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⑦)(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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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阳界】

    一

    草芽迟迟不肯返青吐翠,山沟沟的小河还铺着冰凌。索泓一走在晋北的螺旋形盘山小路上,心里也如同揣着一块冰坨,冷在心坎,凉遍全身。举目望去,这儿峰峦重叠,云是灰的,山也是灰的;云在山里,山在云中,山和天浑浊一色,似在混淆着人间和天堂的差别。

    群山的绿意虽然姗姗不至,天空中的鹰鹞却开始觅食了。不,那不是一只鹰,索泓一终于把天上那只越来越大的飞禽看个一清二楚——那是一只比鹰鹞要大上一倍的黑雕。它可能是把他看成了一头山林野猪,或者是离群掉队的骚狍子,竟然扇动着褐色的羽翼,朝他飞了过来。其实,索泓一此时早已走得两腿酸软,消失了和猛禽搏斗之力;出于一种动物共有的自卫本能,他慌乱地拽下他那顶丢了帽檐的蓝色棉帽子,在头上来回晃动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抵御黑雕的俯冲袭击似的。不知是这顶破帽子当真发挥了威力,还是这只猛禽对这个逃犯的神态产生了怜悯,反正它俯冲到索泓一头顶上空时,突然改变了方向,片刻之后就消失在云雾迷蒙的峡谷……

    索泓一惊魂未定地坐在一块路旁的山石上,他一边捯气儿,一边暗暗地骂着自己:索泓一呀索泓一,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昔日在文工团时你曾经制作过黑雕的道具,那是凶神的象征。据书本记载,它在猎取动物时,就靠它那张弯弓般的利嘴,上百斤的大野猪狂奔着,它伏在猪背上像“锛凿木”啄树皮一样,不断啄着野猪的脑门,直到野猪在奔跑中被啄食而死。你倒是真够聪明的,居然摘下棉帽让它啄!难道你肚子里的那点文化水儿,也都随着劳改粪排泄出去了?

    冷汗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索泓一掏出一块沾着馍渣儿的污旧手绢,慢腾腾地擦着额头、眼角、鼻窝、下巴。他扒开背包看看,四个黄馍已荡然无存。他仔细地算计着吃下这几个馍馍的地点和时间,算计的结果明明是严丝合缝,但他心里总是感觉丢了一个馍馍似的,并幻觉出那只黄灿灿的馍馍滚下山坡,被浑身带刺儿的刺猬给叼进了洞穴。他感到肚饥,肠子一阵咕噜噜的鸣响,他把皱巴巴的手绢伸向嘴边,用门牙咬着一颗颗像盐粒般大小的馍渣儿。暮冬早春的风,从峡谷的山嘴灌进来,戏弄着他棉帽下的两个耳扇,他耳旁陡然响起了元代大家马致远的诗词: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声如雷鸣,在峰峦中引起沙沙的回声。

    是的,他在劳改农场去写那些“认罪守法,前途光明”一类的标语时,曾经有一匹老得走路都打盹儿的瘦马陪伴着他。后来那匹马被干部伙房宰掉吃了,劳改食堂喝了下水汤,他那个海碗里还漂着老马的耳朵,他把它泼进了马厩,以示对这匹老马悲惨命运的虔诚祈祷。

    在这太行山脉的峰峦之间,有西风古道而无瘦马,冰下有淙淙流水而无小桥人家,有枯藤遍岭而无老树昏鸦;有的是枯黄的衰草、嶙峋的兀石、飘忽不定的灰色流云,还有一个和命运抗争的逃犯……

    霍地一下,把索泓一的饥饿感和苍凉情驱赶得干干净净。他看见那只黑雕,从云片里重新露出身影,褐色的羽翅一动不动地在天空翱翔,它好像也因为饥饿在寻觅食物,当它肚饥难耐时,真有可能向地上的饥饿汉,发动一次真的袭击呢!索泓一有些紧张,他先系好棉帽耳扇下的垂带,又找来一根枯干了的枣木杖,做好和黑雕拼命的准备。

    黑雕在天空兜了几圈,当真像飞机扫射般地俯冲而下,那姿势简直让索泓一不寒而栗,它从半空中突然收拢了翅膀,像天穹射下来的一个梭镖,笔直地向地面飞奔而来。索泓一慌了手脚,他挥舞着枣木杖,驱赶着从天而降的瘟神;只听“嗖”的一声,黑雕从山石旁飞掠而过。索泓一闭上双眼,他甚至以为在劫难逃,将在这绵延的太行山峦喂了猛禽;可是睁眼看看,一切都和刚才一样:灰的云,灰的山,黄的土,黄的路……

    终于,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黑雕并没有把他当成猎物,它飞梭般迅猛地追捕的是一只在山路上奔跑的兔子。那兔子一蹦丈八地向前狂逃,黑雕在后边紧追不舍。有一两次,黑雕的利爪已经快要碰到兔子的脊背,可是这兔子突然改变了逃向,待黑雕缓缓地扇动着羽翼转过方向时,这只兔子又和它拉开了距离,于是黑雕再次振翅追击……

    索泓一的心抽缩成了一团,仿佛那只狂奔的狡兔是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牵动着他的全部感情。常言道“狡兔三窟”,他希望这只狡兔,在这荒山野岭能有几个藏身洞穴;它随便往哪个窝里一钻,老雕纵然有回天之力,也奈它不得了。可是,那狡免显然似没有洞穴藏身,它只是以不断的突然停步,使黑雕从它头上俯冲到前边去,来略略喘息休整;或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前、忽而后地突然改变奔逃路线,和黑雕打着游击。索泓一在这出大自然的戏剧面前看呆了,他难以估计那只四条腿的兔子,躯体内到底还蕴藏多少能量,它还能和这只暴戾的天敌周旋多久。使索泓一感到惊异的是,那只黑雕竟然抓它不住,有时爪尖已然就要挨着它土黄色的脊背了,它东蹿西蹦地又逃离开利爪。看着看着,索泓一好像悟出了一点新的见解:这兔子绝非一个雏儿,而是一只老兔子了,在自然界残酷的生存竞争中,它学会了赖以生存的本领。他所以萌生了这个判断并非偶然,因为他看见那只兔子明明跑近了一块岩石的裂缝,但它并没有钻进石缝,以逃避黑雕的追歼,而是围着那块石头转了个圈子,又向山坡下跑去。黑雕被激怒了,两翅扇起风声,嘴里发出嘎嘎啼鸣,离弦箭般地向山坡俯冲下去;狡兔好像有意激起黑雕的杀性似的,围着山坡上一棵被雷电烧掉了皮的老橡树,和黑雕周旋了几个圆弧,等黑雕追随它转得头晕目眩时,它才向一片密密麻麻的矮树棵子狂奔。黑雕似已失去了自控能力,只想一爪抓着狡兔的脊背,把它提上空中,身子紧擦着山坡疾飞;狡兔钻进了乱树棵子,黑雕欲收翅而不能,一下被铁丝网般的干树枝子架住了翅膀。

    “噢!”索泓一竟然叫出了声。

    在这蛮荒的山野,狡猾的兔子竟然架住了捕猎它的黑雕。他先是感到无比新奇,接着雀跃地向那片乱树棵子奔去。他不敢走近黑雕,在离它有六七米的一棵倒木上坐下,静看黑雕在乱丝无头的树枝中挣扎。黑雕拼命地蠕动着它的体躯,企图使双翅从枝网中解脱出来,但适得其反,它每蠕动一次,翅膀被卡得越牢。这倒很像劳改农场里,队长对付抗拒改造的右派使用的狼牙铐:你越是想挣脱腕子上的手铐,那弹簧手铐勒得越紧,一直勒进你的皮肉,直到你老实地就范为止。

    黑雕虽感劫难在即,但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依然闪闪发光。这儿没有引起它警觉的任何动物,只有索泓一这个两条腿的人——他既能让它重返云天,也能对它宣布死刑。索泓一心神恍惚地望着这只绞刑架上的凶神,心里琢磨着处置它的方案:放它回天?简直是助纣为虐!从他心头升腾而起的报复欲念,绞杀着他的善良和宽容。燃着一堆干柴,像原始人那样吞吃带血丝的雕肉?这固然能够解饥,增加他跨过太行峰峦去阴阳谷的热力,但是索泓一感到这么处置它,无补于他的精神——一个逃犯,他需要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而大自然的舞台上,刚刚谢幕了的这台弱者制服强者的戏剧,仿佛启示了他什么人生哲理。想来想去,他决定雕肉还是要用来充饥,但要把老雕的翅膀和弯嘴保存下来,做个黑雕标本带在身边,用以警示自己:为了生存下去,要记住这只黑雕和那只狡兔!

    他开始收拢干柴。

    他拾起地上的一根木棍。

    他心里清楚:只有先把那只黑雕置于死地,才能剥下它的羽翼和外壳,把它的肌肉化为自己的肌肉。他缓缓地走近它,黑雕圆睁二目,摆出一副与他拼命的架势,使索泓一望而生畏。退下来,不甘心;扑上去,没胆量。直到他怯懦地绕到黑雕的背后,才鼓起勇气举起木棍,哗啦哗啦地一阵响,木棍虽然打中了黑雕,却也打断了乱树的枝条。尤其使索泓一心悸的是,负了伤的黑雕,扭转过脖颈直直地盯着他,那姿态犹如一条伏在树丛中的蟒蛇,向他昂起了不驯的头冠。霎时间,他和它之间迅速地调换了位置,好像不是他在罚处黑雕,而是黑雕在罚处他。

    木棍顺着指缝滑落到地上……

    黑雕重新开始了在乱枝中的挣扎。

    他沉郁地望着它,记起了自己被绑在耻辱柱上的那个夜晚。那天,在劳改农场的大堤上,他光着身子,被绑在凉棚的立柱上,他没有这只黑雕的赳赳雄姿;他低垂着头,像是挨霜打了的葫芦。对比这只猛禽,他不过是个地道的孬种。

    猛然,他幻觉中出现了那只利爪下奔跑的狡兔,耳朵中似乎听见了这只兔子的吱吱哀鸣。他蓦地一惊,重新抓起滑落在地的木棍,把报复心理迸发出来的力量都集于他的手臂之上,抡起木棍一阵乱打。乱木的枝条嘎巴嘎巴地断裂着,黑雕的羽绒也纷扬而落,待他喘息之际,看见那只黑雕不但没有死于木棍之下,反而因枝条的折断,它的一只翅膀已然开锁,它奋力地扇动着那只解禁的黑色羽翼,正欲带起另一只翅膀腾空而起。索泓一顿感手足无措,就在他发愣的时刻,那只受了伤的黑雕,翅膀突然奋力一扇,居然离树而起。它身子失重地歪斜了几下,但没有重新坠落林网,围着树丛盘旋了一圈,便向上空升腾而去。不一会儿,它变成了云天之间的一个小小黑点,消失在苍茫的云天之间——它挣脱了死亡,枝头上只抛下一团团的羽毛。

    索泓一颓然地坐倒在树丛之中。他揪头,他捶胸,深感无地自容。过了半晌,他凄厉地高声喊道:

    “我是人吗?我……我还不如一只兔子!”

    “兔子——兔子——”山峦响起悠远的回声。

    不久,另一种音响接踵而起。那是丁零丁零的驮铃声,从山环里传了进来——一列和云天一色的毛驴队伍,背上驮着空煤篓,脖子下坠着铜铃,顺着盘山小路蹒跚而来……

    二

    两天前,索泓一西行出了娘子关。在进了晋阳地界不久的铁路沿线,一个形迹如同乞丐的少年浪儿,指给他一条能混个肚儿圆的生路:“那地盘名儿很怪,叫阴阳谷;只要肯出力气干活儿,就能在阳间活着,不至于当阴间的饿死鬼!”

    “远吗?”

    “不近。”浪儿指指矗立的群峰,“就在那座大山里边。”

    “干什么活儿?”

    “当煤黑子。”

    “是国营大矿?”

    “公社大队土法开采的小窑。”

    “热闹吗?”索泓一要找冷僻的角落栖身。

    “要是热闹我还不离开那儿呢!对了,那儿毛驴倒是不少,进山、出山、驮煤、运菜,都靠那四条腿的家什!”小叫花子一龇牙,比画了一个毛驴爬山的姿态,“它们脖子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地响个不停,受听倒是受听,就是清净得让人受不了。”

    索泓一顿时动了心,他拍拍浪儿的肩膀说:“小兄弟,跟我一块儿进山吧!卖力气吃饭,比抱着瓢讨饭吃体面。”

    “老哥,我的脸皮已经比城墙还厚了,扎一锥子也不会出血。”那浪儿笑笑说,“流浪汉有句口头禅,这叫‘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老哥,咱们再见吧!”

    他走了。

    他也走了。

    他俩相背而行。

    在同一个蓝天之下。

    锃亮的铁轨伸向无限遥远的深处。过峡谷,穿索桥。几何学上两点之间的直线,在这儿是找不到的。这正像流浪汉的命运,永远走着曲线和圆弧。1962年的残秋,他逃离劳改农场和自由世界中间的那道界河后,就开始了弯弯绕的脚步。

    记得,他跑出芦花荡,先在一条小河沟洗净腿上的泥巴,胡乱地揉了揉被芦根扎破的脚掌,穿上鞋袜之后,第一眼就眺望着那无名小站上喷吐着滚滚白烟的火车。南下?北上?还是先去冀中农村看看背着黑十字架、在一座大砖窑上服劳役的妈妈?他不是一个宿命论者,更非宗教虔诚信徒,可是他面对西沉的血红落日,朝天上扬起一把尘土。时正西北风乍起,尘土飘向东南。他立刻抉择向西北而行,因为他不愿意化作随风而去的尘埃——我是人,该有开顶风船的蛮力。火车站虽然诱人,那儿可能支着捕雀的网;汽车站虽然离这儿也不算远,谁能保证没有寻踪他的眼睛?

    准确地说,他是徒步溜进北京城的。白天他去西郊动物园排解忧愁,可是他看见笼里的狮子、老虎、鹦鹉、孔雀,总是敏感地想起他很可能重新入笼。夜晚,他凭借黑色天幕,摸回他的家门,从大铁锁的斑斑锈迹上推断,在农村改造的妈妈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回过家了。他用手抹掉锁头上的锈迹,惆怅地折身而去。去哪儿?火车站的长凳:用一顶破帽子盖上脸面,然后像死狗般地睡去。可是他的两条腿没有听从理智的支配,他迈上一辆乘客寥寥的无轨电车,居然朝后海的方向奔来了。

    当他被押解到吉普车上时,从楼窗口闪烁出来的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的苏雪的家就在后海之滨。1957年盛夏,他记忆中没有鲜花,没有云朵,没有音乐,只有批斗他时森林般的拳头和震耳欲聋的口号。苏雪是文工团唯一没有露面的人物(据说她当时病了),但在他登上囚车时,却留给他一双泪眼。他很珍惜她无言胜有言的馈赠,此时他踯躅海滨寻梦来了。

    苏雪屋子的百叶窗依然如旧,院内梧桐落叶沙沙。对了,就是这棵被秋风凋敝了落叶的光秃秃的梧桐树,曾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那似乎是在1957年的初夏,这棵梧桐的枝枝杈杈,都吐出了滴青流翠巴掌大小的叶片,他第一次被苏雪邀请到她家去做客。这是个开明的知识分子家庭,爸爸是考古学者,妈妈是个燕京大学家政系的老毕业生,在家操持家政。而苏雪是这个典雅家庭中的唯一宠儿。饭罢,苏雪执意要他到院子去走走,当他俩停步在这棵梧桐树下时,苏雪身穿飘逸的白底紫花的布拉吉,背靠着梧桐树干,诡秘地央求他做一件事。

    “说吧!我有求必应。”索泓一诧异地凝视她。

    “教我变魔术吧!”她说,“我想在舞台上当你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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