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有的时候两件事情会一起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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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莪术问碎米,出门的时候带不带伞。碎米说随便。碎米心神不宁,她说随便。

    碎米找不到她的“蓝眼睛”了。是蓬莪术从伊斯坦布尔带回来,送给碎米的,碎米喜欢。可能是昨晚睡觉前,碎米随手放失在什么地方了,也可能是蓬莪术。

    碎米流泪了,她很伤心。蓬莪术哄碎米,“蓝眼睛”会找到的,找不到也没什么,她会给她再买一个。碎米破涕为笑,蓬莪术有这个本事。

    蓬莪术和碎米,她们三天前住在上梅林,现在换到下梅林。下梅林是公务员小区,相对城中村,这里安静,租金比原来多二百二十块,她们承受得起。

    新居没有阳台,倒也没什么。浴室大了不少,这个很重要。

    蓬莪术在新租下的两居室里走动,很快看出了问题。

    新居里没有桌子。可能原来有,房东搬走了。蓬莪术皱眉头。她瞧不起词对词的翻译软件,手边总放着老式的大厚本辞典,更多的是希伯来语文学和文献学著作,加上原味榛子和自酿的梅子酒。没有桌子她没法工作。

    “你第一,1969年版《希汉双解辞典》第二,榛子和梅子酒第三。”蓬莪术郑重其事地向碎米宣布。

    碎米开心地笑。碎米喜欢蓬莪术郑重其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像当家的。蓬莪术喜欢碎米的笑靥,她笑起来像火苗儿似的野兰花。

    这么说,需要添置一张桌子。还要添置一些其他的零碎,比如碎米需要的砂纸和浮石什么的,这些都需要到店里去买。电脑和“支付宝”她俩有,宅族需要的一切她们都不缺。

    她们去北环大道的“宜家家居”买桌子。

    她们进入迷宫般的分类浏览区。她们选购的是大件,但碎米还是推着购物车。她扶着车,快跑两步,身子吊在滑动的购物车上,溜出去一截,车停下,再欢喜地快跑两步,吊上去。蓬莪术跟不上。碎米总是这样,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们经过床区,碎米突然站下,看一张木制的“汉尼斯”童床。

    蓬莪术那个时候已经走到桌区,正琢磨买什么样的桌子。她发现碎米不在身边。

    蓬莪术一直牵着碎米的手,蓬莪术不让碎米滑得太快。只是在一个婴儿车咿咿呀呀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短暂地松开,以后又黏上。蓬莪术不清楚什么时候松开了碎米的手,让她和购物车失踪了。

    蓬莪术回头去找碎米。

    碎米在那张蓝色的“汉尼斯”童床前站着,一脸呆相,购物车被冷落在一旁。蓬莪术问碎米怎么了。碎米醒过神来。

    “我没见过这样的床。”碎米说。她的意思是,这张床在她的经验之外。

    “适合你。”蓬莪术开玩笑。

    “你确定?”碎米回头看蓬莪术。

    “试试。”蓬莪术怂恿碎米。

    “宜家”的家具是能试的,“宜家”好就好在这里。

    碎米的鞋是那种没有绊的,也没有花饰。她脱了鞋,山岚一样爬上童床,小心地躺下。先是平姿,然后翻身趴着,后颈朝上,过了一会儿换成侧着的姿势,脸蛋儿枕着松软的床垫,闭上眼睛,一点一点蜷缩起身子。那个样子幸福死了。

    蓬莪术看碎米和童床亲近的样子,心里涌过一丝不舒服。但也仅此而已。

    “好了。”蓬莪术说。

    “没好。”碎米说。

    “玩一会儿就行了。”蓬莪术说。

    “不行。”碎米说。

    “碎米?”蓬莪术说。

    “我困了,我得睡一觉。”碎米说。

    “得决定买哪张桌子,有很多桌子。”蓬莪术说。

    “你决定,离开的时候叫我。”碎米说。她眼一直闭着,没有睁开。

    蓬莪术就走开了,自己去看桌子。

    一个小时后,蓬莪术拿着填好的订单回到床区。她为自己选了一张北欧乡村风格的“赖尔多”组合式工作台,带移动文件柜那种。工作台非常实用,抽屉有制动装置,这适合她。她常常被滑出的抽屉砸了脚。考虑过电脑和辞典之外其他区域的功能布置,她打算以后再做些小改装。总之,她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碎米还在童床上。她睡着了,睡得像儿童,自己捧着自己的脸蛋。路过的人都看童床里玲珑的碎米。有个打领结的青年来来回回从童床边走了好几次。

    蓬莪术为碎米感到羞耻。她们不是在闺蜜吧里,不是在自己的小巢里,碎米用不着在这种场合展示修长的细腿。

    “好了。”蓬莪术叫醒碎米,把她弄乱的裙摆收拾好。

    碎米爬起来,迷迷瞪瞪睁着眼看蓬莪术。但她没有离开童床。

    “我要去下单。”蓬莪术说。

    碎米看蓬莪术,好像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蓬莪术想,我可不是“宜家”新分来的服务生。

    “我们还要去交工,我得带着你。”蓬莪术说。

    是蓬莪术交工。《人类在什么地方拐了个弯》,瑞瑙?舒尔茨的新作,她刚译完两章,让出版社看看,如果行,就照猫画虎译下去。风格这种东西,谁说得清楚?但她说得对,她得带着碎米。以前都这样。

    “你先去,我在这儿等你。”碎米说。

    蓬莪术拿碎米没办法。她总是这样。

    蓬莪术去收银台办好货到付款的手续,顺便买了一套组合工具。新居有不少地方需要修缮,这些都是她的活。

    自由译者,管道工,电器师,还有什么?蓬莪术能干的事情很多,她打心眼里为自己骄傲。

    蓬莪术回到床区的时候,碎米姿势都没换,还躺在童床上。每个路过的顾客都在看她。

    碎米没有睡,舒坦地躺着,眼睛瞪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盯着高不可及的天棚。也许不是天棚,而是冥想世界。就是说,在蓬莪术离开的那段时间,碎米一直在冥想。

    也许她在想她的“蓝眼睛”丢在什么地方了。蓬莪术想。

    蓬莪术记不起“蓝眼睛”失踪是不是她的错。也许是。昨晚她为碎米摘下的,有这个可能。她不喜欢碎米在阳光消失之后也被饰物占有,哪怕那个饰物只是个神秘的幸运符,哪怕它是她为碎米买的。她真的没有这个印象了。如果有,她会承认。

    蓬莪术叫碎米起来,她已经为她们买的东西做了确认,她们现在应该去海天大厦交小样,然后确定新的工作方向。

    碎米转过俏丽的下颌,目光移向蓬莪术。她的眼神有些茫然。

    “走了。”蓬莪术重申。

    “我说了,我在这儿等你。”碎米的声音有一种捉摸不定的飘忽。

    蓬莪术想了想,弄明白了,碎米让她先去,不是让她先去确认购物方式,货到付款什么的,而是让她先去海天大厦确认小样,再领取新的工作指示。碎米说在这儿等,是说她在“宜家”等,在这张“汉尼斯”童床上等。

    蓬莪术觉得有点儿好笑。天秤B型,有这么任性的吗?

    一对情侣过来。他们在旁边那张席梦思前站着,小声说着什么。蓬莪术感觉到他们在看这边。

    “别胡闹。”蓬莪术说。

    蓬莪术说过以后心里一动。她醒悟过来,碎米不是胡闹,她很认真,相当认真。就是说,她喜欢上这张童床了。

    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一个男孩子过来。中年女人对男孩子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妇女看到了床,笑话男孩子小时候尿床的事。男孩子大声嚷嚷了一句,不好意思地跑开了。

    然后是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年夫妇。

    然后是一个衣着凌乱看上去毫无主张的青年妇女。

    “我们有床。”蓬莪术小声对碎米说。

    碎米不说话,看蓬莪术,好像不认识她,好像蓬莪术再说下去,她就更不认识蓬莪术了。

    又有人朝这边走来。是几个学生模样的校服青年。他们青春活力地说着话,大声地笑。一个女生追打一个男生,其他人起哄。蓬莪术耐不住了。

    “你想要这张床?”蓬莪术问。

    “嗯。”碎米坐起来了,用力点头。她眸子明亮,齐额刘海滑落开一片。

    “可是,我们有床了。我们的床不错。”蓬莪术说。

    蓬莪术说的是实话,她们的床的确不错,买床的时候,蓬莪术狠狠地刷了一下卡。相比家里其他家具,那张床相当奢侈。

    “爸爸,快看这个!”一个小姑娘跑过来,绕着童床转了一圈,扑在床沿上,惊喜地回头喊。

    碎米失重,歪了一下身子,用手撑住。是小姑娘压的。

    “快起来,我们走了。”蓬莪术真的生气了。

    做父亲的过来了,围着童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小姑娘脱了鞋,跳上床,在上面张开手臂蹦了两下。蓬莪术看见碎米东倒西歪,心疼地皱着眉头。碎米像是想要保护床,但她坐不住,被开心的小姑娘挤到一旁,齐额刘海又滑落开一片。

    “她是您的孩子?”蓬莪术转头问父亲。

    “是。”父亲抬起身子说。

    “请您把孩子抱下来。”蓬莪术尽量礼貌地说。

    “她只是喜欢这张床。”父亲说,“您的朋友坐在上面不碍事,她尽管坐。”

    蓬莪术看出父亲有些不愉快,还有些不通融。这是“宜家家居”,不是任何人的“宜家家居”,父亲说得有道理。

    蓬莪术什么也没想,这件事情就在一瞬间发生了。

    “她可以喜欢别的床。这里有很多床。”蓬莪术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抽出宝珠笔,咔嗒一声按下键钮,在手中订单的商品类别中快速写下童床的编号。

    “这张床我们已经买下了。”蓬莪术说。

    工作台和童床同时被送上门。“宜家”的配送生很快把两样家具装好,蓬莪术在配送单上作了确认。

    桌子和工具盒是蓬莪术的,她需要用它们来工作。童床归碎米——和瑜伽球、平板电脑,几盆被她们带着到处搬迁的盆栽植物一样,它们是她的。她们各自检查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卡是蓬莪术刷的。

    配送生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出门前冲她们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

    桌子被安置在工作室靠窗的地方,蓬莪术重新设计了组合。看上去,工作室立刻显得有了样子。

    她们没有起居室,她俩都是自由职业。她们把宅族重要的居家区域改成了工作室。

    童床搬进了卧室。原来摆放在卧室中央的大床移靠到朝南的那面墙边,新搬进的童床靠着另一面墙。原来放在大床旁的多功能书架放不下了,移到进门的玄观处,做了鞋和雨具的家。两张床中央刚好放下一只床头柜,一边是蓬莪术夜读时需要的床头灯,一边是碎米歪着脑袋的TO YOU乞丐熊。

    碎米真的喜欢童床,超喜欢。为这个,整整两天时间她们放了外卖的假,碎米自己做饭。

    碎米围着卡通图案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哼着一支听上去奇怪的歌,卖力地烹制咕佬肉和笋丝豆腐汤。碎米做的咕佬肉能杀死王子,论坛里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

    蓬莪术为咕佬肉的事很得意。碎米不光会做杀死王子的咕佬肉,还会更多。关于这个,蓬莪术从不和人讨论。

    蓬莪术在LES论坛文学栏目做版主。她的文章充满豹子般的魅力和危险,极具杀伤性,拥有大量会尖叫的粉丝。

    在论坛里,蓬莪术对自己的生活只字不提。有些事情属于个人收藏夹内容,不宜共享。

    童床一安好,碎米就爬进去了,那个时候配送生小伙还没有下楼。

    整个下午,碎米窝在童床里不肯出来。她睡了一觉,醒来时慵懒地叫在工作室里自我陶醉的蓬莪术,让她给自己拿冰镇柠檬水。喝完冰水,她又睡了,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再度醒来。

    蓬莪术被新买的工作台刺激着,有些兴奋。工作台启用那天,她一口气译了十页,工作时间首次超过二十小时。

    半夜过后,蓬莪术去浴室冲了个凉,顺便到卧室里看了一眼碎米。碎米在童床里,扬着两只手掌,半边脸埋在枕头里,呼吸均匀,打着小鼾。

    蓬莪术没有丝毫的睡意,为碎米盖上新月图案的毯子,回到明亮而节制的护眼灯前,愉快地靠着工作台,就着《犹太谚语》喝了一杯梅子酒,坐下继续工作。

    倒不是因为家用。蓬莪术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对工作的狂热,怎么也压抑不住。这样,熬夜就成了必然。

    碎米是心情动物,前年刚来深圳时,她一年卖掉了七幅画,还为中小企业协会画过一批行画,两样加起来差不多有六万元。去年她迷上了腾冲,老往那片野生的原始森林里跑,去一段时间脏兮兮地回来,相机里什么也没留下,客户下了订金的画反而耽搁了。

    家用基本上靠蓬莪术。

    蓬莪术倒不担心。她是凤毛麟角的小语种,工作能卖出价。只要碎米不“溜冰”,不从清远山区领回一大群父母养不活的脏孩子,十天半月她们不会破产。

    蓬莪术觉得工作真好。蓬莪术觉得希伯来语奇妙无比。蓬莪术觉得有一张合适的工作台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头三天就这么过去了。

    蓬莪术整个晚上都在工作台边翻动文学大师们的著作,琢磨语言的置换,查阅工具书,天亮到正常之后,才胡乱刷一下牙,上床睡觉。

    碎米一到下午就心神不宁,晚上洗过蓬莪术用掉的餐具,把洗衣机里绞干的衣裳捞出来晾上,匆匆忙忙冲了凉,早早钻上她的童床,连迷恋到不像话的费里尼也荒芜了。

    蓬莪术进入梦乡后,碎米才起来。等蓬莪术下午起来,碎米又溜上了童床。

    碎米一有机会就往童床上钻。她差不多和童床黏在了一起。

    蓬莪术笑碎米,变回婴儿去了。

    碎米瞪着山岚般的眼睛看蓬莪术,再看童床,好像不明白蓬莪术在说什么。

    蓬莪术舒服地靠在工作椅上,慢慢喝掉一杯梅子酒,心里想,天秤B型,有什么办法?

    三天过去后,蓬莪术对工作台的新鲜劲没有那么强烈了。而且,她有些疲惫。她决定把作息时间改回到原来的样子。

    蓬莪术原来的作息时间是朝十晚七,一日三餐。下午她会去一趟健身房,或者去爬山。

    她们从上梅林搬到下梅林,就是不想离开梅林公园的登山道。

    碎米原来随蓬莪术,也是朝十晚七。可能会晚起一点,但不会超过半点钟。饮食略有不同,一日两餐。碎米节食,不吃晚餐,只要蓬莪术晚餐不叫甜食,她就乖乖的,不会捣乱。

    现在变了。蓬莪术改回朝十晚七,碎米却不改,依旧迷恋童床。这样一来,蓬莪术工作的时候,碎米在童床上,蓬莪术上床的时候,碎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在童床边站着迷糊半天,再去工作室窗前站着发呆。两个人总也碰不上面。

    而且,碎米对童床的迷恋完全没有规律,什么时候有空,她就往床上钻。

    而且,有了童床,碎米就不再回大床睡了——那张相当奢侈的大床,如今只睡着蓬莪术自己。

    蓬莪术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童床只是个新鲜玩具,或者,只是一次和宠女儿的父亲赌气的副产品,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到底是什么呢?蓬莪术决定研究一下。她想弄清楚,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蓬莪术走进卧室,拿走新月图案的毛毯,爬上童床,拍了拍蓬松的枕头,躺在上面。

    “别碰它。” 碎米脚跟脚冲进卧室。

    “我试试。”蓬莪术把枕头挪正,这样躺上去更舒服一些。

    “是我的床。”碎米急,围着童床乱转。

    “我们的。”蓬莪术指出。

    “你并没有看上它。”碎米小脸苍白。

    “可它在这儿了。”蓬莪术郑重其事地宣布。

    蓬莪术躺好了。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她对“宜家”提供的宝珠笔的流利书写和VISA卡的支付功能充满了好感。

    碎米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眼眶里溢满了泪花。

    蓬莪术觉得碎米的样子真是可爱。她总是可爱,这有什么办法。

    碎米冲出卧室。大门碰响,人跑掉了。

    蓬莪术更加开心。她想很好,现在安静了,她可以睡上一觉了。

    可是,过了很久,蓬莪术并没有睡着。她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她爬起来,脱掉衣裳,再躺下,过了一会儿,再爬起来,去浴室冲凉,光着身子回到卧室,躺在童床上继续睡。她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一点进展也没有。

    蓬莪术最终放弃了,爬起来看童床。

    看上去,童床毫不起眼,宝蓝色蓬松的床垫,床沿竖起一道半弧形围栏,木架镀成海蓝色,亚光漆中埋藏着无数的碎星星。它和别的童床没有什么两样。

    蓬莪术很困惑。

    蓬莪术那天心情不错,译得很顺手,碎米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没有留意。晚上蓬莪术叫了鸡蛋粉肠和芸豆汤——下午在梅林公园的登山道上多跑了半圈,她有些饿。

    蓬莪术上床的时候,碎米没有睡,躺在她的童床上,看着天花板,快速眨巴着眼睛,还在伤心。

    蓬莪术心里有些不忍。她主要是觉得不习惯。她把脚从云锦单被下伸出来,再把被子彻底掀开。她越来越不习惯。她觉得碎米可以伤心,但也要讲道理。何况她们原来不是这样。她认为,她们应该好好交流一下。

    “你有好久没画了。”蓬莪术看着天花板说。

    碎米不明白地扭过脸,隔着无数的碎星星看蓬莪术。

    “酋长。”蓬莪术提醒碎米。

    碎米前些日子说要画酋长,其实是画酋长的家乡。碎米想画蒙古高原——不安分的涌动的沼泽地,蒸腾着不断上升的森林,无数正在默默成长的原始植物和史前动物隐匿在那里,那是过去和未来所有生命的家园,当然,也包括正在消失的印第安人。

    “我们不缺钱。至少暂时不缺。我刚拿到《德林默克的秘籍》的稿费。你想不想添置一个尼康中焦?我问过,‘回头一眼’会为我们提供分期付款业务。”

    蓬莪术坐起来,隔着床头柜,口气温和地对碎米说。她觉得必须让碎米明白,她应该收心,应该回到画架前,回到过去的位置上,一年卖几张画,或者为行业协会画一些行画,哪怕少一点,哪怕不赚钱,不然她成不了一个好孩子。

    “但你的确有些不像话。你看看自己,看你的颜料干涸成什么样,比华北旱灾还要严重。”

    “才怪。”碎米气昂昂说。

    “我们不要吵架。”蓬莪术提醒说。

    “我才不会跟你吵架。”碎米不屑。

    “那是什么?”蓬莪术质问。

    “你打扰我了。”碎米从童床上爬起来,大声说。

    蓬莪术呆住了。碎米太不讲理了!打扰?天哪!她?打扰了她?她为那部哭墙诗歌集没日没夜熬更点油的时候,她干了些什么?她上门痛骂那个除了毕加索之外任何画家的名字都叫不出的阔佬的时候,她又干了什么?她怎么不说她虐待她?她拒绝为她打开燃烧着的教堂大门,像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女看守汉娜一样干着同样的事?

    蓬莪术非常生气。她从大床上起来,连拖鞋都没穿,光脚走进工作室,给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她在那里把梅子酒喝光,又倒了一杯。她给碎米留下几分钟时间,让她反省。她真该好好地反省一下。

    “你看看自己,”蓬莪术喝光第二杯梅子酒,放下杯子,走回卧室,“看看你现在懒成什么样。”

    “我怎么啦。”碎米无辜地说。

    “我已经说过了,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蓬莪术说。

    “我没地方画画。”碎米说。

    蓬莪术笑了一下,不笑了。她想,应该再喝一杯,时间不够,碎米没有反省好。她又想,碎米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上梅林的时候,工作室基本上是碎米霸占着。碎米的家当能羞死“麦德龙”,乱糟糟的画箱画架不说,画布和报纸堆得到处都是,大理石板上胡乱放着绷布钳,洗笔器上压着钉枪,画伞和镜子挡着门,电动搅拌器使用前必须事先做清理,倒出小磁锤和钉子。

    蓬莪术基本上是在卧室里工作,在那张奢侈的大床上,那是她的习惯,她们的习惯。但怎么不说,她们的家用,包括无数杜鹃啼血的梅子酒痕和百草千石的榛子壳,还有碎米去腾冲的差旅费,它们全部产自那张整天皱巴巴的大床?她们应该给大床挂满功勋章。

    现在工作室归蓬莪术了,她在条件优裕的工作室里放肆了整整三天三夜。现在她才想起来,在这三天里,碎米整天像个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她的画具全部堆在大床下,自她们搬进新居后,一样都没有打开。

    怎么会这样呢?蓬莪术想不明白。

    一夜无事,她们分别睡在大床和童床上。门厅的灯没关,后来是蓬莪术起来,把灯关掉。碎米躺着没动。蓬莪术回到卧室的时候,撞了一下童床,然后上了大床,碎米一声也没吭。

    第二天,蓬莪术一起床就光着脚奔进工作室。其实她一夜都没有睡,没有睡安稳。没关系,她现在就来把弄乱的事情安顿下来。

    蓬莪术重新调整了工作室,把北欧乡村风格的工作台移到靠墙的一边,再赤着脚奔回卧室,从床下拖出碎米的画具——没办法全部,有基本的几样就够了——布置在工作室的靠窗处。她把明亮的、宽畅的、走动方便的、能够与自然交流的最好的地方让给碎米。

    蓬莪术做这一切的时候,碎米没有离开她的童床,新月图案的毛毯拉上来,盖着下颌,只是在蓬莪术气呼呼奔进卧室,趴在地上拖画具的时候,她才可怜巴巴地看蓬莪术,山岚似的目光随着蓬莪术来来回回移动。

    后来她们叫了肠粉外卖。蓬莪术坐在工作台上,屁股挂在工作台的一角上,大口往嘴里填韭菜鸡蛋。碎米没出来,窝在卧室的童床上,没滋没味,一小片一小片往嘴上贴泡开了的粉皮。

    “今天适应。一切从明天开始——明天,生活得恢复。必须恢复。”蓬莪术隔着墙向卧室里宣布。

    碎米没有说话,眼圈红着,用手堵住嘴,然后恶狠狠地拿开手,把已经冷了的肠粉全填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青蛙。

    问题并没有解决。

    明天到来的时候,蓬莪术监视着碎米。没有脚跟脚,根本用不着。蓬莪术一整天没出门,连健身房都没有去,登山道也没有去,人躺在大床上,看一眼手中的书,再看一眼咫尺远的童床。

    碎米知道她在哪儿,在干什么。

    新居里气氛沉闷。有一只鸟儿在窗外的树林里叫。

    碎米花了很长时间收拾调色板和支腕杖,然后没精打采地翻草稿。她找不着调色油了,但她还是把蒙古高原画成了爱丽丝的兔子洞。

    碎米的自甘堕落让蓬莪术愤怒不已。她从床上坐起来,丢开书。她想做点什么。她四处看了看,趴在床上,露出半边大腿,够过身子,从床头柜上抓过碎米的iPhone。三天前,碎米用它看《甜蜜生活》,看得涕泪涟涟。蓬莪术想,马赛罗在干什么?七天七夜的甜蜜生活都是些什么?偷情、背叛、脱衣舞、寻欢作乐,除了沦丧,还有什么?

    “我要是卡尔罗,我会把你揍扁。”蓬莪术气呼呼发誓。

    “别碰我的床!它是我的!”碎米朝卧室里喊。

    蓬莪术目瞪口呆。没错,她的确在童床上。不在大床上,而在童床上。她把童床当做睡坐两用家具,这样她就不用老是不耐烦地躺在那上面了。但碎米是怎么知道的?隔着一道墙,她是怎么知道的?可那又有什么,她不是也知道她在那片画布上画了些什么吗?她不也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蓬莪术的第一个念头,是把该死的童床砸了。不砸不行。她丢开iPhone,从童床上下来,被床栏绊了一下,差点跌一跤。她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碎米冲进卧室。她手里拿着脏兮兮的画刀,画刀上挂着一滴豆绿色的油彩。她举着它,活像变态的红桃王后。

    “离开那里,”她气咻咻地压低声音对蓬莪术下令,“我说了,别碰它。”

    蓬莪术呆住了。隔着那张蓝色的梦幻童床,她们在卧室里对峙,谁也没有挪动。窗外传来一声鸟叫。也许不是鸟,是别的什么。

    蓬莪术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呢?难道碎米不是红桃王后?那么她还可能是什么?柴郡猫、渡渡鸟、疯帽匠、鹰头狮或者蜥蜴比尔?蓬莪术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她想,在“宜家家居”的分类区,在那个宠爱孩子的父亲对她说“不碍事”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在一瞬间。也许不是一件事,而是两件事。

    蓬莪术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非常可笑。她想啊想,她想不清楚,只是隐约地意识到,有的时候,也许不是一件事,而是两件事情,或者更多的事情,它们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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