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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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忘了?”凤妮把两只冰冷的手,伸进我的袖口里,摇着我的两条胳膊说,“在逃出‘地狱’的那个晚上,我叫你给我哥哥带信,他叫石小虎,在大别山参军……”

    我的记忆复活了:“对!他还活着?”

    “嗯!”凤妮点着头。

    “在哪儿?”

    “他是咱们地区的地委书记呀!”凤妮欣喜地扬起了双眉。“我向他讲过我们的事儿,把你的材料也拿给他看过,他说你是一个好同志。可是……他……”凤妮突然收敛了兴奋的脸色,两眼直直地望着跳动的灯光,闭住了嘴。

    “说下去,凤妮!”我鼓励着她。

    “他也正受着围攻,他对农村大炼钢铁提出了意见。”

    凤妮这两句话,把刚刚升腾在我们之间的欢快心情一扫而光。我立刻哑然沉默了。

    “你为什么耷拉下脑袋?”凤妮高昂地说,“我哥哥留给我一句话,我想转告给你!”

    我抬起头来倾听着。

    凤妮一字一板地说:“只要是金子,就不怕火炼。”

    显然,这是凤妮含蓄地提示给我听的话,说完后,她就用眼睛注视着我的反应。我并没有为这句听惯了的话而欢欣起来,凤妮叹了口气,她有点失望了。

    树杈上摇摆着桅灯,耗尽了最后一滴油,火舌跳了两跳熄灭了。原野顿感一片泼墨似的浓黑,凤妮好像怕冷似的紧紧靠着我,又好像为了转移我沉闷心情似的从皮袄中伸出手指,指着满天星斗中一颗星问:

    “高水哥!你说那是一颗什么星?”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她笑了:“农村里几岁的娃娃都知道,那叫……叫牛郎星!”

    我的脸感到有些发烧,好在夜幕当了遮羞的帷帐,凤妮毫无觉察。她全神贯注地望着灿烂星空,像个大孩子一样,又指着另一颗星问道:“它是什么星?”

    我虽然不知道这颗星的名字,按着情理推算,一定是织女星,于是我告诉了她!但与此同时我看见横在那两颗星星之间的天河,身子不觉为之一颤,我好像又从天堂的爱情星座滑落到我“右派”的沼泽中来了。

    凤妮敏感地觉察到我细微的变化,对我说:“你是不是有点冷?”

    “不!”

    “你在打冷战。”

    “你看!那牛郎和织女中间,有一条宽宽的天河!”

    凤妮马上理解了我的寓意,她对着我笑了:“不管这条河多宽,我也要洑水游过去。高水哥!你呢?”

    “我?”

    “嗯!”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惆怅地摇摇头:“我不怕自个沉底儿,怕你为我喝水……”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没有你把我引上革命的路,我石凤妮这会儿不定在哪块坟地上听蝈蝈叫呢!”凤妮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那……我的问题万一解决不了,你就要跟我受……”我含蓄地提醒她说。

    “我相信党,总有一天会甄别你的问题的。”她把头扎在我的怀里,“因为你是她身上的亲骨肉。对吗?”

    六

    就这样,凤妮重新占有了我的心灵。她以忠贞不渝的真挚情感,使我灵魂干净;她以追求真理的刚直不阿,使我灵魂坚强。这年春天,我认真而严肃地写出报告,请求学院党委重新审查我的划右问题,报告后尾签上了高水的名字,并且盖上了我的印章。

    (我的旅伴说到这里,出了一口长气,拿起小酒瓶,喝光了瓶底那点酒,沉默了半天,继续说下去。)当时,好多“右派”伙伴用“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古老的喻世名言,委婉地劝说过我;就连乐天派“猴子”,也警告我说:“这是飞蛾扑火。”我回绝了这些善意的劝告,把厚厚的一沓材料塞进邮筒。

    当然,我的心情不是很平静的;甚至也设想过可能招来严重的后果;但是我记起了斯大林同志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共产党员的全部价值在于为真理而活着。老弟!应该说我做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可是我无论如何没能想到,震撼生命的暴风雨没有降临在我头上,而倾盆的冰雹却首先袭击了多灾多难的凤妮。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石凤妮——”雷光对我们“右派”训话时,第一次公开提出凤妮的名字,“她顽固地反对深翻会战!反对大跃进,攻击三面红旗。从今以后,生产安排不要再向她请示,她停职反省期间,编到果园女工组去劳动,和你们一样,要接受监督,接受改造!”

    听了这番讲话,我像吞下一块寒冰,一直凉到心里,冷透五脏。党啊——孕育了无数革命者的伟大母亲,你真的连你躯体上的血肉都抛弃了吗?凤妮是吃你的奶汁成长的,你的这个苦大仇深的女儿,在十六七岁时,就把一把剪刀插入了敌人的胸膛……这样一个对新社会深爱的受苦女娃,会反对你吗?会攻击你吗?你怎么能把你的亲生骨肉当成敌人,而把那些专会甜言蜜语、阿谀奉承、高喊空洞的革命口号,以至于把自己的脚踩在入党介绍人身上向上爬——雷光一类的小投机商当成你的宠儿呢?

    我当时的心情痛苦得难以支撑,准确点说,我的心在淌血;凤妮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比把我划成“右派”时还要使我难受;这不仅仅因为我深爱着凤妮,因而在感情世界里引起了连锁反应,更重要的是我爱我们的党和伟大的国家——因为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尽管那些冒牌的共产党员并不爱我!

    那天晚上,消息灵通的“猴子”告诉我一个小道消息,他嘴唇对着我的耳梢低声地说:

    “你知道咱们那位菩萨娘娘为什么下凡了吗?”

    “不同意劳民伤财的深翻!”我坦率地说。

    “这是第一条,”“猴子”眨着两只眼诡秘地问,“第二条呢?”

    我想了想回答说:“杀了高粱才能露出谷子来,雷光想骑场长那匹雪青马了!”

    “对!对!但是那还不完全。”“猴子”点着头说,“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消息呢!”

    我凝神地听着。

    “猴子”说:“为了庆祝他妈的深翻的胜利,叫我登台去演一场《美猴王》的折子戏,我搭戏台的时候听到‘雷公爷’和另一个干部说,石场长的哥哥是地委书记,因为阻拦到农民家里去砸锅炼铁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了。原来石场长她哥哥倒台之后,雷公爷才带着头赶菩萨娘娘下凡的,用雷公爷的话说,那叫‘树倒猢狲散’!老高!你说这年月,怎么总是好人挨整?砸了锅,炼了铁,老乡拿什么熬粥煮饭?你过去是个党员,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炼出优质钢。”我悲恸地说。

    “我的天——”“猴子”高喊了一声,赶紧捂住了嘴。

    我不能控制自己焦躁而不安的心情,匆匆走出宿舍,穿过竹林,直向凤妮那间场长办公室走去。我知道她目前是多么需要支持,就像一场冷雨之后,万木渴望着阳光的照耀一样。我虽然也是被时代深埋了的一块化石,本身不能产生一点热能,但像鲁迅先生在《两地书》中写到的——“相濡以沫”的良知和本能却还没有衰亡。

    夜,很静很静……

    静得似乎能听到残雪融化的窣窣声,能听见春草的嫩芽在雪片下的萌发声。啊!这已是大自然的又一个早春,我心田里却没有一丝春天的影子。我边走边朝凤妮那间屋子望着,窗子上虽然亮着灯光,但没有一点声响,一种不安之感滚上我的心头,我跑上台阶,猛地推开了屋门。

    怪事,办公室小桌上电灯亮着,但室内空无一人。我举目四处张望,文件柜敞开着,地上有零乱的纸片,我头脑“嗡”的一声:大概凤妮已经离开了她的办公室,到她应当住的地方去了。我心情沉重地转回身来,想离开这个不愉快的地方,但是这时候雷光出现在门口,我心里一惊,想躲也来不及了,索性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他。

    “深更半夜,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他那双亮度超人的眼球,在眼帘里转动着,显然,他在窥测着我的来意。

    我过去说谎话总是要脸红的,但这次回答雷光我说谎却完全心安理得。我平静地说:“我来找场长请示一点事情!”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她已经不是场长了!”雷光以法官训斥罪人的声调,严厉地质问我说,“你一不是‘右派’组长,二不是带班的班长,有什么必要半夜跑这里来亲自请示问题,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表示一个专政人员的威严和对敌情的高度警惕。

    “是这样……”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假戏演到底。“我们宿舍里很多人,由于深翻土地大会战,磨破了衣裳和手套,想找点针线。想来想去,女场长一准有!所以……”

    “你怎么还叫她场长?”

    “叫惯口了,难改!”

    “称呼里边也有原则问题,你知道吗?”

    “我现在刚刚知道!也许……该称呼你场长了。”我不愿意和他多磨舌头,迈步就朝屋外走。

    “高水,你站住!”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过头来。

    “你还没有说清楚,到底为什么到这儿来?”

    “借针借线,这是在男宿舍借不到的。”

    “你们来了好几个女右派,为什么不找她们去借?”他绕到我的面前,滴水不漏地追问我说。

    老弟!在我过去的生活里,还很少看见过像雷光这样精细的年轻人;他不但思维敏捷,观察入微,还经常出其不意向你提出你无法防范的问题。眼前,他问我为什么不到女“右派”那里去借针线,就使我难以回答。我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好像觉察到我和凤妮中间的一些蛛丝马迹,正在借这个机会寻找把柄,这让我感到一种潜在的危险。

    “你为什么不说话?”雷光那张不算难看的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的笑影,他在我面前来回踱着步子说,“你们北方不是有句成语吗?戏法变得再巧,也瞒不过打锣的。你应该把我看成那个打锣的!”

    “雷科长,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记得你那幅画面上没有太阳的画吗?”雷光停步在我面前,滴溜溜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个身为女共产党员的场长,竟然为你这个右派开脱解释,你认为这是偶然的吗?”

    我抬起头来:“她说的是实际情况……”

    雷光笑了两声,突然板起了脸:“别在组织面前玩猫儿盖屎的把戏啦!我冷眼观察你们很久了,一个动了春心,一个开了情怀,今天,你半夜赶到这儿来的目的很清楚……只是你不知道这间办公室换了主人,不知道石凤妮已经搬到女工宿舍去住了。高水!你要把你们的来往情况交代清楚,听明白了没有?”

    看着雷光盛气凌人的神色,听着这个合格鹰犬的灵魂自白,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雨果名著《悲惨世界》中的人物沙威。虽然雷光没有沙威那样膀阔腰圆的身材,也没有沙威严于职守的坚定信念——雷光不过是个削尖脑袋向上钻营、乘风而起的时代小甲虫——但他具有沙威那双时刻在窥视、探索的眼睛,和沙威永不休止地追踪善良、扼杀善良的残酷的心。

    想起这些,我浑身的热血在沸腾、燃烧、冲撞……我明确地回答他:“关于这方面,我无可奉告!”

    显然,他怎么也意想不到,一个“右派”话里竟敢带着这样浓烈的火药味儿。他满面红光的脸,因激怒而变得苍白;两只水灵灵的眼睛,瞬息间闪出愤怒的火星——说个形容词,雷光这时就像是一头奓起毛儿的小狮子,恨不得张嘴把我吞下去;可是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不动声色的犀牛。我个头比他高出一头,身体比他矫健结实,在这个周围没有一个人影的午夜,动起手来显然对他并不利。

    老弟!其实我连动他一手指的心思也没有,但是雷光一定是以他的心,度我之腹了,他冲动了一阵之后主动退兵了,他不失尊严地对我说:“高水!你到底想不想摘帽子?这是你立功自赎的好机会!”

    我想起我已经把上诉材料寄到原机关党委去了,迟早会和雷光——我们的顶头上司通气,不如早叫他知道我的态度,以彻底摧毁他企图在我身上捞油水的念头。我缓慢地、一字一板地告诉他说:“雷科长!我不存在摘不摘帽子的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他愣住了。

    “因为我根本不是‘右派’!”我平淡地回答。

    他看了我老半天,从胸腔里憋出两句话来:“原来你是个想翻案的右派,那……那你等着瞧吧!”他返身进了他的新居,“砰”的一声关闭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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