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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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习惯!”索泓一袒露了心声。

    “俺看你们这些喝多了墨水的人,就是有一股子酸气。”李翠翠说,“真驴儿都当了好几年了,还怕当一会子假驴儿?”

    “我干不来!”

    “俺真想骂你几句,可那管个啥用,又把你骂不出农场去。”她叹了口气,狠狠地在索泓一后背挠了一阵,直到挠破了皮肉才罢手。她走到堤边,提过来一个柳条篮子,往索泓一眼前一放,“饿死鬼,吃吧!”

    索泓一借着她手电筒的光亮看了看,篮子里有几张玉米面贴饼子、两块咸菜疙瘩和一个空碗。李翠翠说:“俺在篮里装了一碗鸡蛋汤,夜路难走,洒了个精光,要渴我给你去灌渠舀碗水去!”

    “用不着!用不着!”索泓一边说边抓起饼子往嘴里填。他饿急了。挖土方的活儿最容易饥人,特别是和这群剃着光葫芦头的亡命徒干活儿,索泓一全力以赴还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从渠心往大堤上挑的泥兜,装泥人用锨拍了又拍,直到拍成一个小山头,才允许他挑走。杨绪对这些光葫芦头有过关照:索泓一是个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的臭知识分子,要给他肩膀上增加分量,才能叫他脱胎换骨。因此,索泓一一个下午就挑折了两条扁担,两个肩膀连同后脖颈子都被磨得血迹斑斑。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一趟趟从渠心把泥兜挑到堤上,冲闯着劳动上的鬼门关。此刻,他肩上解除了沉重的负荷,身上剥掉了捆绑的绳索,大口大口地吞着李翠翠送来的食物,不禁潸然泪落。

    李翠翠看到这般情景,声音也变了调儿:

    “别……别……哭!”

    “没哭。”

    “俺看见你泪花都掉在饼子上了。哎!这事儿想前想后都怨俺。”李翠翠机械地摇晃着索泓一的小褂,为他轰着嗡嗡叫的蚊子,叹着气说,“当初,俺要是不在石灰窑跳车,碰不上你这‘白无常’,也许不会在矿山落脚。俺要是没在矿山落脚,你那顶右派帽儿也被风吹不掉,也许这时候还顶在你脑瓜上和右派们一块儿生活哩!俺和老郑是一片苦心,倒结了个苦果子,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索泓一再也咽不下去玉米饼子了,他说:“这怎么能怨你们呢,都怨我手里的画笔。当初,戴上帽子送劳教怨它,现在遭罪还是怨它。我要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就免灾免祸了!”

    “你要是那号人,俺就是拿这篮饼子去喂猪,也不会给你挎到这儿来。”李翠翠抱怨地说,“这儿的猪多的是,只会吃喝拉撒睡。”

    “难保我几年后不会退化成一只四肢发达的猪。”索泓一悲悯地自语着。

    “俺早就对你说过了:离开这儿!”李翠翠高声地说。

    “走?”索泓一仰起了头。只有在今天,这个怕人的字眼,才唤起了他内心的回声,“往哪儿走!”

    “俺早就对你说过,哪儿的黄土都埋人!”

    “刘鹏不是又被押送回来了吗?”索泓一犹豫地问道。

    “该他倒霉。”

    “……”

    “别三心二意的了,你要是胆子小,俺送你到银钟河。”

    索泓一站了起来,匆匆穿上褂子,李翠翠把篮里剩下的玉米面饼子,塞进他的衣兜,打开电筒,寻找下堤的小路。索泓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说:“翠翠,我……我……我……我不想走了!”

    李翠翠厉声问道:“咋了?”

    “我想再等一段时间,对摘帽右派的政策也许会落实下来的!”索泓一惶惑地低声说。

    李翠翠咬牙切齿地说:“好!那俺再把你捆上!”她不由分说地把索泓一拉到凉棚立柱旁,用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三圈,突然把麻绳一扔,怨声怨气地骂道:“你自个儿捆自个儿吧!俺不愿意再碰你身子一下!”说着,她气愤地把柳篮用力一掷,柳篮飞进了堤下的芦苇塘,她扭身朝堤下走去。走到堤下,她又折身回来,掏出索泓一口袋里的饼子,抛进了沟心的烂泥中。她把手哆哆嗦嗦地伸进自己小褂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个纸包来;她打开纸包,抖出几张钞票,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说:“瞅,这是俺苦苦地攒下的三十八块钱,给你装来买车票用的,你倒缩了脖儿了。要是骨头这么软,何必跟那姓杨的装好汉?!”

    “我是个矛盾体,总是陷入矛盾之中,你骂我吧!”索泓一木然地说。

    “走不走在你了。在矿山那条河沟子里,你曾经想塞给俺买车票的钱,叫我到别处去盲流;今天俺把这钱留给你,算俺最后的一点心意。今后,咱俩在农场是两旁路人。你就在这儿挨蚊子叮吧!叮死你,也没人来给你收尸!”李翠翠一边诅咒索泓一,一边抹眼泪,说到后来她竟然哽咽起来,把钱塞进索泓一的口袋,就向堤下跑去。

    “翠翠!”索泓一喊着。

    她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身影就被夜幕遮盖住了。

    索泓一茫然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处理眼前的问题,绳子已解掉了,衣裳穿在了身上。自己走回严管班?没有接到这个命令。继续留在这儿?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他抬头看看那镰弯月,弯月如同钩在天上一动不动;他抬头看看星星,星星也好像睡着了。他坐在凉棚角上,后背靠着立柱想平静一下自己纷乱的心情,心神和肉体的疲惫一齐向他袭来——困魔迅速征服了他,他流着口水睡去了。

    据生物学家论证:人之所以被称为万物之灵,梦是它的显著特征之一。而索泓一度过的这个夜晚,是个没有梦的夜晚。他像个没有精神反馈作用的低级动物,蜷缩在大堤上大睡了一夜。黎明时分,尖嘴巴的花斑蚊子隔着衣衫把他咬醒了。他没有用手去挠痒,真的像驴儿那样在堤坡上打了个滚,草叶上沾着夜露润湿了他的衣裳,一阵凉意穿透他的胸背——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首先想到的是准备应付杨绪的提问。

    上午,严管班的光葫芦头们照旧干着挖渠的活儿。索泓一就地接受审讯:

    “谁给你解下的绳子?”

    “我自己挣开的。”

    “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你曾看见过我演出的‘仙人脱衣’!”

    “你是光着身子被捆上的,无衣可脱。”

    “这涉及魔术的秘密,我无可奉告!”

    “绳子呢?”

    索泓一低头一看,绳子确实不见了,便信口胡诌说:“可能是叫他们拿去剪断拴泥兜了!”

    杨绪对这根绳子的丢失十分认真,他甩下索泓一,亲自到泥水汤浆的渠底仔细检查抬筐和泥兜上的绳索,没有发现劳动工具上挂系着他用的细麻绳,就狐疑地走回凉棚,立刻开始第二轮的追查:“有人到过这儿?”

    “是的。”

    “谁?”

    “过路人。”

    “我问你他的身份!”

    索泓一玩世不恭地回答:“普通的老就(就业人员)敢为我解开‘法绳’吗?那个人的身份反正比你显贵!”

    杨绪微笑中流露出一丝怯意:“你首先侮辱了干部。我不过是用绳子杀杀你的傲气,做得并不过头。”

    “我如实向那位干部禀报了。”索泓一索性假话真说。

    “他说些什么?”

    “为我解开绳子,就是他的发言。”

    “为什么他不叫你当夜返回严管班?”杨绪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指甲盖上磕着一支烟卷。

    “出于人道和安全的考虑,他怕我深夜回去,被岗楼上的哨兵误认为是逃跑的犯人,开枪击毙!”索泓一回答得天衣无缝。

    “他姓什么?”

    “我人微言轻,不便于询问总场领导姓氏!”

    杨绪失态地划着火柴,却没有去点燃他手中的烟卷:“你怎么知道他是总场的干部?”

    “我去那儿变过魔术。”

    “你不是在对我变魔术吧?”杨绪扔掉那根燃尽了的火柴,嘴角闪露着不安的笑意,“要是核实出来你在蒙哄干部,咱们严管班可紧挨着‘大墙’!”

    “凭你发落。”索泓一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说,绳子是他拿走了?”

    “此话不假。”

    “好。那你去干活儿吧!”杨绪挥了挥肥胖的手掌。

    “我不能去干活儿,牛马干完活儿还要吃草料呢,我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饭!”索泓一原地不动,不卑不亢地说,“我不要求你什么恩赐,只要求人的待遇!”

    杨绪略略沉思了一下:“好!满足你这个要求。”

    索泓一徒步而行,杨绪骑在马上。一个低头走路,一个仰面看天,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朝狱墙的岗楼走来。索泓一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真有意思,魔术演到生活里来了,我居然演得惟妙惟肖。这固然是我索泓一堕落了,但并非我自觉自愿,而是命运逼着我踩这根钢丝。至于后果……他妈的听天由命好了。他不记得是哪个大哲人说过这样一个信条:遇见狼最好你也学狼叫。他学了,学得还有几分像,而且产生了效果;不然的话,杨绪怎么能痛痛快快地让他来喝早粥呢——没那么便宜。

    喝罢早粥,杨绪对他施行了第二次宽大,叫他在家睡觉。索泓一觉得蹊跷,门口值班的老就偷偷地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就在他喝早粥的时候,总场部打来了一个电话,说是有人提着麻绳去总场告状了,告杨绪把一个摘帽右派捆在工地的梁柱上过夜。

    值班室和办公室只隔一道泥巴墙,这个老就听见杨绪一边挨批,一边向总场解释。真是鬼使神差,索泓一拉大旗作虎皮的胡诌,居然歪打正着地应验了——他顿时想到干这个营生的不会是别人,一准是李翠翠。很可能是在他睡着以后,她又返回大堤,没有叫醒他就把那条麻绳捡走了,并连夜赶到十五里以外的总场部,向总场提供了杨绪捆人的物证。值班的老就规劝他说:“这地方关押的能人有的是,无论你有多大能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光着身子和杨科长讲话,等于是骂他;他捆了你一绳子,让你挨一夜蚊子叮。半斤八两,你还没算吃大亏。今后,你这有能耐的人,可不能和那群光葫芦头卖一个价钱。”

    索泓一连连点头,对这位好心人表示了谢意。他仰面朝天躺在土炕上反躬自问,觉得自己虽然以自轻自贱的方法向杨绪展示了人的尊严,但也给他未来的生活增加了危险系数。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过了十五,还有三十。生命的车轮究竟哪天才能转到“平安里”呢?也许李翠翠的告诫是对的,真到了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

    他双手枕在后脑勺下,低头看了看他裸露着的胸脯,那条麻绳的痕迹还没有消失,那一条条盘胸而过的印痕,就像一条条蛇咬噬着他的心。他猛地从炕上坐起来,在两面炕之间的狭窄空间来来回回地踱步,像关在囚笼里的野兽,寻找着出笼的缺口。他看一眼绳痕,增加了一分活力,他脱掉小褂对着唯一的一块破玻璃照照自己,经过近两个月的严管磨炼,他的胸膛显示出强健的肌肉——他有条件去当个流浪汉了。

    临近中午,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的思绪统统地打乱了——“头人”刘鹏被送进严管班。他是戴着手铐走进这间屋子的,当他发现索泓一也在这儿,并没流露出过多的惊奇,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索泓一却无法遏制自己的惊喜,连忙握住他那双被戴上“铁镯子”的大手:

    “我已听说你从伊春被接回来了!”

    “我也听说你进了严管班了!”

    索泓一感到奇怪:“你听谁说?”

    “‘门神爷’。我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索泓一避开李翠翠的名字说:“这儿都这么谈论。”

    刘鹏毫不在意地笑笑:“说起来也怨我。本来,我在林区一个伐木队已经当上了小头头,还戴上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花。只因为一个星期天,在伊春的小酒馆里多贪了几杯白干,酒后吐了真言。在酒馆里有个穿便衣的雷子(警察),我便被带进了派出所。我一不会抢劫,二不会偷窃,就这么简单。看样子,命里注定我是吃这碗劳改饭的了!”

    索泓一毫无一丝笑意,动情地望着刘鹏的脸。他似乎消瘦了一些,颧骨显得比昔日要高耸一点。他的眉毛、鼻窝……都蒙着一层尘土、汗渍,显然是刚刚归场,就马不停蹄地被送到了这儿。索泓一拉下吊杆上的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上一缸子凉开水,送到他的掌心:“喝吧!”

    在刘鹏双手捧杯喝水的当儿,索泓一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尽管刘鹏戴着“铁镯子”,两只手腕的肉皮却完好无损。在严管班他多次见过押送回来的逃号,个个手腕子上血迹模糊,更有甚者,腕子上翻起一圈肉酱。刘鹏察觉到索泓一的目光,解疑地晃动了两下“铁镯子”说:“感谢‘门神爷’,过了银钟河渡口,才给我戴上这家什。”

    “在押解途中没给你戴上它?”

    “没有。”

    “也许‘狠透铁’被熔化了!”

    “没那么容易。他虽说没给我戴刑具,我上厕所,他跟着;我躺着睡觉,他坐着看书。我也不知道这个‘鱼干’是什么玩意儿铸造的,他好像不知道劳累。”刘鹏侃侃而谈,“只有当我们面对面地坐在火车的靠椅上时,这只黑老虎才打盹儿;可是我看见,他一只手总摸着别在他腰里的手枪。”

    “几千里的旅程,你们没说过话?”

    刘鹏略略想了想:“只说过一回。”

    “说什么?”索泓一对郑昆山很有兴趣。

    “他说:你是‘内矛’,办了‘敌矛’的事;你在马棚偷吃马料,我批评你几句,可并没一个劲地剋你,后来你咋会跑了呢?我说:‘到了大田队,我感到肚饥。’‘饿?’‘饿!’他阴沉着脸自语说:‘那天,我要不去马棚牵马就好了,偏偏场部半夜开会……’打这次对话以后,在沿途上他再没张开过他那两片黑紫的嘴唇,可是每到打尖吃饭的时候,都给我多买馒头。对了,在天津火车站,他买了三兜包子递给我,我说:‘郑队长,我肚子再大,也塞不下!’他闷声闷气地回答道:‘吃不了带上,你还记得有一个变戏法的姓索的人吗?他也在严管班!’我琢磨着他这两句话,好像是叫我把包子带来给你,可我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问:‘您是说把这些包子留给……’他却阴沉着脸闭口无言,真他妈的是个怪物!”刘鹏说完这番话,就示意索泓一帮他把肩上的背包取下来。

    包子是用纸袋包着的,斑斑油渍透过纸背,索泓一毫不客气地拿出一个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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