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你在爸爸面前,又打了我什么小报告?”
“啊?”我心里如同被人剜了一刀。这个该死的,明明是我在井口替他解了围,他反而这样屈赖我的心。小妹,我可真火了,反唇相讥说:“怎么!你在井下对我像个凶神,还不许人家吱声呀!”
腾虎把不敢对公爹发泄的怒气,发在了我身上。他说:“我丢人现眼,你大概是看了舒坦!”
“爹说了,谁脸上有了灰尘,谁就该洗脸。你这个矿山劳模也不例外,应该比人家洗得更干净一点!”说着,我把吊杆上的一条毛巾,往脸盆里一扔,“对不起,葵花今后没工夫当你的阿姨了,自个儿动手洗吧!”
你哥有点耍赖地说道:“我的脸比谁都干净。”
“你看你那黑眼窝。”我发布命令说,“你不洗,晚上甭上床!”
就在这时,矿山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了,一个口齿清脆的女广播员,向全矿广播了我下井的新闻。同时,女广播员以如何对待工作和家庭为题,发表了一篇短评;文章中毫不客气地点了你哥腾虎的大名,指出矿领导已经决定叫我下井之后,腾虎不该和放炮员小邱一起,将我的水靴和灯牌藏到鸡窝里去,阻挠我下井。
这简直如同一声九天炸雷,不但腾虎闻声变色,我也吃了一惊,我到这时似乎才理解了“拔大葱”的深刻含意。不用问,一定是公爹到宣传科,亲自给广播员提供的宣传材料,他决心要治腾虎的毛病了。
别看腾虎一副堂堂男子汉的仪表。听了广播之后,像挨了霜打的秧苗,垂下了他那卷毛脑袋。看他这个样子,我有点怜惜地走近他低声说:“腾虎,你该理解爹的心,这是为了你今后……”
他没容我的话讲完,一巴掌推开我,猛然抬起头,朝我怒吼道:“难道我阻拦你下井,是为了我自己吗?”
小妹,这是我们结婚之后,他第一次用手狠命地推搡我。我由于没防备,向后踉跄了几步,几乎坐倒在地上,怀里的小嘎子惊吓得放声大哭,我气得浑身哆嗦。这时多亏公爹和邵书记来了,我才把紧抓在手里的鸡毛掸子放下,不然的话,我真想赏这头倔毛驴一掸子了。
邵书记一进门槛就严峻地说:“这篇宣传稿,是我同意广播的。我支持张师傅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竹筒倒豆子都摆出来,以理服人嘛!”
“我……”腾虎抓弄着一头卷发,闷声回答,“我……委屈!”
“你还委屈?”公爹踉跄地向前迈了两步,被邵书记拉住了。
“我在井下忘我的劳动,想不到……”腾虎长长吐出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弓腰抱头。
“你是井下一头卷毛虎,这一点,全矿都知道,所以才把你的照片,贴在宣传栏的醒目地方上。”邵书记话语不紧不慢、声调不高不低地说,“可是一头卷毛虎,变成拦路虎的时候,宣传喇叭就要批评。”
“邵书记,”腾虎从椅子上抬起头,“我不是为了自己,是怕她们下井影响生产进度。”
“葵花今天影响了你们哪一点了,你摆出来嘛!”
“……她刚下井觉着新鲜,蒸锅盖还能冒三分钟的热气呢!”
我忍受不了他的刺儿话了:“腾虎,你……”
邵书记制止住我的话,他走到腾虎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看样子,井下和你谈的话,你都就饭吃了,没起作用。走!我们到外面遛遛去。”
他们走了。公爹的火气显然还没有消失,他指点着院子里那棵小杨树对我说:“葵花!你看这小子,给树理了一半发就下来了。”
我拿起斧子:“爹,那一半我来理完。”
公爹把斧子夺过去,放在墙角,气呼呼地说道:“该谁干的谁干,给那小子留着。”说完,他接过我怀里的小嘎子,心疼地拍拍孙子屁股蛋说,“来!跟爷爷走,叫你妈好好休息一会儿。”
小妹,也许是我干惯了家务活了,没有事干反而感到着没落的,我到院子里去整理腾虎篡树砍下来的树枝子,心里也像地上横七竖八的枝杈样,乱糟糟的。我从细雨朦胧中和腾虎在龙爪槐下的初会,一直想到他推我的一巴掌,不知为什么,我难过得掉泪了。
男人们都说女人心重,这话不能算错,直到晚上躺在床上时,我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腾虎推我的一巴掌,越想好像越觉得委屈,我忍不住无声地哭了好一阵……大概是半夜时分,你那个该死的哥哥回来了,他步点轻轻悄悄,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我从他的步点轻重,就判断出来,他吃了邵书记的批评。进屋之后,他没有敢拉开灯,连脱衣裳都没有一点声响;躺在床上后就双手托着那个卷毛脑瓜,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房顶。
我用被角偷偷擦掉脸上的泪痕,怎么能叫他知道我在哭呢?不能为了让他看看葵花到底是不是蒸锅盖上的三分钟热气,我强迫自己闭上双眼早点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似乎感到腾虎的手掌在抚摸我的脸,我回过头来,腾虎低声哀求我说:“葵花!原谅我吧,我……”
我狠狠地推开了他。
他又伸手钩住了我的脖子,声音轻得如同树叶落地:“葵花,过去我对你了解不够,都是我的错……”
我猛力地推出他的胳膊,自己的手碰在墙上一下,我惊醒了,原来是个梦。
小妹!梦是心中想。我当然盼望腾虎能对我这样亲昵,可是你这个该死的哥哥,才不是磨盘上喜欢拐弯的顺毛驴呢!他不但没有对我有一点温存,我回头一看,连床上的人影都不见了。他到哪儿去了呢?闹钟夜光盘才指向四点呀!
我再也无法睡觉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心情:他躺在我身边,我恼他;他果真不在身边了,我又惦着他。索性,我穿好工作服,蹬上水靴,带上早上的干粮,提前下井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井下有许多工作等着我去熟悉,我要求自己,驾驭那些活茬应当像我使用手中的针线一样熟练……
月牙西沉,天还没有大亮;静静的初夏凌晨,只能看见电机车天轨上闪烁着的蓝色弧光。滚滚的车轮声和矿车的倒渣声响,显得格外清脆悦耳。在这静悄悄的黎明,我走在通往井口的大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那是葵花峪第一个女矿工的身影,我感到生命无比充实。
心情愉快,倍感路短,我很快来到了731掘进巷道。那悦耳的叮咚叮咚滴水声给我奏乐;巷道两旁挺立着的一排排红松支柱,巨人般地向我行注目礼……当我两眼向巷道尽头眺望的时候,奇怪地发现了一盏灯光,我心里不禁“啊”了一声,那会不会是腾虎?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向工作面奔去,八十米、五十米、二十米……当距离工作面只有十米左右时,我终于看清了,不是他又是谁呢!
在这湿淋淋的巷道,他居然只穿着一件汗衫,抱着电钻突突突地打眼;晶莹的水珠掺着汗珠,从他肩头上滑落下来。他身体向前倾斜着,用全力顶着电钻的后座,身后突起的腱子肉隆起一块块的疙瘩。哎呀!那形象简直就是个矿工石雕。美极了。我张大嘴巴,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为了克制我的冲动,我用拳头堵住了嘴……默默地靠在一根柱子上,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你哥这个傻家伙,根本不知道身后站着他的妻子;打完了三排炮眼之后,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水,从煤壁的支柱空隙中抽出一把劈斧,开始劈架棚用的上梁接口了。他使着蛮力,木屑在斧头下四下乱飞,叮当叮当的声响,在巷道中响起回音,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叫。他,似乎把全部火气都用在这把劈斧上,一边劈,嘴里还“嘿——嘿——”地给自己使劲。
他把梁木一头的接口劈得合乎了规格之后,转过身去劈那一头时,他的矿灯有意无意地向巷道扫了一下。我慌忙背过身子,装作弯腰穿水靴的样子,让他的灯光只能照到我的双腿;也许我的个子比较矮吧!他把我当成了副队长刘小龙,大声向我吆喝:
“小龙,‘进口货’带得多不多?来得早了一点,肚皮都贴了脊梁骨了。”
我没有回话,琢磨着该怎么回答他。
“听见没有,小龙?唉!昨晚上为我们那口子下井的事,邵书记给我脑瓜擦了两个小时的油泥……”说着,他扔下劈斧,向我走了过来。
小妹,我怕他过早地发现是我,走到半截再返回去,只好弯着腰继续摆弄那只水靴。他走到我身后还没认出我来,就问:“小龙!是不是水靴漏水了?”直到他绕到我前面,蹲下身子,头灯的光圈从水靴向上移动,照着我的侧脸时,他才看出来我是葵花。我俩同时站了起来。小妹,我很难向你描绘你哥哥那个窘样,脸唰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接着他转身想走;我带着怨气,也饱含着深情把饭盒递给他。他没好意思接过去,饭盒哗啦一声掉在地面上。
我扭身就走,拐弯进了巷道,拧灭了矿灯,偷偷探头瞅着他。
不知他是由于饿了,还是由于对我的温度回升,他弓腰拾起了饭盒,披上工作服,坐在圆木上大口大口地吃起馒头来了。他可能认为我是吃了早饭下井来的,把三个馒头吃了个光。小妹,这天早上我虽然饿了肚子,但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腾虎这个“绝缘体”,开始和我通“电”了,你说对吗?
六
就是这样,在没有语言传声,只有目光传递“电波”的情况下,我们在家里,在井下演了半个多月的无声电影。这些日子,我为了表示一个妻子的尊严,在家里,我搬了一张小床睡在墙角;在工作面,我喊他“队长”,而不亲昵地叫他的名字。我拼命地熟悉巷道里的一切,从矿工师傅们身上学习各种井下本领;那劲头就好像是海绵吸水一样,不漏掉任何一点我该吸收的东西。在我完成一个通风工的本职工作外,我跟师傅们学习打眼、放炮、架棚、攀顶,甚至连井下的庞然大物——装岩机,我都能操纵自如了。矿工们给我戴上了一顶“后勤部长”的桂冠,后来,连“后勤”两个字都抹掉了,半开玩笑地称呼我为“部长”。
腾虎经常偷偷地窥视我。当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他迅速地把脸转向其他方向,装成对我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那是感情上的伪装,实际上,他时刻关注我在井下的一举一动。在家庭里,我也清楚地看到,腾虎对我感情的水银柱在慢慢上升:那棵被公爹比喻为“理了一半发”的小杨树,没有任何人授意,他自动爬上去把它砍了个笔杆条直。他常常不直接对我说话,而是利用物理学中光的折射作用,对我发射微波。比如,他抱起小嘎子的时候,一边亲着那张小苹果脸,一边说:“爸爸前些天神经不正常,来,打爸爸几个耳光。”说着,他用儿子的小手掌,吧嗒吧嗒地打着他自个儿的脸。我心里暗暗发笑:小嘎子刚满周岁,懂得什么叫“神经不正常”?分明是说给我听的。我呀,给他个装没听见,反正你不正面跟我说话,我一概不起反应。小妹,我横下一条心,非要像爹说的“拔大葱”那样,狠狠治治他身上的“大男子主义”不可。
转眼之间,到了阳春三月,731巷道的掘进到了尾声。“水帘洞”矿工们的掘进事迹,不但惊动了矿务局,而且连省报也来了记者,准备给提前十天完成掘进任务的全体矿工登报。我记得清清楚楚,最后一个班是上的夜班,由于事关整个矿山的荣誉,邵书记、高矿长和党委成员都参加了最后一个班的战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役啊!“水帘洞”好像有意刁难731的矿工;头上流的是水,地上冒的是水,煤壁上淌的还是水,工作面水深得几乎淹没高筒水靴,矿车在工作面运转时看不见车轮,简直就像小河里的一条小船,整个731巷道一片哗啦哗啦的踏水声……这天,我仔细地检查了风筒之后,主动承担了巧巷道的蓄水库,向井上排水的任务;只有水库的存水及时地用电泵抽到井上去,巷道的水才能源源不断地流进水库,以减少水中作业的困难。
矿工们已经来不及把水抽干就开工了。他们站在水中打眼,在水下摸索着钉道;但是在打完炮眼急等装炸药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放炮员小邱在炸药箱中翻来翻去,在炸药外边的防水套没有了;没有防水套,炸药无法装进满是积水的炮眼,开不了炮提前十天完成任务的计划,就将放了空炮,你说,这不是急煞人嘛!
邵书记这个从来不动火气的人,这天在井下都冒了肝火,他大声地朝小邱喊着:
“放炮员不带防水套,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小邱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整话,连那张娃娃脸也扭曲得变了形,“我昨天出井……”
噢!我记起来了每天只要小邱一出井口,一群孩子就像蜜蜂迷恋花儿一样,围着他团团乱转。这不仅是因为小邱长着一张娃娃脸,本身就吸引孩子,而是孩子们向他要各种颜色的防水套,用嘴一吹就变成五彩缤纷的气球……他把防水套给了孩子们,眼下要用时可就抓了瞎了。要知道731巷道到领防水套的炸药库,往返有四里多地的路程,即使是小邱长着两条飞毛腿,也要耽误一个多小时,这多糟心!无数盏矿灯的光圈都投射在小邱脸上,小邱平日喜笑颜开的神气消失得干干净净,豆粒大的汗珠子顺额头淌了下来,他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腾虎青筋暴跳地训斥他这条小尾巴说:“你……眼珠一转,一个鬼主意,满肚子净是邪门歪道。还发什么愣,马上去炸药库,快——快——”
小邱撒开两条短腿就往外跑,跑到蓄水库旁边,我一下把他拦住了。他没容我说话,就急如星火似的央求开我了:“好嫂子,你看看皇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工作面都火烧眼睫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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