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⑧)(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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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地说,叫他换上这身干净衣裳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排戏,不如说是出自我对夫子先生的深切同情。他的生父是一位早期留英的学生,在伦敦和一位金发碧眼的女郎结了婚。30年代初期,夫妻俩一块儿返回北洋大学任教,东方汉阳在故都北京呱呱落地。1948年初,解放大军的炮声,逼近了北京城,一直对共产党持有谬误偏见的父母,取道香港,去英国了。行前,东方汉阳的父母想把他一起带走,但是东方汉阳的祖父祖母竭力反对——因为这一对老知识分子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只给老两口生下来东方汉阳这一个宝贝孙子。父亲和崇洋的儿子、婆婆和英国儿媳争吵得非常激烈,在两代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十四岁的小东方汉阳,一头扎在奶奶的怀里,感情的天平一下倾斜了。东方汉阳的父母无奈,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匆匆登上了火车。新中国成立后,东方汉阳以各门功课全优,考入了全国最高学府。这时候,他祖父祖母相继与世长辞,东方汉阳在极度悲痛之中奋发图强,毕业后被保送到H大学专攻天文数学,成了一名资质优秀的研究生。当这个飞虫快要啃出成果时,1957年的历史风暴,把他吹到了劳改农场。所以,东方汉阳成为右派队里少有的光棍汉,也是唯一的混血儿。我和大郭都当了孩子的爸爸,他还没有迈进初恋的大门呢!

    人靠衣装马靠鞍。东方汉阳穿起一身干净衣裳,我又用梳子给他梳了梳乱稻草一样的头发,淹没在汗尘之间的书生气质,立刻脱颖而出。再加上他有一张永远晒不黑的白皙的脸颊,三十开外的人,竟然像个标致的青年人哩!

    沿着小白杨树林,我和东方汉阳朝排演地走着,田野里到处是布谷鸟的叫声:

    光棍好苦

    光棍好苦

    衣裳破了

    没有人补……

    是不是这只奚落光棍的鸟刺激了我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心里似乎孕育了一种向往:东方汉阳该结束他的光棍生涯了。而今男儿国的梧桐树上,飞来一只女儿国的金凤凰,不正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吗?于是,我向东方汉阳含蓄地说:“东方,看样子你要时来运转。”

    “对!对!”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那篇‘天体黑洞’的论文,要变成铅字了。”

    “这不过是一喜。”我说。

    “难道我还有什么喜事?”他摇了摇头。

    我用眼珠斜睨了他一眼:“说不定我写的这出《OK!中国!》,能够穿针引线,给你引来一个爱神呢!”

    我这句话是否再次唤醒了夫子先生的春心,我无法准确地捕捉,可是他的脸突然红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甚至连躲在镜片后边的那双略略凹进去的眼睛,也闪耀出一丝喜悦的光泽。尽管他嘴里一个劲地叨咕“一辈子当和尚了”,但他那两扇心灵之窗——眼睛,却在无声地告诉我,东方夫子动了思凡之心。

    我进一步顺水推舟说:“她也是个知识分子。”

    “嗯!”

    “外语学院没毕业,被调到对外的友谊商店。”

    “嗯!”东方汉阳有兴味地点了点头。

    “人嘛,像‘维纳斯’。”我不动任何声色地说,“由表及里,估计灵魂也像‘爱神’那么干净。”

    从来也不启唇微笑的夫子先生,此刻被我说得咧开嘴角。虽然,他为了掩饰心情,笑容像夏天雨夜的闪电,一闪即逝,但是没有逃脱我窥视他的目光。

    正如我估计的那样,当我和他出现在排戏的房子,夏樱向东方汉阳伸出纤柔的玉手时,东方夫子被她的美丽慑服了。他胳膊颤抖得有些不能自制,大郭看着夫子先生的窘态实在可怜,主动介绍说:“这就是东方汉阳,雅号‘东方夫子’!”

    “东方夫子,东方夫子,”夏樱一笑,眉毛都弯曲了,“真有意思,可就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但还是说出口来,“可就是有点像西方人,至少你是个少数民族……”

    她如此敏锐地提出问题,使东方汉阳的脸一下红到耳根。大郭再一次为他解围说:“不必细问了,一句话,他细胞里有大不列颠人的‘染色基因’。现在,我们抓紧时间对台词吧!”

    两天之后,《OK!中国!》正式投入排练。东方汉阳和夏樱记忆力是惊人的,郭铁不必担心他们因为忘词而在台上出丑了。但有一点使大郭心里着急,东方汉阳过于拘谨,他像一支抠了扳机而不出响的火枪,动作生硬得如同活的僵尸、会出气的木偶,郭铁又是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导演体系的绝对崇拜者,一切细节都要求逼真。东方汉阳却常常不能进入角色。比如:洋人走路,常常是男女挎着胳膊,仅仅演这一个动作,就使郭铁出了一身大汗。郭铁愠怒地弯起东方汉阳的胳膊,夏樱的手刚刚伸过来,他那条胳膊就仿佛触了电一般,又躲躲闪闪地伸直了。倒是夏樱帮了大郭的忙,她那条丰满的臂膀麻利地紧紧挽住东方夫子的胳膊,才使郭铁长出一口气。每天排完戏之后,东方夫子都汗流浃背,夏樱偷偷地笑他,而我常常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男队离女队的距离,大约有五里地的样子,每天排戏完毕,郭铁都以导演身份命令东方夫子送夏樱归队,时近5月,田野里紫的、红的、黄的、蓝的等千奇百怪的野花都破蕾而开,把大地织成彩色斑斓的地毯。我和大郭窥视着在花丛中渐渐远去的人儿,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最初,东方汉阳和夏樱走路时一前一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后来,他们并肩而行了。有一天我和大郭爬上制高点,看见他俩在一棵不算高的玉兰树下停下脚步,夏樱跷着脚尖从枝叶间摘了一朵玉兰花,在鼻子下边嗅了一下,吻了一下,递给了东方汉阳……

    郭铁激动地说道:“瞧——”

    我拨开遮挡视线的向日葵叶子,出神地望着。

    “歪打正着。”大郭用劲打了我一拳,“我的戏导演成功了。”

    “但愿夫子先生能像爱天上星辰那样,爱这颗地面上升起的星星!”

    这期间,东方汉阳那篇论文在杂志上发表了。虽然稿酬给得不多,但买上一身衣裳和一双新鞋还是绰绰有余的。他除了为自己买了行装之外,还买了一根音质悠扬的洞箫(除去爱星空之外,这是他的第二爱好)和一把梳子。于是,他再不用十个指头代替梳子,连搬道具时,也唯恐衣服上沾上灰尘。有一次,我居然看见我们从来不修边幅的夫子先生,正对着小镜子挤自己脸上的粉刺呢!

    《OK!中国!》在五一之夜,终于演出了。那雷动的掌声,虽然使我和大郭感到安慰;但更使我们欢欣的,还是戏中之戏——东方夫子和夏樱之间的爱情。戏演完之后,我和大郭在台下拼命寻找萧严科长,想向他汇报一下这出“假戏成真”的时代喜剧。不巧得很,正赶上他去边疆一个省参加劳改工作经验交流会了,不然,他那双窄小的眼睛一定会笑得眯缝起来的。这是我们唯一感到遗憾的事情。

    这些天,东方汉阳生活上起了明显的变化。这棵没有承受过爱情雨露滋润过的苦苗,在夏樱似水柔情的体贴抚爱下,显出一片盎然生机。此时虽然刚刚入夏,夏樱已经为他织好了一件秋冬穿的毛衣。公休时,这位面若熟透了的樱桃的夏樱,还给这位缺少内衣的夫子先生送来背心短裤,就连她头上戴着的那顶大檐草帽,也扣在东方汉阳那个不怕毒日照射的脑瓜顶上。5月,正是插秧大忙季节,别人累得腰酸腿疼,晚上赶紧伸直腰腿,躺在床上休息,东方汉阳虽然同样劳动,却像打足气的皮球,还有雅兴在宿舍外边的空场上,对着万里星空吹箫。有一天晚上,我已经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大郭把我摇醒了,诡秘地朝我说:“你听——这个‘鬼’吹得还真够味儿。”

    我屏住气,静听了一下,箫声时而悠扬,时而凄楚。他在吹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中的曲牌《凤求凰》,我从床上爬起来,说:“走!看看这个‘鬼’去!”

    月光如水,满地铺银,我俩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见东方汉阳身子斜靠着一棵柳树,吹着洞箫,正在自享其乐。大郭是个粗犷汉子,猛地一把夺过洞箫,酸溜溜地瞪了东方汉阳一眼,开玩笑地说:“夫子先生,你自个儿掉在蜜缸里,对着月亮想嫦娥,大概把月下老儿早给忘了吧?”

    东方夫子一愣,看看是我俩,忙说:“坐!坐!”

    我俩坐在树下,我拧着他的左耳,大郭拧着他的右耳,一齐向他进攻说:“你过了河拆桥,推完磨宰驴吃可不行,没别的,向两位月下老儿交代交代吧!”

    东方汉阳嘿嘿地傻笑一阵,推托着说:“交代什么,总得有个题目哇!”

    大郭用劲一拧夫子先生的右耳,对着他那只发红的耳梢说:“你心里清楚,别犯傻!”

    “开门见山。”我补充着说道,“谈谈你和夏樱的事,比如,究竟热到了什么程度,比如……”

    “我……老实交代,你们松开耳朵。”

    大郭和我一齐松开手,像小孩子嬉戏那样,从左边右边分别吹着他发红的耳朵,当作惩罚之后的抚爱。东方汉阳把我和大郭的一只手,各自握在他的左右掌心里,低声地说:“大郭,叶涛,我真感谢你俩,如果没有你编剧,他导演……我也许一辈子进不了爱情圣殿的门槛,告诉你们吧!上星期天,她给我送内衣来,我送她回去,当我们走到静谧的小山包背后,她……她……她……”

    大郭大声喝道:“竹筒倒豆子!你该对媒人彻底坦白,别说芝麻丢西瓜。”

    “她……”东方汉阳鼓足勇气说,“她突然拥抱了我,用那张菱角嘴一个劲地吻我,我……也吻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尝到——”

    东方汉阳还想说下去,月光下走来巡夜的队长,我俩一拉东方汉阳的胳膊,一溜烟似的跑了。要在往常,队长并不干预夜里聊天,而插秧时节,队里有严格规定,必须按时睡觉,以保证充沛体力投入插秧,因此,这场夜话中途夭折。但是,谁能料到这次夜话就是戏中之戏的高潮呢,之后,东方汉阳的恋爱发生突变,大郭和我都为此深深内疚,长时间地受到理智和良心的谴责。

    事情发生在插秧结束之后的星期天,东方汉阳从女队看望夏樱回来,进了宿舍,就一头趴在床上。

    “是不是甜酒喝多了?”我开玩笑地说。

    夫子先生没有反应。

    郭铁摇晃着他的肩膀说:“你就这样对我们两位月下老儿,连个屁都不放。”

    东方汉阳仍然没有动静。可是我看见他肩膀在微微抽动,接着,传出来轻轻的抽泣声,我和大郭顿时都愣住了。因为在我们和东方汉阳相处的几年中,不要说哭,多沉重的负荷背在他的肩上,他都没有流露出过一丝难色。按他自己的话说:“我活这么大,还不知道眼泪是咸还是甜的呢!”此时,他嘤嘤而泣,显然,是他承受了什么沉重的打击。

    “东方!你怎么了?”郭铁收敛了宽厚的嗓音,坐在床边上说。

    “我们都是你的好朋友。”我安慰他说,“有话还不能对我俩说吗?”

    他突然一跃而起,跳到地上,苍白的脸上沾着泪痕,向我俩喊道:“你们这两个浪漫主义者,自以为做了什么好事!我……我蒙受了最大侮辱!最大侮辱——”他一边喊着,一边端起一杯凉水,噙进嘴里,又像漱口一样吐了出来。“你们知道吗?她虽然面若荷花,根子却吸吮着污泥,她脏得不能再脏了。”

    东方汉阳像喝多酒的醉汉,语无伦次地向我们俩喊着。我想:之所以使夫子先生如此激动,一定是夏樱变了卦,刺痛了他那颗诚实的心,便低声地问他:“东方,是她拒绝和你再谈下去了?你说清楚嘛!”

    东方汉阳神态略略宁静了一点,但两只眼睛仍然火辣辣地望着我们,他充满怨气地回答说:“是我拒绝了她。”

    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虽然声音不响,却宛如一声晴天霹雳。我低下头来,用沉默表示了不快,而大郭却无法克制他的火性,讥讽地说:“原来是你变卦了。是嘛!东方汉阳的大名又印在学术刊物上了,当然,再瞧不上身上有黑点的人啦!可是你别忘了,在这儿的人都不是水晶,你、我、他——人家叫咱们‘摘帽右派’,我看你是老鸹落在猪身上,只嫌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这是典型的功利主义表现!”

    “你……”东方汉阳愤怒得连头发也抖动起来,“你胡说——”

    我看见两个平日非常亲密的朋友,硬碰硬冒了火星,便攥住东方汉阳的袖口,硬是把他拖出屋来。在我眼里,东方汉阳既不是朝秦暮楚的人,也不是不讲人伦道德的禽兽,相反,这位夫子先生正像他的名字一样,可以说是东方道德的完美典范。他之所以断然回绝了夏樱,也许会有我和大郭都不知道的内涵。因此,我把他拉进小树林之后,拼命从我头脑中驱赶着先入为主的是非判断。我俩默默地在小树林里走了好一阵子之后,我才问他说:“东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难于出口,因为她太肮脏。”他吐出胸中一口闷气,两眼直直地望着地面。

    “过去她是小偷?”

    他摇摇头。

    “是流氓?”

    “流氓、小偷只要是改好了,我并不挑剔。”东方汉阳突然停步,眼神里凝结着痛苦和愤懑,高声地向我宣布说,“她……心中没有祖国,过去是个出卖祖国尊严的‘洋妓’——‘洋妓’——”他把“洋妓”两个字叫得特别响,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我问:“你说说,叶涛,我东方汉阳能和‘洋妓’为伍吗?这是耻辱!耻辱!”

    我低垂下头来。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洋妓”这个名词不但是一切称呼中最可鄙的名称,而且在社会底层的垃圾箱——劳改队,也是千人所指的诅咒对象。这些败类出于某种需要——或对于金钱无止境的贪婪,或出于对酒绿灯红的倾慕,或者出于对洋人的崇拜——她们可以把祖国尊严,伴随着她们肉体和灵魂的腥臭,一块当成商品出卖。试想这样一个女人——即便她是出水芙蓉,怎么能不叫视祖国为亲娘的东方夫子,感到恶心呕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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