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文集-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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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德意志之绿

    从波恩一路南下,起始是沿莱茵河行车。临近慕尼黑时,又见和多瑙河贯通的伊萨尔河。

    绿。一路上皆是绿。

    红——那是村镇的红色屋顶。

    难以想象,联邦德国能有那么多的绿色森林,漫长的高速公路两旁的丘陵上,没有一处露出山石和黄土的,绿色覆盖了这儿的一切。

    我曾怀疑过这些树是否真是战后人工种下的。因为欧洲气候得天独厚,夏季几乎每天细雨迷离,比如沿山势而攀的葡萄园,就是靠欧洲雨多,而不用浇灌设备供水,这些树木的繁茂能不能以此定律类推,是风调雨顺下的自然林呢?

    否!

    据德国朋友告诉我,战争是没有把森林全部毁灭,但战争后一度的混乱时期,城市重建,村镇翻修,森林被毁灭得相当厉害。德意志之绿,不仅仅靠天上的雨水,更靠战后一棵一棵树苗的栽种;当然,到了经济复苏初期,也靠飞机播种绿色。

    由于绿色浓郁,鸟儿也显得非常之多,它们大概看惯了高速公路上炮弹出膛般奔驰的汽车,因而就在高速公路旁,大摇大摆地散步,小小飞禽和万物之灵的人类,中间似乎没有什么间隔。高速公路两旁出现森林的时候,两旁的警示牌上,就常常出现梅花鹿的形象,那是在告诉司机:慢点开,这段公路旁的林带里有鹿,它们常常横穿马路,到对面林带去,不要轧坏了它们。警示还有另外一重意思:喂!别开快车,一旦有梅花鹿通过,你来个急刹车,后边的车就会撞着你的车尾而出交通事故。

    我在波恩的时候,就从电视台新闻节目中,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某夜的慕尼黑附近的高速公路上,有一条野狗穿行,头车来了个急刹车,后边的刹车来不及了,结果几辆车相撞在一起,当场死伤3人。瞧!一条野狗带来这么大的恶果。当然,这条狗未必来自森林,也有可能来自城市。就拿波恩来说,我屋子对面的4家芳邻,就有3条狗。我在西柏林时,曾得到这样一个统计数字:城市人口200万,树23万株,狗8万只,每天造粪16吨。我询问德国朋友这个数字是从哪里来的,她告诉我材料中统计的狗的数字,比实际数字还要少些,这些材料是税务部门公布的,但是还有一部分养狗不去报官上税的!从西柏林的养狗数字,就能推算其他城市,那么这条作孽酿成汽车相撞的狗,就难分是家狗还是野狗了。

    绿色是诱人的,欧洲各国有许多绿色和平组织,以维护人类生态环境不受污染为宗旨。联邦德国还有绿党,其党员遍及城乡,在西柏林逗留时,我询及几位德国朋友的思想信仰,竟然都是绿党的党员。其实,像维护生命一样保护森林绿色,在联邦德国早已成法。在威廉一世统一德国之前,普鲁士王国就有严禁滥伐林木之禁令,对私自砍伐树木的人,处以重刑或极刑。而今,世界上更懂得绿色和人类生活密不可分时,保护绿色就成为一种自觉行为。前文提及赛德尔夫人,横穿森林时把餐巾纸攥在手里,不使其污染绿色只是一例,我们在慕尼黑附近一个叫瓦土湖的地方游览,见湖水明澈晶莹,紧靠湖岸的地方,能看见湖底卵石,使人十分惊奇。带领我们参观的黑采尔先生说:湖水之所以如此干净,是因为法律条文保护,这块牌子上写着,只允许木舟在此湖游弋,机动船和汽艇等均不得在此湖下水。我仔细看看湖中的船影,又看看岸边停泊的船只,果然都是划桨的木船。在阿尔卑斯山脚下,一个并不出名的湖泊,能立此防污法令,充分说明联邦德国的绿色,既来自法律,也来自于公民维护绿色的强烈意识。我留住在波恩的时候,是在一所位于北郊的公寓。一天,我外出时,突然看见我们临近几个院子的木栏上,被挂上了黑色的三角旗。不解其意,便询问德国朋友。他说:这是针对这几家荒芜的草坪而言的,旗子的含义是指责户主没有及时修剪草坪,成了“无政府主义”的乱七八糟。谁挂上的旗子,不知道。但是知道这是非官方的波恩市民。

    在西柏林一年内必召开两次“绿色节日”展览,以推动全民建设绿色文明。凡此种种,在联邦德国相当普及,以这样的绿色意识来对照我国,深感任重而道远。因为至今滥砍滥伐森林之风,还没能从根本上遏制住,本来我国沙漠和无绿山冈覆盖面积就相当大,如果造林面积再追不上毁林面积,绿色摇篮也只能是个幻梦。我们在联邦德国访问期间,正值大兴安岭森林大火吞噬着绿色的原始林,联邦德国的电视新闻中,不断以焦虑的目光对火势追踪报道。德国朋友为之惋惜,我们心如火燎。一些联邦德国的爱国华裔,在汉堡组成了募捐委员会,为重建大兴安岭的绿色屏风而尽炎黄子孙之赤诚。

    绿。

    到处都是绿。

    在慕尼黑市区附近,有一所著名的英国公园。那是一片无际无垠的绿色世界,据翻译金弢告诉我:他随另一个代表团访问这座公园时,是个阳光充足的日子,慕尼黑市的许许多多青年男女,都到草坪上来晒裸体日光浴,以享受阳光的照射和绿茵的抚摸。代表团对此景象颇感新奇,其中的一位女作家打开相机,想拍摄下这个自然与人交融如一的镜头留作纪念,但拍摄受到阻拦。我们去英国公园参观的当天,天公不称人意,水云密布于天,雨丝斜飞入地,无限深远的绿茵上,不见青春裸体之健美。只见一群群彩色鸟儿在绿色襁褓中嬉戏。这使作家们无不感到遗憾。

    联邦德国的总面积为248587平方公里,森林覆盖面积接近疆土的百分之三十。加上城市和乡村的林木以及遍及全国城乡的绿茵,这个国家已被绿色所笼罩。按人口密度统计,每平方公里247人,看上去人口密度虽远远超过我国,但是我们却不觉察其人口之密,这也是绿色林网遮盖了许多乡镇之故。只有当汽车闯进林间公路,才会发现在绿色怀抱中的小镇。

    小城镇如此,大城市亦不例外,只有汽车接近了它,才发现它的存在——汽车前面,即墨绿色中的名城慕尼黑……

    十一、慕尼黑,进行着历史的反刍

    慕尼黑在德意志的历史上,属于后起的城市。它才刚刚830岁,比起那些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来说,它很年轻。但使巴伐利亚人骄傲的是,其他城市的古老建筑史常常写下罗马人的标志,而慕尼黑则纯粹为巴伐利亚人所缔造。

    为此,它有着和北德城市相异的传说,它没有罗马人统治的记载,却有着被教会统治的生命年轮。据城史记载:慕尼黑刚刚是一个村镇时,附近乡民都要向教学的主教缴纳税金。在威廉一世统一德国之前,主教就是这儿的皇帝。这种缴纳税金的风习,一直流传至今;不过乡民们已不是交钱给教会,而是给巴伐利亚州——慕尼黑是这个州的州府,每人每年只象征性地缴纳一个马克,当作对古老风习的延续和继承。

    汽车由德国中部驶向南部巴伐利亚州时,明显地感到气氛和民俗的不同。柏林、汉堡、科隆、波恩等城市的性格,似更自由放任;而一进巴伐利亚州的土地,立刻就能看见许多穿着民族服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极重传统,并为自己是巴伐利亚人而感到光荣。

    在汉堡我听见北德人骂他们是“乡巴佬”。而南德的巴伐利亚人却嘲讽北德人是“杂种羊”!这颇近似长江以南的上海人和黄河以北的天津人的彼此戏谑,都有俏皮话可说,又无根据。

    但是从人类历史的发展中可以管窥到一点:凡是把民族至上强调到极限的地方,总是趋向于封闭保守,巴伐利亚人似不无这样的事例可寻。据慕尼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最忠君的就是慕尼黑,希特勒在这儿俨然就是战无不胜的神灵,因而在德国各大城市中,慕尼黑反抗法西斯暴政的事件发生得最少。

    这位德国朋友是慕尼黑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师,对昨天的历史有着十分缜密的研究。他带我们参观这座130万人口的文化城市时,坦诚地向我们讲述战争中巴伐利亚人的心态。他认为:纳粹德国之所以选择在巴伐利亚地区,建造坦克和飞机的地下军火工厂,除了战略地理位置的需要,也有心理需要,巴伐利亚人最忠诚于纳粹精神。历史上的巴伐利亚人最崇拜狮子,认为它是权力和英雄意志的象征,希特勒在战争初期的节节胜利,使“狮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因而希特勒在这儿建造军火工厂,是没有后患的可靠腹地。

    为了论证这一点,他带我们参观了慕尼黑大学。走进气魄宏伟的大学校门,除立刻见到巴伐利亚式的风轮乐器外,迎面墙上,有一块青铜色的浮雕,雕像上有6男1女,其中的一男一女紧紧相偎,在他们的雕像下,还刻有一朵小小的白玫瑰。

    这位德国朋友在这面浮雕前,讲了一个故事。他说:这7个大学生,是慕尼黑忠君意识的叛逆。在希特勒军队占领整个欧洲时,这6男1女在慕尼黑大学,组织了一个反抗法西斯侵略的“白玫瑰社”。有一次,他们借着大学下课的时机,站在二楼散发了反法西斯传单。虽然他们隐蔽在楼栏之内,但还是被门役看见了,他立刻紧闭了校门,并密报给盖世太保;不久7个热血青年一块儿被盖世太保抓走。浮雕上那紧紧相偎的1男1女,是一对情侣,无一例外地被纳粹处以极刑!战后,才为这7个反法西斯战士刻下这面浮雕。当时的巴伐利亚人,还唾弃过这7个德意志优秀的儿女呢!

    这故事固然使我感动,但这位历史教师更使我动情。因为他就是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公民,却犀利如刀地对民族残缺解剖,并从中自悟、自省,这不是非常难得的吗?!

    一个民族最可怕的是思维的惰性,是因袭前人的车辙爬行。比如:我们祖先的业绩中有四大发明——火药、罗盘、造纸和活字印刷,这确是我们民族的光荣;但这是我们祖宗的功勋,而非我们当今的创造。如果至今我们还缺乏自省意识,不断叠印这些曾经煊赫一时的骄傲,我们的民族会被昔日古老文明压断脊梁,在过去的那条车辙里爬行。只有不断发现民族自身的弱点并完善自身,才能有长足的跃进和民族气质的总体升华。1.5万年的黄河灿烂文化,使我们难以发现民族自身的缺陷,这是我们不该有但又确实存在着的悲哀!

    离开慕尼黑大学,这位德国友人,带我们去参观慕尼黑市具有历史容量的三个广场。

    第一个名叫皇家广场,又名国家广场。战争前夕,这儿原本是一块大草坪,希特勒上台后,巴伐利亚人为了向魔鬼敬献忠心,铲去了草坪,铺上了2.6万块方石,以便希特勒来慕尼黑时,在这个广场上阅兵。围绕这个广场的建筑,原为纳粹党慕尼黑总部,是法西斯德国在南方的神经中枢。历经战后42年对战争苦果的咀嚼,巴伐利亚州人终于认识到这是耻辱与罪恶的标记,于1987年开始,拆除皇家广场铺着的一块块方石头,恢复战前的草坪。我们到这个广场参观时,拆卸路石的工程尚未完成,一台黄色的长臂吊车,正在把拆下来的石块从空中送上卡车。德国友人不无讽刺意味地说:“其实,这个工作早就该做了,巴伐利亚州人有珍惜‘光荣’的传统。如果在德国的北部或中部,你们就赶不上看现场的拆毁工作了!这算是你们的幸运。”

    第二个广场名叫卡洛林广场,与“皇家广场”距离不过百米之遥。广场中心设有约30米高的方形纪念碑。德国友人说:“这是一个‘光荣’印记,1812年巴伐利亚人愚蠢地追随拿破仑去进攻俄国,由3.2万人组成了据说英勇善战的巴伐利亚军团。最后以彻底失败而告终,归来时只剩下3000千人,2.9万名巴伐利亚人当了异乡异土的野鬼!”

    我看看广场周围,发现不高的小楼门口,悬挂着美国星条旗。经解释才知道这儿是慕尼黑市的美国文化中心。德国友人含蓄地说:“是啊!我们非常感谢他们,1945年他们的飞机不去炸附近的军火工厂,偏偏在慕尼黑上空频繁地进行轰炸。战后,这儿是一片瓦砾,盖起了楼房他们又来进驻了。不过也有好处,这儿常常成为反美示威的活动中心:越南战争时有人到这儿抗议,在联邦德国部署‘潘兴式’导弹时,这儿不断有人来游行示威。巴伐利亚人毕竟在不断进行着民族性的调整,但愿巴伐利亚人不再随着星条旗的挥动,使这儿再出现第二座方形纪念碑!”

    第三个广场名叫纳粹年代殉难者广场。矗立在广场中心的纪念碑十分别致,碑身不高,上空下实,呈青铜色。在纪念碑上端的空格格里,点燃着长明灯火,日日夜夜祭悼着在纳粹年代,被法西斯绞死的英灵。据这位精通德意志历史的德国朋友说,尽管巴伐利亚人有着忠君思想,但当年,德意志的先进分子中间,还是不断出现反法西斯组织,一旦被发现,这儿就是他们的归宿。

    “这儿常有人来进行祭祀活动吗?”我询问德国朋友。

    “有,他们给亡灵献上一束束鲜花。”

    “卡洛林广场方碑前呢?”

    “比较少见,偶尔也有鲜花。”

    “这都是对历史重新咀嚼回味!”我问,“可以这么理解吗?”

    “不!德意志对过去的反思是不够的。”这位德国朋友侃侃而谈,“比如住在这个广场周围的市民,他们在邮递信件时,常常不写寄自‘纳粹年代殉难者广场’这个人人皆知的地方,偏偏省略它,而写上什么什么街道。这足以证明,德意志的繁荣富足,正导致一些德国人忘记过去!你该知道,一个没有深刻反思自己残缺勇气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说着,他拿出一沓早已准备好了的照片,给中国作家们过目:照片上除了瓦砾就是焦土,一个可怜的德国儿童正在废墟上木呆呆地站着,看样子是在寻找他的父母。另一张照片,拍摄得很有象征意义,楼房已倒塌,在断垣残壁中,一只象征巴伐利亚民族的石狮,却还完好无缺地站在那儿,石狮的抖鬃仰啸之状,不正是不屈的德意志的象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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