了一下眼,“初一早上的。特快,当天就能到家。我那口子带着孩子在家里等我,他今天就回去。广州到长沙的票比我们这儿好买。”
“你拿到票了?”德林说。
“我已经说了。”周明明说。
“一张?”德林说。
“实名制,又倒不成票。他和孩子从广州走,要买三张,那两张谁掏钱?”周明明说,
德林有些不高兴。周明明叫他替她买票,去年也是这样。包在你身上了啊,她说。他不在乎她给不给票钱,也不在乎广州的票好不好买,她总得事先给他说一声吧?
“怎么没告诉我?”德林说。他其实想说,怎么脚踩两只船?
“不是告诉你了吗?求老乡带的,还搭了份人情,迟早要还。”周明明说,“你的身份证又没给我,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不会小心眼,吃醋了吧?”
德林心里剜着疼了一下,不舒服。她当然不是他什么人,能是什么人呢?
德林决定晚上继续打电话,电池准备好,不行插着直流电打,非把票买到不可。他不像她,到处欠人情。当然,她不白欠,欠了一定还,在这方面她是守信用的。可他没处欠,欠了还不起,也不想还,所以不欠。他决定靠自己,打热线电话,非把票拿到手。
德林觉得自己的情绪不对,在赌气,这样不好。但这个气非赌不可。谁不该回家过年?最主要的是,谁没有家?有家就该回家,过不过年在其次。
德林恶狠狠地把排骨啃光,连骨髓都吸得干干净净。饭剩下多半没吃。饭凉了,吃下去胃病又得犯,眼看要过年了,他不打算给自己买药。
细叶老说德林吃相不好,八辈子没吃过肉,见荤眼就发绿。德林并不认为自己的吃相有这么难看。他还是有选择的。比如,海鲜他就不怎么吃。
上一次回家过年,德林带了海鲜,那一次他就一口也没动。那一次他的摩托车还没卖掉,是骑摩托车回湖北的,路上时间长,回到家海鲜已经有了异味。德林想告诉四个女人,真正的海鲜味不是这样的,真正的海鲜没有异味,所以叫海鲜。他看四个女人一脸的幸福,四双筷子在钵子里乱翻,没忍心说。事情过后,他想把海鲜的真实情况告诉细叶。他听见细叶大声向邻居炫耀,我家德林带了好多海鲜,吃不动,没办法。他就彻底失去了说出海鲜真实味道的勇气。
“总有一天,她们会知道我在骗她们。至少大女和二女,她俩会知道。”德林心里难过地想。
万象城晚上十点打烊,公司稍早一点,九点四十五下班。德林忙完自己的活,检查完组里的工作,回到宿舍,开始打订票电话。
杂工组六个员工同一个宿舍,两个员工回家过年了,一个员工年前换了工,去了别的公司,一个员工冬月前出了事故,人头没补齐,要等年后再补,剩下小吴是孤儿,宿舍里三尺床铺就是他的家,不考虑回什么地方过年的事,收工以后就蒙头睡了。
上午收到哥哥的信,从鄂西监狱寄来的。同案中有人翻案,律师认为,哥哥最好也加入,这样人多势众。哥哥虽然在事发现场,但烧警车的火不是他点的。他冲上去打了镇长一耳光,也许两耳光,说不定还加上过一脚,但那是在镇长倒在地上之前发生的事情。镇长的脑震荡与哥哥无关,他有翻案的基本条件。
“赵律师要我们家出三万,这个官司他有把握。”哥哥在信中写道,“我觉得三万太多,你在外面打工不容易,哥哥于心不忍。你觉得我们家出五千怎么样?要不行三千也行。先三千,再两千,分两期付,这样比较有把握。律师对我们家印象不错,但也不能太相信他,谁说得清呢?还有,牢饭没有油水,你过年回来带些广味腊肠。”
哥哥的案子用了不少钱,一半是德林掏的,为这个细叶没少给他脸色。德林不喜欢哥哥的口气。“我们家”“我们家”,说话的口气像家长。德林和哥哥早就分家了,老婆没搭伙,是自己的,锅碗瓢勺也是。哥哥吃香喝辣的时候从来没说过“我们家”,倒是嘲笑过弟弟生不出儿子。
“有什么用?”哥哥说,“还不如像我,一个人干净。”
德林不和哥哥一般见识。他从小就躲着哥哥。哥哥说什么,他要么听着,要么装作看槐树上的知了。他只是没办法面对母亲。有时候他挺恨母亲的。她倒是生了两个儿子,有什么用?她不该给他太多的压力。她更不该给细叶压力。
“你什么时候回来生儿子?”细叶故意在电话里大声说,是说给耳背的母亲听,“我都等不及了,我准备一胎生两个。别空手回来,把养儿子的钱带回来。大女野了,卖不掉了,谁知道在学校里跟没跟人睡过。二女是花钱的种,卖不出价。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记住,是两个儿子。”
不管怎么说,哥哥是贺家的长子,有没有孩子他都是长子,德林不能不管。但三千块钱他拿不出来。公司薪水一年两万出头,加上偷偷收罗一些包装箱和包装纸卖,不到两万四,刨去吃喝,剩不下多少。就算他拿了,下一次呢?就算哥哥不聚众赌博了、不诱奸未成年少女了、不偷工业电缆了、不什么事都没弄明白就懵里懵懂冲在最前面去参加群体事件了,他能浪子回头,从此回家好好务农,或者找个正经事干?
不是德林拿不出三千块,是德林拿不出无休无止的三千块。
还有姐姐。姐姐的信比哥哥的信早寄来两周,是找人代写的。
“亲爱的弟弟,你在深圳还好吗?你和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工兄弟为建设人类的美好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人们不会忘记你们,人们也不应该忘记你们。年节很快就要到了,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最亲最亲的弟弟,值此佳节之季,姐姐在遥远的家乡思念你……”
捉笔者基本属于初中水平,看过大量“感动中国”之类的节目。但姐姐在托人写信的时候没有犯癫痫,这一点让德林感到欣慰。
坚持了三个多小时,大年二十九凌晨,德林打通了售票专线。没有票。接线员说。三天前年三十的票就卖光了。
“那么,”德林绝望地问,“什么票都没有了吗?”
“初一有三趟。Z24票已经没了。T96,17点44分始发,只剩两张软卧。K556,14点08分始发,有票,要报身份证号。”接线员疲惫不堪地说。
软卧肯定不行。软卧等于抢人。只剩下556,初一下午走,初二上午九点多到武昌,再赶到付家坡去抢武汉转恩施的长途,如果运气好,夜里能上车,就是说,最快也要初三凌晨才能到家。
“要不要?”接线员不耐烦,“你占着线,别人怎么打进来?”
“谢谢。”他说,挂断电话,心里想,为什么谢?谢谁?谢什么?突然就有了一种松弛下来的感觉。
腊月二十九上午,德林带着小吴为一家主力店送货,楼上楼下走了一圈。不少店今天没有开门。RéEL时尚生活馆、Olé超级市场、嘉禾影城和冰纷万象滑冰场四家主力店还开着,人气不旺,没有什么顾客。偌大的一站式消费中心里,数百家国际品牌代理商来自各地,江西、安徽、福建、湖南、四川,哪儿的都有。代理商要回家过年,商家有车,一般不惦记买票的事。只要不遇到前几年那样的暴风雪,腊月二十八夜里走,年三十前一般都能赶回家。
没有顾客,万象城像是突然一下子被抽空了。
德林处理完手头的事,又带着小吴和一个其他组借来的员工去部长家出外勤,送了一趟年货。部长家的年货不少,装了满满一车,所以需要三个人。
“轻搬轻放,东西归顺好。注意卫生,穿鞋套进门。还有,东西我编了号,回头我会一一清查。”部长交代。
部长同时透露,不回家过年的员工,三十晚上公司请吃年夜饭,有酒有水果有红包,年后还要发开工利是。
德林心里咯噔一下。他想,大女年后开学是没有利是的。谁给她发利是?细叶说气话,但也不一定,大女说不定真跟人睡了。现在很多学生跟人睡,睡完拿一笔钱,想干什么干什么。大女不干什么,她要交学费。她说过,要是家里支持,念完大专她还想读本科。
“你不是涨工资了吗?你都当组长了。”大女忧愤地对德林说,“妈妈是农村妇女,目光短浅,可你在深圳工作。”她说,“我一定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大女不像二女,大女有志气。这样说,大女更有理由跟人睡。她给人带孩子,她也可以带孩子的爸爸。要是儿子和爸爸都带,是不是能拿双份?
二女就不一样了,二女光知道看真人秀节目,她还跑到武汉去参加过一次电视选秀活动。细叶不给她钱,她偷了奶奶的金耳环卖掉做盘缠,她连初选都没入围,一张嘴就被评委哄下台了。
二女长得是比大女漂亮,但也漂亮不到哪里去。武汉是什么地方?二女那种学木叶鸟叫的原生态,根本上不了台面。那次惨遭淘汰,二女的人生跌入低谷,失踪了几天,人找回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完以后咬牙切齿地发誓,要练习潜规则,还要练习如何准确无误地在舞台上找到电门。
“下次他们再敢封杀我,我就血溅舞台!”二女发狠说。她不是发狠,真做得出来。
德林带两个员工送完年货,回到万象城。剩下的大半天基本没有什么事。公司规定,上班的时候员工不能坐,不能操手,不能聊天,当然也不能嗑瓜子。这个难不住德林,他会找事情做。事情总是有的,万象城这么大,公司的活堆积如山,一千个德林也闲不下来。
今天下班比往常早,不到九点半。女店员一个个笑着闹着,花蝴蝶似的鱼贯而出,消失在夜幕中。德林不大习惯万象城早打烊,这不像万象城,但去售票窗口排队买票肯定是不行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订票热线打电话,一丝希望很快变成毫无希望。
德林心里很难过。他不能连续两年不回家过年,这不通情理,说不过去。但不能怪谁。世界不是家,大家都抢票回家,他抢到了,就会有另一个德林失去回家的机会。事情就是这样,你要当组长,你就不能在大年三十之前离开岗位。你要回家过年,你就别想比组里其他员工多拿两成薪水。还有什么办法?德林觉得应该有办法,否则就不是万象城,不像万千世界了。
德林回到宿舍。小吴坐在床头清钱,一大把脏兮兮的零钱。他准备把零钱清出来,凑齐五百,过年找人打麻将。小吴是个克制的青年,输赢五百,决不再添,这一点比很多人强。
“如果大年夜就输完了,剩下几天怎么办?”德林担心。
“看电视呗。春节晚会滚动放,还可以投票。”小吴坦然。
德林很羡慕小吴,没家更好,人在哪儿年就在哪儿。德林也想清钱。当然不能当着小吴的面清。他是组里的高薪阶层,当着员工的面清钱影响不好,这个领导艺术他有。
德林找出一张纸,一支笔,心里默默计算,在纸上涂画了几遍,得出一个数字,再核实一遍,看数目相差不大,叹了口气。小吴也凑齐了五百块,也叹了口气。小吴叹完气就告诉德林,部里明天要派人去宜昌,到朱师傅家慰问。德林停下来,抬头看小吴。小吴也看德林。德林说是吗。他一下子就觉得又有希望了。
晚上德林睡得很安稳,一个梦都没做。他决定按计划执行,明天向部长请假。慰问朱师傅家的车年三十中午走,初一赶到宜昌,慰问完朱家就往回赶。公司派车,面包车,两个司机,一名工会干部,等于是给他派的专车。他搭车到汉宜高速公路枝城路口下,换乘去恩施的“捷龙”快巴,初一夜里他就能到家了。
德林想着自己在如水的月光中走进院子,邻居的狗惊醒了,吠叫不停。他敲门。先轻轻敲,再理直气壮地敲。屋里灯亮了,细叶惊慌失措地问是谁,然后二女操起菜刀往外冲。他想着这样的场面,开心地呵呵笑。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叮嘱自己,一定要备一包好烟,路上给司机们抽,在枝城下车的时候谢谢干部,多谢几声。
一大早周明明就来找德林,她给德林发短信。“来个虎年告别如何?”她俏皮地问他。
德林在杂物间等周明明。他打算见过周明明以后就去找部长,把假请下来。周明明行动快速,进了杂物间,反身掩上门,靠在门上笑眯眯脱裤子。我没迟到,赶上过年了吧?她压低声音哧哧笑着,邪气地说。她没穿底裤,这样方便。
两个人很快完了事。天冷,也没再温存。周明明平时很缠人,每一次都是德林败下阵来。她老说和德林在一起控制不住,事后想起,自己都脸红。有几次德林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但就是止不住。他就是迷恋周明明缠人这一点。他从来没有问过,但他能猜到,周明明不光和他好。她是一个讲情义的女人,从不欠人的。她是他什么人?他无权干涉她。
周明明从带来的包里翻出底裤,让德林扶着她,她穿整齐。德林问她要不要去吃碗米粉。他俩好上以后,每次事毕都要去吃米粉。她要牛腩加卤蛋的,添很多勺油辣子。他不加臊子,净米粉。
“回来再说吧,车要开了,回来我给你带湘味血肠。”周明明用手机屏幕当镜子,捋整齐弄乱的头发,收好手机。“给我两千块钱。”她说,“你要手头宽裕,三千也行。你是守财奴,五千做不到,我不欺负你,三千吧。其实再多也用得完,不信你试试。”
“明明。”德林说,有点儿结巴。
“别小心眼好不好,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周明明说。她能感觉到他搀扶她的手往回抽动了一下,“我得给孩子买礼物。我今年的工资炒股都炒进去了,一分钱没落下。我是该听你的,不是没听吗?”
德林不说话。他能说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周明明三百天是激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六十天伤痕累累,剩下五天见不到人,像是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她完全疯了,根本拦不住。她每次割肉的时候都会给他打电话,哭着打。他就发抖,接完电话半天喘息未定。
“我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见孩子吧,”周明明不高兴了,“孩子叫我妈,我怎么抱他?不给算了,我借。借你两千,行了吧?”
“明明。”他说。
“德林,贺德林,做人总要讲情义,”她急了,说了一句粗俗不堪的话,透明的耳垂像是被谁踢了一脚,有些渗血,“就算我卖,一年时间,你也买够两千了,至于吗?”
“那,”德林也急了,“怎么不说我卖你买?哪一次不是我堵你的嘴,不堵全万象城的人都能叫来。”
周明明看了德林一眼,目光离开他的脸,捋一下头发,低头收拾东西。
德林后悔了。他们不是夫妻,当然不是。他们只是黑暗中抱团取暖的伙伴,但她还是给了他很多慰藉。一开始他很紧张,没有留意,以后很多事都想起来了。有一次完事后,她脸凑脸地看他,看完以后眼眶湿润。还有一次她给他发短信,说她想他了。那一次台风过深圳,满大街雨水横溢,但她没有到杂物间来。她有时间,他也有,她就是没来。
德林觉得自己非常糟糕,简直不是人。他拦在门口,不让周明明离开。
“我赶车。你这种人,不会再给我买张票。”周明明平静地看着德林,“事情就是这样,你让我们的关系变得龌龊不堪。”
“我不是故意的。”德林说。
“你不是故意的,所以你才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周明明哽咽了一下。“我以为你和他们不同,看来是这样,你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嫖客。你在伤害我,你在伤害我们之间单纯的关系。我还能指望什么?”
“明明,对不起。”德林觉得他吃不住劲了。
“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我又不是你老婆,我没有这个权利。”周明明厌恶地打开德林伸向她的手,一脚踢开地上的毯子,去抓门把手,“别碰我,我要离开这里,回去用肥皂洗一百遍。”
“是回常德再洗?”德林突然觉得他变得聪明了,舌头一下子变得好用起来,“还是把票废掉,洗完一百遍,再走路回常德?”
周明明扑哧一声乐了,发狠地打了德林一下,自己抹掉眼泪。
他给了她两千,她说什么也不肯要,他说什么也要给。她运气好,他身上带着。朱师傅被货车挤断盆骨的时候,他给了两百。部长儿子结婚,他给了一百。二十五十的,这一年他还给过好几次。给她两千的确让他心疼,但他应该给,不是吗?
“说好了,算借,我会还你。”周明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经过那一闹,她的两只耳垂薄得越发透明。“乖乖,别记我仇,你就当刚才一条不要脸的母狗骂了你。”
周明明心满意足地走了,去赶长沙的火车。德林站了一会儿,在杂物间坐下来。他觉得累,他后悔没有把茶杯带下来,那些高层管理干部们丢掉的茶。杂物间是他的,是他的庇护所,他想在杂物间怎么坐就怎么坐,想坐到什么时候就坐到什么时候。有几次,他把自己关在杂物间里,不开灯,在黑暗中默默流泪,流够了把泪擦干,擤一把鼻涕,出去继续工作。这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别人。
德林坐了一会儿,把凌乱的毛毯折叠起来,用一块塑料布包好,装进一只衣物袋里。那是他从商场丢出来的垃圾中捡到的,用清洗剂洗了好几遍,偷偷带到杂物间,周明明来的时候用。他准备带走,不再用它,或者不和周明明一起在杂物间里用它。他们之间应该结束了,他不能继续下去。他当然需要周明明,或者别的明明,至少偶尔的,他有需要的冲动。但他付不起。他怎么说得清楚,她年后会买什么股票?她太疯狂了,她要是继续疯狂下去呢?
有人从安全通道下到地下室。隔墙车库里有车驶走,车轮尖锐地摩擦着水泥地。他还是有点想念周明明。他并不想念别的什么明明。一想到她那两只透明的耳垂,他心里就发涩。他想,他这是干什么?他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既然做不到,那就做不到好了。他可以去做能够做到的,没有副作用的。杂工组有人去关外找发廊,有人依靠画册自己解决,还有人用捡来的充气娃娃。副作用并不随处都在,这些他都知道。
他这么想,就想到哥哥。他不知道哥哥在监狱里怎么解决问题。监狱里肯定有问题,哥哥肯定有问题。他希望哥哥能找到办法,把问题解决掉。他希望哥哥能配合律师,打赢官司。他一想到哥哥,就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不挨打,不坐牢,想吃广味腊肠可以去买,他还想怎么样,还想上天不成?他发过誓,不管哥哥的事,不再管。一个人管不了天下,管不完。他能力有限,但他毕竟是他的哥哥呀。有一次,哥哥替他挨了打。那个时候他和哥哥还小,几个大孩子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他,问他吃过屎没有。哥哥慌里慌张从河对岸踢着水花扑过来,头发乱蓬蓬的。哥哥被大孩子们打得满地爬,打出了鼻血,牙也打掉一颗,以后说话老漏风。你妈的二蛋,他说,你欠我一辈子。
他这么一想,就决定了,这一次他得管,给律师三千块。广味腊肠就算了,三千块钱一定要给,就当三千块钱买一颗牙。给哥哥三千,姐姐五百就行,谁让她是泼出去的水,谁让她犯癫痫?但她是他的姐姐,对不对?她给他洗过衣裳,给他往乡里完小送过粮食。还有一次,他读初一那年,偷看冯家老三尿尿,被冯家的狗撵得屁滚尿流,要不是姐姐威胁冯家老三,他就完了,至少判流氓罪。这么说,姐姐也该管,不管说不过去。再加三百,给姐姐八百,他管。
想到读初一的事,就想到二女。他说不清他怎么就欠这个魔头的,她以为她是富二代?她怎么不生到李嘉诚家里去?但是,她为什么要生到别人家里?她凭什么就不能生在他家?他家怎么啦?他饿着她冻着她了,还是没供她读书?而且,二女并不是没有志气,十四岁的女子,敢一个人跑到武汉去,站在舞台上放声大哭,那些评委还不是被她哭得干瞪眼?二女说得对,我还偏不相信,农民的孩子不能当明星,那城市的孩子也别吃绿色食品。她还说,爸爸,我不怨你,我只怨钱。
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疼,觉得口渴,想要喝茶。他会给二女钱——不是单独给,给家里钱的时候特别说明,那些钱当中有二女的一份。iPhone不买,那玩意儿没什么意思,就是糟蹋钱,很多孩子没有那个也秀了。二女最好小心,她要秀出个名堂,她不秀出个样子给他看,他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他那么想过以后不由笑了。二女肯定会一蹦三尺高,冲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爸爸!我好怕呀!这两句话她都会说。
接下来是谁?大女还是细叶?大女的全年学费一次交清,这个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就这么办。但大女应该明白,她是大学生,以后是护理师,是职业高尚的医务工作者,她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而不是别的什么上面。带孩子可以,带孩子的父亲,这种事情没有必要。他就是做父亲的,他这个做父亲的绝对不允许。他能供她读书。不行他吃素、一天改两顿、夜里不睡觉、争取多加班。不行他再打一份工。别说本科,读研究生都行,读博士生都行。她还想怎么样?
细叶对这样的安排肯定不干。她会气坏的,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但是别急着骂,还有母亲。他在想,母亲需要什么?她的金耳环被二女偷了,她要治白内障,她想住到姐姐那里去,但她没有说过她要什么。对了,她说过,她问他们什么时候生,她说过这个。那么好,他给她治白内障,他给她买耳环,金价涨了也买,涨成深圳的楼价也买。他不能自己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随手剥下胎盘丢掉,他生出个女儿,女儿再从奶奶耳朵上剥下金耳环,那他算什么儿子?他连猪都不如。
现在轮到生孩子——生儿子了。老实说,这很难。不是他不愿意,他有一口气都愿意。问题在于,他只有一口气,那口气他要吹给那么多人。他们都是他的家人,还有姐姐——可怜的姐姐,还有哥哥——混账哥哥。他们都是他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他们每个人他都得吹,气吹不到谁头上都不对,都说不过去,他都不干。他当然要生儿子。要是按愿望,他有多少儿子应该生下来?现在,可怜的他们都进了肮脏阴暗的下水道。
这件事情,关于生儿子的事情,他以后会和细叶商量,慢慢商量。细叶是能够商量的,只要她能够拿到足够养活老小的家用。
“德林,你想要多少孩子?一百个够不够?”
这是结婚那天晚上细叶对他说的话。他记得。她搂着他的腰,面如桃花,百般迎合。他也是。那天晚上,她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侠。她有什么做不到?他应该体恤她,不让她受家用之苦,不让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人。他不就是干这个的吗?除了这个,一个男人还能做什么?
现在,他必须决定一件事,是不是要向部长请假,搭公司去宜昌的车回家。他想,明摆着,当然不能请。他要请了,过年回来他还能当杂工组长吗?也许连杂工的岗位都没有了。他要当不上组长,拿什么给母亲治白内障、买金耳环?拿什么体恤细叶、交大女的学费、二女的选秀费、哥哥的律师费、姐姐的治病费?再说,周明明拿走了两千,靠什么补?再说,搭公司的车到枝城不花钱,从枝城到恩施呢?过完年的返程呢?从恩施到武汉一百多,从武汉回深圳两百多,加上路上吃喝,怎么也要近五百,要是买不到硬座,卧铺得再加一倍,谁掏?再说,他要回到村里,家族长辈他得去拜年吧,族里的后辈来他得接待吧,长辈封五十的红包,后辈封十块的红包,孩子封五块的红包,按人头算下来,怎么也得封出两千去吧?再说,他要不回去,坚持过年上班,那他就可以拿到加班费,还可以拿到开工利是,一分钱不花,反而落下好几百,细叶一定会支持他这么做。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打电话订票的时候,他有些紧张。他根本不是紧张,是害怕——害怕回家过年。年好听,不好过。年处处是刀口,处处要割肉。他回家过年了,谁替他保住这份工作?他还能做什么?
他决定了,不回去过年。他这么想过之后出了半背的汗,浑身舒坦。他还想,反正不回去了,明天大年初一,公司放假,银行也肯定不像往日那样,人多到你会以为全世界都是富翁。他有一整天时间,充裕得像个吃饱了青草到处找地方晒日头的公羊,银行里没有人头如攒的场面,所有的柜台员都会起身迎接他。先生,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他微微扬起下颌,看他们一眼。他办什么业务?他汇款。他先汇家里的,母亲、大女、二女,剩下的都归细叶,让细叶美美地过一个肥年。然后他汇姐姐,再汇哥哥。哥哥这笔钱多,放在最后汇。这次三千,下次两千,以后他还汇,一直汇到哥哥出来为止,一直汇到哥哥他妈的不再惹事为止。小姐,给我汇款单,多拿一些,我要汇款。汇款明白吗?
肚子里饥肠辘辘,德林这才醒悟,他已经在杂物间里坐了很长时间了。公司今天不忙,但公司今天请吃年夜饭,有酒,有水果,还有红包。他当然要去拿红包。他把酒喝得足足的,水果敞着怀吃,回到宿舍再数红包。他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需要更多的红包。
德林站起来,充满希望地离开杂物间。锁上门之后,他想起来,毛毯没拿,他忘了拿。不过不忙,年一天过不完,他有的是时间,他会把事情一样一样处理好。
德林走出地下室,走到大街上。深圳在大年三十这一天突然空城,街上无精打采,看不到什么行人。这就对了。德林想。怎么说,深圳是一座移民城。
德林回头看万象城,看他挣生活的地方。万象城顾客寥寥,好像人们的钱全都花光了,人们对万象城没有兴趣了。但是,对这个,万象城一点儿也不在乎。它是中国最好的购物中心,代表中国最具国际消费理念的示范样式,拥有从Fendi、Gucci、LV、Dior、Prada到Anubis、Police、CKunderwear的数百家国际品牌商品,不管顾客少到什么样子,它依然灯火辉煌,年节的气氛浓烈。
德林想,谁知道钱去哪儿了?也许没人回答得出来。可这个难不住他。他是万象城某公司名下的杂工组长,任何时候,他对万象城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万象城是深圳最值得炫耀的地方,或者说,它是最值得炫耀的地方之一,这里有琳琅满目的商品,有你能够想到的、满足你所有物质欲望的美丽商品,以及令人舒适的交易过程。如果你有足够的钱,它们还属于你,你可以随意选择你的所需所欲。你用“银联”或者VISA卡结账,那些商品会经过细心的包装,婴儿似的珍贵地放进精致的包装袋里。然后,先生,女士,您是它们的主人了,您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请您带着它们,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
德林那么想过,心里一下子敞亮了。他觉得这个年,他会过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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